霍宗渊还在秦府养伤,他是长公主之子,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是端王徐琰的亲外甥,还是浑名在外的混世魔王。徐琰再怎么嚣张,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沈妱,去得罪霍家和皇后吧?
秦雄茅塞顿开,顿时心中一喜,往霍宗渊的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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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正是银杏叶落的时候,影斋后头成片的银杏转了颜色,在秋风里萧萧落下。满地的金黄映入眼中,在深秋时节平添几分暖意。
徐琰伤病渐愈,这时候正在园中散步。
自从前日他去了趟府衙,跟秦雄深谈了两个时辰后,这两天的留园门口就没清净过,或是来求见的,或是来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徐琰却只以病中需要静养为由,谢绝一切来客,他等的客人只有一个——秦雄。
门房也都得了命令,无关人等概不通报,将那园门守得死紧,叫无数人望门兴叹。
这会儿负责通禀的小厮小步疾趋过来,徐琰瞧着那架势,还当是秦雄到了,倒有些意外他为何会这么快就妥协,然而等来人禀报了访客时,徐琰唇边的哂笑却是一僵。
他怎么都没想到,前来登门的竟然是那个不成器的外甥霍宗渊!
霍宗渊可不同于武川的这些官吏们,人家是长公主的心头宝,未来的公爷,虽然秉性顽劣,却非这些官宦所能比拟的。
那小厮也是拿不准,低头请示道:“霍小公爷嚷着要来探望殿下的病情,殿下您瞧?”
“让他进来。”徐琰一笑,“带到常思亭。”
那小厮应命而去,徐琰站在那银杏树下,却有些疑惑。
这个霍宗渊向来都是避他如避瘟疫,自从上回在沈家门外打了个照面,霍宗渊就一直躲着他。哪怕上次霍家兄妹在大火中烧伤,徐琰前去探望,霍宗渊也是避之不及,在那里装睡的。
可这回,这小子怎么敢自己上门来?
这两天唯一的变数就是秦雄,难道是霍宗渊这样胆气顿壮、鲁莽再犯,是受了秦雄的怂恿?
徐琰也不着急,慢慢的在那银杏落叶上踱步,将思绪理清了许多,而后一整衣衫,慢悠悠的往常思亭去了。
常思亭就在荷塘旁,六月里沈妱暂住留园,那晚跟徐琰谈心,就是在常思亭中。
如今那一池荷花早已开败,只剩下残荷参差,常思亭里便也添了几分寥落。徐琰目力极好,远远的就见那亭中站着一人,正如热锅蚂蚁般焦急的走来走去,不时的招手叫附近的人过去问话。
徐琰也不着急,随便往那山石边一站,观察那边霍宗渊的动静。
霍宗渊片刻都没安静,好不容易被人安抚着坐在了椅子上,没过片刻就又站了起来,不时的向四处张望。渐渐的他焦躁了起来,抬腿就要走出亭子,好不容易才被劝住。
徐琰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往常思亭中走去。
走了一阵子,那边霍宗渊也发现了他,登时安静了。他再不像刚才那样来回暴走,等到徐琰近前时,还含着笑迎上前来,问候道:“端王舅舅,你可算是来了。”
“上药耽误了,你的伤都好了?”徐琰金刀大马的往那里一坐,下颚一点,示意霍宗渊坐下。
霍宗渊从善如流,忙在他对面坐了,道:“多谢端王舅舅记挂,伤处都快痊愈了,听说端王舅舅抱病,特地来探望。”他瞧了瞧徐琰的脸色,“不是为了别的事,舅舅您别多想。”
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徐琰腹内冷哼。
霍太傅、霍士宁都是满腹谋略文章的人,华真长公主虽然为人学问都不怎么样,但多年来身处宫闱,肚子里也是有成算的,怎么就养出了霍宗渊这幅德行呢?
徐琰将他瞧了一眼,“什么时候回京?”
“等伤都大好了,赶着年底前回京,已经跟父母亲写信回明了。”霍宗渊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如今对着徐琰,那是半点都不敢端小公爷的威风和架子,一个劲儿的赔笑。
徐琰“哦”了一声,慢悠悠的喝茶,不再说话。
霍宗渊的城府到底有限,拼耐心是半点都拼不过徐琰的,见他半天没说话,到底是忍不住挑起了话头,“端王舅舅,今天我来留园,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哦?”徐琰挑眉。
“那个…是沈平的事情。”霍宗渊咽了口茶水,多年来的习惯使然,因为惧怕徐琰,这时候心里已经忐忑了起来。好在他在京城见过不少大场面,还算能够镇定,慢慢的道:“是这样的,我喜欢沈家的阿妱姑娘,端王舅舅想必也知道。”
“嗯。”徐琰闻言,面无表情。
第52章 猜忌
徐琰这样的态度愈发让霍宗渊心里没底了,声音不由低了几分,“我从去年就想娶阿妱姑娘为妻,只是他们家不愿意,才拖延到如今。 舅舅你也知道我这脾气,总爱做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既然沈家不乐意,我就想着,怎么变个法子逼一逼,让阿妱姑娘就范。”
“嗯。”徐琰继续面无表情。
霍宗渊心跳愈发快了,瞧着那张肃然无语的脸,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然后,我就想出了拿沈平下狱的法子,求秦姑父帮我找了那本书来吓唬他们。”
常思亭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候风也停了,周遭没有半点动静,愈发人心中忐忑。霍宗渊也知道自己这般行径必然惹得徐琰恼怒,他非常害怕徐琰再次狼一样扑过来,将他撕得七零八落。
可是想到那样的诱惑…霍宗渊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我想着,沈平被捉了,沈妱总会着急吧,到时候我使点儿手段,总能逼她就范,谁知道舅舅居然也对这事儿上了心。”他强忍着颤抖,努力的嘿嘿一笑,“秦姑父今儿骂我胡闹,叫我请罪来了。”
…徐琰看着他,脸色很难看,却是一语不发。
诚然,秦雄是把霍宗渊推出来当替罪羊了。
可真是一步妙招!他秦雄身处官场,不敢和昭明太子沾边儿,霍宗渊却不必有这样多的忌惮,就算是把事情闹到御前,他这混世魔王顶多认个错,挨顿打也就完事了。
更何况,一旦霍宗渊咬死了那诗集是出自他手,恐怕徐琰处理此事的态度就得截然不同。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撒谎,而且漏洞不少,可是真的要去戳破吗?
徐琰瞧着霍宗渊那副傻乎乎的模样,气得想笑。
他霍然站起身来,浑身气势陡然凌厉,一步步的逼近霍宗渊,“那可真是胆大妄为,不知道皇姐是否知道此事?”
霍宗渊哪里禁得住他这样吓唬?他本就是孤身一人前来,身边没个助力,一开始气势上就输了,且徐琰对他向来都是“以暴制暴”,一语不合就会出手,动辄伤了筋骨,叫他有苦难言,霍宗渊上回的伤还没好透呢,那是真怕呀!
可他竟然还是能咬紧牙关死扛着,甚至扯出了僵硬的笑容,“端王舅舅也知道我…一时糊涂…还请不要告诉母亲。我以后,不胡闹就是了。”
“诬陷无辜百姓,搅乱征书之事,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上奏。”徐琰步步逼近,分明看到了霍宗渊眼中的恐慌,和下意识的躲避退却。
若是有人具本上奏,那性质就和徐琰“告私状”完全不同了,事情公之于众,再怎么有皇后和长公主相护,霍宗渊也免不了狠吃一番苦头。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威压之下,霍宗渊竟然还能咬紧牙关,半点都不松口。
徐琰眸色一沉,审视的盯着他——
秦雄究竟给了霍宗渊什么好处,竟叫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霍宗渊仿佛被困住的猎物,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水。
他当然记得上回在沈家的门口,徐琰曾揪着他的衣领,告诫他不许再滋扰百姓、惹是生非,如今徐琰那冷厉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端王舅舅…”他努力回想当时秦雄的话,好给自己壮胆——
端王也就比你大三四岁,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有战神之称,难道还能杀了你?他是皇上的异母弟弟,长公主却是皇上的亲姐姐,更何况太傅是帝师,难道还要怕他?
再说,不过一本诗集而已,能有多大的风波?
端王像是会拿这些小细节做文章的人吗?
一个个问题跑出来,叫当时的霍宗渊被这番话鼓舞得意气风发,惊觉这些年他害怕徐琰实在是没什么道理,所以壮着胆子来了。谁知道如今被徐琰一吓唬,那点胆气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他的手越捏越紧,额头渐渐见了汗珠。
徐琰将他盯了半晌,终是冷然一笑。
秦雄有一点算得真是没错,徐琰沙场征战,确实不屑于拿一本诗集来做文章、掀风浪,平白勾起皇帝的猜忌。
尤其是当霍宗渊把事情全盘揽过去的时候,这件事就更显得可笑了。
谋略算计确实不可或缺,却不该是这样的方式。
更何况,昭明太子案发时,徐琰已经是将近十岁的年纪,虽然对那位太子兄长的感情不深,却多少也晓得世事。当年的昭明太子案沸沸扬扬,朝野上下受牵连者甚众,即便昭明太子谋反之心当诛,却也已经有无数的人洒了热血。
时隔十二年,实在没必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揭起许多人心头的伤疤。
以文字构狱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是端王殿下的风格。
徐琰退了半步,兀自失笑,转而到桌边拿起茶杯。
那一瞬间霍宗渊大汗淋漓,仿佛噩梦初醒。他站在那里深深吸了几口秋末冷峭的空气,这才向徐琰道:“既然端王舅舅已经痊愈,我也不打搅了,这就告辞?”
“嗯。”徐琰转过身来,叫人送他出去。
常思亭里恢复了清寂,徐琰独自在那里站了半天,忽然撮唇发出一声低低的唿哨。
顾安旋即如魅影般飘了出来,在他身边躬身道:“殿下?”
“秦雄身边不能安插更多人了?”
“属下已经尽力安排,可秦雄毕竟是一方大员,外围还好说,想刺探他府里的机密消息,实在太难。”
徐琰点头,这事他其实也明白,只是霍宗渊和秦雄之间的事情实在叫他猜不透,才会这样随口一问。
他想了想,吩咐道:“秦雄既已抽身而出,何文渊又如数招供,沈先生那里他们是做不出什么文章了,恐怕明后天就会暗中释放,你派人盯着,别再生变故。”
“属下遵命。”顾安顿了顿,“秦雄那里,是把事情都推给小公爷了?”
徐琰没做声,那便是默认了的意思。
顾安不由皱眉道:“若是霍小公爷被秦雄利用,掺和进这些事情,以长公主对他的溺爱,往后行事可就又麻烦了。”
“想办法叫他尽早回京。”
“是。殿下用不用提点小公爷几句?”
“能有用?”徐琰摇头,“秦雄是奉他为上宾的姑父,我是凶神恶煞的舅舅,况且皇姐一向对我有所忌惮,他能听我劝说就怪了。”
徐琰和华真长公主之间的隔阂太深,霍宗渊这孩子的性格又渐渐定了,想要凭他的力量把霍宗渊拉回正道,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恐怕华真长公主得知他苦口婆心的劝说霍宗渊,还会猜疑他别有居心,继而在皇兄那里灌汤,徒惹麻烦。
徐琰的生母是当今的崔太妃。
第53章 归来
徐琰站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随即问道:“黑鹰那里呢,可有消息?”
“据报,他们在夜秦勾结的是五皇子玄夷,只是玄夷谨慎,虽然收留了黑鹰,却未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顾安凑近了些,低声道:“那位鹤长老恐怕也只是个中间人,真正与之勾结的,似乎是我朝一位贵人。只是他藏得隐秘,轻易无法探到,黑鹰想多潜伏几月,深挖下去。”
“他打算到何时?”
“他要六个月时间。”
六个月…徐琰沉吟,目下是九月底,若要六个月,岂不是要等到来年三月了?他想了好半天,才断然道:“最多三个月。腊月底回京后我会向皇兄请旨,最晚一月底,必要剿灭五麟教。”
“殿下是怕迟而生变?”
“西陲之事宜早日了结,皇兄只许我九月之期,若是耽搁太久,恐怕皇兄起疑,反倒弄巧成拙。”徐琰面色冷然,“若当真是京中有人与夜秦勾结,回京细查也不迟。”
“遵命。”顾安略一迟疑,“秦雄的事情,殿下还未上报奏禀皇上吗?”
徐琰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际的流云,神色复杂变幻,“总要有铁证在手,否则皇兄那里又怎会相信。”
顾安一时哑然。
是啊,早已不是当年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兄弟了。自那人登了皇位,自从徐琰这两年战功赫赫、风头渐盛,太子和魏王、皇后和长公主,哪一个不想踢走这个绊脚石呢?
所谓三人成虎,这些歪风吹得多了,皇上会渐渐生出猜忌疑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其实…”顾安有些迟疑,忐忑劝道:“殿下或许可以考虑太妃的话。”
——做个清闲富贵的王爷,不必为朝堂殚精竭虑,不必在沙场冒险拼杀,更不必苦心巴力的为朝政着想,到头来反惹一身骚气。
徐琰沉默不语,看着那流云变幻形状。偶尔有乌云聚起,仿佛漠北压低的云脚,黑压压的悬在城门上头,底下是在苦寒中作战的士兵,是染了满地的鲜血。
保家卫国,那是数万将士的志向。
国泰民安,那是历代忠魂的心愿。
如果他们抛洒热血守护住土地,到头来朝廷却是一片乌烟瘴气,以人命做儿戏,那么无数的忠魂烈士,又如何能够地下安魂?
太子和魏王,一个庸碌草包,一个阴鸷狠毒,绝不是君王该有的气度。只盼着那个孩子能够早日长大,只盼着皇兄能从执迷中醒悟,还百姓一个清明朝政。
在此之前,他决不可退后,哪怕被人猜忌怀恨,哪怕日夜殚精竭虑。否则,如何对得起那些忠心随他拼杀的沙场兄弟?
徐琰脸上忽然绽放出朗然的笑意,带着豪烈的情怀。
“等天下终归明主,我再做富贵王爷吧!”带着心爱的小娇妻安稳度日,栽花对酒。他忽然就想起了沈妱,想起她娇美的笑容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那样盼着建起书馆,造福学子百姓,到时候和她一道做这个,不也是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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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道谢
沈妱这些天对何文渊和书院的那位楼珍满腹怨恨,见沈平急着要去书院,不由嘟嘴,上前道:“爹爹,你都不想歇两天吗!”
“还休息什么,征书的事情耽误不得。 ”沈平虽然脸色憔悴,那笑容却依旧是温和的,低头朝她道:“这些天你也没去书院,没去静照阁是不是?”
“我才不想去!”沈妱负气。想起何文渊那嘴脸来,沈妱就觉得讨厌,还有那个吴函,平时还当他是同窗,不时的借书给他呢,谁知道他却跟何文渊联起手来诬陷沈平,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沈平手下动作一顿,道:“怎么,不高兴了?”
“何文渊那样诬陷爹爹,我才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不想帮他整理书!”沈妱赌气的坐在桌边,拿了沈夫人刚做好的糕点往嘴里塞,“何况爹爹这些天憔悴了这么多,该休养几天才是。”
“帮他整理书?”沈平忽然一笑,被沈妱引诱着拿起糕点,口中却道:“他何文渊算什么,怎么能算是帮他整理呢?”
沈妱闻言一怔,看向沈平的眼睛。
还是那样温润的眼神,只是藏了些许锋锐。
她大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理不清,眨着眼睛,满含疑惑。
沈夫人这会儿已经帮沈平打点好了东西,走过来笑着在沈妱旁边坐下,“几天没听你爹教导,这么快就变傻了?那静照阁里的书是他何文渊的吗?薛万荣走了有何文渊,何文渊走了还会有新的人来管征书的事情,你爹只管整理图籍,关他何事?”
“何文渊要走了?”沈妱的关注点吐露了她的心思。
沈夫人敛了笑容,“他这般行径,如何能容忍?不出一月,他的调令就该下来了。”
那调令自然是贬谪之令了,沈妱有些欢欣,“是姨父做的吗?”
“你姨父比他官位高不了太多,做不到这么快。”沈平道,“是端王殿下查出了他以前的作为,科场舞弊、贪污书院的银钱,反正他不是清白干净的人,要找理由也不是太难。”
“那就太好了!最好给他贬到烟瘴之地!”沈妱开心。
沈平便道:“别傻笑了,朱筠就快来了。”
好吧…沈妱眷恋的叫人包了几块糕点当零嘴,跑回玲珑山馆换了书院的冠服,便跟着沈平出门。
书院里自是一切如旧,不过静照阁中气氛终究不同。沈平突然病倒,连续多日不曾来书院,加上他病倒的时间又是那日何文渊带众人去沈家书楼搬书的时候,未免叫人猜测纷纷。
父女俩进入静照阁的时候,不少人都过来问候沈平的身体,多少也有试探的意思。
沈平自是一口咬定是受了风寒,又说耽误了征书进程云云,过不多时,何文渊衣冠齐整的走了进来,那脸上装得若无其事,还笑问沈平身体是否痊愈。
沈妱瞧着那副嘴脸,暗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第55章 陷阱
徐琰倒是神色如常,道:“我来出资,沈家刻书,咱们自己建个书馆试试。 若是这书馆当真能顺利的开下去,我也好向皇兄建言,再由官府来做此事。”
“当真么?”沈妱大喜过望。
沈家在刻书上是没什么难处的,只是毕竟家资有限,供不起太大的书馆,若是能有端王殿下出资…那可真是如鱼得水了!
那头徐琰笑着点了点头,沈平却是沉默着,未发一语。
诚然,端王殿下的这番心意确实叫人欢喜,不管他是为了满足沈妱的心愿,还是为百姓着想,身为常年居于云端的皇室贵人,他能有这样的想法,就已是难得。
然而想要建书馆,岂止是花银子那么简单?
沈平以前被沈妱劝说时也曾心动过,甚至想过以沈家之力,在庐陵建个小小的书馆。以沈家的财力,拿出两三千册的书来,虽然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却也不算太难。
可这书馆就算建起来了,当真能造福百姓吗?
那些没钱买书的人自然是高兴了,可那些世代的书香门第,那些高官显贵们会怎样想?
沈家坐拥十万卷藏书,沈平腹中对古往今来之事可谓不知者甚少。当初科举制刚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寒门学子有了晋身的途径,自是皆大欢喜,可那些历代仕宦、高门大族是怎样的反应?
原本该是由他们垄断的富贵官位,忽然有以往被他们瞧不起的寒门学子来分一杯羹,皇帝甚至还要重用那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这些百年大族,不去打压更待何时?
这样的角逐持续了数百年,哪怕到了如今,虽然官场中九成都是以科举晋身仕途,可真正出身寒门的能有多少?
就是单数数如今的朝廷六部和内阁,低等官吏自是不乏寒士的身影,可三品以上的大员里,十个中能有两个出身寒门就很不错了。
是那些寒门学子的天分不够吗?未必如此。像前朝的柳首辅就曾是贫寒起身,最终却权倾一时,才干无双。更有与之相交的许多名士,不乏精明才干,也不缺治国之才,可在那些门阀贵胄面前,他们仍旧没有出头之日。
看着太平安宁的朝廷,倾轧打击之事其实数不胜数。
如今倒好,沈家大张旗鼓的在庐陵办起书馆,声称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官府颜面何存?那些世家又作何感想?不会觉得他沈家自视太高、行事出格,进而暗里使绊子吗?
但凡往深想一分,沈平便会生出一分退却之心。
教书育人固然是他的愿望,但前提是家宅安然,妻女无恙。他不会拿整个沈家来冒险,更不会有那样大公无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是以只会暗中在西山脚下建个小书屋,却从不声张。
可这些话如何能对沈妱去说?
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有着美好的憧憬,若就此掐断,岂不是太过残忍?
沈平眼中有深深的黯然,他喝了口茶来安抚心绪,继而抬头向徐琰道:“殿下怜惜百姓之心,叫人佩服,只是此事牵扯甚多,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徐琰瞧了他一眼,不反驳,也没答应——
他并不是一味只知道征伐沙场,出身皇室,想要在朝廷立足,靠的绝不仅仅是勇武。关于藏书育人的事情,他以前知道的确实很少,沈妱那日在西山脚下提出要建书馆的时候,他其实也认真考虑过。
自小浸淫京城、出入朝堂,徐琰对于寒门和世家之间的斗争,感受比沈平还要深刻许多。
科举经历数百年走到如今,尚且摇摇欲坠,想要开创书馆,让更多的寒门学子识文断字,有更多晋身的可能,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这甚至,比一场面对漠北大军的战争还要凶险——
至少沙场上刀枪相见,成王败寇。朝堂之上却从来都是兵不血刃,若是行事失了分寸,叫那些世家们联手倾轧寒门士子,那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可是,就要如此放弃吗?
徐琰数度写信与恩师商议,犹豫至今,才暗暗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