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胸中砰砰而跳,呼吸竟有些急促。是他!一定是他!
心中急不可耐,握着玉佩时却镇定下来,她向公子清道声谢便要辞别。公子清皱眉道:“这么着急?现在还是半夜。”
叶凝只歉然笑了笑。
公子清也不多留,向外唤秋琳入内,让她陪叶凝回去,又道:“若问出是何人所为,尽管言明,豆蔻那边无须顾虑。”
“明早就知会你。”叶凝披了件薄衣出门,心中竟自雀跃。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叁
彻夜未眠,次日天光蒙蒙亮时便梳洗完毕,将当归和秋琳遣走,于门前屋檐上将玉佩悬挂起来。
屋门敞开,叶凝立在桌边喝茶,心中却隐隐焦灼。
门外人影一闪,屋门吱呀作响间倏然闭合,她的面前已多了一位黑衣挺秀的少年。清秀的脸上双眸如墨漆黑,双唇紧抿透出几分倔强,与记忆中知会撒娇卖痴的幼弟全然不同。
他的右颊有一道伤疤,如一道纤细的红线蜿蜒,整个人冷硬而疏离。
两人沉默的对视,叶凝眼中渐渐有热泪溢出,不由伸手轻抚他脸上伤疤,同他一样死死咬唇。
还是他首先打破了沉默:“姐姐。”再不似当年软糯的童音,声线清冷,带着些许久别后的陌生。
“伊洛,你还活着。”叶凝心中欣慰,声音里也带了温暖笑意,只是盯着他的脸,激动之下反不知要说些什么。
别后已有七年之久,说起各自经历,自是唏嘘心酸。失散之后,伊洛独自流落孤苦,得遇北域游侠,隐姓埋名随他习武。后来他发现君昊暗中笼络帮助巫夜人,便潜入逸王府中,成了他帐下一名剑客,暗中观察君昊意图。
“我现在叫明川,逸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哪怕是和姐姐重逢,他的精神依旧紧绷不松懈,随时警惕周围动静,“你和逸王相识的过程我已打探过了,他当初主动招揽,恐怕不止是为了你的毒术,还因为你的长相。”
一母所生的姐弟,长相上是有几分相似的。
叶凝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他现在知道你也是巫夜人了?”
明川点头:“在逸王府看到你后,我就已向他请辞。姐姐,所有人都在等巫夜复国!”
“我明白。”叶凝自颈间取出那枚玉龟,“当年巫夜灭国,是有人觊觎鬼谷的财富。那人就在陶唐,到现在都是虎视眈眈,要先除了他,巫夜才能安稳。”
“他觊觎鬼谷财富,为何要让巫夜灭国!”明川闻之愤然。
叶凝手握玉龟,几分鄙夷:“普天之下,若不是机缘巧合,有几人能找到鬼谷真正的入口?那人就算拿到玉龟,恐怕也是一生都难进入鬼谷。他想得到鬼谷的财富,就只能借他人之手打开鬼谷。这只能是巫夜王室来做,但是巫夜建国这么久,平白谁会开启那个地方?”
“只有巫夜面临危难,需要鬼谷的帮助,才有可能打开鬼谷?”
“所以,巫夜复国正是那人期盼的!”叶凝冷笑,将此前那勒的传言说了,明川对此亦有了解,愤然道:“此人居心险恶,也太贪心!巫夜灭国七年,他现在还贼心不死!”
叶凝将那玉龟收起,笑意中几许冰冷的嘲讽:“那我们就如他所愿,让他看看鬼谷中究竟藏有什么!等沙朗若他们查出那人身份,我们就前往鬼谷。”
巫夜惹人觊觎,无非是因为鬼谷,待鬼谷之秘大白天下,便也落得清净!
姐弟两人久别重逢,直至天色将暮时明川才离去。
叶凝站在窗下,手心一层薄汗——蛰伏七年之后,终于要踏上复国之路,心中竟自激动难安。
与弟弟会面之后,叶凝数年来始终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弟弟还活着,这已很好了!否则复国路上若要征战厮杀,叶凝自问并没有那等征战沙场、率领军队的能力,有明川在,领军杀敌的重任就有人分担。
而她要努力做的,就是将十方这一隐患除去!
明川这一趟离去,是前往巫夜旧址。叶凝也没闲着,将当年母亲说过的事情仔细回想,而后让秋琳传讯各处,预备前往鬼谷的事宜。
关于那晚遇袭的事情,明川也说得详细——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是崔文抬手打晕了她和白豆蔻。看似文弱风雅的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据明川说,崔文明面是棺材铺的掌柜,暗里却是郑太后安插在云泽的眼线,平日盯着逸王的举动,回报入宫中。君昊早已发现他的身份,不过崔文对他影响甚小,加上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故作不知。
此番崔文忽然动手,怕是郑太后已得知了叶凝巫夜公主的身份,才遣人下杀手。
明川已将崔文擒获,只待叶凝发落,待公子清问及那晚的事,叶凝便将崔文交了出去——如她所料,半月之后,公子清顺蔓摸瓜,一举将郑太后安插在云泽的眼线清理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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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翼回来时,身边还跟着许久未见的沙朗若。
两人这一趟陶唐国之行耗时将近两月,因线索明晰又有公子清早先安排的眼线帮助,因此查探得很清楚——整个陶唐王室中,左手四指的人五个,其中四名男子,这当中左眼重瞳的只有一人,便是陶唐国主的第三子玄英。
这位玄英的画像赤翼也带了一幅回来,赫然正是药娘子所画的十方!
陶唐国主年过花甲,玄英如今也已近四十岁,虽未定作太子,却也是最得国主欢心的人。二十年前他开始在陶唐的国寺中带发修行,平日里深居简出,似乎行事低调,每月除了入宫请安也不与他人来往,其他时间里不见人影。
然而将目光投在国寺之中,却会发现许多不同——严密的防守,暗中出没的各色江湖客,甚至一些小国使臣在拜见过国主后,还会偷偷摸摸去国寺走一遭。
不过因防守严密,赤翼等人只知其大概,却无法探知详情。
叶凝闻言皱眉不语。
十方以皇寺为掩护并布兵防守,别人倒也罢了,陶唐国主怎会不知?那么十方插手巫夜灭国的事,搅起北域各国的风波,恐怕国主也是知道的吧?
可十方又怎会知道鬼谷的秘密?
埋头苦思也是了无头绪,叶凝同沙朗若简单商议后,便带秋琳和赤翼往巫夜旧时都城——鬼城而去。同时传讯于水含珠和岐阳,令他们带些精壮人马暗中过来。
长途跋涉到达鬼城时,迎接她的却是与前番全然不同的景象——虽然城内依旧破败,然而主街两侧却已清理干净,凌乱的断墙残瓦皆已消失不见,那些荒草依旧长得茂盛,不过已没了以前的破败气象。
到得王城附近,两侧柳枝修长碧翠,盛夏的和风朗日映着清澈的护城河水,河面上已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桥。原先那双松垮焦黑的城门已被拆下,城门两侧的残剑枯骨也已消失不见…
叶凝越往前走,心里边越是惊奇。那年灭国之后,巫夜人四散流落,从不曾有人清理过这片废墟,而今的景象又是谁的手笔?
宫城虽然依旧残破,却比以前整洁了些许,叶凝心下疑惑,到得王城正中的小镜湖时,陡然愣住了——碧色的湖水在日光下随风微漾,湖面上浮光跃金,湖畔站着两名男子,背对她的人锦衣玉冠,看那身形应是公子清,他对面黑衣劲装的少年,不是明川是谁?
叶凝身后,沙朗若、秋琳和赤翼都有些讶异,叶凝快步上前问道:“这里怎么回事?”
“闲着无事来这里转转,看见这残破景象就让人清理了一番。”公子清转身向她,“只是能力有限,清理过的还不足千中之一。这是你弟弟?”
叶凝看一眼明川,道:“你们聊过了?”
“聊得很愉快。”明川走过来解释道:“我初到王城就见许多人在清理废墟,观察了几天才发现这些都是他的人。”接着声音极低的来了一句,“倒是有心。”
叶凝虽也料到可能是公子清所为,待证实后还是有些感激。这个人…她心中无奈失笑,便又提起正事:“我已传讯给水含珠和歧阳,过些日子他们便能抵达这里。我们将鬼谷毁了吧?”
“毁了鬼谷?”明川皱眉,眼神瞟过公子清。
叶凝笑了笑道:“之前桃源郡出现邪毒,我和公子清前往解决,发现那些毒是出自鬼谷。我问过那里的人,那些毒应是因地动而流出的,既然鬼谷地下已经有了裂缝,恐怕还会有毒物流出,遗患无穷,不如将它毁了干净。”
公子清此时已闲闲踱步观景,叶凝便有道:“当年巫夜灭国,也是与这鬼谷有关。”便从郑氏口供说起,提及那勒国师和最近打探到的十方消息。
明川听罢,清冷的脸上已满是冰寒:“就为了那些染毒的财富?呵!他既想要,就给他吧!”
“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十方恐怕早就在鬼谷布下了人。”
明川冷笑道:“那倒正好,到时候想办法引他出来,我倒想看看这是个怎样的人。”
因王城尚在清理中,几人便在临时搭的帐篷中暂时住下,公子清也留了下来——和叶凝相识一年多,巫夜的事情他已知道了不少,而今听了叶凝等人要与十方交锋,他哪里能放心?
何况,他还有别的理由:“巫夜是灭在了杞国手中,那是先帝的过失,我虽没法令时光倒流,力所能及之处,还是像帮巫夜人。”不管是因为同情,是因为负罪感,是为了替父赎罪,抑或是为了对叶凝的情意,他想帮助巫夜人的心志很坚定。
叶凝拗不过,便也随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肆
正是五月天气,小镜湖畔草长莺飞,虽则废墟看起来破败萧条,新嫩的碧草却是生机勃勃,让人看了心情也好起来。阳光洒在湖面上,跃动的光芒仿佛是复国的曙光。
最先到达的是沙朗若的部下,一行九十多人皆是健壮勇武的男子,包括之前负责打探消息的九微。而后水含珠和歧阳先后带人到来,所选的皆是他们手下的精锐,总共算起来有两百号人,虽然能力参差,但这已是残存的巫夜人中最勇武的一拨人了。
人员既已集齐,巫夜人见到久别的公主与王子,见到久别的亲友手足,自是一番激动涕泪。
叶凝清点人数,这边不过两百人,其这些人虽然性子勇武平常也会练武,可若是与十方手下汇集的高手相比,又哪里能够对抗?只怕到时候,自己还得依靠鬼谷内的险要地形取胜了。
明川倒是并不太担心,只是冷笑道:“他们人数虽众,然而在鬼谷之中,又如何能敌得过千万匹恶狼?”
“恶狼?”叶凝讶异。
明川难得的笑了笑,笑容中却印着刻骨仇恨:“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了明川,叶凝自然轻松许多。排兵布阵与人对抗之事她并不擅长,因此整训队伍之事便全然交给了明川,她便带人各处去采草药——
鬼谷附近终年有迷雾环绕,看着如水雾弥漫,实则是一道毒瘴。虽不至于让人立刻毙命,吸得多了也会慢慢取人性命。关于这些毒瘴,在巫夜典籍中早有记载,叶凝便依其中的解毒方法采草药,制作药粉,以期到时能让所有人顺利熬过毒瘴。
二百多人的解药,制作起来并非易事。叶凝率了数十人花半月的时间集齐草药,因事先与公子清说过,所以炮制药材的器具到不担心。等药材全部集齐,正好器具运到,众人便又忙碌起来。
叶凝忙着配药,明川挑选了精锐训练布阵,公子清闲了无事,便也帮叶凝配药,顺便调度些稀缺的药材过来。随同药材过来的,还有将近三百名高手——老头、妇孺、魅丽的女子、健壮的大汉、清冷的少年…
这些人形形□□,放在人群中便是寻常的百姓,然而秋琳却是万分熟悉的。这些人是公子清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不止会打探情报,功夫更是高绝,算是各个情报点的头目。
公子清居然将这些人全部调了过来…秋琳几乎是有些佩服的瞧着公子清,等见到随后赶来的一拨人时,秋琳便是瞠目结舌了。
楚天落、六翼、坤明岛的精锐护卫,埋伏在京城中的高手…三十个人整齐站在公子清跟前时,就连明川都有些呆了。
叶凝刚从配药的帐篷中出来,见到这阵仗也有些愣了,公子清转身向她道:“这两天派人四处巡逻打探,有不少行踪可疑的人在王城附近出没,不乏隐遁江湖的高手。我想你们孤力难支,便调了他们过来。”
原先三百人都已是高手,这一拨调来的人,便是公子清手中最精锐强干的部下了。叶凝将他瞧了半天,才道:“你的生意不做了么?还有君昊那边,京城现下难道还不需要人手?”
“离京太久,怕是你不知道现下情形了吧?”公子清挑眉看她一眼,转而吩咐了楚天落几句,那些人便在楚天落指挥下各司其职去了。
公子清向叶凝招招手,同她沿着小镜湖缓步而行,将京城中近来情形道明——
郑氏势力削弱后,被迫立南音太子为帝,可惜南音太子体弱,登基大典便已是病重,以南音帝的称号病卧深宫,却从不理政务。端亲王见势不妙,怕郑氏再度自立,便急着出手将郑氏羽翼迅速剪除,他本身实力却消耗了不少。
而后南音太子驾崩,端亲王率兵逼宫,欲自立为帝。君昊以勤王之名率兵围城,两相对抗中,君昊早已隐伏的棋子与他里应外合,活捉了端亲王。而后,作为皇室嫡出的君昊,以南音帝亲弟弟的身份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正元,就是前两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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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凝没有料到,离开京城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杞国就已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不由叹道:“君昊如愿以偿,倒不负这么多年忍辱负重。”转而想起木槿待嫁,不由担心道:“知道木槿的消息么?”
“齐家的老太爷去了,暂时不谈婚嫁。木槿的事,等过了这段时间,天落自去处理吧。”
叶凝轻轻“嗯”了一声。旁边公子清缓缓停下脚步,转头向她道:“你呢?”
“我?”叶凝一愣,旋即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婚事,抬头看向他的脸,那双眼犹如深潭,幽深而温柔,那么一眼,便能叫人沉溺。时光仿佛放缓了脚步,周围众人嘈杂忙碌,叶凝只定定瞧着他。
公子清忽然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道:“阿凝,我想娶你。”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旋,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仿佛穿破层层阻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后在她耳边不听的重复——“阿凝,我想娶你。”
叶凝瞧着他,心绪一时凌乱,她想说前途未卜,她不敢许下任何承诺;想说她虽然已渐释仇恨,巫夜子民却绝不愿让她嫁到杞国;想说,她其实心中有所恐惧,不敢接受他的情意…可是心中明明有另一道声音在呐喊,努力的破土而出,而后如春草般蔓延,无法扼制。
叶凝忽然明白,她其实也喜欢公子清。想要同他安然相对,就着碧水和蓝天,细品温柔,地老天荒。那是这么多年坚韧拼搏背后,一直在寻求的温暖。
纵然曾暗夜独行,纵然曾坚定地扛起复国重任,以一身毒术作为筹码,与人交易对抗,抽丝剥茧地寻找复国的秘密。那样坚韧要强的背后,毕竟还是当年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叶凝站了片刻,终是道:“澹之,巫夜之事未定,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公子清点点头,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这事可以往后再说,可我的心思,我想现在就说清楚。阿凝,你所担心的一切,其实不必担心。巫夜前途未卜又如何?我愿意陪着你,面对前路的任何难题,不管结局怎样,我都不会抛下你。任何问题我都能解决,除了,你不喜欢我。”
叶凝猛然摇头,公子清便笑了:“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这么说来,似乎也不必太忧心,叶凝舒了口气,才觉脸上有些发热,忙道:“这些人其实你不必调过来,毕竟坤明岛还得做生意,养活上下几千人。”
“坤明岛我已托付给子瀚,他新帝登基,乐得接手这笔财富。对我而言,和你复国的事比起来,生意已微不足道。”
说来说去都不离他的心意,叶凝有些赧然,心中百感交杂,她终是举目四顾,瞧着远处那片废墟,声音坚定:“这么多人齐心协力,这次的事,定能成功!”
小镜湖畔的花树背后人影一闪,叶凝并未发觉,公子清目光扫过时却面上一冷。两人回到帐篷时,明川刚训练完巫夜新军,见了公子清时不由抱拳道:“公子清相助之恩,明川牢记!”
公子清说了声“不必介怀。”便将楚天落叫过来,叫他听从明川调令,而后便同叶凝进了药房。
这一波高手到来,明川和叶凝顿时轻松了许多,关于鬼谷附近布置的情报也愈来愈详细——十方调了两千多名精锐藏在鬼谷以南的群山中,蓄势待发;鬼谷附近多有高手出没,甚至还有北域闻名的马贼和盗匪,王城附近时常有人出没,似乎是在探听消息。
叶凝听了只是记在心里,以静制动。
明川这些年隐姓埋名,除了练就一身超绝剑术外,于排兵对敌之事也学了不少。由他来安排人手,一面放出种种风声迷惑对方,一面加紧操练,叶凝心无旁骛,便加紧做解药,待得毒瘴的解药炼成时,小镜湖畔欢呼声震天。
是夜将药分发与众人,兵分两路。
叶凝和公子清为一路,率水含珠及公子清调来的三百人和部分巫夜人缓缓向鬼谷行进。沙朗若、岐阳、楚天落率领三十精锐和几十名挑选出的巫夜猛士绕道鬼谷,急速向十方军队藏身处行进。而明川却孤身外出,消失在了夜幕中。
一天后乌云遮月的夜晚,沙朗若等人依命藏身于深山乱石之间,俯瞰谷中密布的营帐。昏暗的天光下,隐约能看见其间军士匆忙往来,似乎在收拾行囊准备行军。巫夜人前往鬼谷的消息传出,想必十方已是急不可耐。
此夜月色昏暗,站在峰顶和山腰也无法瞧清楚谷底的情况——楚天落选了几名敛声屏气功夫出色的人靠近打探,才知藏在此间的约有三四千人,往来之间整肃快捷,谷底的兵丁虽然依旧在站岗巡逻,却明显松懈了许多。
在他们而言,残存的巫夜人不过数百,前往鬼谷都艰难,又怎会来袭击这里的营帐?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夜色中,隐约有奇怪的唿哨声传来,此起彼伏仿佛狼群在嘶吼。渐渐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在急速向此聚拢。楚天落传令下去,巫夜人各自寻了隐蔽处藏身,而谷底的军队显然也发现了异样。
有将领走出帐中询问情况,隐约传来的呵斥声中,那些忙着收拾行囊的军士也停下脚步听他派遣,然而却已来不及了——
连绵群山中,忽有一道嘹亮的吼声传来,带着尖锐的起伏响彻四野,仿佛一声命令。而后四面八方传来狼群的吼叫,声震四野,就连早有准备巫夜人,听了这声音也是心胆俱寒。谷底的军队似已明白过来,匆忙去拿兵器,然而山顶上已有数千匹野狼聚集,并以极快的速度奔驰向谷底。
黑压压的狼群冲向谷底已然混乱的军队,连绵不绝,到得后来,有近万匹野狼入谷,两三匹野狼围攻一名军士,纵然军队训练有素,又哪能抵得过这突如其来的迅猛袭击?何况此夜月色昏暗,野狼习惯暗夜中的攻击,这些军士却哪能暗中视物?
纵然有人仓促点了火把,也在飞驰往来的疾风中快速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伍
山谷中的狼嚎与军士的哀嚎交杂,密密麻麻的狼群形成牢固的屏障,困住中间的所有人。偶尔有军士拼着性命逃出群狼围攻,便有明川布署的人迎面拦住,负伤的人如何能与其对抗?
不过半个时辰,谷底的哀嚎便已淡去,地面上血色连绵,军士或死或伤,残肢断体遍陈。明川等人伏击之下,也擒获了几名重伤的军士,此时群狼功成,明川便又发出起伏的呼哨,却不似先前那般尖锐。
狼群渐渐汇集,前后簇拥着奔上西面的山坡,在明川唿哨声的带领下隐入群山中,再无踪迹。剩下的人到谷底点燃火把,便见军士中没半个人幸存,几百匹被刺死的狼凌乱地躺着,身上染满了鲜血。
众人目睹这场景,心中情绪繁杂。
明川很快便回来了,他将谷底情状看了一遍,下令在北面挖了个大坑。暗沉夜色下,他的脸上亦有鲜血,一贯清冷的他肃然而沉默,将那些狼的尸体逐个搬到大坑中。在他感染下,巫夜人对群狼亦有了些敬重的意思,小心的搬运填土。
到得最后,明川伐木做碑,剑尖如流水淌过,木碑上已多了串无人认识的符号。他将木碑立在坟上,恭敬行礼,巫夜人纷纷效仿。
然后,弃下满地尸骨,向鬼谷而行。
途中审问那几名俘虏,都是陶唐国宫廷的禁卫军,此次来深山中埋伏的也都是选自禁卫军和边防守卫中的猛士,却终究抵不过暗夜中黑压压欺来的狼群。问及十方,几人表示不知,明川便皱眉道:“就是玄英。”
那俘虏这才明白过来,回道:“玄英殿下待人埋伏在鬼谷附近,傍晚传讯过来让我们启程前去。”说着垂下了头,极度的沮丧。
明川又问鬼谷中大致如何布防,那几人军只说不知,再问其他的,几人也是吞吞吐吐答不出来,明川手起刀落,弃之荒野。
疾速行至鬼谷附近已是天明,明川率人往约定处会合,沿途虽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踪,却也未近前挑衅,众人无恙。另一波早已抵达的几百人就地休息养精蓄锐,公子清和叶凝却已带着六翼登上峰顶,俯瞰鬼谷。
鬼谷地处巫夜南端,是一片狭长的深谷,终年有迷雾环绕,莫说闲人进去,就连惯于野外生存的猛兽都是望而却步。然而关于鬼谷的传说又长久流传,有些心存侥幸的人便想试着入谷,最终只能丧生于此。
因此,地势险绝的鬼谷外白骨森然,不知死去的是人是兽。
再往里便是迷雾环绕,偶尔有险峰自云雾间显露出来,赤红色的山顶在晨光下格外诡异。叶凝站在山巅衣袂翻飞,瞧着那一片缭绕的云雾,紧紧咬唇。
公子清和六翼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站在峰顶时隐约能瞧见远处鬼谷外三五成堆的马贼。他们似乎并不焦急,只等叶凝率人入谷,他们跟随进入。
秋琳看了半天,十分气恼的道:“这些人搀和这件事,到底是想做什么!”
“瓜分鬼谷财富而已,还能做什么。”叶凝冷笑,眯眼瞧了瞧道:“既然他们愿意来这里送命,我们就不必拦着。”
“我看他们悠闲得很。这两天我们在路上没碰上任何阻碍,炼的药物也无人来抢,难道他们已有防备?”秋琳皱眉。
旁边公子清道:“陶唐国中也有制药能人。上次杞国宫里的那位药师便是来自陶唐,这么多年下来,恐怕他们也配制过迷障的解药,而且应当有效。”说着看了叶凝一眼,便听叶凝道:“外层毒瘴的解药,若用心钻研,确实能配出来。不过他们应当没进过谷内,到了那里,哼!”
鬼谷流传千年,若非天时地利,从来没人能安然无恙的进入其中!而这天时地利,最近的几十年中应不会出现。目下唯一的方法,只有那枚玉龟。
叶凝立于山巅,瞧着那一拨拨人马,无声冷笑。
是夜月明星稀,明川清点人马,同叶凝带领众人进谷。谷口迷障重重,就连月色都难以渗漏进来,众人又不敢取火把照明,慢慢摸索着前进时冷风阵阵,愈发显得谷中阴暗幽森。
一拨人循着山腰的羊肠小道缓行,外面围拢的上千人尾随而入,公子清已安排人在山腰嶙峋的山石间埋伏,叶凝也不担心。
渐而行至一处水潭,迷障渐淡,却有青草碧绿,潭水幽蓝。然而仅一水之隔的对面却是寸草不生,赤色的土地上只有白森森的石头林立,别无他物。
叶凝等人在潭边小憩,明川返回原路看了一圈,片刻后回来,向公子清微微抱拳道:“多谢公子相助!”
“外面情况如何?”公子清长身而立,面上并无担忧。
“陶唐国果然有迷障的解药,多数人进入后安然无恙。不过大半都已被击到山底,能跟到这潭边的不过四五十人,都是高手。”明川面色微黯,“我们安排的人虽然居高临下,却也有一些掉落了下去,幸亏无事。”
自山腰小路到山脚高不过十丈,有些功夫傍身,自然不会摔死,要命的是山脚的那片泥潭——一旦有人在其间落脚,便会很快沉入泥潭,而其中又是千年来腐烂的毒草,能令肌肤触之溃烂。落入泥潭,便难逃一死!
叶凝此前已向那些人详细说过地形,自山腰掉落后须借助悬崖上突出的石块方能避免落入泥沼。那悬崖中偶尔有凹入的山洞罅穴,藏身其中便可无事,而后攀山石而上回到山腰小道,便可走出去谷外。
此时天色将明,叶凝叫随行的众人从另一处隐蔽的山道折返回谷外,只带了明川、秋琳、赤翼、沙朗若、水含珠、岐阳等巫夜高手,欲待绕过水潭进入真正的鬼谷。公子清不放心叶凝冒险,提出要跟随而入,叶凝拗不过他,又想他功夫卓绝是个极好的助力,便未拒绝。
楚天落和六翼及公子清诸多属下皆要跟随而入,终是被公子清留下,只带了楚天落在身边。
水潭边上有一条及明显的分隔线,一侧碧草如茵,另一侧则是赤色的枯土。
叶凝早已备好了特制的鞋,叫众人穿好。明川看一眼身后,低声道:“陶唐国的人就在远处。”
“我已吩咐他们不许动手,叫那些人跟进来吧。”
“不怕有诈?”秋琳担心。
“十方以为咱们是要入内取宝藏,地窟大门没开,他们不敢动手。至于进了地窟,咱们的目的是毁了那里,又熟悉地形,难道还能吃亏?”
旁边明川冷声道:“不要便宜了十方,捉活的再废了他!”巫夜亡国时数十万人的刻骨仇恨,皆因十方而起,明川对他自是恨入骨髓。何况若能活捉了十方,倒也能另有用处。
叶凝点头道:“他十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等地窟打开的这一刻,现在必会跟在后面,到时候想法子生擒就是。”
在场众人都未见过十方真容,况十方易容之术诡诈难辨,进入地窟混乱时倒还真是难以辨认。不过叶凝心中已有计较,摸了摸腰间的一方手帕,心中竟涌起些悲凉。
往里走了一阵,地形渐渐开阔,入目皆是赤色泥土和枯白色的石头,不辨南北。鬼谷之所以令人闻风而避,不止因其中藏有剧毒,更因其中地形诡谲奇特,如荒漠中的流沙般随时变化,一旦误入其中,便是迷失路途,饥.渴而死的下场。
巫夜典籍之中,对此已有记载,叶凝小心辨认,跟着书中记载的规律率人慢行,渐入深处腹地。她的心中对巫夜那位开国始祖也愈发敬佩——当年秦朗的二十万大军神秘消失,就是因他们途径鬼谷时天气突变,误入其中,全部困在此间。
毒瘴、暴雨、泥沼、赤土…他们一步步误入鬼谷腹地,全军覆没。
不过二十万人中也有许多能人,其中就包括巫夜的开国始祖,秦朗的军师韩真。
叶凝对于这位韩真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母亲的口述——那是一位通晓阴阳的奇才,熟知山川地理奇门遁甲,且精通医毒之理,随机应变的能力过人,秦朗的成功有一半便是他的功劳。
巫夜王座代代承继,当年的故事也断续流传——秦朗借助随军的上百种药材保住了秦朗和几位亲近将士的性命,然后识破鬼谷中鬼神莫测的地形变化原理,困在其中许久后,机缘凑巧进入地窟,而后寻得逃生之法…那时秦朗等人皆因不敌毒物和误入歧途而葬身鬼谷,韩真逃出时也如野人一般…
隔了上百年,那些事又是经韩真之口传下,有些内容的真假已无从辨别。然而韩真倾毕生之力着下的几部典籍却对巫夜助益极多。
叶凝心中暗叹。据说那地窟下藏的是千年前湮于黄沙的古国,不止有巨额的金银,更蕴藏着那国中至高的智慧——医术和毒术,然而其中又遍布毒物机关,进入其中便是九死一生。
娘亲曾说,那是绝世无匹的财富,值得万世流传。可是就是那样的财富招致了巫夜的灭国,令杞国和巫夜的近百万人丧生。况其中早就遍布毒物,万一再次因地动而流传出去,岂非祸害?
她轻轻咬唇,决心愈发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陆(完)
在成片的赤土中行了许久,头顶迷障遮住了日光,已不辨是何时。身上携带的一些吃食也已用尽,叶凝瞧见远处一座巨大的墓碑时,精神终于振奋。
那座墓碑底下宽,顶上窄,接地处方圆数丈,顶上如剑锋般直指苍穹。
石碑之上刻着种种图画,叶凝已无暇细看,只向众人道:“我们得爬到顶面去。”有几位高手在,这自非难事,九人相助攀爬,到得墓碑顶端时竟有十数丈高。
墓碑的最顶面如磨盘大小,有六十五个小坑,皆是玉龟形状。叶凝几句是怀着朝圣的心情取下颈间玉龟,按次序用玉龟轻按,最终将玉龟嵌在正中。石板缓缓打开,现出螺旋而下的台阶,明川当先,沙朗若断后,九人先后步入其中。
这台阶盘旋而下,陡峭而无尽头。因其中绝对不能点灯,叶凝早先已请公子清寻了一粒夜明珠照亮,才不致失足跌落。每行一阵便能瞧见有门洞紧闭,明川伸手推搡时其纹丝不动,只得继续向下。
四周寂静无声,驻足细听时,能听到后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叶凝冷笑。
走了两三炷香的功夫,前面便隐隐有亮光透出,再往前走,愈来愈亮,明川心中甚喜,待再次见到门洞时用力推了推,便有亮光乍然泄入,前面是个极空旷的殿堂,正中间的神作上供着一颗极大的夜明珠,照亮整个殿堂。
“这才是真正的地宫。”叶凝朗声解释,“那颗夜明珠万万不能动,否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瞧见那扇门没有?后面藏的是珠宝,两侧则是典籍。”
她徐徐的声音在殿堂中回响,叶凝叫众人取了早就备好的药丸服下,而后戴了面罩。她取出袖中那方旧帕,扔在前方的空地上,而后做个手势,几人无声藏入旁边的一排赤金打造的编钟之后。
公子清依叶凝的耳语,取了泥丸运足尽力射向前方的门,便见那扇重门轻易打开,露出里面所藏的东西来——各种稀罕的珠子堆叠成山,其中夹杂的大小夜明珠散出柔和光芒,依稀可以瞧见两边摆满了银砖金条。
身后的水含珠轻轻叹了一声“天啊。”
叶凝只摇头而笑。这间石室所藏的不过地窟中财富的九牛一毛,是以完全无所防备,可以轻易进入。若真能把地窟中的财富运出去…她摇头失笑,这些东西染满了邪毒,即便能拿出去又能如何?
传说当年的古国盛极一时,万国来朝,只可惜天灾人祸之下,无尽的财富化作毒物,一场天灾后终是让整个古国陷入地底,除了那座石碑外,再也不见天日——据传那座石碑高有万丈,即便整个古国陷入地底,它的顶端还是在外面。
地窟中寂静无声,渐渐有脚步声靠近,走近了四名膀粗腰圆的大汉。
叶凝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地上那方旧帕,旁边的明川、公子清等人也都是身体紧绷,蓄势待发。
那四名大汉显然极为警惕,站在原地打量里面布置,并不贸然上前。待目光扫过那方帕子时,正中的一人忽然跨步上前,躬身将那帕子捡起——“东篱把酒意从容”,遒劲的大字飞扬,他的身体蓦地一震。
就是他了!叶凝心中激动,向他一指,最边上的明川如暗夜中蛰伏蓄势的狼,猛然冲出。旁边公子清、楚天落、赤翼、沙朗若、岐阳亦迅捷攻出,留下赤翼和水含珠保护叶凝。
□□乍现,那四人却不慌乱,显然是时刻待敌。
激战在所难免。
以明川等六人之力对付那四人并不容易,因明川想要活捉十方,是以对付其他三人时皆是致命的狠手,对付十方时却留有些许余地。相较之下,十方的处境并不如其他三人凶险。
叶凝在旁观战,眼中已布了红色,猛听十方一声呼哨,叶凝陡然心惊——十方还留有后手!他十数年筹谋,所布置的焉能简单?从谷外至今,虽然死伤无数,但循着叶凝等人踪迹追过来的,恐怕也不止此四人!
明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毫不犹豫地舍弃其他三人,六人围攻十方。
墓碑的螺旋阶梯中已然有脚步声传来,叶凝再不犹疑,指着中间那颗夜明珠吼道:“毁了它!”
她本就精神紧绷,这一句更是声嘶力竭,秋琳拉起水含珠如离弦之箭窜出,飞剑合力斩向中间的珠子。巨响之下,整个殿堂为之一震。
十方等人未料此变,惊惧之下动作为之一滞。公子清却早知此举,攻击的招式间或未停,电光火石之间刺穿了十方的琵琶骨。与此同时,明川刺中十方丹田,赤翼卸下了十方的右臂。
轰隆隆的声音自地下传来,顶上有簌簌的灰尘落下。公子清趁机点住十方穴道,岐阳与楚天落合力将其夹起飞奔,由赤翼和沙朗若断后,拦击其他三人,明川和公子清则退至叶凝身边,也将她夹起。
剩下的只有飞奔。
出逃的线路和要注意的事情叶凝早已说过许多遍,他们而今要做的,只是在整个地窟坍塌坠落之前,逃出这个地方——那是韩真穷数年之力探索出的一条通道,只能出,不能进。
叶凝只听得到巨响连绵,仿佛整个地窟都在快速的崩塌陷落,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破腔子。脑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有逃脱——若不能及时走出那扇门,他们所有人,都将随着这座满含毒物与宝藏的地窟陷落,坠入地狱。
韩真说,那下面将是炼狱,滚烫的岩浆能将一切吞没,化作灰尘。
叶凝相信韩真的推算。
巨响还在继续,她被明川和公子清合力架起,完全不用出力去飞奔,双腿却有些发软。纵然无数次计划过鬼谷被毁后奔逃的景象,真正面临这样的场景时,脑子却是半点也不管用的。
无尽的黑暗中,眼前只有公子清手中夜明珠散发的些微亮光,叫人生出无限的恐惧,亦有不尽的逃生渴望。
“到了!”似乎是明川的大喝。
天地震动之间,韩真描述的那扇门早已碎裂,公子清轻易便带着她闯了出去,然后继续飞奔。
那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了。
叶凝精神松懈之下,只觉得全身虚透了。而明川和公子清还在狂奔,后面依稀传来惨叫声,叶凝勉强问了声“怎么了?”便听后面赤翼吼道:“属下已将那三人斩杀。”声音因急切而显得疯狂。
似乎是松了口气,叶凝渐渐寻回些理智。
再往前行湿气扑面而来,渐渐有激荡的水声传来,那大概就是韩真所说的地底瀑布了。叶凝大声喊道:“闭气,跳进水里。”
冰凉的水刺入谷中,她随着水波跌宕。无助中,左手被明川紧紧握住,右手被公子清紧紧抓牢,哪怕身周冰冷刺骨,掌心亦有些微温暖。
心底忽然为之清明。
地底的水流激荡向前,她被公子清拉出水面大口的呼吸,而后随之沉浮。飘了不知多久,仿佛只是半日,又仿佛是三四个日夜,叶凝只觉浑身已然精疲力竭,只想闭眼驱走困倦。
水流渐渐平缓,渐而有亮光渗漏进来,眼前是个空荡的山洞,山洞口一道水帘,依稀能看到外面日光明朗,绿树荫翳。
“前面是瀑布,小心!”明川大喊。
公子清手臂用力,将叶凝拉到他怀中紧紧护住。
激荡的流水自顶端泻下,将她冲击得生疼,然而那已是隔了公子清这一层的,他该多疼?眼前的脸和眼神如此熟悉,从地窟逃出生天,她在他的怀中。
叶凝心中情绪涌动,竟想嚎啕哭泣。
随着瀑布落下,沉入水潭而后浮起,叶凝精疲力竭地躺在水边草地上,头一次觉得活着竟是这样幸福。
那时巫夜灭国,父母俱亡,她怀着仇恨流落在杞国,觉得生命是如此沉重,活在世间寻不到半点欢喜。这一次,终于发现,原来活着竟是如此美好。
她侧头看向旁边的公子清,精疲力竭的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交,如被胶黏住,再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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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巫夜已是一月之后。
让他们逃出生天的瀑布位于桃源郡中,回来时沿途传说纷纭,说鬼谷附近忽然地动,地面塌陷断裂,将那附近的山峰尽数吞入地底,形成了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天坑。
那场地动后,附近的泉眼忽然全部干涸,就连陌水都断了流。后来有人循水而上,才发现巫夜境内的河道因鬼谷之事而被破坏,河水尽数流入原野之中。于是绕开天坑开挖河道…生活渐渐又恢复了秩序。
往小镜湖而行时,却碰见了零散流落的巫夜人,叶凝惊异询问之下,才知鬼谷被毁后,陶唐国忽然举重病侵入巫夜,已将小镜湖占领。
明川闻言愤恨,将已成废人的十方狠狠踢了几脚,道:“召集所有巫夜人,用此人祭奠当年阵亡的将士国人,然后合力抗敌!”
流散四处的巫夜人尽数回笼,在大肆号召之下,聚集到明川麾下的竟有七八千人,不过其中多有妇孺幼童,真正能打仗的并不多。明川令沙朗若带兵抗敌,自身却孤身离去,召集他的狼群。
明川为何能召集狼群为他作战,叶凝还未知晓。她此时正在一处民居中喝茶,秋琳和赤翼分侍两侧,面前跪着水含珠。
“公主,水含珠如此大逆不道,要如何处置?”秋琳面色冰寒。
叶凝只抿茶不语。回巫夜的路上,秋琳已将那日凶险的一幕向叶凝道明——
在她下令毁了夜明珠的那一刻,守护在她旁边的水含珠忽然扬起剑,从背后刺向她的颈窝。因秋琳向来对水含珠含有戒心,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也分了些精神去防着她,也正是这一点点防备救了叶凝的性命。她极迅捷地扭转了水含珠手臂,而后拉着她共击夜明珠。
此后逃亡途中水含珠自顾不暇,又无机会接近叶凝,便再无异动。然而之前的那举动,却已昭示了她的坏心——小镜湖畔公子清向叶凝表明心意,或许是被她听了去。何况公子清待叶凝那般明显,水含珠焉能不察?
杀心恐怕就是在那时生出,可惜并无机会,而地窟中的举剑,恐怕就是水含珠放手一搏了。
叶凝暗暗叹了口气。面前的水含珠跪得笔直,只是沉默着不语,却分明透着倔强不服。
“送她回花间国吧。”叶凝放下茶杯。
“留她是个威胁!”秋琳着急。水含珠是怎样的性子,她已打探得一清二楚,只要她待公子清之心不死,她刺杀叶凝之心就不会灭去。
“那边不是有公子清的人么,看好她就是了。”叶凝轻叹,“为了巫夜,她也做了很多。”
对于水含珠的离去,公子清未置一词,沙朗若和岐阳等人问及,也被秋琳应付了过去。
而今最重要的事是举兵抗敌,众人也无暇他顾,此事便轻易揭了过去。只是陶唐国举十数万大军进犯,巫夜人总有明川的群狼相助,如何能敌?
正自发愁时,却有一支杞国的自北而上,拦住了锋锐正盛的陶唐国军队,带兵的竟是贾笙。
叶凝从未料到君昊会在此时出手相助,几番追问之下,贾笙倒是道出了实情——
就在叶凝等人在小镜湖边筹备时,远在皇宫的君昊收到了一封来自公子清的书信。信中公子清说,他将去做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情,无论之后他是死是活,他都愿将手头所有的生意和财产拱手送给君昊,条件是十年之内,君昊须保巫夜安稳。
公子清手中有多少生意,君昊十分明白。他新帝登基,加之此前杞国连遭天灾又要对付南边的端亲王余孽,国库正是亏空。公子清的生意若尽数交到他手中,那可是一笔极可观的财富,何况这又是源源不尽的生意,足够支应他去做想做之事。何况公子清的情报通达,君昊也是垂涎已久。
权衡之下,君昊便应了此事,待得陶唐国举兵入侵,便叫贾笙率军前来相助。
叶凝听完他的叙述,呆愣了半晌。
有君昊相助,又有明川神出鬼没的狼军,对付陶唐国不成问题。但是,公子清将所有财产拱手相送,那意味着什么?坤明岛、扶归楼、无数个药铺都将不再是公子清所有。他的一切,在顷刻间易姓,落入他人之手。他怎么舍得?
而公子清被叶凝问及时,答复却非常简单:“我缔造这一切,不过是将其作为达成愿望的筹码。而今夙愿达成,这一切于我,已无意义。”他蓦然一笑,如春风忽起,春光遍野,“如今我想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
原野间微风掠过,青嫩的碧草摇曳不止,叶凝有些无法置信,轻声道:“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呢?公子清含笑。若非如此,他将继续受累于功名财富,不管是居于坤明岛,还是居于杞国皇城坐享厚禄,陪伴他的也只有高远山河,最想要的人永不可能到他的身边。如今卸下负累,可以入闲云野鹤般自由,反而轻松无累赘。
他握住叶凝手心,道:“值得的。”
叶凝半晌没再说话。
公子清似乎是解释般说起了旧事:“当年我被送出宫外,不久就得知母亲被葬入皇陵,父皇百年之后,想要有她陪伴。可我恨他,明明母亲想要逃出皇宫,他却始终不让,生前不得自由,死后还要被禁锢在他身边。”
“所以你想给你母亲自由?”
“想要将母亲迁出皇陵,谈何容易?父皇死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让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在皇位交替中有所建树,然后博得新帝的允诺。那些药材生意,还有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不过是交换的筹码。”
叶凝转头看着他,心中满是惊讶。公子清续道:“君昊已经答应了此事,会择机将母亲迁出皇陵,安葬在她的家乡。我的愿望,终究是达成了。”
那以后呢?叶凝思绪飞扬。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期许盼望支撑着自己,公子清前二十年是为了还母亲自由而努力,以后呢?她瞧着公子清侧脸,竟能猜到他的回答——
他一定会说,以后的愿望么?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眼前是巫夜的大好河山,春光里一切都在复苏,充满勃勃的生机。
人生,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