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嬛回府后,便认真考虑此事。
她固然有为韩家伸冤的心思,本事毕竟有限,这样短的时日,也还没理出很清晰的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这案子是皇帝钦定,想翻到明面,绝非易事,父亲谢鸿生性温和,不爱与人争斗,淮南的老太爷又对韩家避之不及,不能将他们卷进去。
而梁靖却稍有不同,能跟永王斡旋纠斗,他的能耐她也见识过。
何况太子与永王夺嫡,看梁靖的行事,是跟永王不对付的。当年打压韩太师最狠的萧家是永王最大的靠山,梁靖借此来剪除萧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若他愿意相助,何乐而不为?两人协力,总好过她独自尝试,无从下手。
更何况两人的婚约是长辈在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就算梁靖行事叫人捉摸不透,诓过她两回,对她也还不错,若是成了她的夫君…
她靠在窗边,想到这茬时心跳有些乱,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
待想清楚后,玉嬛便给梁靖递了个消息,说她愿意携手。
梁靖看罢,随手将那极简短的纸条烧了,赶去夷简阁。
老侯爷那日见着故人遗孤,精神头好了许多,这会儿还起了兴致,拿了把大银剪,在修理花圃。见梁靖过来,便先丢开,拿了软巾擦额头的汗。
祖孙俩入屋说话,梁靖提起婚事,老侯爷脸色便有些黯然。
当年那冤案是何情形,他是清楚的,韩太师行事耿直,触动世家利益,几乎是被萧家煽动各处世家大族围剿讨伐,连皇上都没能保住。
如今十年过去,萧敬宗在朝为相,有永王这个外甥,两位萧贵妃又盛宠后宫,声势正隆,连东宫都不能压住锋芒。景明帝年轻时还有点振作皇权的念头,损了韩太师后便消沉许多,如今上了年纪,在后宫里美人香软、丝竹旖旎,怕也未必惦记旧日的事。
想重翻旧案,谈何容易?梁家身在其中,真闹起来,怕也得自损几分。
那孩子啊,脾气真是跟她祖父一样执拗。
老侯爷叹了口气,原以为梁靖会说韩太师的案子,谁知他只字不提,只道:“那日玉嬛的担忧也有道理,不管她以哪个身份嫁进来,爹娘那边都还没对沈家死心。这事还得祖父出面,打消他们的念头,否则玉嬛即便嫁进来,怕也会受委屈。”
这话倒也是,梁元绍夫妇盯着沈家那姑娘,老侯爷是知道的。
他慢慢颔首,道:“她那边呢?”
“我来安排,力求稳妥。”
茶杯递过来,香气氤氲,老侯爷随手接着,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娶她进门是我的心愿,往后麻烦恐怕也不少,你可都想清楚了?”
梁靖唇角动了动,微微点头。
前世宫中一晤,虽说匆促,他却始终记得那场景。甚至往后数年征伐,她的娇丽容貌、那双灵动眉眼,仍旧刻在他脑海里,不经意间便会浮现。那枚玉扣回到手里时,心底有闷重的疼痛,说不清是遗憾、惋惜,还是旁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是祖父给他定下的娇妻,平生阅人无数,唯有她的音容眉眼留在心底。
既然能重来一回,他定要将她寻回来,不叫她再入歧途,香消玉殒。
对面老侯爷觑着他神色,眼底笑意愈浓,皱纹都堆得更深了——
“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祖孙俩天南海北的都聊过,却还是头回说这种话。
梁靖微愕,对上祖父洞察的目光,莫名想起她的眉眼浅笑、盈盈身姿,软声娇语、淡淡体香,乃至胸口红线、桃花般的小痣——甚至有回夜里,他还梦见过,只是没能触到。
他心里猛地一跳,旋即垂眸,“就只是觉得不能废了婚约。”
“哦…”老侯爷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徐徐将茶饮尽,道:“放心,这把骨头虽老了,却还不是没半点用处。你父亲那里我来说,想来薛氏也不敢再违拗。只是玉嬛那里,你得说明白,不管往后的路怎么走,都不能叫她存芥蒂。”
梁靖笑而颔首,“祖父放心!”
老侯爷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能走到今日不容易,你须好生待她。”
“只要她愿意嫁我,我必倾尽全力,护她安好!”梁靖神色微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笃定坚毅。


第27章 第27章
梁家的事自有老侯爷安排, 谢府这边,冯氏则惦记着带玉嬛出去走走。
自打出了秦骁刺杀的事后, 玉嬛除了赴宴外,甚少出门。先前谢鸿坦白身世, 玉嬛为怕爹娘担心, 每日里瞧着波澜不惊, 晚间却常深夜难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日里虽也常笑,那憔悴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也不似寻常清澈照人。
冯氏留意这边动静, 从孙姑嘴里得知这些, 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趁着最近天气晴好,便有意带玉嬛出去散心。
这日清晨玉嬛起身, 因觉得屋里闷热,还没梳洗呢,便先推开窗扇, 就着外头苍翠的竹叶吸了口气。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还算凉快, 草木清香盈满肺腑, 威风拂过面颊, 只觉浑身惬意, 令人精神稍振。
跨院里左右开两道门, 西边的垂花月亮门连着正院, 素白的墙壁上,爬山虎枝叶碧翠。
小丫鬟金灯恰好进来,蹬蹬跑向石榴。
“石榴姐姐,夫人命我送来一套衣裳,给姑娘骑马用。”脆甜的声音,随风送到窗边。
石榴正吩咐玉嬛婆子准备盥洗的东西呢,赶紧接了,“夫人要带姑娘出门了?”
“是呢,说用过早饭要带姑娘去丹桂湖散心,叫姑娘穿得利落些。”
两人在院门口说话,玉嬛隔着参差树影隐约听见,心里登时欢喜。拢着松散的头发,还没走到屋门,石榴就已小跑着到了跟前。她手里是套骑马的劲装,海棠红的上衣色泽鲜丽,看着就叫人觉得明快。
里头孙姑已带人收拾完了床榻,出来瞧见,也觉意外。
“姑娘新裁的秋衣不是还没做好吗?”
“是骑马用的,怕是先赶出来给姑娘穿。”石榴觑着玉嬛,低笑道:“姑娘这些年闷闷不乐,金灯儿说,夫人要带姑娘去丹桂湖那边散心,用了早饭就走。姑娘,咱们快点梳洗?”
“赶紧呀!”玉嬛许久没出门,近来也确实觉得憋闷,当然迫不及待。
匆匆梳洗毕,因玉嬛想在湖边骑马,发髻也梳得格外紧实,累赘的钗簪一概不用,只点缀两朵堆纱宫花,满头青丝拢入高挑的髻中,利落又别致。那衣裳也裁剪得合身,料子柔软单薄,袖口收窄,被廊下的风一吹,轻飘飘的。
她一脸欢快地跑去正院,冯氏瞧着那笑靥,也觉欢喜。
母女俩用过早饭,便乘了马车出城,由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着,直奔丹桂湖去。

丹桂湖在魏州城东边,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因沿湖有数里桂树得名。每年深秋时节,橘红色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飘十里,远近闻名。
这地儿湖光山色,春日能沿湖踏青、夏日里避暑泛舟、秋日折香赏桂、冬日雪亭煮茶,是阖城百姓钟爱之地。官府因此管得格外严,地皮价值千金,不许人轻易圈地,除了梁家这等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沈家那般金银如粪土的富商巨贾,旁人休想建别苑。
年深日久,沿湖便开了许多茶肆酒铺客栈——
北边离桂花林最近,又有侯府别苑,多是贵家高门的人踏足,湖边几处馆舍,园林般错落有致,里头茶酒俱全,亦有上等客舍可供过夜。南边儿也是样样俱全,只不及北边精致贵丽。
两边茶酒的价钱悬殊,无形中也将游人分开。
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虽无桂花的馥郁香气,湖面凉风仍叫人惬意,引得不少人出来散心。谢家的车马直奔北边走,途中也碰见不少高门富户的车马,络绎不绝。
谢鸿在魏州为官不久,便没在湖畔办别业,只遣了家仆早些过去,定好客舍。
待玉嬛母女抵达,便先安顿歇,待后晌日头没那么毒时再出门。
离客舍不远便是圈出来的马球场,里头也养了百余匹好马。谢家除了出入的马车所用外,没养过马,玉嬛便从中挑了一匹瞧着温驯的,撒着欢儿跑出去。
这一带地势开阔,碧草茵茵,因是圈起来的,也没旁人打搅,就算玉嬛马术平平也不妨事。几圈儿跑下来,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胸为之开阔,先前那些憋着的闷气也都吐尽,原本闷闷不乐的眉间,也变得明朗起来。
冯氏在旁瞧着,甚是欣慰。
过后一道回客舍,偶尔碰见相熟的,也都笑着和气招呼。
谁知临近客舍,却碰见了对不那么和气的。
——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春罗母女。
先前秦骁被关押,她母女俩被梁靖捉了当筹码困着,着实叫秦家兵荒马乱了一阵。之后秦骁被押送进京,母女回府,也忽然低调安分起来,甚少露面。
哪料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上了?
谢鸿险些丧命在秦骁剑下,秦骁如今身在牢狱,两边碰见,哪有好脸色?
秦夫人率先别开目光,眼神刀子般剜过,见女儿仍盯着玉嬛,便用力拽了一把,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险些让脚步没跟上的秦春罗一个踉跄。
冯氏也是笑意微敛,视若无睹。
倒是两个姑娘各自回头,目光撞在一起。
秦春罗目光如刀,落在玉嬛身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恨意,跟个刺猬似的,在玉嬛看过去时试图掩藏,却严实得拙劣。玉嬛则哂笑了下,在确信她没看错后,便收回目光——是秦骁行凶刺杀在先,如今阴谋败露绳之以法,秦春罗她哪来的底气迁怒?
不过秦春罗此人心胸刻薄,做事蛮不讲理,玉嬛是知道的。
是以傍晚沈柔华身边的仆妇递来请帖时,玉嬛特地留了个心眼。
帖子是沈柔华亲自写的,端方工整的楷书,不露半点锋芒,跟她待人接物一样的圆润。上头说她昨日碰见田家姑娘,才知道玉嬛也来这边散心了,正巧她那边有筐才送来的赤甲蟹,听说春晖阁最会做蟹,有意明日在春晖阁设个小宴席,请过来避暑的几位姑娘尝尝,顺道办个雅会。
特地邀请玉嬛过去,人多了热闹,也更增情谊。
这事儿倒是常有的,魏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姑娘就那么些,沈柔华做事周全端方,常会带头办些雅会,先前有几次打马球、踏青赏花,玉嬛都去过。
不过这回么…
玉嬛把玩着请帖,问道:“春晖阁是在哪里?”
那送帖的仆妇很老实,道:“离客馆有四里地,到了湖边往南走,招牌很显眼的。姑娘放心,若怕迷路,我家姑娘会派人来请。”
玉嬛点了点头,“我前晌还得去别处,你等等,我回去问问是否顺路。”说罢,叫石榴招呼着仆妇坐着,她自回内间,跟冯氏问了春晖阁的底细。
这一问才知道,那春晖阁似乎是秦府的家业,只是藏得颇深。
这就蹊跷了,玉嬛心里不由迟疑。
沈柔华在魏州的风评一向很好,沈父是梁元辅的副手,许多事上还牵制着谢鸿,没必要平白得罪。且那边特地下了帖子,理由又冠冕堂皇,言辞诚挚,按理该卖几分面子,不好推拒。
可昨日秦春罗那恶意太露骨,春晖阁又是秦家的地盘,谁知会不会出岔子?
玉嬛大难不死,这条小命要紧得很,想了想,还是觉得稳妥为上,遂出门笑道:“实在不巧,家母要带我去的地方有点远,怕是赶不过去。烦请代我跟沈姐姐告罪,多谢她美意,等有空了,我亲自去谢她。”
仆妇听了,便客气告辞,回到沈家别苑,如实转述。

已是暮色四合,沈家别苑临湖而建,曲折游廊伸入湖面,连着一座建在小渚的八角亭。
沈柔华靠在鹅颈椅上,旁边是秦春罗和另外两位常来往的姑娘。
听仆妇说玉嬛没法来赴约时,沈柔华面露遗憾,只摆手道:“既如此,便算了。”说罢,睇向秦春罗,那位正闷头剥莲子,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那指甲却掐进了莲蓬,声音也是冷嗤的,“她不来啊。哼,沈姐姐亲自下帖都请不动么,可真是矜贵。”
这分明是挑拨了,沈柔华摆弄团扇,笑而不语。
旁边便有人劝道:“不来也好,免得你俩见面尴尬。”
“尴尬什么。”秦春罗强自掩饰,“我跟她又无怨无仇。况且是沈姐姐设宴,看的是沈姐姐的面子,她来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倒让劝解的姑娘尴尬,念着秦家仍是巨贾,没呛回去。
沈柔华便摆手,“不来算了,咱们明日照旧玩,可别迟了。”
旁边姑娘有眼色,便以天色渐晚唯有辞别,只剩秦春罗还不肯死心,“她当真不来么?”
“对啊,你也听见了。”
秦春罗“哦”了声,眼底是深深的失望,又怕被沈柔华看出来,只得告辞。
待众人一走,沈柔华脸上得体端方的笑便慢慢冷了下来。
在沈夫人膝下承教这些年,她察言观色的功夫,在同龄姑娘里是拔尖的。秦春罗那点心思,哪逃得过她的眼睛?这请帖还是秦春罗撺掇出来的,显然是想借着春晖阁是秦家地盘的便利,趁机报复谢玉嬛。
搁在从前,沈柔华不会趟这浑水。
但那日在梁家碰见玉嬛,又打听到梁靖两度到谢府登门拜访后,沈柔华终究是不悦的。
都是男婚女嫁的年龄,梁靖撇着沈家不闻不问,却往谢府跑得殷勤,意思已是分明。先前薛氏和沈夫人的往来实在明显,满城的眼睛都盯着她,如今梁靖来这一出,怎不叫人心寒?
那谢玉嬛明知沈梁两家有意结亲还凑上去,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是以看出秦春罗那点心思后,沈柔华没怎么犹豫,便从善如流——
若秦春罗能叫玉嬛吃苦,甚至狠毒一点,令玉嬛没法跟梁家往来,那是她乐见其成的。即便事情闹出来,也都在秦春罗头上,她不过是设宴而已,下帖时几位交好的姑娘都在场,没半点越矩的举止言语,自可撇得干净。
谁知那谢玉嬛竟是机灵,往常和善亲近,今日却断然拒绝。
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沈柔华眸色微沉,招手叫那仆妇过来,细问经过。
问完了,沉吟片刻,回到住处却叫来心腹,叫她派个人盯着点,看玉嬛母女明日会去何处,届时报信给她。


第28章 第28章
玉嬛这边推了沈柔华的请帖, 心无挂碍,次日清晨便跟冯氏泛舟游湖。
天气阴着, 来游湖的人不多,母女俩带着贴身仆妇丫鬟乘一只画舫, 仆从家丁在附近跟着。船上带了熟食糕点, 母女俩徐徐游湖, 后晌时恰好抵达湖上一座岛。
湖外十里丹桂,湖上种的却都是海棠, 有清丽娇媚的名品,亦有高壮茂盛的老树。
岛上亦有酒楼,因今日天阴欲雨, 客人甚少, 有些冷清。
乘船劳累,登岛之后, 冯氏便带众人去酒楼,歇着喝茶,吃几样小菜。
母女俩靠窗坐着, 看外头水雾濛濛,碧树葱茏, 倒是好景致。
林间有青石板铺成的路, 迤逦通向海棠林子深处, 坐在窗边抬头瞧, 还能看见一串串青嫩的海棠果。这时节果子尚小, 口味也酸涩, 摘回去拿蜜糖渍了,却是别样的酸甜可口。
玉嬛想着那滋味便觉口舌生津,忍不住问店家要个果篮子,央告着冯氏一道去摘些。
冯氏本就为陪她散心而来,哪会不依?
母女俩闲而无事,带了仆妇出去,挑那果子大些又能够得着的,摘了许多搁在篮子里。玉嬛一时兴起,取个小小的海棠果擦干净咬一口,酸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牙齿都涩得不行。
冯氏笑个不止,忙叫仆妇回去取蜜饯,玉嬛便仍仰头慢慢儿挑。
酒楼里,永王酒过三巡,因觉得闷,到凉台上散心,目光环视,便瞧见林间那抹丽影。
他是昨日回魏州的,八州军务都已巡查完,过几日便能启程回京,借着秦骁的由头,好好料理太子一番。武安侯府为他效力,永王自然也视魏州为臂膀,临行前,总要零星宴请几次,安插几个心腹,笼络点地方官员。
为掩人耳目,便暂时在此下榻,不曾回城。
今日宴请两人,永王亲自招呼过,剩下的事自有长史代劳,他春风得意心绪甚好,瞧见玉嬛,眼底便涌起笑意。
自打在春陵阁见过一次,少女的美貌他便时时惦记着,尤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叫人看了念念不忘。比起京城里见惯的公侯闺秀,她身上又别有清丽婉媚的味道,拜见时姿态盈盈,礼数分毫不错,私下里又灵动得很,像是话本子里修炼成精的狐狸,乖巧又狡黠。
哪怕不为她太师遗孤的身份,就凭这美貌气度,这般女子也足以令人起意。
永王原打算过两日回城后再召她,如今有缘碰见,岂能放过?
遂招手叫了侍卫,命他召玉嬛来见驾。

玉嬛奉命过去的时候,心里满是忐忑。
永王殿下驾临魏州是大事,满城百姓官员都在留意,玉嬛昨儿还听说他远在别处,今日突然被召见,哪能不意外?
不过那侍卫时常跟着永王,玉嬛先前见过,没什么好狐疑的,只能奉召过来。
岛上清风徐徐,她垂目前行,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三番五次地单独召见,这态度着实蹊跷。尤其是永王背地里跟秦骁勾结,明面上又笼络谢家,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愈是这样,就愈值得探究,毕竟永王跟萧家血脉牵系,往后若要翻太师的案子,免不了还得打交道。
到得酒楼,循着楼梯上去,便见右手边宽敞的雅间里,永王长身而立。
雅间的窗扇洞开,林下风来,吹得他身上锦衣微翻,腰间锦带坠着玉佩,温润精致。那张脸生得如同冠玉,加之自幼养出的皇家尊贵气度,便是随意举杯的姿态,都格外悦目。
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在玉嬛行礼时虚扶,“免礼吧。”
完了,不再说话,只管觑着她。
他的目光很和气,带着两分激赏欣喜,平易近人。玉嬛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难受,两手在身前并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紧,“不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也不算吩咐。”永王抬颌命侍卫出去,道:“听闻谢大人酷爱金石碑文,政事闲暇之余,常会琢磨整理,你也常会帮他?可见虎父无犬女,上回在息园,你父女二人的言谈,叫本王印象深刻。”
说话间,踱步到玉嬛身边。
玉嬛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就势屈膝为礼,“殿下过奖,家父胸中有真才实学,民女只是略懂皮毛。”
这般躲避姿态,令永王一哂,也不紧逼,转而道:“你可知道,怀王叔也痴迷于此?”
怀王的名头玉嬛自然听说过,当今景明帝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却极得信重。
她微觉愕然,抬眸时,恰好对上永王的眼睛。
“怀王叔手上也有些铜鼎铭文,还是当年韩太师留下的。”永王缓缓踱步,目光却黏在玉嬛脸上,见她眉心微跳又强作镇定,心下已是洞然,“说起那韩太师,虽犯了事获罪,才学却是冠绝京城,可惜了。你既有这天分,不如本王将你引荐给怀王叔,如何?”
那眉梢微挑,桃花眼温柔勾魂,天然几分含蓄的风流情态。
玉嬛的手已在袖中攥紧。
韩太师跟怀王交好,谢鸿曾提起过。当初谢鸿沉迷这金石之学,还是受了太师的影响,如今谢家那一摞手稿里,有一半还是太师亲笔,当初因察觉世家威逼、不容于朝堂,怕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暗中派人送到了谢鸿手里。
却原来,怀王那里竟然也有祖父遗物。
且怀王身在皇权中枢,她要为祖父伸冤,必得回京城去,若能得他半分助力…
玉嬛咬了咬唇,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翻案的事虽甚为艰难,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须从点滴做起。十余年前的旧案封在尘埃里,她目下两眼一抹黑,头一件要紧的,便是设法看到当年的卷宗,弄清楚案情原委,才能理出头绪来,对症下药。
而那等绝密卷宗,岂能轻易让她窥见?
玉嬛想着怀王,便仿佛在阴霾深浓的夜空里,窥见一隙明亮天光。
虽不足以驱散黑夜,却能予她前行的方向。
雅间里片刻安静,玉嬛垂眸,藏起眼底的挣扎犹豫,片刻后才道:“怀王爷身份尊贵,民女岂敢搅扰。且民女才疏学浅,怕会有负美意,多谢殿下费心,不过,不必了。”
很明朗的态度,敬谢不敏!
永王微觉愕然——明明方才她眉眼里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怀王叔那般权贵,旁人费尽心思都巴结不到,她就这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还欲再说,余光却瞥见门外有道人影闪进对侧雅间,纱帘轻晃。
那举动鬼鬼祟祟,似是趁人不备躲藏一般,永王眸光微沉,却没动声色。
他的对面,玉嬛背对着门口,嫩唇微抿,借了身量不及永王的好处,垂首敛眸,藏尽诸般情绪。
心底里,却隐隐藏着欣喜。
怀王爷这一线光亮,她哪会真的放弃?只是永王此人虽瞧着平易和善,却似表里不一,行事诡谲,她每回见到,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被他牵着走并不妥当,既然有太师的渊源在,她先辞谢,往后自己设法求见,岂不更好?
拿定了这主意,玉嬛便镇静了下来。
等永王又闲扯几句,终于肯放人时,笑吟吟地行礼告退。
珠帘掀起,少女缓步出去,极轻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永王负手站着原地,温和笑意收敛殆尽,却是朝着对侧冷声道:“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