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不用,这样就很好了。老侯爷记挂着故人,听见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备马车。
旁边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回来,谢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门口,果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醒目。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进去,还没落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进来。
车厢还算宽敞,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挤。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敛,仍有迥异于常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什么。”
“好奇,觉得高兴呗。”
“反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车厢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梁靖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坦然接受。
然而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这婚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约定成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心里有些烦乱,她随手掀开侧帘,借着轩窗漏进来的风透气。外头街市热闹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后面。目光随意扫过,却没真落到哪里,直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罗?”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么?”
“秦骁进了京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补充道:“放心,她会很老实。”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却是跟秦春罗打过许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段,却最爱挑事迁怒,从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如今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定满腔怨恨,岂能心如止水?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当务之急是,待会见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第25章 第25章
武安侯爷所住的夷简阁在后园僻静处。
梁靖带玉嬛入府后, 直奔侯爷居处。这座园子承袭数代, 除了那方小湖外,亦修许多亭台水榭,可供纳凉散心。梁家雄踞魏州, 往来的宾客颇多, 也常有男客女眷来后园消暑,比如沈家。
沈柔华近来心绪欠佳。
她很早便知道,爹娘有意将她许给武安侯府的梁靖, 而梁元绍和薛氏也有此意, 只等梁靖点头。
沈家虽不似侯府树大根深, 却也经营数代, 她的兄长娶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在京城结交了数位皇亲,也在六部中枢做事。而她则是名动魏州的美人,家世才学、容貌品性, 无不出众。
梁元绍是次子,承袭不到侯爵,算起来她跟梁靖的门第也不算差太多。
这般亲事, 两边长辈都满意,她又是那般姿容, 本该十拿九稳。谁知梁靖回来后,竟迟迟不见动静?甚至沈家借故邀请梁元绍父子做客, 梁靖也是以会友为借口, 不肯登门。
这态度令沈家不满, 也让沈柔华心生忐忑。
她自幼长在魏州城,很早就见过梁靖,先前梁老夫人寿宴,梁姝还故意带她去临近男客的楼台散心,沈柔华心知肚明,透过那窗扇瞧见梁靖的风姿,甚是倾慕。心事埋藏却迟迟没回应,今日沈夫人便以探望薛氏为由,又带她来梁府做客。
两位夫人靠窗闲话,梁姝跟她是旧交,听见消息也来作陪,带她到园中散心。
走至一处洞门,沈柔华却忽然顿住脚步。
离她十几步开外,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方湖石,修竹森森,海棠绿浓,有人并肩而来,男子身材颀长魁伟,锦衣玉冠,有自幼读书修出的内蕴,亦有沙场历练磨出的练达英姿,不是梁靖是谁?
而他身边那裙如烟罗的姑娘…
沈柔华不自觉握住梁姝的手,“谢玉嬛跟你二堂哥认识?”
梁姝闻言瞧过去,有点意外,“不知道呀,就听说他在茂州时被谢家人照顾过。”
说话间,那边两人已经走到跟前。
沈柔华等了这么些天,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梁靖,心中大为欢喜,即便素日行事沉稳,也还是喜上眉梢,盈盈含笑施礼,姿态端庄。目光在梁家身上逗留一瞬,旋即挪向玉嬛,“谢妹妹,有阵子没见了。”
“沈姐姐。”玉嬛对沈柔华并无恶感,笑了笑,又跟梁姝打招呼。
都是往常宴席里常会碰见的人,梁姝自然也热情招呼。不过她比梁靖小了几岁,又是堂兄妹,常年不见面,带着点生疏的畏惧,没敢放肆。
梁靖也不逗留,招呼过了,便仍带玉嬛往夷简阁走。
剩下沈柔华站在洞门外,笑意收敛后,目光微沉。
很显然,哪怕在府里偶遇,她殷勤含笑,梁靖的态度也是上回见面时那般冷淡客气。再想想他回魏州许久却始终不登沈家大门的事,这其中暗藏的态度,不言自明。
沈柔华久居闺中,又惯常跟在沈夫人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
方才那样短暂的会面,梁靖瞥向那素无交情的谢玉嬛时,明显比看她这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女时温和一些。而先前数次宴席,薛氏固然喜爱她,梁老夫人却待谢玉嬛格外热情,俨然一副想娶进梁家的模样。
难道梁老夫人中意谢玉嬛,不是为梁章,而是为梁靖?
这念头冒出来,沈柔华那只摇着团扇的手不自觉握紧,望向玉嬛背影的目光愈发晦暗。
…
沈柔华惦记着玉嬛,玉嬛的心思也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回魏州没多久,她便听到风声,说沈柔华要嫁入侯府,嫁给那位名冠魏州的才俊梁靖。不过彼时玉嬛不认识梁靖,又觉得沈柔华那出身嫁入侯府很自然,便没放心上。
今日不期然碰见,沈柔华瞧见梁靖时那含笑的模样,显然是期待甚多。
这让玉嬛不免苦笑,都什么事儿呀!
苦笑完了抬头,夷简阁门口那方石碑已近在眼前。
甚少出门的武安侯爷就站在廊下,半个身子沐浴阳光,头发花白,拄拐站着。
老侯爷先前曾居于高位,身份尊贵,又是祖父的故交,更须尊敬。玉嬛是晚辈,又是头回拜见他,礼数上不能偷懒,走至檐下,双手拎着裙角,便欲跪地行礼。
那边梁侯爷才露笑意,见状忙道:“地上石头硬,咱们进屋说话。”
声音未落,梁靖的手便迅速探出,握住玉嬛的手臂。
夏衫单薄,她的骨架小,哪怕手臂上长了点肉,瞧着也是纤秀的,隔着层薄纱握在手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更是娇软。梁靖握惯了刀剑,力道重了些,便只觉掌心软绵绵的纤秀柔弱,心里有些异样,赶紧稍松劲道,扶着她站稳。
松开她手臂的时候,那五指也微微僵硬,神情不太自然。
玉嬛眼角余光瞥见,心里还觉得疑惑,这个人难道不太习惯跟人碰触?
两人各怀心思,梁侯爷却已颇急切地回身往屋里走。
进了屋,仆妇摆上垫着厚绒的蒲团,玉嬛这才跪地端然行礼拜见。因见老侯爷有些哀戚之色,特地笑吟吟地问安,眉目含笑,神情婉转,好让老人家宽慰些。
老侯爷也似被感染,稍收伤感之心,只露出阔别重逢般的欢喜。
仆妇随从都被屏退在外,紧掩的屋门里,只有祖孙俩跟玉嬛隔着矮案坐在蒲团上。
跨越十多年的时光,再听到故人孙女的消息,老侯爷自是激动。他本就身子弱,昨晚心绪浮动没睡好,神色瞧着颇憔悴,又见玉嬛笑吟吟的,眼底里便带了笑。那双眼睛在玉嬛脸上逡巡,像是欣赏这容貌气度,又似乎是想从其中寻出点老友的印记。
案上早已备了上等香茶,几盘糕点整齐摆着,香软诱人。
老侯爷亲自将茶杯推到玉嬛跟前,眉目苍老威仪,声音却带几分温和,说他是挂念故人太久,听见她的消息便急着请过来,并没旁的意思,叫玉嬛不必拘束。
而后借茶润喉,慢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说些陈年旧事。
玉嬛没见过祖父的模样,从前也只父亲谢鸿提起过,韩太师在她心目中,便是个有学识有风骨、严格而沉肃的人。听老侯爷提起年轻时的事,才知道祖父也会有孩子气的时候,为一些芝麻大的事跟老侯爷打赌比赛,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两杯烈酒灌下去,握手言和。
那是藏在太师外表下的另一种模样,无关身份立场,只是挚友意气。
旧事令人怀念,玉嬛瞧着老侯爷形容憔悴,也不敢说悲伤的话,只含笑逗趣。说她这些年在淮南过得很好,讲了些幼时顽劣被谢鸿和冯氏罚的趣事,逗得老侯爷也笑起来。
梁靖盘膝坐在旁边,不时也勾唇微笑。
旧人重逢,一室融融。
…
半个时辰后,梁老夫人也赶了过来。
比起侯爷的沉疴病态,老夫人精神矍铄,身子骨还很健朗,一身宝蓝锦缎的对襟衣裳,发髻间装饰不多,却因出自武将世家,又住持侯府内宅多年,慈和而不失威严。她也无需人扶,自管扶着门框跨进来,反手掩上屋门。
这边玉嬛已起身,盈盈行礼。
梁老夫人目光黏在她身上,过来笑握住她的手,“可算是找着了,谢叔鸾也是藏得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那么久,愣是没漏出半点马脚。难怪我瞧着喜欢,果真是有缘故的。”
玉嬛垂首笑道:“家父是怕惹麻烦添乱,不是故意瞒着老夫人,还请您别见怪。”
“我知道,也难为他苦心,这些年将你照料得如此周到,果真是有心的。”
梁老夫人抚着她头发,一道在案边坐下,只字不提先前给梁章婚事探口风的事。
闲谈慢话,两位老人上了年纪,最容易惦记起旧日情分。故人已去,唯有这点血脉在世,又是跟梁靖定了亲的,便关怀得格外细致。
琐事说罢,老侯爷总算提起最要紧的事,“当年你满月宴时,我还在京城,特地去瞧过。那时候韩家真是热闹,你包在襁褓里,还不会认人,倒是我跟文达许了约。不知那平安扣的事,叔鸾跟你说了么?”
——叔鸾是谢鸿的字,老侯爷这般称呼,语气颇为亲近。
“说过的。”玉嬛颔首,勾出脖颈间的红线,将那枚通透的平安扣拖在掌心。
贴身养了十几年的玉,比当初更见柔润光泽,而她掌心白腻,几与玉质同色。
梁靖前世见着玉扣时,她早已香消玉殒,此刻玉扣还完好地系在她颈间,不由心思微动,目光从她掌心挪到脸庞。便见她乖巧垂眸,细密浓长的睫毛藏尽目光,红唇微抿,神色安静而带些哀戚。
对面老侯爷叹了口气,看向梁靖,“这玉扣的事,你自然是很清楚的?”
“孙儿清楚。”梁靖颔首。
“那便好——”老侯爷手扶桌案,挺直脊背,“文达早已不在人世,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还苟延残喘。当年的约定我牢牢记着,晏平也清楚。只是这些年音信断绝,我以为你早已被奸人所害,没能伸手照顾,实在歉疚。玉嬛,若你还愿意认我这把老骨头,我便做主,全了当初跟文达的心愿。”
这便是问她对当年婚约的态度了。
当日谢鸿坦白她的身世后,因冯氏说此事须由她定夺,玉嬛曾考虑过,心里也有主意。
只是此刻,对着老人家殷切的目光,她却觉难以开口。
旁边梁老夫人便揽住她肩膀,“这些年确实是我们疏忽,不过如今既寻回来了,玉嬛,只要你还愿意进梁家的门,往后必定会好好待你。你若觉得为难,或是一时间理不清,也不必着急,只消记着,这玉扣的婚约,我和侯爷一直都记在心里。”
极和蔼可亲的话,因她出身将门,性情爽直,更带几分笃定。
二老目光殷切,皆看着她,而梁靖则端坐在侧,目光一错不错,也落在她脸上。
——这让玉嬛有些为难。
第26章 第26章
十二年前的婚约是真, 如今梁家能不嫌弃韩家获罪落败, 这态度也很难得。能嫁入称霸一方的武安侯府,嫁给梁靖这般才俊,也是无数闺中女儿梦寐以求的事——沈柔华不就这般眼巴巴盼着么?
玉嬛却总觉得, 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旋即跪坐在蒲团,半直起身子。
“侯爷和老夫人的苦心,玉嬛明白。按理, 既是长辈之约, 我自该遵从。只是…”她顿了一下, 轻声道:“若我因这玉扣而进梁家, 便该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武安侯府名满魏州,两位伯父也都是朝廷肱骨之臣,受人瞩目。若娶大不敬的罪臣之后进门,在外, 侯府会受人诟病,在内,我也会处境艰难…”
她点到即止, 低垂眼眸,咬了咬唇。
侯爷夫妇却都是人精, 哪能听不出这意思?
目下的情形,若真抖露出玉嬛的身份后娶进门, 在外受人诟病事小, 惹来皇帝猜忌、言官和政敌弹劾, 那会更严重。而于玉嬛,以罪臣之女嫁入侯府,即便有侯爷夫妇撑腰,也会令公婆不悦,日常与人往来更是举步维艰。
梁元绍和薛氏的性情和行事,祖孙三人都是清楚的。
屋内片刻沉默,还是梁老夫人开口。
“韩家的血脉能保住,已是天可怜见,太师在天之灵应会觉得宽慰。这身份若瞒着旁人其实不难,往后有了子嗣,多烧炷香,太师在天之灵也不会寂寞。”
这便是觉得她能隐姓埋名一辈子的意思了,玉嬛盯着桌上的茶杯,咬了咬唇。
“可是,我想堂堂正正地行走在这世间。”
浓长的睫毛掩住眼底倔强,她的声音柔软,却笃定有力。
更深的沉默袭来,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老侯爷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神情微怔,老夫人的笑容也微微顿住,似是愕然,愈发意外地将她打量。
片刻功夫,玉嬛便已试探了出来——
二老固然惦记旧人,却是想她以谢家女儿的身份嫁进来,而后隐藏身份苟活一世。
看那态度,想必是不肯碰当年那案子的。
她知道那是强人所难,不由自哂。当初韩家遭难,有姻缘之亲的谢家尚且不敢碰霉头,这么多年,除了谢鸿跟她讲明白旧事外,旁人提都没提过。武安侯纵然跟太师交情甚笃,毕竟是侯府之主,牵系太多,利弊权衡,肯守着当初的婚约已是难得,哪还会逆风而行?
这种事强求不得,天底下,恐怕也就她存着这般以卵击石的心思。
但若要她顺着老人家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嫁进来,而后置阖家冤情于不顾,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过一辈子,虽全了祖父的遗愿,又有什么意思?
但此刻,二老显然还没有恢复韩太师清誉的打算。
玉嬛遂笑了下,语气和软乖巧,“不管这事儿最终会如何,侯爷和老夫人惦念祖父,这份心意玉嬛实在感激。若侯爷不嫌弃,往后我在魏州,只要这边有空闲,便来探望您和老夫人,好不好?”
“好,当然好!”老侯爷松了口气,“这事儿咱们再商量,你要过得舒心才最要紧。”
又说话一阵,玉嬛瞧着日色西沉,遂站起身告辞。
梁靖亦随她起身,声音淡然,“我送你回去。”
…
夷简阁地处僻静,两人出门走了一阵,也没碰见闲人。
并肩而行,各自沉默,玉嬛偷觑梁靖神色,不辨阴晴。虽说方才气氛融洽,但她的态度有点倔,他想必是生气了,毕竟他费心救了谢家性命,而她此举却无异于拒婚。
心里正揣测着,旁边梁靖忽然缓了脚步。
“刚才你的意思是——”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脚步稍旋,身子便到了她跟前,拦住去路,“不愿意嫁我?”
“…算是吧。”玉嬛迟疑过后,点头。
“为何?”
他身高体长,比起十四岁的玉嬛,近乎居高临下的姿势,双目炯炯地盯着她。
玉嬛心里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梁靖闲庭信步般赶上来,身子前倾,一副要深究到底的模样。
两三步后,身后便是假山,玉嬛退无可退,只好牵起笑意,“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祖父是太师,跟侯府结亲,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祖父背负骂名,今时不同往日,事情也该随机应变。目下的情势,我嫁进尊府,并不妥当。”
梁靖摇了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想听真心话吗?
玉嬛垂眸,片刻后,才低声道:“我若以谢家之女的身份嫁进来,瞒着人一辈子,有负祖父。若以韩家之女的身份进门,纵然侯爷不嫌弃,旁人会如何看待?于尊府而言,娶个罪臣之后并没有半点益处,从魏州城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好。”
——比如那薛氏极为喜爱沈柔华。
这侯府府上下,惦记旧日婚约的就只侯爷夫妇而已。
倘若她嫁进来,府里的公婆、府外的亲眷,会有多少闲话,会投来多少异样目光?更何况,祖父当初还是蒙冤受害,至今未曾洗脱罪名。她若成了梁家妇,侯府利益牵扯之下,她举止被拘束着,就更没机会洗雪冤屈了。
算来算去,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玉嬛毕竟年少,想着这些时心里觉得沮丧,脑袋耷拉着不肯抬起来。
梁靖觑着她,眼底稍见晦暗。方才在屋中他一直没出声,只暗中打量她神色,虽说玉嬛的理由冠冕堂皇,试探般点到即止,但重活一世,他其实看得明白,她怕是仍想着韩太师的冤案,只是心存顾虑,不曾明言。
惯常冷清的目光添了火苗,梁靖单手撑在假山,道:“若冤案平反,你还会这样想吗?”
声音不高不低,落入玉嬛耳中,却如重锤直直撞到心底。
她愕然抬头,看向梁靖,“什么意思?”
“韩太师蒙冤不白,你是怕进了梁家,被人拘束着,没法帮他伸冤,对吗?”
他垂首低眉,宽肩劲腰将一身锦衣撑得磊落,因曾沙场历练,自有份沉稳刚硬的气度。
那目光却是锋锐洞察的,叫人逃无可逃。
玉嬛那点小心思被看得明明白白,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低声道:“当年的情形,父亲曾跟我说过。太师得罪的是各处世家,武安侯府、淮南的谢家都在其中。这事太难,我是心有不甘,做不到视而不见。侯爷虽跟我祖父有交情,却犯不着拿整个府邸去触皇上的逆鳞。”
她顿了一下,眉梢微挑,“方才侯爷半个字都没提太师蒙冤的事,其实是心里已有打算,梁大哥想必也明白吧?”
梁靖当然看得出来。
祖父年迈体弱,当年无力救下韩太师,心志日渐消沉,且有种种羁绊,在见到玉嬛之前,怕是从没有想过为旧友伸冤的事。
但此时不提,不代表往后不会。
梁靖沉眉,认真道:“祖父目下未必肯,我却愿意。东宫本就有削弱世家之心,必定也愿意。等时局明朗些,祖父必会帮我。”
“是吗?”玉嬛意外,“可梁府本就是世家。”
“却未必是一丘之貉。如今许多世家仗势霸凌百姓,放任下去,会动摇国本。”
这事儿可就大了,玉嬛久在深闺,没他的经历和见地,一时间也不知梁靖这话的真假和分量。不过世家盘踞,族中弟子品行不一,外头亲朋更是鱼龙混杂,干出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事,她是知道的。
玉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即便如此,梁大哥也该知道,这事很难。”
“不是还有你么。”梁靖稍稍俯身凑近,“咱们携手,事在人为。以韩家女儿的身份进门,确实招人眼目,容易打草惊蛇。这事儿暂时瞒着旁人,待事成之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仍可堂堂正正地走在世间。”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他目光灼灼,语气笃定,指尖扫过她颈间红线,勾出那枚玉扣。
通透精致的玉扣,被她养了十几年,格外温润。
梁靖指尖摩挲,目光却只在她脸颊逡巡,仿佛被困在跟前的已是囊中之物。
玉嬛下意识侧身躲开些,“我再想想。”说完了,才察觉这姿势过于暧昧,赶紧抢回玉扣,从旁边溜出来。
梁靖唇角动了动,“等你的消息。还有——”
“什么?”
“我表字晏平。”
玉嬛愣了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想起了先前他隐瞒身份的事,眼底浮起不满。
梁靖知她想歪了,轻咳了声,“我的意思,梁大哥这称呼生分了。”
声音暧昧,带几分亲近。玉嬛总算明白过来,嘴里却叫不出“晏平哥哥”这个称呼,遂红着脸哼了声,瞪他一眼,避开他的目光,扭身赶紧往府外走。
梁靖唇角勾起,紧跟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