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栏杆的双手青筋突起,殷彻望着远方宫殿高高耸起的一角,目光阴郁。

一阵风过,宫檐下灯影摇曳,沉醉看着他脸上晦暗不明的神色,心里忽然沉重起来。

四十八、江头未是风波恶(二)

“这阵子你在宫里凡事谨慎些,这儿周围虽是我的地方,但也不安全。”

过了许久,殷彻的视线自远处收回,看着她,眼里是难得的沉重。

沉醉点点头,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要上奏吗?”

殷彻摇头,嘲弄地一笑:“明天换个厨子就是了,上奏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把那太监送到父皇面前,他就能治大哥的罪了?”

沉醉不平道:“那咱们就任人宰割?”

殷彻忽然转头盯住她,眼里掺上几许柔意,看得沉醉心里一窒。

“丫头,你刚才说‘咱们’。”他低笑,嗓音温和好听,本来布满阴霾的脸上,已是满面笑容。

沉醉的耳根忽而红了起来,她扭头躲开他迫人的目光:“再这么不正经,我可就走了。”

殷彻拉过她的身子,无奈地看着她:“就你敢这么跟我耍性子。”

看她不再恼他了,他正色道:“其实类似今天的事,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向父皇禀告吗么?不过无用功罢了。这宫里的权谋之事,哪是那么容易就有结果的?更何况我要真的摆在桌面上和他们争,于现在的我而言,实在不利。”

他这么一说,沉醉顿悟,旋即觉得心里有些酸涩。这浩荡皇城里,与身为长子背后又有庞大郁氏一族支撑的殷桓相比,他着实是势单力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叹气,俯瞰眼前的宫殿楼阁:“静伏合渊之底,动欲就天之上——这真的是你一心所求?”

“江山祭亡母…”幽幽的叹息自身边传来,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墨玉般的眸子望着她:“而你,是我自己想要的。”

怔忡间,沉醉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骤然放大,清新温暖的男性气息充斥呼吸,在滚烫的吻触上她唇瓣的瞬间,她猛然推开了他,在他有些震惊和苦涩的目光里,转身狼狈奔离。


明月松间照。

怀素阁的右方是一片整齐的松林。月光照进来时,林间小径疏影横斜,斑驳的碎银铺了一地。沉醉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小靴在光影里穿插,心里忽然有种想大哭的冲动。

为什么要推开殷彻?

为什么要逃开?

曾经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何时竟变得如此胆怯脆弱?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

林子里,有人轻声吟诵,熟悉的字句,感伤的声音。

她忽然泪如雨下。

“你在做什么?”月光下,有个黑衣的男子看着她。

“你不用理我,我自己哭一会就好。”沉醉只转头瞥了他一眼,便径自抹泪。

那人似乎有些讶然,沉默了一会才问:“你是这里的宫女?”

沉醉想起殷彻的嘱咐,点点头,这才仔细端详那人的模样。

他看见她的反应,眼里的惊讶更甚。

他年纪看起来和陆珣相仿,面容清俊,黑色的衣袍,乍看并不显眼,袖口和腰际却是暗色丝线勾出的花纹,在月色下映出淡淡的光华。

沉醉想起他之前念的那几句词,心里忽然一震,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我是新来的,对这里不熟,你也是这宫里的吗?”她望着他,眼神清亮。

“嗯。”他模糊地应了一声,打量着她:“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为自己,也为我朋友。”

“哦?”他挑眉,眼里添了一抹兴味。

沉醉暗暗抿唇——这个挑眉的表情,还真像。

“为自己,是不明白为何倾心相待,却付诸流水,换来冷漠相对,而昨日之日总难忘,今日之日多烦忧。为朋友,是痛惜他年幼失母,却还得不到父亲的维护。”

话音毕,四周一片沉寂。

沉醉心里这才慢慢涌出一些悔意,觉得自己冲动了。若不是身边依稀的呼吸声,她会以为是自己一人独处林间。

“只要自己曾经真心付出,就不会白费。如果你连自己都不信,又如何相信别人?有时候,冷漠的初衷,也许恰恰相反。喜欢谁,维护谁,就一定得是在表面的么?”

沉醉愕然地抬头,他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

四十九、酒醒难觅醉时香(一)

沉醉心里咀嚼着那人的话,慢慢走回怀素阁,远远就看见一人站在门外。

“燕华。”她笑着轻唤了一声,迎了过去。

“今天去哪了?都没见着你。”

“办点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你猜我刚才遇着谁了?”沉醉冲她眨眼。

“可是在那边松林里?”燕华了然一笑,“是皇上么?”

沉醉惊讶:“你怎知道?”

“我有时候心情烦闷,便会到林子里躺在树上看看月色,有几个晚上都瞧见皇上,然后才发现他每隔几天都会一个人在那散步,所以后来我就尽量避开他了。”

燕华看着她,眼神清亮:“看来,你和他说话了?”

沉醉点点头,把他们的谈话内容说给她听。

燕华听了,无奈地摇头:“你啊,着实鲁莽,这不是当面指责皇上么?”

沉醉吐吐舌头:“我是因为今天的事气昏头了,那个殷桓欺人太甚!”

“殷桓?”燕华脸色变了变,“怎么了?”殷彻让她这阵子跟着沉醉,所以她一回来就直接到怀素阁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沉醉愤然地把事情始末讲完,燕华脸上的忧色逐渐浓重。

“明里暗里,殷桓害殿下的事不知多少回了,但这次实在太阴损,要不是有你,殿下可就…”燕华说到这,竟要朝沉醉跪下来。

沉醉吓到,连忙抓住她的手制止:“你这是干什么!”

燕华忽然一皱眉,沉醉没错过她的表情,扣住她的手腕翻开一看,只见洁白皓腕上俨然是一圈瘀紫。

“怎么回事?”她惊呼。

燕华忙抽回手,藏着背后,神情慌乱,过了半天才嗫嚅出口:“是殷桓。”

“又是他?”沉醉动怒,“他轻薄你?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燕华点点头,拉住她的胳膊:“陆姐姐,你千万不要告诉殿下,他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以后自己小心就是。殷桓不是喜欢我,他只是心生嫉恨,见不得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对殿下死心塌地的,就想找个人泄愤。”

“忍忍忍!”沉醉气恼地跺脚,“你们都只能忍!”

燕华被她孩子气的举动惹笑,叹了口气:“要不然还能怎么办?连皇上也是如此。其实殿下心里也明白,皇上这么多年不理不睬的,已经是在保护他。他虽身为皇上,但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是他对殿下宠爱有加,殿下恐怕活不到今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年皇上没护住心爱的女人,如今自然要想方设法保全殿下。”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沉醉握住她的手,“可眼下,殷桓南征未果,损兵折将,承宛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怕都是对他颇有微词。我就是担心狗急跳墙,他会对殷彻下毒手。”

燕华脸色一白,抓紧她的手——这一点,自己还没想到过。

“我只怪自己没用,根本帮不到殿下什么忙。”

沉醉闻言看她,却见她神情凄迷,目光却有些决绝,顿时心里觉得一慌:“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燕华一笑,已恢复常态:“我哪会做什么傻事,我还得保护你呢。”

沉醉这才微微宽心。


接下来几天,倒也算平安无事,沉醉就在怀素阁和殷彻的瑞阳宫两处走动,看书练剑,殷彻最近似乎有些繁忙,几次来探望也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走,因为那晚的事,沉醉见了他总有些尴尬,如此反而稍稍松了口气,但看见他眉目间的那隐隐的萧瑟,心里又十分难受。

午后刚和燕华对弈一局,她就说有事匆匆离开,沉醉觉得她最近总是神情恍惚,但也问不出什么,所以就随她去了,一个人回到房间睡了会。

醒来时一室日落后的淡青天光,香炉青烟缭绕里,一个修长的身影随意地倚靠窗前。

“什么时候来的?”沉醉仍觉得有些倦,所以趴在床沿,懒懒地问,隔着丝幕,之前不自在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殷彻似乎是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怎么觉得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总是在等你醒来。”

“你可以把我叫醒。”沉醉拥被坐起身,看向他的方向。

“我不忍心,”温和的声音,如上好的丝缎,“我想,我总能等到你愿意醒来的时候。”

“又或者,就这么看着你沉睡,感觉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也未尝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他隔着轻轻飘摇的丝幕静静注视她,然后转头指着窗外已然升起的一轮圆月:“陪我赏月可好?”

和衣而眠的结果就是钻出被窝后忍不住打寒颤,连绵的凉意一直渗进肌肤里。他忽然横抱起她,将她牢牢地藏在自己的貂皮大氅里,护得密不透风,顿时,周身一片温暖。

她有些害臊,便挣扎起来。

他低头,下巴抵住她的发,轻声央求:“别动,好不好?”

她听着他低柔的声音,心一酸,所有的动作停顿下来,任他抱着,一步步向前,眼前,是他坚实的胸膛,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

她忍不住叹气——她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而是怕有一天,沉溺于他给的温暖,再也离不开,可一旦失去,便又是一次撕心裂肺。

五十、酒醒难觅醉时香(二)

稳健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对着她耳边低唤:“丫头,我们到了。”

双脚落地,她的身子刚站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银白的冰湖上,有无数个明月闪耀。

厚实的冰面上,硬是被小心地凿出许多圆坑,露出深幽的水面,这一个个水潭里,都是天上圆月的倒影。

一轮轮耀眼的金月,镶在银湖上,夜色缭绕中,美得不似人间。

而这满目明月,书就两个字。

——沉醉。

她看着这大大的两个字,眼窝忽然酸热,眼前的一切,金灿灿,白茫茫,迷蒙成一片。

“今天什么日子,你弄这么大的阵仗。”打趣的口气,声音却微微颤抖。

“我生辰,这份给我自己的礼物,你看如何?”他的笑,暖似春风。

“好,”她也微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湖心亭的圆桌上,早已摆上一壶酒。

沉醉掂起一个杯子,笑道:“又弄了一套新的?”

“我是看你最喜摔这个。”

她娇嗔地瞪他一眼:“我哪是这么穷奢极侈的人!”

为彼此斟上一杯,她轻酌一口:“冰月出镜水,酒香绕楼台。”

他举杯,一干而尽:“邀得美人醉,执壶待曙光。”

“生辰快乐,彻。”她忽然低头轻语,他在听见她唤自己名字时愕然抬头,却见她眼里,柔柔的泪光。

他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她却再也没有挣扎,只是浅浅一笑,微红的脸颊烫着了他的呼吸。

那一瞬间,惊喜,心酸,震撼…无数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几乎坐立不住。

微颤的手举起酒杯,醇香入胸臆,一片温暖。

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亦是一笑无言,举杯效仿。

不过几杯,居然都开始觉得醺醺然。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世上,谁都有能让自己沉醉一番的人或事,有些昭然若揭,有些不欲人知,半梦半醒之间,自己才最清明不过。

匆匆人生,宛如夏花,沉醉看着眼前那张俊逸的脸庞,忽然想起仿佛很久以前,曾经遇见的那一个人。

那人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就不会为你的喜欢而欢喜,为你的难过而心痛,为你的冲动牵肠挂肚,为你的笑容意乱情迷。

然后他吻她,那一刻,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灰、飞、烟、灭。

至此,她的心里却已风平浪静。

我已经不再为你难过。

她轻轻地在心底诉说,紧紧地抓住此刻握着她的那只大手。

不要那些如果,也不要那些是非纷争,如今的她,只想要一个平安的港湾。

殷彻伸手轻轻抚上眼前的娇颜,明明隔得这么近,为什么总是觉得眉目模糊?这个女子,对他而言,一直若这水中明月,牢牢地攫去他的心神,却又如此飘渺,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失不见。

掌心一片濡湿。

“丫头。”他忍不住轻唤,想靠近。

映入眼瞳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娇颜。

“你——”

他惊怒,意识却逐渐涣散。

五十一、无言谁会凭阑意(一)

张开眼,头顶是浅紫色的床幔。

沉醉坐起身,觉得有些昏沉,她扶住额,叫来宫女。

昨晚和殷彻喝了几杯,便颇感醉意,后来的事情竟然一点也记不来。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问。

“是燕姐姐送您回来的。”

原来是燕华。

沉醉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正怔忡间却听见外面有人声嘈杂,紧接着有道人影跌撞着闯进来,扑到她床前跪下。

沉醉一看,却是燕华的贴身侍女采荷。

“怎么了?”她慌忙穿衣下床。

“陆姑娘你快去瑞阳宫救救燕姐姐吧,殿下正大发脾气呢。”

“为什么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沉醉蹙眉。

采荷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宫女太监都吓得浑身发抖,我是偷偷溜出来找你的…”

沉醉琢磨着事情蹊跷,便匆匆跟着采荷往瑞阳宫奔去。


刚到寝宫外,沉醉便听到里面的怒斥声。

“好!你很好——知道算计起我来了!”冷笑声里难以掩盖的怒气让沉醉的眉头更是紧了几分:“你居然对我下药!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爬上我的床吗?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种女人!”

怒吼声中,一个白玉花瓶突然自帘中飞出,砸在沉醉眼前的门框上,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身边的采荷惊呼一声,殷彻回头,看见帘外脸色有些苍白的沉醉,顿时僵在那里,神情愈加难看。

他的眼里,有惊有怒,更有不容错辨的愧意。

沉醉隔着珠帘静静地看他,看得他几乎以为她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她抬手撩开帘子,缓缓地走了进去。

珠帘在身后落下,成串的珠玉撞击,清脆的声音连绵不绝,很轻,却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燕华跪在床侧的地上,发髻凌乱,身上只狼狈地披了件外衫,胸前的兜儿隐约可见,沉醉的心,忽然掉进了深深的谷底。

殷彻方才的话,和眼前所见,都在昭告一个事实。

可是为什么?

她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

她该问谁?又有什么资格问?

燕华抬头看她,眼里也有歉疚,可更多的却是倔强,最后,她嘴边竟绽放出一个决绝的笑容。

沉醉一惊,顿时愣在原地。

“瑞阳宫留不住你,你走吧。”殷彻的声音又狠厉了几分。

“不!”燕华惊喊,声音绝望。

“就当我从来没有救过你,我不想把一个心机深沉,时时想着算计我的女人留在身边。”

“别这样,”沉醉开口,喉咙干涩:“这么多年,她为你做了那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只是喜欢你。

没出口的话,梗在心头如针刺般的痛。

她回头望着殷彻,他看着她的眼里,有太多的情绪——其实,所有的一切他都明白,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殷彻,算我求你。”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异常坚决,别开眼避开他的视线,她走到燕华身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围在她身上,缓缓地在她领口系上结,扶起她:“先回去休息吧。”

燕华看着她,倔强地咬唇,逼回眼中的泪花,站起身慢慢地往门外走去。

“站住。”

殷彻神情阴沉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开口:“永远都不要妄想我会爱上你。”

沉醉闻言愕然看向他,却瞥见燕华的身形顿时颤了一下。

这话,太伤人。

但即使这样的冷漠撇清,一切都回不到原点。

无言的沉默笼罩剩下的两人。

“我也该走了。”过了许久,沉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窒息般的寂静,转身离开。

“丫头。”殷彻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紧窒。

她不语,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将他的手推开。

他脸色一白——仅隔了一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她下药,我根本就不清醒!”他有些急了。

“你难道一点意识也没有吗?”不该说出的话,却不由自主地滑出嘴边。

“你怀疑我?”他的眼里,染上痛楚。

“该死的!”他的情绪骤然失控,“那个该死的女人!”

“她有什么错?”沉醉幽幽地看着他,“殷彻,你知不知道,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来没看见你发这么大的火,你更不是一个会对女人如此刻薄的男人,究竟为什么,你今天这样失态?”

他咬牙,太阳穴上青筋跳动:“你不要做这种滑稽的猜测。”

“我有么?”

她笑,笑得苦涩,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了。

转身,她缓缓走开。

“丫头。”他声音里的痛楚与焦灼,让她停下脚步,“你的心意,可会再如昨夜?”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

她轻淡而又有些疲惫的声音,和珠帘晃动声在殿内一起回荡。

五十二、无言谁会凭阑意(二)

长长的宫殿回廊,他追她,执着的脚步声,让她终于回头。

她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一脸沉静。

他也沉默,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

并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只是方才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有种她会一去不返的感觉。

“殿下。”

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洛震在他身旁站定,看了沉醉一眼。

“等我一下。”殷彻对她说一声,和洛震走到一边交谈。

沉醉转过身子,扶着栏杆看向远方。

远处有春雷沉吼,绵绵的细雨扬起,被风卷进楼阁,密密地吹落在脸颊。

这么快就春天了么?

俯首望去,怀素阁前那片冰湖,隔了一夜,已开始消融。

所有的良辰美景,都会轻易成镜花水月。

可是,他给的满目耀眼冰月,却曾是那么幸福的存在感。

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他,他却已向她走来。

清亮的眸里,依旧是柔情,和小心翼翼。

这样的表情,和曾经的自己那么相似。

她低头叹气,就让她再贪心一回。

藏在袖里的手,正欲抬起握住他的,耳里却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声音:“我有急事,回头去找你。”

她点头,右手微垂,不留痕迹地藏回身侧。


入夜的松林,静寂无声。

“又是你。”清扬的声音,像是见着什么熟人。

“沉醉见过皇上。”她也没再拐弯抹角,屈膝请安。

殷劭仪没有半分惊讶之色,淡淡一笑:“怪不得彻儿对你这么上心。”

指指石桌上的茶壶,他看着她:“坐下陪我喝一杯如何?”

沉醉点头,坐在他对面。

斟上一杯茶,清香怡人。

沉醉饮了一口,就着月光细细打量杯子的茶水,不由微笑:“皇上好品味,剑南蒙顶石花,号为天下第一,果然是露芽云液胜醍醐。”

殷劭仪脸上露出几分激赏:“蜀地峻岭绝壑,重云积舞,虽有此淑茗,但喝过的人却不多,朝中几位老臣也难分辨得出蒙顶石花与龙井。”

沉醉笑道:“蒙顶石花和龙井,确实很难分辨,但只要看杯中之物,便一目了然。龙井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素有‘叶为旗,芽是枪’之说,冲泡后旗枪交错,而蒙顶石花却是如群笋出土,根根竖立。不过,冲泡蒙顶石花的水要稍比龙井热一些。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若取江南之水,则相得益彰。”

“妙极!”殷劭仪抚掌而笑,“传言南昭六王府的郡主,上识天文,下晓地理,果然名不虚传。”

“皇上缪赞,沉醉略懂皮毛,又怎敢班门弄斧,六王府早已不在,郡主的名号不要也罢。”

“那朕就直呼其名。” 殷劭仪微笑,声音清淡。

“皇上,”沉醉直视他,“承军这趟无功而返,皆因我之过。”

他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你当时身为南军臣子,岂有不护国戍边的道理?战场的生死成败,都不会只是一方的原因,朕关心的,只是你如今身处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