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荷不觉有些悻悻,“谁说偏袒啦?”
顾璟霄抿嘴一笑,神情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既如此…你我明日再见吧。”
李新荷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客气了一番。心里想的却是:既然能有机会再会会松竹二老,这场比赛纵然是输了也划算。不过,既然顾璟霄说了要比赛兑酒,那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倒是应该提前预备起来才好。比如自己用熟了的工具,再比如自己制作的一些给基酒提香用的小玩意…
目送顾璟霄离开,李新荷心里竟隐隐地期待了起来。
【第七章:北桐烧】
李新荷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定。
不是在担心即将来临的那一场比试,反倒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模糊却又令人感觉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某种比单纯的比试更加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而她却完全猜不到那会是什么。
李新荷再一次打开了手边的木盒。样式老旧的红木妆盒,长八寸,宽六寸,高不足四寸。因为年代久远,木漆的表面已经泛起了一层油润的光泽。妆盒四角包铜,嵌着双蝠如意锁扣,边边角角每一处都被擦拭得几可照人。
这原本是母亲送她的妆盒。李新荷那时候正费尽心思想要找个应手的器物来盛放她那些做酒的小玩意儿,得到这个妆盒之后自然是大喜过望。她去掉了最上层的抽屉,将盒底大小不同的隔断做了些必要的调整,又拿到汇宝斋请巧手师傅在盒顶上添了副铜质提手,于是妆盒就变成了她做酒时离不开的百宝箱,里面收纳的宝贝就连青梅都没有机会好好地看一看。
李新荷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盒中的宝贝,心中那一丝微妙的忐忑仿佛得到了安抚,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总觉得这红木妆盒上仍然残留着母亲指间柑橘一般的香气,这个独特的味道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即便时光荏苒却依然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记忆之中。它始终和温暖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在她需要的时候,奇迹般地安抚她心头不安的躁动。
她的母亲,那个始终优雅而从容的女人,在她刚刚学会倾诉的时候撒手人寰。于是,她所需要的安慰只能够通过其他的途径来得到:有关她的记忆、她留下的东西甚至是某种特定的气味…
李新荷闭上眼,暗想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当她想要从记忆中寻找安慰的时候,伤感的情绪总是紧随其后。
门外传来几下轻叩,店里的一个伙计高声说道:“三少,顾家的马车到了。”
这就要开始了吗?
李新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阖上了手中的木盒。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觉紧张了。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整个李家,顾璟霄都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如果她连今晚这一关都过不去…
那她一心想要去赛酒会的心思恐怕真的要就此收起了。
李新荷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李明皓已经先一步候在那里了。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李明皓转回头冲着她微微一笑,笑容当中满是安抚之意。这样的笑容让李新荷觉得他似乎…也在紧张。
乌篷马车缓缓停在桃花湾的台阶下,车帘掀开,顾璟霄当先下了马车,然后转回身小心翼翼地将一位披着深色大氅的老人家扶了下来。
李家兄妹连忙迎了上去。几年前李新荷曾经有过拜这两位老人为师的打算,虽然未能如愿,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半点儿也不能少。李明皓带着妹妹行了师礼,然后从顾璟霄手里同样小心地接过了松老先生,顾璟霄回过身又从车上扶下了竹老先生。
第一次见到松竹二老的时候,李新荷觉得自己见到的是两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再次见到他们,却觉得…呃,这该不是两个老妖怪吧?记忆中那两位站都站不稳当的老人家,过去了两三年的光景居然连身板都硬朗起来了…
细看起来,除了竹老先生身材略微高些,两人的相貌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都长着满头花白的头发,眼睛不大,偶尔一抬眸便锐光迫人,宛如一双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就连他们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先一步下车的松老先生将李明皓兄妹轮流端详了片刻,略显诧异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新荷的脸上,“原来是你这个小…”也许是看她穿着男装的缘故,后面的“丫头”两个字被他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有些日子没见,嗯,长高了。竹老你来看看这是谁?”
竹老先生站在他身后将李新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板着脸微微点头。
“老胡那个土匪带她来过咱们书院,就是李家的那个老幺嘛…”松老先生伸出手在自己肩膀的位置比划了一下,“那时要比现在略瘦一些,只有这么高…”
这两位老人家可是淮阳城里的大忙人,每天拜上门去的学生不知有多少,居然还能记得自己,李新荷不觉有些惊讶。她甚至想冲动地追问一句:真的记得啊?
“前儿有人送了我们两坛金盘露,”松老先生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细长的眼睛里透出几分狡黠的神气来,“你做的?”
他这么一问,李新荷忽然紧张了起来。她原以为他会对这酒发表点儿什么看法,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只是意味不明地冲着她笑了笑便转移了话题,“哎,要和霄儿斗酒的人到底是你们哥俩儿谁啊?”
“是弟子。”
松老先生看看她,再看看搀扶着自己的顾璟霄,笑眯眯地冲着竹老先生点了点头,“嗯,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竹老先生点了点头,目光中也微微流露出几分兴味来。
李新荷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这两位老妖怪是在夸奖自己的水平足可以与顾璟霄一搏?还是在警告自己:顾璟霄的的确确是一位劲敌?
李新荷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马车旁边的顾璟霄,顾璟霄却也正打量着她。四目交投,彼此眼中都是一副掂量的神色。李新荷曾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轻慢不知何时已经小心地收拢到了暗处,此刻的顾璟霄更像是一位谨慎的猎人。
李新荷掌心不觉有些发潮。她知道这一场看似非正式的比试对彼此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顾璟霄输了顶多是在她面前失了面子。但若是她输了…
车帘再次掀开,跳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年来。这少年略显稚气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马车前的几个人,然后不甚友好地停在了李新荷的脸上,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李新荷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子一见面就炸毛的样子活像一只骄傲的猫儿,眼睛还瞪得那么大,根本就不像示威,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顾璟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起来,“这是我弟弟璟云。璟云,这是李家的大少爷,明皓。”说着看了看他身旁的李新荷,似乎在斟酌该如何介绍。
“幸会,幸会。”李明皓冲着少年微微一笑,“你我两家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这是我家的老幺,新荷。”
“老幺”这两个字李明皓用的十分巧妙。这淮阳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保不准就有人知道李家并没有这么一位“三公子”。他提前把话说圆了,也免得日后再有交集会被人说他们是存心欺瞒。
“里面请,”李新荷也是一笑,看着顾璟云别扭的神色她怎么也按捺不住想要存心戏弄的心思,“只要有年长的家人陪同,你这样的小鬼随时都可以光顾。”
顾璟云果然炸毛了,“你才是小鬼!”
顾璟霄扶着竹老先生的胳膊,分不出手来做什么,只能蹙起眉头略带警告意味地瞥了一眼李新荷。李新荷不以为意。不过看在这位长兄对待幼弟的模式跟自己大哥十分相似的份儿上,倒也不忍心再戏弄这孩子了。
走进二楼临街的雅室,李新荷一眼就看到雅室的南墙下依次摆放着大大小小十数个酒坛子,除了李家的老酒之外还有顾家的琥珀光、南城孙家的老窖烧酒以及市面上的各色坛酒,甚至还有两坛湘西米酒。
李新荷不解地望向李明皓,既然已经说好了今晚要比试的内容是兑酒,那么出现在这里的应该只有刚出窖的原浆才对啊。
李明皓抿嘴一笑,悄悄地冲着她眨了眨眼。李新荷不明白他这副表情是因为没有领会自己的疑问,还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成竹在胸。转头望向顾璟霄时却见他蹙着眉头,也是满头雾水的模样,显然也和自己一样被蒙在了鼓里。
因为这间雅室今晚有着特殊的用途,所以房间里不但没有熏香,连窗台上的花瓶也一并收了出去,以免房中的味道会影响到酒客们的嗅觉。待众人落座之后,店里的伙计送上淡茶水便默契十足地退了下去。
门一阖上,雅室里的气氛陡然间凝重了起来。
松老先生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座中的几位小辈,笑眯眯地说道:“要说起来,在座的都不是外人。璟霄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徒弟,李家的老幺若不是…咳,阴差阳错的,璟霄说不定还得叫他一声师弟…”
顾璟霄瞥了一眼李新荷,神色震惊。他从不知道李新荷也和松竹二老有这么深的渊源。
“既然没有外人,我们两个老家伙索性倚老卖老,只当是看自己弟子切磋技艺了。”松老先生看了看旁边面色沉凝的竹老,见他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便又说道:“李、顾两家都是淮阳城的酿酒世家,勾兑之道自然烂熟于胸。不过既然请出了我们两个老家伙,少不得要订下几条比试的规矩。”
李新荷对这一场比试早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反倒是顾璟霄,听了这番话之后略略流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来。
“两场比试,”松老先生伸出两根干枯的手指比划了了一下,说话的语气颇有几分严肃的味道,“第一场比试,由我和竹老考校你们勾兑的技巧、对色香味的敏感度。第二场比试…等下再说如何?”说着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竹老先生。
竹老先生微微颌首,“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李新荷抬头时正好看见自己的大哥将一坛酒放在了桌面上。大肚窄口的陶罐,红绸束口,酒封上印着一个硕大的篆字:孙。
这是南城孙家的老烧酒,北桐烧。
关于烧酒,一说起源于唐代。田锡《曲本草》中曾说:“暹罗酒以烧酒复烧二次,入珍贵异香,其坛每个以檀香十数斤的烟熏令如漆,然后入酒,腊封,埋土中二三年绝去烧气,取出用之。”雍陶也曾有“自到成都烧酒热,不思身更入长安”的诗句。
另一说是起自元代,章穆所著《饮食辨》中曾说:“烧酒,又名火酒、‘阿刺古’。”阿刺古,番语也,亦称阿刺吉、阿刺奇,用棕榈汗和稻米酿造而成,在元代时一度传入中土。
李家虽然也制烧酒,但方法与南城孙家有所不同。孙家的烧酒沿用淮江一带的土法,将糯米或大麦蒸熟,和曲酿瓮中十日,然后用双层天锅蒸煮酒母取酒,亦称酒露。李家烧酒名叫千日红,用的则是宋代“火迫酒”的古法。酒瓮底侧部钻一孔,酒母出窖之后注入酒瓮之中,加黄蜡少许,密闭酒瓮,底部以木炭文火缓慢加热,七日后从底孔放出酒脚。酒液滤过之后添加独门秘料,然后腊封埋入土中,经过一至三年的窖藏之后,酒液散去火烧之气,才可出窖饮用。
从酒质来看,火迫之法自然远胜过天锅蒸煮之法。文火加热不但可以固定酒的成分,亦可提升酒香。此法关键在于火候,《北山酒经》中亦说此酒“耐停不损,全胜于煮酒也。”火力太猛,酒气挥发殆尽,火力太弱又无法起到固定酒香的作用。除了火候,酒液中加入的独家秘料亦不可小觑,漫长的窖藏时间里,秘料已尽数融入酒液之中,甘香醇厚自然远非普通烧酒可比。
不过孙家亦是淮阳城的酿酒世家,从选料到酒方都自有一套隐而不宣的秘法。淮江一带烧酒选料多是糯米或大麦,南城孙家却独辟蹊径,选用淮南红稻,制成的烧酒色泽略带橙红,辛香清冽。
李明皓拍开泥封,将坛中烧酒分装入壶,再一一斟入酒杯之中。空气里顿时氤氲起辛烈的酒香。李新荷留神看时,杯中酒液映着烛光,果然泛着琥珀般的暖色。
“一人一杯,多了没有。”松老先生看着李新荷和顾璟霄各自端起酒杯,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淡淡的笑容来,“你们可要留心品尝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新荷和顾璟霄已经明白了,第一场的比试内容定然是勾兑老孙家的烧酒。问题是,松竹二老在淮阳城德高望重,由他们出面找孙家家主讨要两坛刚蒸好的原液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但各家有各家的秘方,外人又怎么会知道老孙家的烧酒在上柜之前到底还要进行哪些加工?
成酒上柜之前,需要靠勾兑来统一口味,即使同一间酒窖,不同时间出窖的原液在色、香、味上也会有微妙的差异。
有时候,一滴净水的差异就足以让酒液的色、香、味与酒母大相径庭。
【第八章:春衫袖】
“南城孙家的北桐烧,”松老先生指了指李明皓摆上桌面的两个小酒坛,慢条斯理地说:“孙家的酒师傅已经调制过,所差的只是浓淡而已。”
李新荷侧过头去看顾璟霄,顾璟霄却满不在乎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由她先来挑选。李新荷皱了皱眉,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心想这人做出这副大大方方的样子给谁看呢,又不是先挑选的人就能占到什么便宜…
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紧张。
李新荷偷偷瞥一眼圆桌对面的顾璟霄,他已经小心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眉头微微皱着,正仔细地分辨拢在杯中的酒气。他那位爱惹是生非的小弟弟顾璟云垂手站在松老先生的背后,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哥哥,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再看看坐在上首的两位老人家,他们倒是笑眯眯的,一派从容。
“刚才忘了说,”见她一味地东张西望,松老先生好心好意地提醒她,“这一局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站在他身旁的李明皓冲着她微微一笑,眼中满是安抚之意。李新荷也不由一笑,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那杯酒。产自崔公窑的甜白釉压手杯,质地轻而薄,色泽腻白如脂,映着北桐烧似红非红的一抹暖色,宛如妙龄女子脸颊上羞涩泛起的晕红。李新荷按着杯沿,轻轻晃了晃酒杯,杯中酒液随之泛起细微的涟漪。不同于李家的千日红那般粘稠挂杯,北桐烧质地轻透,净如纯水。轻嗅酒香,辛烈扑鼻。
李新荷微微蹙眉。这并不是她喜爱的风格,太直白。
浅浅地抿一口,热辣辣的感觉顿时由舌尖飞快地爬满整个口腔。北桐烧几乎具备了所有烈酒的共性:口感辛辣,干净爽口,然而…余香略有不足。
李新荷闭着眼静静地回味片刻,然后斟了一杯淡茶很仔细地漱口。圆桌的另一侧,顾璟霄还在细细地品味那杯烧酒,双眼微闭,眉尖微微拧着,倒像是在喝药的模样。
李新荷抿了抿嘴,转身从李明皓的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宝贝妆盒。自家大哥递上妆盒的动作活像个小跟班,李新荷不难从这个看似从容的动作里察觉到他刻意掩饰的紧张,这让她心里多少有点歉疚起来。都是自己一时沉不住气才给他惹来了这许多的麻烦吧。
李新荷瞥了一眼罪魁祸首,那个小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李新荷打开妆盒,取出大小不同的几个甜白釉瓷勺。特制的勺子,有着不同的形状,宽宽长长的把手能让使用者在操作的过程中稳妥地抓取,尖嘴状的出口便于在调酒的时候精确地控制所添加液体的用量。
李新荷最早是从胡、章两位酒师傅那里看到了类似的工具,等到自己开始做酒,又自己琢磨着做出了不少的改进,比如将把手拉长,使用的时候会变得更加趁手。同时也增添了几支开口更加细小的酒勺,并且在大小不同的酒杯上按照自己的使用习惯标注了刻度。
这几样东西一拿出来,果然吸引了满桌人的注意。就连紧盯着自己哥哥,连大气也舍不得出一口的顾璟云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半柱香的时间。”松老先生敲了敲桌面再次提醒她。
李新荷在圆桌边坐了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顾璟霄也落了座。本想好好看看这人都有什么趁手的调酒工具,头还没抬起来就被李明皓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连忙收起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揭开了酒封。
封口打开,溢出的酒香要比刚才的杯中酒浓烈得多。
李新荷拿起酒勺开始全神贯注地滴水试酒。
勾兑对酒师傅的口舌敏感度有着极高的要求。对于顶级的酒师傅来说,一滴净水的差异已足够决定一次勾兑的成败。同时,调酒的人还要善于控制自己的喜好。因为勾兑的目的是让每一批的原液与酒母尽可能的保持一致:色、香、味的平衡,以及风格的一致。
众所周知,烧酒要靠发酵生香,靠天锅蒸煮提升酒香,最后靠勾兑来成型。对原液勾兑调和的过程可以辅其弱、扬其优、克其短,可以说是酿酒过程中的画龙点睛之笔。
李新荷第一次听到勾兑这个词的时候刚满七岁,捏着一把酒勺站在胡先生的身旁,看着他一滴一滴地在酒坛中匀和净水,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慢慢地知道要想达到“各味谐调,恰到好处”的效果,需要添加的不止是净水这么简单,还要有其他风格的酒、去除原液酸败之气的特殊试剂以及各种各样的香料。而这些特殊的成分以及它们在酒液中所占有的比例的不同又会导致无数种不同的后果,真真是奥妙无穷。
李新荷放下手中的酒勺,轻轻吁了一口气。一抬眼,正迎上顾璟霄的视线。沉默的青年轻蹙着眉头,双眼之中微带阴郁之色。
“你的…好了?”李新荷不觉有些诧异,她调酒的速度一向都比胡先生快,没想到…胡先生的标准居然也做不得准。
顾璟霄微微颌首。他的手放在膝上,腰身绷得很直。
李新荷又看了他一眼,顾璟霄的神色不温不火,但是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东西,像是惊诧,又像是不甘心。李新荷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妆盒,再看看他面前敞着开口的鲨鱼皮口袋,不由得恍然大悟:顾璟霄调酒用的工具和当初胡先生用的是一样的。确切地说,江淮一带的酒师傅使用的调酒器具都相差无几。而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些小玩意儿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是我自己找人做的,”李新荷神差鬼使一般想要给他一个解释,“我刚开始学调酒的时候年纪还小,手也小,酒师傅用的东西我都拿不住,所以就按我的习惯画了图样定做了这些,后来又陆续增加了几样。时间长了就用习惯了…”
顾璟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嘴唇紧紧抿着,转折的唇线越发显得棱角分明。
李新荷琢磨了一下自己说的话,神情很是无辜地望了回去,“有什么问题?”
“没。”顾璟霄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微笑一下却又偏偏没挤出来似的,有点儿僵硬。
“甚好,甚好,”一旁的松老先生眯了眯眼睛,笑容慈和得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懒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竹老,这酒…”
竹老先生挽起袖子,从顾璟霄面前的酒坛里盛了两杯烧酒出来,两个人一人端起一杯,仔仔细细地观色、闻香、品味。
李新荷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瞥一眼圆桌对面的顾璟霄,他也正紧盯着松竹二老的动作,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样子。
松竹二老闭着眼回味酒香的模样带着点儿乐陶陶的劲头,看得人想笑又不敢笑。李新荷满心的紧张都被这两人的表情给笑没了。顾璟霄也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眉宇间紧绷的感觉也显得松弛了许多。
片刻之后,松竹二老放下酒杯,用淡茶漱口之后,再走到李新荷的面前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步骤。
这一次,他们沉默的时间要比前一次略微长一些。就在旁人以为他们会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竹老先生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先这样。”
几个人听的满头问号,这样…是哪样?
看了看两个故作镇定的年轻人,松老先生笑眯眯地指了指南墙下大大小小的酒坛子,“第二场比试,由我们出题目,你们各自勾兑出一味酒来。如何?”
李新荷和顾璟霄面面相觑。这又算是什么比试?对各家酒品的了解?酒方调配的悟性?单酒之间融合度的掌控?
“也是半柱香的时间,”松老先生在竹老先生的身边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子,“题目就叫…元夜,如何?”
木着脸的竹老先生微微颌首。
李新荷还是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她家的酒叫梨花白,叫千日红,叫桃花酿,叫金盘露…元夜该是怎样的酒?什么样的酒才配得起这两个字?侧过头去看圆桌另一侧的顾璟霄,他也呆着一张脸,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李新荷叹了口气。
其实这两个字带给她的并不是愉快的记忆。母亲下葬的时候满街的花灯刚刚挂出来,街边的水沟里还残留着年节时爆竹的碎屑,星星点点的透着热闹喜庆的味道。穿梭在街道上的人每一个都喜笑颜开,衬得她心底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