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晕过去了?”座中的几个人这才品出了点儿味来,“不是醉倒了?”
“你怎不早说?!”顾璟霄抬脚将一旁的瓷凳踹开,瓷凳摇摇晃晃地向后滑开一段,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雅室中登时静了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
“都滚,”顾璟霄突然间暴怒起来,“都给老子滚出去!”
几个人见他真的发怒了,倒也不敢再去招惹他。顾璟霄一抬眼见李明禧也混在几个人当中要往外溜,简直要被他气乐了,“李明禧,你要往哪儿跑?”
“说我?”李明禧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还是那副万事都不在意的散漫表情,“当然是回家了。”
顾璟霄冲着被斗篷盖住的人努了努嘴,“你弟弟。”
李明禧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想让我把她带回去?没搞错吧?”
“你不带,难道让我带?”顾璟霄磨了磨牙,“他到底是谁弟弟?”
“反正不是我弟弟。” 李明禧耸耸肩,心想这当然不是我弟弟,明明是我妹妹…
顾璟霄伸出一根指头冲着他点了点,“李明禧,行,你够狠。”
“我不敢不狠啊,”李明禧揉了揉鼻子,转头一看其余几个人已经跑没影了,索性也不急了,走过来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掀起斗篷看看李新荷红扑扑的小脸,长长叹了口气,“上次我大哥带她回去是个什么下场你也知道了,换我…我敢吗?我老爹不打死我才怪。你送回去的话…好歹是客人,他总不能拿鞭子抽你吧?”
顾璟霄被他的话气得没脾气了,“好歹你们是一家人吧?你把他就这么扔给我就不管了?你就这么恨他?”
“我虽不恨她,”李明禧把斗篷的帽子又盖了回去,眉眼耷拉下来,流露出几分自嘲般的神色,“但是也不敢喜欢她。”
“什么意思?”
“不论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那个哥哥,我娘都会伤心的。”李明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咳,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个干什么?!”
顾璟霄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见他起身就走忍不住有点儿发急,“你真不管他?!”
“不管。”李明禧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也管不了。反正是你要灌倒了她出气,我只是给你支个招罢了。”
顾璟霄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么走了,气得指尖抖个不停。他站起身在雅室里来回走了两圈,一脚踹飞了一张椅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王八蛋!”

【第二十章:醉扶归】

李新荷熟睡的样子乖巧得像一只小猫儿,尖尖的爪子都已经收进了肉垫里。不再尖酸刻薄,不再张牙舞爪,从里到外都透着柔软的气息。
顾璟霄替他掖了掖斗篷的领口,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可怜他。虽然李明皓看起来很疼爱他的样子,但是母亲早逝,又有李明禧那么个哥哥…这孩子还真够倒霉的。
顾璟霄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脸,粉嫩嫩的脸颊滑腻得几乎捏不住,稍微使点劲儿就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头印子。顾璟霄觉得有趣,暗想这孩子长得可真是好,他家的璟云年纪还比他小呢,也没他这么生嫩。
这么想着,顾璟霄的目光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了手腕上。他还记得李新荷的手生得很漂亮,手指细细长长,指尖泛着花瓣一般娇艳的色泽…
马车一个颠簸,李新荷伸在斗篷外面的手臂随着晃荡了一下,袖口敞开,露出了一截腻白的手臂。顾璟霄的目光刚刚落在那一截嫩藕似的手腕上就像被揍了一拳似的,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会这样…”顾璟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衣袖向上一捋,就见嫩生生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泛起了一层细小的红点儿。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飞快地爬上了脑顶。一瞬间,顾璟霄只想到了瘟疫、天花、麻风…等等可怕的字眼。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他的额头却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冷汗来。直到眼睛被汗水蛰得生疼,他的脑筋才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所谓瘟疫,一直以来都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的恐怖故事。风调雨顺的好年节,并未听人说起过有关这种东西的可怕流言。如果排除瘟疫的可能性,那就只有…
顾璟霄忽然觉得头疼。
他知道有种人醉酒之后身上会长出疹子来,酒醒之后便会消失不见,就是人们俗称的中了酒毒。这种情况之下郎中一般会以枳蓂子煎汁来解酒毒。
顾璟霄脑子里一个激灵:李新荷这样的反应…该不会是因为吃了枳蓂子吧?!
这该死的李明禧,只说了李新荷不能吃这个东西,却只字未提她吃多了之后到底会怎样。顾璟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上一次用枳蓂子放倒她是个什么情形了,好像她这边刚有点晕沉,李明皓就把他带走了…
问题是,他只知道带着个喝醉酒的李新荷回家,李明皓会受罚。如今这送人的任务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李家的人又会怎么对付他?尤其是她胳膊上这些红色的疹子,明眼人一看就是中了自己的暗算,如今他满身是嘴恐怕也说不清了。
说自己只是开玩笑?
那可真是笑话了,他自己都不信。
顾璟霄开始后悔了。他只想着灌倒了李新荷给自己出口恶气,万万没料到李明禧会袖手旁观。错算了这么一招,这烫手的山芋就砸在自己手里了。顾璟霄不是没想过打发望仙楼的伙计把人给送回去,可是这个想法只是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一小圈就被他否决了。这事儿已经兜在自己身上了,再往外推的话…他还是男人么?
左思右想了一路,马车停在李府门外的时候,顾璟霄反而镇定了下来。虽然说这现世报来得快了点儿,但事已至此,缩脖子是一刀,伸脖子也是一刀,细想想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小心翼翼地把李新荷兜在自己的斗篷里抱下了马车,见李府门外的几个家丁正好奇地往这边看,顾璟霄深吸了一口气才咬着牙一步一步地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李明皓从内院冲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几个婆子从顾璟霄怀里把李新荷接了过来,管家李荣站在一旁,几个小厮抬着春凳,看样子是打算把三小姐给抬进去。顾璟霄站在管家身旁,看着眼前闹哄哄的一群人,神色微微有些无措。
李明皓连忙走过去将李新荷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的春凳上。正要替她掖掖身上的斗篷,李新荷的脑袋就歪到了另一边,脖颈从领口露了出来,触目一片细细密密的红疹子。李明皓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拉起她的袖子向上一捋,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似的僵住了。
顾璟霄知道他发现了。这下子躲无可躲,只得深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走过来准备说几句软话。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李明皓便直起了身子,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顾璟霄压根没想到李明皓会动手,这一脚挨得结结实实的,蹬蹬蹬连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嗓子眼里一甜,险些喷出一口血来。还没等他爬起来,领口就被人揪住了,紧接着重重一拳砸在自己的脸颊上。顾璟霄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眼前顿时金星乱飞。这样的姿势,他压根没法还手,混乱中也不知挨了多少拳打脚踢。直到耳鸣声渐渐散开,他才觉出周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家丁婆子们有的喊老爷,有的喊少爷,有的拉着自己,有的拽着李明皓。从他这双晕沉沉的眼睛里看出去,李明皓正被几个家丁要死要活地硬拽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死死瞪着他,就好像家丁们一松手他就能扑上来活活咬死自己。
顾璟霄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呸的一声吐了一口血沫子,这才听见李明皓正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同一句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语气微微发颤,显然已经暴怒到了极点。管家李荣带着几个小厮死命地拽着他,一边吩咐小厮们赶紧把李新荷抬进去,一边一迭声地喊人去请郎中。
顾璟霄懵懵懂懂地看着李明皓那一双通红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那些替自己辩解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又有一群人从内院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略显发福的中年人。这人两道浓眉紧紧皱着,一双酷似李明皓的利眼在院中诸人脸上一扫而过,低声喝道:“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去请郎中。”
管家连忙回道:“已经让人去请刘先生了。”
中年人又喊:“明皓,你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李明皓挣开死拉硬拽的几只手,恶狠狠地伸出手冲着顾璟霄点了两下,“姓顾的,你给我听好了,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
“明皓!”中年人厉声喝道:“胡说什么,还不快进去!”
李明皓红着眼睛转身进了内院。
中年人的目光扫过顾璟霄,没有停留,转而望向管家李荣和一众家丁,“该做什么做什么。刘先生到了立刻请他进来。”
嘱咐了下人几句,李老爷头也不回地进了内院。顾璟霄见他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里反而没底,可同时心里又生出一种大祸临头般的可怕预感。从李明皓的反应来看,不像是自己把李新荷灌倒了那么简单,倒好像…好像自己谋财害命一般。
顾璟霄拉住从他身旁走过的管家,懵头懵脑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怎么还得请郎中来?”
管家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气也不是骂也不是。他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见李明皓跟他拼命的劲头也猜到这人是罪魁祸首,自然也就不会跟他客气,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一路拽到大门外,气鼓鼓地说道:“你还敢问怎么了?三小姐不能吃枳蓂子,那东西过量的话会要了她的命!”
顾璟霄五雷轰顶,“三小姐?!”
管家砰的一声当着他的面关上了两扇大门。
顾璟霄呆呆站在李家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见几个家丁引着一位头戴儒巾的中年人急匆匆地从街角跑了过来。
李家的大门打开又合上,却没有人分神来理会他。
夜幕缓缓降临。
顾璟霄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他的斗篷还盖在李新荷的身上,他也忘了要回来,哦,不,他是没有机会要回来。而那个盖着他斗篷的人,现在还昏睡着…
生死未卜。
顾璟霄可以向老天爷发誓,他从来就没想害死谁,尤其还是这么一个比璟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他只是输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才想要戏弄戏弄他,煞一煞他的锐气。他以为李老爷只是不许家中子弟酗酒,他以为李三只是醉了。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顾璟霄揉了揉自己痛到麻木的脸,只觉得满心委屈。他真想扳着李明皓的脸跟他说:我不是故意要害他的。真的不是。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那个人就躺在那里,昏迷着,身上爬满了可怕的红疹子。那个黑着脸的管家气鼓鼓地对他说:枳蓂子过量的话,会要了三小姐的命…
夜风习习,风中夹杂着一丝悠长的香气,是檀香的味道。顾璟霄停下脚步,看到竹林深处一点摇曳的烛火。
是佛堂。
这是顾璟霄从来不靠近的地方,可是此时此刻,黑暗中豆大的一点火光却仿佛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顾璟霄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里靠近。他知道每天的这个时辰,顾太太都会来给菩萨上香。
佛堂中烛光摇曳,莲花座上的菩萨宝相庄严,微垂的双目中满是对世人的悲悯。
看着自己的母亲手中持香,微垂着头默默祷颂的样子,顾璟霄双腿一软,在佛堂中跪了下来。
佛言: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意三者,嫉恚痴。如是十事,不顺圣道,名十恶行。是恶若止,名十善行耳。
顾璟霄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顾太太一回身就被顾璟霄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顾璟霄举起袖子抹了抹脸。
“你怎么在这儿?”顾太太惊魂未定,半天才反应过来,儿子今天不是不正常,而是不正常得厉害。看他这脸,青一块紫一块的,都肿成猪头了,嘴角还破了一块。啧,血都还没擦干净。这衣服,沾了灰土不说,半边袖子都撕没了。
顾太太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上次跟我说再不打架是当真的。”
顾璟霄抽了抽鼻子。
顾太太走到他身边,抽出手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渍,“多大的人了,还这副样子…我知道你疼弟弟,可是…”
顾太太说不下去了,因为在她面前抬起来的那张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中满是惊慌以及…陌生的恐惧。顾太太手一抖,心中生出一种大难临头般的心悸:她的儿子什么时候害怕过?
“这是…这是怎么了?”顾太太声音不知怎么有点抖。
这一点轻微的颤抖迅速地传递到了顾璟霄的身上,并且眨眼之间就被放大,以至于顾璟霄伸出手抖得几乎抓不住顾太太的袖子。
“娘…娘…”顾璟霄攥紧了那一片薄薄的衣料,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我害死人了,我害死人了…”
顾太太身体一软,“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吃了那个东西会昏迷…我以为她只是醉了…我以为…”顾璟霄语无伦次,“我没想害死她…”
“害死…谁?”
“李三,”顾璟霄拽着袖子抹了一把脸,“他们都叫他三少,我不知道他是女孩儿家…我只是想把她灌醉…”
顾太太的身体晃了两晃,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人现在在哪里?”
“在李府,他们府上忙着请郎中…”顾璟霄借着这一场哭诉将压在心头那一团沉甸甸的东西都发泄了出来,脑筋变得清明的同时,心底的恐慌也空前得鲜明了起来,“管家说,三小姐吃枳蓂子过量的话会有生命危险…”
顾太太扶着他的肩膀,声音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会想到要给她吃那东西?”
提起这个顾璟霄悔恨交加,“别人说她吃那个会很快醉倒,我只是想着她醉倒了回家会挨罚…”
顾太太气得直哆嗦,不等他说完一个耳光重重扇了过去。
“这种龌龊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顾太太越说越气,两只手没头没脑地在他头上肩上打了几巴掌,“你要活活气死我吗?!”
顾璟霄不敢动,低着头硬挺着挨了这几巴掌。
顾太太呼哧呼哧直喘气,一巴掌拍开顾璟霄,冲着佛堂外喊道:“来人!”
几个下人低着头出现在佛堂外。
“打发几个人去李府,看看三小姐是不是醒过来了。”顾太太冲着自己的贴身大丫鬟摆了摆手,“让管家备一份厚礼,前儿刚得的那支老山参也带上。”
下人们答应着退了下去。
“他们不会收的,”顾璟霄讷讷地说:“我把李三送回去的时候她哥差点儿杀了我…”
顾太太围着顾璟霄转了几圈,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的脑门,“她要是醒不了,你就等着你爹一棒子打死你给李家偿命吧。”
顾璟霄眼前闪过李新荷那张粉嫩嫩的脸,心头倏地一痛。
“人家好好一个闺女被你横着送回去…”顾太太说到这里心中恨极,忍不住又在他肩上死命地拍了两巴掌。
顾璟霄心里想的是:她若是不醒,那自己也是不能活了。可是她若醒了呢?她若真的醒了他该怎么做?
上门赔罪?
连累自己的长辈上门去赔罪?赔银子?
“未出阁的闺女…你真是作孽!”顾太太气得在他额头不停地点,“就算咱们肯下聘,人家肯不肯答应你啊?!你老子那边又该怎么说?”
听到下聘两个字,顾璟霄心头微微一震,脑海中却突兀地浮现出李新荷那双水滟滟的眼睛来。那是他见过的最灵动的眼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像发着光一样。顾璟霄觉得捏过她鼻尖的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微微痒了起来,仿佛指尖还残留着她皮肤上腻滑的触感。
如此清晰。
顾璟霄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仿佛尘埃落定,脑海中翻滚不定的滔天巨浪都在一瞬间归于静海深流。
就这样吧。他想,她若死了,我拿自己的性命赔她。
若是她醒过来…
假若她真的醒过来…
那我便娶了她。
就拿我这一生一世偿还她罢。

【第二十一章:玄明寺】

李明皓在祠堂外面站了很久,一直到月上中天也没有迈过那道门槛。
他冷眼看着李明禧跟在郎中身后跑出跑进,看着他面色灰败地站在西园门外发呆,然后失魂落魄般一路走进了祠堂。
而此刻,他就跪在那里,像一截木桩似的连动也不动。
李明皓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只知道郁积在心里的怒火再旺,他也不可能就这么扑过去揍他,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扑过去揍他。李新荷还没醒过来,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
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月光如水,跪在祠堂中央的那个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李明皓记得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生病。冬季里他带着李新荷在院子里疯跑的时候,总能看见李明禧裹着厚厚的棉衣缩在门帘后面偷偷打量他们,他看得出他眼里的渴望,但是却不敢上去招惹他。他曾经带着一双弟妹在池塘边玩了一下午钓鱼的游戏,结果李明禧回去之后就发烧了,颜氏守在床边一直哭个不停,自己也挨了母亲的训斥。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敢主动找他玩。
他们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生疏的吧。
他能感觉到,李明禧对他们的态度里有敌意,但是…并不全是敌意。
李明皓转身离开了祠堂,低着头走回了西园。
李新荷的卧房里灯火通明,李首滃和颜氏等人都还没走。李明皓站在院子里出了会儿神,索性靠着台阶坐了下来。
应该杀了顾璟霄的。李明皓疲倦地想:应该杀了他。
身后门帘轻响,青梅走出两步又绕了回来,小声说:“大少爷,小姐身上的疹子已经开始消退了。”
李明皓忙问:“醒了吗?”
青梅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几分不确定,“不过,郎中说小姐应该很快就能醒了。”
李明皓苦笑了一下,“应该?”
天知道什么时候算是应该啊?
青梅从小厨房换了一壶热水,再回来的时候李明皓还坐在门外的台阶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青梅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少爷,小姐昏过去…是不是跟顾家有关系?”
李明皓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刚才管家来跟老爷回话,说顾家让人送过来不少名贵的补品。老爷看了那些补品就很生气…”青梅想了想,又问:“欺负小姐的就是那位顾少爷吧?”
李明皓的拳头紧了紧,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青梅微微一惊。
“进去吧,”李明皓费力地摊开手,头也不抬地说:“她醒了告诉我一声。”
佛堂外的一弯弦月渐渐滑落到了竹林的后面,墨一般浓稠的夜色浅浅化开,变成了一团混沌不明的铅灰色。
顾璟霄跪的久了腿疼,索性爬起来坐到佛堂外面的台阶上继续等消息——听说李新荷身上那些可怕的红疹子已经退了下去,但是人还没有醒过来。
他知道这夜晚很快就要过去了,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心里那种焦灼的感觉也变得越来越迫切。顾璟霄把脸埋进手掌里用力地揉了揉。他觉得自己应该换身衣服去李家看看她,哪怕是看着李家人的白眼或者再被李明皓揍一顿,也好过自己坐在这里魂不守舍。
他很想亲眼看看她,看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看她举着酒杯小心翼翼地嗅着酒香,看她强压怒气给自己盛来一勺鱼圆…哪怕再对自己翻着白眼,赶鸭子似的摆手也可以,只要她能醒来。
只要她能醒来。
李新荷觉得自己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连手指头都是软绵绵的。
卧房里有安息香淡淡的甜味,不过更多的还是药的味道,潮湿、苦涩,仿佛爬满了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浓得让人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李新荷晃了晃脑袋,没有感觉到宿醉后的晕沉,反而有种大病初愈似的虚弱。明明刚从沉睡中苏醒,可是这具身体从里到外都异常疲惫。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纱,温暖的光柱中有细微的尘粒悄无声息地上下起伏。窗外的廊檐下有脚步声缓缓行来,令她昏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老幺,”这是李明皓的声音,李新荷听得出里面压抑着的火气,“另外,收拾东西的时候记得带上斗篷,被褥鞋袜也要带全了,山上凉。”
青梅一一应了。
李明皓又说:“我去颐香斋买了些甜食蜜饯,还有她的书…”声音转低,绕到了窗后。片刻之后,门扇推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今天的药喝过了?”李明皓压低了声音问道:“外用的药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