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是比喻。这栋馆里的时钟很精准。因为山形那家伙勤奋得很,每天早晚都会调校时间,误差不到几秒钟吧。听说上代伯爵是个对时间异常罗嗦的家伙,要是慢了还是快了,就会大发雷霆哪。」
「上代……」
「昂允伯爵的父亲——也是我爸的侄子。我们关系应该满近的,但又很复杂,我不知道他和我之间的辈份该怎么算。」
「听说他在研究博物学?」
「这个啦。」公滋说道,用手指戳戳他伸手可及之处的孔雀羽毛,「只教人觉得全身发毛。唔,他好像以学者自居,不过这种嗜好,品味也太低俗了。」
「他是在做研究吧。刚才令尊说他似乎颇有名气……
「不不不,听说他有名的是研究孔子教那边,什么仁孝忠恕的。我是不太懂啦。就算靠那种老掉牙的修身研究来得名,也混不了饭吃啊。对吧?我对什么作家啊学者的……」
公滋扬起不成眉毛的眉毛,睁大一双小眼睛。
「听说……你是个小说家?」他接着问。
「嗯……」
「赚钱吗?」
「勉强糊口而已。」
这是真的。
不过,这是我的真实,而不是所有小说家的真实。我不晓得其他小说家的情形如何,也不能说什么。我只是根据我的基准描述我的情形。但是……
世间的基准似乎又不一样,不管我再怎么恳切地说明现状,别人都认为那只是谦逊之词。不过公滋用他那双没有眉毛的眼睛鄙俗地笑了,说道:
「就是吧。摇笔杆不是男子汉的毕生志业哪。」
「哦……」
「嗳,虽然这么说,但我在进到由良家以前,也是个热爱讲谈、狂言(※讲谈类似中国的说书,由表演者手持扇子,讲述历史、军记等故事。狂言是日本古典戏剧之一,是以台词表演为中心的喜剧。)的小鬼头,每天都上寄席(※始于江户时代的庶民演艺场,表演讲谈等各种演艺。)和戏馆子去哪。哎呀,过去我还想成为剧团专属的脚本师哪,不过这已经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啦。」
我被我老爸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公滋痉挛似地嘻嘻笑道。
「他说:你将来是嫡子,怎么可以想去做那种地痞流氓般的生意?他竟然说什么嫡子。明明成天毁谤本家,结果追根究抵,他还是拘泥于公家的血统嘛。被家啊、祖先之类的给网禁住了。当时我忍不住笑出来说:哎唷,竟然搬出嫡子这顶大帽子来啦?」
公滋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颤动着。
「我父亲过世的老婆——也就是我母亲啦,好像是什么诸侯的远亲,自命清高,但也没有我爸那样计较血统。不管嘴上怎么说,我爸还是个公家哪。我说你啊,你知道公家语言吗?」
「呃……」我吁着气说。
不管是胤笃老人还是这个公滋,明明别人没问,亏他们能讲上那么多有的没的。
「拿撒撒来——他们会这么说哪。」
「撒撒?」
「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是叫我拿竹子吗?拿竹子来要做啥?又不是七夕。(※撒撒音近往,是日本特有的类似竹子的植物,日本会在七夕时在上面绑上写有愿望的短笺。)结果啊,听说这个撒撒,是酒的意思。谁会知道啊?」
「是……古语吗?」
「我才不知道咧。」公滋傲慢地说,「我那个老爸是不是跟你说什么公家没用,华族不行?他应该也对你说了这一套。这话他逢人就说,可是他自己也陷在里面,活在一般社会根本不通用的、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常识里。嗳,我爸是个俗物,所以比这个伯爵家里的人还好啦。不管怎么样,穷公家真是脑袋有问题,根本不正常。我是不知道过去那什么有职故实、古今传授(※古今传授为中世时期,有关《古今和歌集》中语句解释的秘传。其内容掌握在研究和歌的几个权威世家之中。),可是那等于是拿一点屁用也没有的秘密规则来卖钱生活,对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可是……」
你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我想这么问,但就在我努力上下掀动沉重的嘴唇时,公滋已经先讲出答案了。
「噢,我的种是我老爸的没错,但种出来的田是乡下艺妓哪。」
「咦?你刚不是说是诸侯的……」
「那是我爸的老婆,是养母。我是姨太太生的。在十五岁被由良家收养前,我都在花柳丛中长大。所以我和上一代行房这个人并不直接认识,只透过我爸的转述知道,不晓得他实际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原来如此,这个人是所谓的庶子。
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什么影响。不管他的祖先是谁、父母是谁都无所谓。我平素就完全不会去意识到这些事。
至于什么正室、姨太太,就和我更无缘了。
「可是啊,我爸似乎很讨厌上代伯爵。关于上代伯爵的为人,你听听就算了,不要尽信比较好。」
「讨厌上代伯爵?」
「他们性情不合吧。我不晓得上代伯爵在世的时候他们交情好不好,但我听到的只有坏话。当然,我听着这些话长大,不知不觉间也对公家和华族有了偏见啦。」
嗳,就是这样——公滋说道,突然朝我伸出右手。
我茫然看着那只微微透出静脉的不健康手腕。
「怎样?」公滋说了,「我在说请多指教啊。」
「啊,对不起。」
我没有跟人握手的习惯。我怎么样都无法熟悉这种习惯,甚至觉得讨厌。
不管是彷佛要吸住人似的汗湿手掌,还是干燥如乾货般的手掌,或是把人包裹住一般的温暖大手,我都讨厌。
我讨厌肌肤和肌肤密合在一起。
感觉对方的体温,还有散播出自己的体温,我都一样讨厌。这当中萌生的温差,完全就是我和社会的温差。皮肤与皮肤接触的行为,对我来说等同于某种性行为。别人从毛孔、从汗腺浸透进来,令人不快。不管是手掌还是哪个部位都一样。接触——所以我非常厌恶这个字眼。或许有人觉得光是彼此接触,就能够相互了解,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荒谬至极的行为。
我没办法和初见面的陌生人发生这种关系。我不想。但是……对握手怀有这种愚蠢妄想的人,天底下再大,大概也只有我一个吧。
我不得已,轻轻握住公滋的手。
「咱们算是同志,都是那群奇矫怪人的受害者哪。那些人做的事,我们不可能懂……所以交给那个同类的侦探就行了。」
我也是这个打算,不过……
他说的榎木津已经在柔软的寝具上享受惰眠了吧,真正的惰眠。我在意起榎木津睡觉的一楼房间的方向,公滋也将视线转移到我背后——老人一直在意的墙壁另一头,呢喃道:「新娘也真可怜哪。」
「可怜……?」
「又会被杀了吧。这无从防止。真是的,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见过几次,她是个很普通的姑娘哪——公滋说,垂下两边嘴角。
「她到底是中意这里哪一点呢?嫁进来就会死的家,有什么魅力吗?」
「关于……事件……」
——我在问些什么?
我不是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插手管闲事来吗?又不是忘了每次都因为这样而遭殃……
一年前也是。
是夏天哪。
「一样啊。」公滋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只有被害人换了而已。我啊,二十三年前被由良家收养后,马上就被带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只是来打声招呼,没想到竟然是参加婚礼。那个时候……伯爵比我大上十岁,所以……唔,是适婚年龄吧。新娘很美啊。然而到了早上……人就被杀了。」
「是……被勒死的吗?」
「警察说是窒息死亡。死相也很美,没有痛苦的样子。」
「窒息而死……不会很痛苦吗?」
「可是事实上就是那样,我有什么办法?第二次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
一模一样哪——公滋反覆道。
「真是好笑哪。娶了家世良好的漂亮老婆,才抱上一次就泡汤了。简直就像买了高级轿车,才刚试开就报销了。不管几次都一样。一次也就算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哪。被开的车子也真是倒霉。明知道驾驶技术那么烂,还让他买,那车子也真是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要是来我这儿,我可是会小心呵护地开,长长久久地开说——公滋说道,露出再下流也不过的笑容。
「我都四十多了,现在还是单身。你呢?娶老婆了吗?」
「呃,唔……」我做出莫名其妙的回应。对我来说,妻子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可是我和妻子距离很遥远,感觉上比任何人都遥远。日常愈是和平,我们的距离就愈远。
而在非日常当中,
爱恨成了等价存在。破坏冲动、嫌恶、自卑、去死吧、杀了你、想死、不想活——在如此渴望的我这种人的心里,倾注爱情与憎恨对方,是同一回事。
所以我无法打从心底怜恤妻子。
我感谢她,当然也不讨厌她。我想让她幸福。尽管如此……
距离仍愈来愈远。
想要伤害自己、破坏自己——这种想法等于想要破坏世界。像我这种内心总是怀着这种想法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娶妻吧。所以,
对我来说,妻子是我珍惜的人,但是对妻子来说,我不能是她珍惜的人。我愈是为妻子着想,就愈觉得我非被她厌恶不可。
有这种夫妻吗?
「老婆跑了吗?」公滋歪起嘴巴。
我没有否定。他这么想,我觉得比较轻松。
「瞹,女人这种东西麻烦得很。比起深情的良家妇女,薄情的风尘女子要好多了。我了解那种心情。」
哪种心情?
我丝毫不了解这个叫公滋的人的心情。
「那么,过去所有的事件,你都在场吗?」
我受够了俗不可耐的话题,只好无可奈何地将话题转向事件。
「不只是我。我爸也是,刚才那个山形也一直住在这栋馆里。除了新的女佣以外,在场的成员每次都一样。」
「都……一样?」
「一样啊。」
公滋捏起空掉的茶杯放到口边,但是碰到嘴巴前就板起脸来,放回茶托。
「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又会死。」
「你的意思是……又会被杀?」
「会被杀吧。由良家的新娘,初夜的隔天早晨就会死。世人都是这么说的,什么诅咒啊、作祟的。」
「诅咒和作祟啊……」
新娘会死唷,被诅咒而死。
接二连三地死掉。
——什么诅咒?
——世上哪有什么诅咒?
「众人都说是诅咒,这有可能吗?」
「我也不晓得啦。嗳,不过确实没有凶手。」
「呃……」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停止了思考。
「没……没有凶手……?」
「一定没那种东西。」
「怎么可能……?」
「可是不就抓不到吗?」公滋说,「警方可是很锲而不舍的,我也被审问了好几次,可是凶手就是抓不到。都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而且命案不是只发生过一次,而是定期发生,却抓不到,这是因为没有凶手。没有的东西,也无从抓起嘛。说起来,凶案前晚,根本没有人进到这栋馆里来。不,或许有人侵入馆里,但是没有人进去新郎新娘的房间。」
不知为何,公滋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可是那样的话……」
「是啊,我是不清楚真正的情形,或许的确有人溜了进去。可是就算如此,也是非常短的一段时间。」
「非常短……」
「几分钟而已。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不被任何人看见地侵入,也不惊动一个人睡觉的新娘,确实地让她窒息,再让她规规矩矩地躺好,这根本不可能嘛。新娘连衣服都没有半点凌乱喔。」
「衣服没有凌乱的样子……?」
「就算是用药迷昏,多少也会挣扎。而且新娘睡着的话还姑且不论,如果人醒着,一定会大叫的。会挣扎,也会逃走。那可不是深夜,命案是在早上发生的呀。佣人全都醒着,新郎也醒着。不,新娘也是醒着的。很奇怪吧?」
「的确……很怪……」
「不,或许新娘睡回笼觉了,的确有可能碰巧发生那样的偶然。有人不经意地潜进来,看见女人呼呼大睡,就像这样……让她窒息,然后被害人碰巧没怎么挣扎就死了,唔,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是,这种偶然会连续发生四次吗?」
换成是我,就会在深夜潜进去——公滋说。
「在初夜夜半偷偷拜访新娘也不赖哪。趁着新郎睡在旁边,分一杯新娘的羹。哈哈,真的是分一杯羹哪。」
公滋露出邪笑,配上下流的动作说道,然后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才没那种事。」他说,「至少不会有哪个杀人犯那么疯狂,期待可以全靠偶然成功,而且那种荒唐的犯罪也不可能连续成功。对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的确或许不可能,但没有凶手,却只有犯罪发生,这才是更不可能的事,不是吗?」
公滋睁大双眼瞪着我,然后笑了:
「你,我说你啊,果然是个普通人哪。」
「什么普通……」
「就是啊,你就是普通人啊。」公滋笑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有那么正常的反应。很好笑吧?很奇怪吧?如果有人说没有凶手,就会有人附和道:没错。在这个馆里,就算没有凶手,好像也会发生犯罪。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什么好奇怪?」
「虽然真的很奇怪。哦,接下来你应该会见到伯爵大人,我想在那之前,先教你怎么应付他。咱们都是普通人,这是我的一片好心。」
「伯爵……」
由良伯爵,
他完全无法理解呢……
奇妙的,不祥的,难以理解的,
作风与我相似的人物。
由良昂允。
「伯爵大人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唷。」
「他很严肃吗?还是……」
「你见了他就知道了。」公滋说,「嗳,应该还是有凶手吧,但我当然不知道是谁。连警方都束手无策了,我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一
「会不会是……呃,有什么巧妙的机关之类的……」
「没那种东西吧。又不是变魔术。要是有的话……是什么样的魔术?那家伙可以穿墙出入吗?是仙术吗?才没有那么奇怪的人吧。有什么机关可以不被起疑地接近新娘,没有痛苦地让她窒息吗?有的话就是怪谈啦。不可能的。」
总之,没有什么外来的入侵者——不知为何,公滋如此断定。他有什么根据吗?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这里面有杀人犯!
换句话说,
「呃,内部的人……」
「不是我唷。」公滋讨好似地看着我,「我可不会杀什么人唷。」
「我不是那个意思,呃……」
「唔……馆里的人看起来是很可疑吧。最可疑的就是伯爵。你看洋片吗?」
公滋眯起眼睛,他的表情让人眼花缭乱。
「你知道那个怪物电影《德古拉》(Dracula)吗?贝拉·勒古希(Bela Lugosi)演的。」
我没看过,但我知道。
「是布拉姆·史多克(Bram Soker)的小说吗?」我问。
「不是小说,是电影。」他回道。
「是吸血鬼的故事,对吧?」
「是吸血鬼没错。穿着那身黑斗篷,像蝙蝠一样的。那会吸美女的鲜血哪。你不觉得跟那个很像吗?那也是伯爵吧?」
我没看过,不知道。
而且我连由良伯爵都还没有正式见过,我只是在楼梯上仰头看过他而已。根据当时的记忆,他和我心中对小说德古拉伯爵的印象相去甚远。
「我倒觉得很像。」公滋一脸愉快地说,「我们那个伯爵大人也是一副会咬女人脖子吸血的感觉吧?」
这……
公滋和胤笃老人也是一样,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彷佛随时都会贫血发作,只有管家一人脸色红润。
「伯爵吸干新娘的血,杀了新娘——这是多么可能发生的情节啊,而且伯爵也非常可疑。但是遣憾的是,伯爵不是凶手。」
因为他不可能是凶手——公滋小声地说。
「不可能?」
「不,没什么。」公滋打马虎眼似地说,别开脸去。
那里有一道凸窗。我进房间已经很久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有窗子。我的注意力全被孔雀吸引去了。
「总之……伯爵不是凶手。」
公滋说服自己似地道,然后接着说,「这一点不会错。」
——什么?
他在看什么?公滋彷佛确认了窗外的什么之后,才说了这句话。
窗外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由良昂允不是凶手吗?
「就是这样。」公滋说。
我无法理解就是怎样。
「伯爵应该快来了。我不太想跟他说话,恕我先失陪了。」
「呃……」
伯爵为什么要和我……
我就要起身,公滋制止了我。
「等榎木津——等侦探起床以后再……」
「伯爵想要见的是你啊,关口先生。」
「见……我?」
为什么?
伯爵和我……
「哦,前天詉访的旅馆连络说侦探突然生病,会晚上几天过来,要我们等到照顾的人抵达,说明天会有个叫什么关口的人从东京过来。那家旅馆跟我爸的公司有关系,有什么消息,我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就算是榎木津侦探的关系者,要是身分不明就糟了,对方就说听说那是个小说家,应该可以放心。然后我爸把这件事告诉伯爵,伯爵高兴死了。」
「高……兴?」
「伯爵大人好像是你作品的忠实读者哦。」
突然间,
我的脑中又响起幻听。
这……
是振翅声,有什么小东西在振动翅膀。
振动着像金属般坚硬、而且纤薄的翅膀。
「他、他读……」
由良昂允他,读我的小说。
我,
果然是来到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要不要不要。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
恶寒旋绕,成了振翅声。脑袋里嗡嗡作响。头盖骨鸣动。
何必
那么吃惊?你
是小、说、家……
「吧?你不是写书的吗?哪有写书的人知道有人读自己的作品,却吓成那样的?你这人真好玩。嗳,反正到了明天早上,就会来上一堆警察,搞得天翻地覆,你就趁现在好好休息,留到明天再吃惊吧。」
公滋站起来的同时,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嗡嗡作响的幻听,我听见了充满金属性的声音。那种声音简直就像磨擦纤薄的刀刃般,刺耳极了。
「打扰了……」
声音这么响起。
就在表情有些尴尬的公滋对面,
一脸苍白、身材清瘦、穿着天鹅绒黑服的,
由良……伯爵。
「初次见面,关口老师……」
由良昂允这么说道。


5

由良昂允的名字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
从今早醒来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
我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和木场聊了太多,不过似乎也不完全因为如此。
昨天,我的确提到了不少由良家的事。
我和来访的木场谈了由良家的事,然后在木场的陪伴下前往辖区警署,打电话连络长野本部,再次简短地转达我所想得到的线索。让木场同行,只是因为我懒得证明身分,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后来我顺势邀他去吃饭,结果和年轻的警官一起,睽违已久地去喝了顿酒。
酒席上,结果又聊了由良家的事。
木场修太郎这个人外貌严肃,谈吐却颇有趣,也很擅长聆听。可能也是睽违半年到落魄的酒店喝酒,恰好酒意上来,我就像要将积压了好几年的话语全部倾吐出来似地,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我不是很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感觉很丢脸,也有点后悔,我连现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长舌。
那个鹰眼什么的绰号,我想与其说是称赞我观察力过人,其实应该只是因为我沉默寡言。俗话说,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比起随便开口,有时候直接一瞪更有效果。
说穿了,我生来就是个眼神凶恶、笨口拙舌的人。
这样的我……究竟说了些什么?世人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就会轻松许多,但我似乎完全相反。
愈是说,话就愈压进心底。
我以为话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就会直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然而根本不是。它会累积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堆积起来,真的很教人厌恶。
昨晚话语的残渣留了下来。
就像宿醉。
刚醒来的时候,我不舒服到了极点。不是头痛,也不觉得思心,所以不是宿醉未醒,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觉得不舒服。
还是心情不爽快?
独居生活没有什么心情好坏可言。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没有什么有趣的,所以我不会笑。以这种角度来说,我的心情随时都很糟,但是今天心情特别不舒服。
——由良昂允。
由良由良由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