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告诉别人。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姑娘——不,山女这么说。
猎人因为对方是认识的人,暂时忘掉了恐惧,但他听着女人的话,恐惧再次涌上了心头。没错,那个女人再也不是失踪的姑娘……
而是可怕的东西。
猎人再次陷入强烈的恐惧,在女人催促下,没有确认那里是何处,也没有向目送他的女人道别,头也不回地逃回村里了。

「这……」
真恐怖呢——水野说。
「那些山人会绑架村落的姑娘,逼她们做自己的妻子吗?」
那实在恐怖呐——水野再一次说。
「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接着说,「我觉得水野你说的恐怖,跟这个故事的恐怖,性质好像不太一样。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绑架,的确是很恐怖,但那姑娘似乎并没有害怕的样子?」
反倒是接受了自己的境遇,还是该说认命了?
「碰到姑娘的猎人还更要害怕多了呢。对吧?平常的话,要是碰到下落不明的姑娘,会把她带回家去吧。要是被拐走的就更不用说了,然而猎人却没有这样做……」
「是因为害怕。」阿繁说。
「……或许吧。是因为姑娘变成了可怕的东西吗?猎人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丢下姑娘回去了……」
「老师,」水野插嘴,「这……我有点不太懂。如果能和人类生下孩子,那个什么山人也是人类了吧?不管外表怎么样,如果不是人的话,那就不合道理了。更何况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不是吗?那样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与其说是山人可怕,倒不如说是因为可怕……」
所以才是山人——阿繁说。
「的确,就像水野兄说的,山人也是人吧。据说山人的眼珠子颜色不同,个子异常高大,但外国人眼睛颜色也跟我们不一样,身材也很魁梧。可是如果只有这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怕,就是纯粹地令人害怕……所以他们不是外貌奇特的人,也不是住在山里的人,而是山人。」
「是让我们心生战栗的事物……是吗?」
「是的。他们是甚至必须开拓新的迂回道路也得回避,到现在依旧受人畏惧的事物。」
「那么……你说的姑婆,也是被山人捉走了吗?」
「姑婆是自己进入山里的,她是主动进去的。」
「可是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的姑婆……不管她是出现在山里或是别处,不管有多么可怕,都一样是人吧?怎么能拿猎枪射她呢?那是杀人行为吧?」
水野这么说,结果阿繁应道,「是这样没错。」垂下头去。
「所以嘉兵卫先生甚至立了供养塔祭拜。他应该也感到后悔吧。」
「不,我想问题不在那里。喏,老师,这可是实际上杀了人,是杀人罪啊。」
「不,我的姑婆就像我刚才说的,死过一次。她在户籍上……是死人。」
「这点我不懂呐。」水野歪头说,「她是幽灵吗?」
「不是幽灵。幽灵是四谷怪谈④中出现的那种吧?」
「现在是这样没错。」我答道,「可能是受到西欧影响吧,最近好像渐渐兴起一门叫灵学的玩意儿,简而言之,就是灵魂,没有实体的遗恨会化成人形出现。嗳,当成虚构故事是很有意思,但是认真辩论灵魂实际上存不存在,就教人不敢恭维了。如果只针对这一点,我倒是想像井上博士那样驳斥。」
我这么说,水野便露出不服的表情说:
「是吗?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幽灵比山人更恐怖多了。」
「水野,可别随意发言啊,亡魂之类的是违反自然法则的。」
「不,我不是要讨论灵魂存在不存在,老师。灵魂是妄念或执念对人的神经发生影响吧。」
「就算全部归咎于神经也是一样。总而言之,这世上就是有平白无端令人恐惧的事情。我觉得要是拿灵魂那类东西出来搅和,反而会难以掌握重点,也就是害怕的人的精神活动。我非常喜欢惹人害怕的怪谈故事,但要探索为何害怕时,不需要幽灵这种单薄的理由。话说回来……阿繁,你说的死过一次,我也不懂。」
「姑婆精神有些异常。」阿繁说,「她在夫家吃了许多苦,一直隐忍着,结果精神逐渐压抑出问题来了。最后她被送回娘家——我祖父的家,疗养了一阵子,可是害了大病过世了。姑婆被诊断确实过世,进行了土葬,可是她又活了过来,从棺材里逃脱,跑进山里面了。」
「哪可能有这种事?」水野惊叫。我劝阻有些激动的水野:
「嗳,过早的埋葬在国外也时有所闻,不是没有的事。那么,你的姑婆被当成死人处理……所以没有报警吗?」
「嗯。既然她跑进山里,下落不明,众人也无计可施,我想文件记录上还是维持死亡的。不,得了重病,而且精神异常的女子,一个人进入深山,不可能活得下去。所以大家都觉得姑婆应该就那样死了。虽然有传闻说有猎人看到她,或许她还活着,但那都只是传闻。看到山人,开枪威吓好像是常有的事。嘉兵卫先生因为是个神射手,所以尽管距离遥远,还是射中了,那不是幽灵。」阿繁说。
「不过……是恐怖的东西,是吗?」
「嗯,生活在平地的人,是不会了解山的恐怖的。我要重申,就算是在我们的村子里,如果是在村中碰到,不管外貌变得如何古怪,都只是一般的失踪者。就是因为在山里碰到……」
「所以恐怖。」
「是的。实际上,即使变成了山女,如果会再回到村中,那就不恐怖。」
「也有……人回来的情况吗?」
「嗯,有的。听说有一户姓登户的人家的女儿,被捉走三十年以上之后,又回到了老家。那个归乡的女人清楚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和人谈话,看到家人感到怀念,然后又回去了山里……也就是说……」
「家里的人也不害怕她,是吧?」
「可怕的不是形姿啊,老师。」阿繁说,「如果只是外貌改变,并不怎么……」
「令人害怕……?」
「嗯,即使外貌相同……」

这是我曾祖母过世时的事。
曾祖母过世并不是因为生病,她似乎年事相当高了,应该是所谓的寿终正寝。
遗体安置在棺中,所有亲戚齐聚一堂,举行我们这里说的守灵,不过并不是整晚都醒着。所有人会一起在大客厅就寝。
曾祖母的葬礼上,也有先前提到的精神异常而被休掉回来的姑婆——我祖父的妹妹、后来变成山人的姑婆在场。当时虽然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但还没有因病过世,又是故人的亲女儿,所在和室里跟亲戚一起休息。
我的故乡有个习俗,就是在葬礼结束之前,不可以让火熄灭。大概是斋戒期间忌讳让火中断的风俗吧。其他地方是否也是如此,我就不清楚了。
当天晚上,是由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来顾火。
她们整晚醒着,不让地炉的火熄掉。
祖母和母亲在大地炉的角落面对面坐着,母亲把炭笼搁在身边,偶尔添上炭火,好让火焰源源不绝。
山里的夜晚非常寂静,只听得到炭火爆裂的声音。
然而,两人却听到了脚步声。
她们不经意地抬头一望。
后门,
站着死人。
那身影不管怎么看都是过世的会祖母。听说会祖母生前腰就佝凄得非常严重。如果维持佝侵的姿势,一定会让和服的衣角拖到地上,所以她会把衣摆折成三角形,缝在衣前。
就连这种地方都分毫不差。
那身条纹和服也是她们见过的。
那就是曾祖母本人。
死人进屋来了。
两人连惊叫都来不及。
听说她们吓得甚至没法吃惊或害怕。死人走进了屋里,经过祖母和母亲顾火的地炉边。
经过的时候,
死人的衣摆碰到了炭笼。
炭笼转啊转,
滚个不停。
我母亲很勇敢,她把视线从滚动的炭笼移开,望向死人的背。
死人往亲戚休息的和室走去了。啊啊,照那样下去,死人会走进房间的。
那可是死人啊……
就在母亲这么想的时候。
「奶奶来啦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大叫响彻了整幢屋子,大叫的是那个神经失常的姑婆。叫声吵醒了众人,理所当然慌乱了起来。就在这场骚乱当中,
死人,
不知不觉间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幽灵的话,应该是消失了吧?」水野说。
「那是幽灵吗?」阿繁质疑。
「可是,喂,侵入者还没有闯进房间,你的姑婆就大叫起来了,对吧?」
「好像是。」
「那就是幽灵啦。」水野说,「怎么想都是幽灵。因为遗体在棺材里面吧?」
「对,遗体在棺材里面。」
「那么出现的不就只能是灵魂了吗?因为是灵魂,所以还没有出现在眼前,故人的女儿就察觉到,发出尖叫吧?要不是这样,纸门都还没打开,不可能知道啊。」
「不是的,水野兄。」阿繁摇摇头,「那不是灵魂。」
「呃,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并不是相信幽灵的存在。可是世上就是把这种事当成鬼故事谈论,聆听,理解。如果过世的老奶奶在守灵夜出现,那就只能是幽灵了。还是怎样?难道老奶奶就跟你那个大叫的姑婆一样,死了一次,又复活了吗?」
「我曾祖母确实死了,水野兄。」阿繁说,「大人都说她是换上寿衣,安放进棺材,然后下葬了。」
「那么,那……」
「水野,你先等一下。」
虽然还有些模糊,但我理解了。
「阿繁,我问你,那炭笼怎么会转个不停?」
「那是因为,」
炭笼是圆形的——阿繁说。
原来如此。
「是衣摆碰到炭笼了呢。」
「对。」
那就不是幽灵了。
不是活着或死了的问题。
我……忽然兴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总有一天一定要去远野看看。

①《远野物语》为柳田国男于一九一〇年出版之著作,内容为从岩手县远野町人佐佐木喜善那里听来,有关当地之各种传说故事和习俗。本篇中提及的所有异事,皆出自《远野物语》中之篇章。
②源赖朝(1147-1199),开设嫌仓幕府的初代将军。
③指井上圆了(1858-1919),佛教哲学家、教育家。为了破除迷信而开始研究妖怪,着有《妖怪学讲义》等,被称为「妖怪博士」。
④全名为《东海道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所撰之歌舞剧剧本,描述浪人民谷伊右卫门为附凤攀龙而企图毒杀妻子阿岩,阿岩死后化成怨灵作崇伊右卫门及其新妻至死。


5 柿子

斜对面的老爷爷给了我一颗柿子。
看起来不是很漂亮,但也不像是烂了,所以我想尝尝看好了,接过来一翻,一条虫冒了出来。
被虫蛀了。
真恶心,我丢掉了。
我担心虫会从垃圾筒里爬出来,心神不宁。
那条虫正用前端的小嘴巴啃着柿子肉,浑身沾满柿子汁,在柿子里面慢吞吞地前进吧。和身子一样大的隧道前方没有光明,为了前进,它必须吃个不停。偶然走到尽头,咬破外层,应该就可以出到柿子外面,但那也一样令人不安吧。
真是幸好我不是虫。
啊啊,那颗柿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虫身大的洞孔究竟弯弯曲曲到哪里?
真恶心。
啊啊,太恶心了。
我整个背部都凉了起来,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有一棵柿子树。
不,现在应该还在吧。家里后面的空地再过去一点的地方,长着许多鱼腥草的空地前面,有一栋屋檐下挂着三四个大蜘蛛网、木板墙坑坑洞洞的破旧人家。
我用石子扔着那户人家的蜘蛛网正中央的鬼蜘蛛。
我经常那样玩。
那个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觉得虫子恶心。我敢抓毛虫,敢捏蚯蚓,还经常把长脚盲蛛全部的脚拔光光,让它变得像颗豆子。真是难以置信。
现在别说是摸了,连看到都恶心。
光想像就恶心。
可是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在乎。
所以总是在草叶泥土虫子堆中打滚、玩耍。或者说,我是生活在那些东西里面,掺和在那类有机物当中。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没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钻过木板墙,我想应该是在追蝗虫的时候。
以前我都待在围墙外,从木板缝之间朝蜘蛛丢石头。
如果命中中心,蜘蛛就会被弹飞。不过蜘蛛不会被砸烂,只会跟石头一起飞走。即使没有命中,蜘蛛网一破,它就会跑掉。对于不跑还赖在原地的嚣张家伙,我就会继续丢。如果丢中蜘蛛网的边缘,吊丝断掉,蜘蛛网就会像拉到绳子的百叶窗一样,一下子卷起来。那么一来,蜘蛛也只好不情愿地退败。就像吊床的绳索突然断掉,蜘蛛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有时候也会打到房子的墙壁,但没有人抱怨。我不会扔太大的石头,所以不会伤到墙壁。就算打伤墙壁也看不太出来,反正都是破房子了。而且感觉也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我似乎就是认定那是一栋空屋。
即使如此,我还是毫无根据地觉得不可以钻过围墙。
毫无根据吗?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吧。
那里是别人家的土地,我当然会觉得不可以擅闯进去,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避免侵入庭院。
可是我跑进去了。
那是东亚飞蝗吗?
可能不是吧。
因为那片黑色的木板墙上开了一个连大人都钻得过去的隙缝。不晓得是破了还是一朋了,总之是坏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钻过去嘛。谁叫那片老墙就像门一样开着。
我以前一定也喜欢蝗虫吧。
虽然现在不喜欢了。
我想是蝗虫逃跑了。
我在庭院里追蝗虫,只顾着看底下。
我在杂草中到处奔跑,忽然抬头。
看到了一棵大柿子树。
上面结了满树的柿子。
我打从心里赞叹它的壮观。
因为过去都是隔着围墙看,从来没有由下往上看过吧。
除了弯曲多节的树干,勇猛地向旁边伸展的树枝也非常壮观。那是棵又黑又大,枝栖繁茂的柿子树。看起来同样黝黑的叶子底下,结了许多浑圆而尾端有些尖起的橘色果实。
我看着它的威容看了好一阵子。
我看得出神了。
可是,
不,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段记忆很可怕,我总有些害怕。
不是柿子树可怕,所以应该是那时候出过什么事吧。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吃了什么苦头吗?例如被那户人家的人骂了、还是被狗吠了、跌倒受伤了,这类的事。
我想应该不是。
我望向垃圾桶。
我介意起我丢掉柿子、可能会有虫爬出来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面有柿子,柿子里面有虫。
好讨厌,万一虫跑出来怎么办?那条虫还活着呢。
万一虫的小脸从垃圾桶边缘探出来怎么办?
还是干脆捏死它算了?虫活生生蠕动的样子就很恶心了,要捏碎它也很恶心呐。如果捏死沾满柿子汁的虫,虫的体液一定会跟柿子汁混合在一起,不忍卒睹。
然后我又想起了那棵柿子树。
——傻孩子。
——真是个傻孩子。
——就是要爬那种树。
那种树?
我记得那是祖母说的话。
刚才在我脑中重播的,是祖母的声音吧。
可是那种树是什么意思?
那的确是一棵既丑陋又诡异的树,但有那么特别吗?
不过那座庭院本身的确满诡异的。
底下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柿子树也一样。树皮漆黑,粗糙又弯弯曲曲,却比平房的屋顶还要高上一些。
我记得最顶端结了一颗比其他都要大上许多的果实。
那颗柿子好大啊。
对了,
后来我好像时常跑去那里。
闯进庭院里,仰望柿子树。
不对,就算不进庭院也看得到。
从远方也能一清二楚地看到柿子树。
我就是忍不住会看它,一看到就在意。
季节过去,柿子全部掉光之后,不知为何,只有最顶端的那颗柿子一直挂在上头,那是一副十分奇妙的光景。实在太奇怪了,果实不摘下来就会掉落,掉落然后腐烂,都是这样的。
没有果实会像澡堂入口的大电灯泡一样,老是单独一颗挂在上头。
因此我在意得要命,每次看到,每次在意,所以我钻过那片木板墙好几次,仰望那棵柿子树。可是从底下看去,会被树枝挡住,看不清楚。弯弯曲曲的粗壮树枝很碍事,前端四面八方伸展的小树枝也很碍事,让我看不到上面。
看不到呢。
没错,从底下看不到,完全看不到。不过从稍远的地方,在那块长满鱼腥草的空地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孤零零,油亮亮。
我清楚地回忆起那副奇妙的光景。
不过那是记忆中的景象,多少有些变形了。
多余的东西不见了,细节也被省略了大半,是一副有些滑稽的、漫画般的景象,但我还是清楚地想了起来。
坑坑洞洞的木板墙另一头,比破房子的屋顶更高一些,歪歪扭扭的黑色柿子树的顶端,只有一颗又红又大的果实孤零零高挂上头的景象。
那颗果实一直结在上头。
一直都在。
冬天、春天、夏天……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不不不,
这太荒唐了。
才没有那种果实。
那是我几岁时的记忆?
不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除非那是人造物,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奇怪的柿子。那颗顶端的果实比其他果实还要大,所以才比其他果实结得久吧。因为没有被乌鸦啄食,才在那里留了好几个星期吧。小时候的我觉得那很奇怪,在记忆中把这件事夸张了,只是这样罢了。
柿子的果实,
应该一下子就烂了。
应该也会被虫蛀。
嗳,是我记错了吧。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会不可思议地扭曲的。
就算是这样,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那段记忆有些可怕。
哪里可怕呢?
爷爷,
爷爷死了,
爷爷突然死了。
我唐突地想起了爷爷过世的时候。
我记得爷爷过世,应该是我六、七岁时的事,大概小学一或二年级吧。我的印象是这样。
我……
不,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爷爷是个木匠,听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还在干木匠,但我上小学的时候应该就退休待在家里了。因为我知道的爷爷,是个总是呆呆地坐在檐廊抽烟的老人。我经常坐在爷爷膝上。不,该说是窝在他盘起的腿中吧。爷爷浑身烟味,浑身都是肌肉,硬梆梆的,可是很温暖,窝起来很舒服。
我虽然这么觉得,却没有身体实际感受过的记忆。
都三十年以前的事了,不记得也是没办法。
原来如此,
那段柿子树的记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啊。
所以我才会想起来吗?所以才会害怕吗?
等一下。
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最喜欢爷爷了吗?
爷爷很疼我,从来不会对我生气。爷爷过世,我很伤心,但一点都不怕。我不可能害怕,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不,一定是那个垃圾桶。
那个垃圾桶里面,装着和我大大不同的生物,活生生的、不晓得在想什么的虫子般的东西,所以才恐怖。我一想到它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爬出来,就觉得害怕。那颗柿子……
不,
柿子,柿子的果实。
那栋废屋般的老房子……
那座未经整理的柿子树的庭院。
我经常跑进去,为了看柿子树。
没错,只要进去过一次,接下来就不在乎了。因为没人会骂我,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跑进去,仰望那棵大树。我介意着那颗怎么样都不会消失、不会烂掉也不会掉落的、顶端的大果实,钻进开了洞的木板墙仰望着它。
结果,
啊啊,
有人,
有人有人有人,在看我。从窗户。
有人从窗户看着我,默默地,大概从一开始就一直看。
全身的毛细孔倏地张开了。
就像有虫爬遍全身似地,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想起来了。
那栋木造的肮脏房屋,有一道面对庭院的窗户。
从那道窗户,
有一个漆黑的……
一个漆黑的老太婆在看我。
真的是漆黑色的,黑到无法形容。就像拿黑色蜡笔使尽全力涂抹般,一片乌黑。只有眼睛,眼珠里充血泛黄的眼白格外醒目。剩下的全是一片黑,虽然她的头发或许掺杂了一些白发,皮肤是黑的。就像黑色的漆碗般,黑得要命。
那个黑色的老太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好、
好可怕。
漆黑的老太婆可怕死了。
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视线的?
我应该一如往常地仰望着柿子树。
我想看到顶端的、巨大的、不会掉落的柿子。
弯曲的粗枝和无数的细枝碍着了我,看不清楚。
我垫起脚尖,然后不经意地,真的是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
近在咫尺的那里,赫然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老太婆,用一双暴睁的浑浊眼睛看着看着看着我。
恐怖死了。
我想我没有叫出声来。因为那一定不是人,都黑成那样了,才没有那种颜色的人。不,没有那种颜色的动物。那可比软炭还要黑呢。我想起来了,好可怕。多可怕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