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黠的嘴脸。
“我听不出来你是在赞赏啊……”
“那是你理解的问题。不要片面看问题那。能够理解就很好了,如果人们的价值体系得以建立,什么问题都没有……”
“但听你说的好像体系建立不起来一样……”
“就说了是你自己的理解问题。嘛任何事物当然是越简单越好。真理的属性中就有简单,单纯的构造才能让其坚固长久。当然时间太长也是会发生龃龉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之,那边的基本方针就是把恶排除出去。嘛,当然杀人也是恶。在社会共识上也是这样,会被排除出去……”
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用说基督教文化圈了。任何国家,任何文化里杀人就是犯罪,犯罪者就要接受处罚吧。
说的没错老人说道。
“惩罚在任何社会都有。但是对那些无可救药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一样吗。按罪量刑。规则是一样的,违反者就要被惩罚……”
“规则啊……”
又是一副让人厌恶的嘴脸。
“不过老爷子您这样的应该是不喜欢守规矩吧……”
你个非人还尽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呢。
“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尾田……”
“我不记得有法律是惩罚非人的……”
“是吗,那这种情况呢,警官毫不犹豫的射杀绑架人质的精神异常者。虽然我没见过,这也是规则吗?”
我也没见过。
“电影里面这种场面倒是很多。那是为了尽量保护人质吧……”
“日本的警察是不会杀人的吧。开枪也只会打手和脚。脑子里就没有杀人的想法。嘛,实际上怎么样呢,这样的电影出现,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文化根底。对那些无可救药的人——就杀掉……”
“因为是恶吗?”
“因为是恶吧……”
“等等老爷子。西方不是也有免除死刑的处置吗。不会那么简单就杀了吧。就算杀也是在紧急事态,正当防卫之类的特殊情况之下……”
什么状况都一样,杀人就是杀人……
“是这么说,但没有法律说杀人者就应该被杀吧……”
“是没有,但恶应该是被消灭的意识是有的。所以那些无可救药的人,要被杀死,即使不这样也要关起来一生不准出去……”
“这样好吗……”
又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嘛。不是说不可以。但这边又不一样了……”
“这边?”
“佛道啊……”
是会饶恕的老僧说道。
“什么意思?”
“判断的基准不一样……”
“这就是所说的善人成佛吗?而恶人也是有这样的可能。。。”
这样宗旨又不同了湛宥说道。
“我派宗旨相当古老,嘛他宗如何我不知道。但那边是爱吧。而这边是慈。这可不一样。那边也饶恕,但是建立在你必须悔改的前提下。忏悔,告解,然后才会被神原谅。但是,刚才也说了……”
人是不会变的啊。
“特别是那些偏离常理之外的人是怎样也没办法啊。不理解别人痛苦的人,怎样都不可能理解。即使试着去理解最后也理解不了。这不是绝对的恶。甚至连恶都算不上。无法理解所以没有办法啊。理解不了为什么不能杀人的人,至死也理解不了啊。这种人要怎么办。是杀掉,还是关起来?”
“无所谓了……”
我这么说。
“正解。只是,把这种家伙放到一旁不管,放进社会中也是不可能。法律上是犯罪者,社会中当然就应该受到惩罚。只是,当越过社会的范畴时——”
就只能宽恕了湛宥说道。
“刚才也说了试图去寻找道理上的合致,是社会中的要求。心的领域上不是这样,尾田。这个寺庙是在社会之外。在这里的是和脱离社会的我这样的出家人,或者是不被社会接受——被檀家送来的“异常者”。总之都是和社会断离的人……”
“我说啊……”
你想说什么啊我问道。
老僧,稍稍张开皱纹下的眼睛,然后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尾田啊……”
“什么啊……”
“鹤宥啊,虽然还年轻……”
已经杀了四个人了湛宥说道。
“啊?”
湛宥郑重的站起。
“十四岁杀了妹妹。没有理由。被抓住,进了矫正所,十七岁出来。只是一出来又杀人了。全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连续杀了三个人。理由——没有……”
蹙眉拧面。
“当然,马上又被抓住。这次被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医院呆了几年,出来之后完全没变,还是觉得想杀人。然后,就被父母送来这里了。已经六年了……”
“这样——吗?”
你有什么看法湛宥问道。
“那是杀人犯。杀人之后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人啊。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样,实际上无药可救。那和也许杀了你女儿的人,是同类啊……”
杀掉女儿。
我想象着。
鹤宥把女儿的头按在河中,溺死的场面。
没有现实感。
而且我对女儿面貌的细节已经回想不起来了。细部是朦胧的。那的确是我的女儿,然而细部的暧昧,宛若旧电影……
不是忘记了。
一定最开始就是这样吧。
我——
果然是非人啊。
那么可爱的孩子,有自己的血脉无比怜惜的孩子,无罪,无垢的存在——我没有正眼看过不是吗。不然也不会记不得吧。
这样的孩子被杀掉,像垃圾一样被抛弃,本来应该是发疯愤怒哭泣不是吗。而我这样算什么。
这样的沉默。
“是吗?”
这么回答。
没有别的感想吗湛宥说。
“没有……”
“那个和尚和我没关系。我不是能发表评论的立场。但我总算明白了。寺庙里运来尸体埋起来没一个人露出怯态。原来锅谷还是小巫啊。其他人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嘛?”
不——湛宥一副失去兴致的样子。
“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之前也说过,这里不是人格矫正机构。也不是收容所。只是寺庙。是修行的地方。僧人里,有像高滨的女儿一样有个人问题而来的,也有半途出家的。也有和鹤宥完全相反的立场的人。鹤正,就是小时候全家人都死了……”
“事故吗?”
“不是……”
“凶杀案?”
“不知道啊。从学校回来,外面玩了一会回家的时候,全家都消失了。因为家里有生意,父亲母亲祖父母和弟弟本来都是在家里,就那样全都消失了……”
“这该是……”
什么心情啊。
“相当混乱吧,虽然也有血迹,最后不明不白了结了。只是有些端倪,最后还是以失踪处理。最后,不仅是家族,语言和表情都没了。进入矫正设施,来到这里,三年之后,才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
“训练的结果吗?”
“什么都没做。这里也不是康复训练所。我们是和尚,只是让他去放下……”
“放下谁。犯人吗?”
“哪来的犯人啊,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犯罪。即使是的话,也不知道犯人是谁。想饶恕也没办法。让他放下的是消失的家族……”
“这样啊……”
湛宥进入寺院我也拖鞋跟上。
“家族很重要……”
老人径直向前走去说道。
“一起共有重要的时光,无可取代的存在也是事实。但说起来都是执着。珍重于此,并没有错。但是好好想想。家族和朋友,一旦没有也就止于那里罢了。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就没什么可珍惜的了吧。对象存在的时候自有世间的价值体系在其中。所以对其珍重,是一种社会性的体现。而没有之后,就转为个人性的问题。没有对象的执着,只是妄念。这种执着,当然应该是一扫而光的存在吧。因为——”
“怎样都无所谓了吗?”
湛宥突然停步在走廊,面向我,稍稍抬眼,半边脸拉起一样露出笑意。
“想起来了……”
“什么啊?”
“你家族也没了啊……”
“啊啊……”
“无所谓吗?”
“无所谓哦。我——是非人嘛……”
我这么说。
来到本堂。
高滨由里就站在本堂正中。
还是一副失神的样子,脸色已经比之前好多了。眼睛还是大张着。眼角的化妆已经淡了很多,还是掩不住眼睛的注目。
视线仿佛被消毒一般,清澈如初。
手臂上缠着绷带。
看到我来了一副似笑非哭的尴尬表情。像是有话要说一样,我没有理会,跟在湛宥身后穿过本堂。
第09话 罚
真是要感谢你这个非人啊!荻野说。
别跟我客气哦。又补上一句。
快活的语调,友人大概心情很好。
不说搭理你,看都不看你一眼。
荻野最近一直很忙,频繁的出去。
没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问过。深山里没有基站,手机信号很差。所以有时晚上也跑下山去。像是在和谁联络一样,既然这样下去了就不要回来了我这样想。
一度被逼入绝境的友人,外出时整个态度变得轻快。表情也明朗起来,或者该说是,轻薄。
看不出是埋过尸体的人。
发生了什么。
嘛,不是身为非人的我应该关心的就是了。
这就是所谓的管闲事吧。
这么想着更是觉得不想掺合。但我不想掺合你那边也别一溜小跑到我跟前啊,看着烦人。一副等着我问问题的表情,实在是烦人。
什么都不想问。
想说的话自己说就好了。但不是说说了我就会听。反正你刚才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没有一点附和,只是无视。
“怎么样,慎吾……”
还要说吗。
不耐烦的我想要起身被一把抓住胳膊。
“别逃跑啊……”
“我有什么好逃跑的?”
“现实哟……”
“你是说你自己吧……”
荻野迟缓的表情一瞬间凝结,旋即恢复。
“嘛,我是在逃。但是逃跑有错吗?”
没有啊,我这么说。
“能跑得掉的话就跑好了……”
“你觉得我跑不掉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啊,一定会跑掉的荻野自信满满地说道。
“是有胜算的。这个时候就是不能回头。就是往前走。一直到你走不动为止……”
“你之前不也是这样吗?”
“之前?”
“之前你投资还是干什么的时候……”
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你那时觉得自己失败了吗?”
“不不,那个时候当然不会这么觉得……”
“客观来说是失败了喽……”
“是……”
那不是重蹈覆辙吗我这么说。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这个朋友那时候在想什么。荻野说道这可不是了。
“慎吾啊,我那个时候真的是很兴奋了,乘波而起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掉下来,也没想到波浪会变小。只是,心里深处——还是会有恐惧……”
“不怕掉下来还会觉得恐怖?”
是啊这么说着,荻野的表情变得认真。
“就说过山车吧。那可以说是安全吧。因为很多安全措施都事先做好了。出一次事故可是会被万人唾弃,别想再做生意了……”
当然的了。
“这可是恐怖机器啊。大家不就是为了体验恐怖才来的吗?那就把安全扣松开一点好了。这样才恐怖嘛……”
“游客都死了还怎么做生意?”
“哼,不会全部都死的,也就死几个罢了。但那样不是更恐怖吗。从那么高的地方以那么快的速度,有可能被甩下来,甩下来的话就危险了,有可能会受伤,会死掉——正因为如此才会恐怖嘛。但是游客都安全吗安全吗这样问,而游乐园一方说着绝对安全。实际上确实是安全的吧。但大家还是会害怕……”
“因为就算这样说也不能保证完全没有事故啊……”
所以不是恐怖的原因了荻野说道。
“虽然不知道事故发生的具体概率,应该跟走在路上被钢材砸到的概率差不多吧。说起来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还要大一些呢。这么说来走在路上还要恐怖一些呢。但没人这么觉得吧。和安不安全没有太大关系。人一般不会轻装上阵到那么高的地方。上去了也不会那么快的速度下来。中途也不会旋转。这种非常识的状况,是会被预感到的……”
“预感吗?”
“记住了,害怕的不是死,受伤了只会痛而已。害怕的是在这之前啊……”
好像是这样。
突然刀子朝你刺来,根本没时间去考虑恐怖。突然被人殴打,感到恐怖的也只是想到接下来可能还会被揍。预想之外的突发事情是不会让人感到恐怖的吧。发生之后的再发,结束之后的反复,也许会死亡的之后预测才是恐怖之源。
“恐怖是想象。不是道理。如果是处于容易激发想象的环境里,没有道理的恐怖也是当然的了……”
即使明白是安全的也一样荻野说道。
“而想象啊慎吾。不是头脑里面进行的。要说起来,重要的是这里啊……”
友人拍打着胸膛。
“什么意思?”
“心。感情。不,是更原始的东西……”
“感情——吗?”
不由想起了死去的女儿。
“这种东西,是能冲破理性涌上来的……”
“冲破理性啊……”
也许是这样。
不管是他杀还是遭遇事故,女儿都是突然死去的。没有发现外伤,也许就没有感到恐惧。
如果是溺死的。那水充盈肺部的之前,应该是痛苦的吧。
但那种痛苦是否和死直接相关无法确定。痛苦不用说当然令人厌恶,但幼小的女儿是否在那时预测到了自己的死呢。
不太可能。
没有已死亡者来现身说法。所以死亡总是有一种疏远感。看到周围有人死去,只能去想象。那么尚不知死亡诸事的幼子,一定,连想象都做不到吧。
这么说。
就没有恐惧吧。
“恐惧不是来自理性。而理性是抑制恐惧的,唯一良药。像是每天从早到晚做过山车的人,不会觉得害怕吧。事故发生的概率明明是一样的……”
“习惯了而已吧……”
“所谓的习惯就是学习吧。虽然常常说是身体熟稔了,实际上熟稔的是这里只是没有被意识到而已……”
荻野指着自己的头。
“即使不是书面文化道理就是道理。虽说没有测速计,高度计人就没法精确测量数值,但是大概多少时间,多少程度,什么时候大概怎样落下来,乘坐多次后就能大致判断出来。也就是说能几乎正确的预估到之后的状况,做出预测,预测和实际吻合。所以不会恐怖。恐怖的是去预感无法预测的事情。预感预感,预先的感知。这和基于理性的事先预测是不一样的……”
这是感觉哦荻野说道。
“即使明白安全,处于和平时不一样的环境里就会觉得恐怖……”
“原来如此……”
“我那个时候可是一帆风顺。钱就是滚滚而来。大家都说信用不是金钱能买来的,确实买不来,但金钱超过一定程度后和信用是同义的。信用会生出更多金钱,地位和名誉也随之而来。只是用金钱买到的信用和名誉,会在金钱没了之后一并消失。总之那个时候的我,是名副其实的如日中天。所以了……”
会觉得恐怖荻野说道。
“真的想要逃的话,其实那个时候就可以的。只是无视心底涌上的恐怖,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满以为自己已经看到前面的情况,其实只是一种逃避吧……”
“预测落空了吗?”
哪有什么预测啊荻野自嘲的说。
“装出来的样子而已。那个时候,我也是第一次做过山车啊……”
怎么会知道之后怎么样。
“没有学习也没有经验。也就没有能够制服它的知识。所以不说危机管理更遑论安全管理了。砰的一下重重摔在地上。预测虽然完全落空——预感却是吻合了……”
“这次不会这样吗……”
我这么说。
我不是想泼冷水。只是本身就没有所谓乐观的精神。悲观乐观,于我身上都不存在。
这次不会的荻野说。
“为什么?”
“有你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就是关系。只是你自己不觉得而已,慎吾。刚才也说了,我有胜算。所谓的胜算不是不是对胜利的估计。而是输的时候怎么去对应。想定会输的情况,对每种情况可以对应到什么程度作出预判……”
“输的原因太多了……”
“总是有一定模式的……”
“但也总有你想不到的吧……”
“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啊,所以之前我预感到了却没预测到。这次要进行预测,这是消解恐怖最有效的手段……”
“你药用太多了吧……”
大概。
归根结底还是心情的问题吧。
你终于开窍一点了啊荻野高兴的说道。
然后呢我这样问道所以了友人凑到我脸前。
说道。
“你,是非人吧……”
“恩,怎么了……”
“就是感情坏死的意思不是吗?”
“这”
不对。
我一直就在怀疑自己最初就没有这种东西,后来这种怀疑也得到了证实,我。
“不,还没有意识到吗慎吾,根本就没有感情这种东西啊……”
“没有?”
“只是觉得有而已。所谓的心是没有的。你感觉到的,恐怖,安心等等等等大致都是没有的。最多也就只有积极和消极的情感。这两种情感融合各种理由才形成了各种情感……”
“是这样吗?”
“没错,而这么做的正是社会。和恋人分别就说是好难过好悲伤是吧。但是不管分不分别,根本就没两样嘛。物理上的远近没有区别。心本来就是分离的。所谓心和家族的羁绊,不过就是语言游戏罢了。没有生物学和物理学上的意义,只是在社会中通行的约定俗成一样的东西……”
“社会吗?”
“也可以说是世间。自己和自己以外的状况,就是所谓的社会或者世间。为了圆滑四方而将积极和消极的情感巧立名目,将其装扮成很复杂很了不起一样的东西——这就是感情的来历啊……”
是了。
而我,最小单位的社会——家庭中,都无法圆滑四方。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而无法做到的原因正是因为无法正确的传达感情。自己的悲喜,悔恨,心酸,一点也无法传达给曾经的妻子。
正因为如此,那个人才——
非人。
这样叫我吧。
我本来对此已经理解。无法表现是因为没有感情,最开始就没有人类一样的感情导致的吧,我这样结论道。
然而,好像不是这样。
不是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无法表现,而是表现本身就是感情。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也不是因为哭泣而悲伤。哭泣就是悲伤。
是你,先把社会抛弃了啊荻野说道。
“抛弃社会和抛弃感情即是同义啊……”
可能吧。我当然也有快和不快感。但也仅此而已。
之后就——
释然了。
“这样的你被人叫做非人,可谓是名副其实。只是好好想想。你的这种思想形态又是极为质朴。没有束缚没有粉饰,没有浮夸也没有谦逊……”
“哪有你说的那么……”
这不跟动物一样了。
不是,荻野这么说道。
“野兽,是更加胆小。全部的目的就是活着,所以会尽全力规避死亡。努力去生。但你没有想去生吧。比动物可聪明多了……”
“听这话我一点也没觉得高兴……”
“别这么想哦。你没有恐惧是吧。被那个姑娘拿刀指着,也没有感到恐惧是吧……”
“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