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不像——”
现实中会发生的事啊我这么说。
“怎么会。我给你分析分析,如果真的有犯人的话——不是策划已久之后实行诱拐的,一是地方离得太远,再就是全是在闹市,这应该不是计划犯罪,更像是临时冲动起意的感觉。只是也不是完全没有秩序的感觉,从间隔一定来看,有感觉不像是冲动之下的行事……”
“你自己也觉得矛盾吧……”
就如荻野所说,在众人视线下的诱拐只能认为是来自于冲动的行为,但是半年的间隔又似乎是有规律的。是说每隔一段时间发生冲动吗。
“那家伙应该有其理由。虽然我没法想象,会觉得矛盾是因为理由不是连续的吧。而且连环凶手会把战利品带走还有署名的特征,这里也没有……”
“所以就更不是了不是吗?”
“现在说的就是建立在是的前提下啊。嘛,也许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把它理解为事故就不用想这么多了吧。理解为单独的事件的话就不会去找共通点了。
“而且啊,儿童诱拐犯的典型行为,长时间外出巡回,带回来监禁,性暴行,现在也没有,一下子诱拐过来马上进行杀害的。所以——很难被发现。不像是有什么外部因素影响,导致杀人,或者是为了封口而杀人,最开始杀人就是目的的感觉……”
“杀孩子很有趣吗?”
“有不有趣我不知道,是不杀就受不了吧。嘛,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满足感和充实感,结果却造成了死的事实。那这样说的话……”
和为了杀害而诱拐是一样的。
“嘛,如果这种混蛋真的存在的话,没有FBI的日本不好办了啊。也许只能放任。省级警察联合搜捕的证据不足,难以形成事件。指纹和体液能够有就好了,但因为被作为事故判断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怎么样荻野说。
“什么怎么样?”
“没有被抓到的杀人犯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不,应该说没有成为事件的杀人……”
“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堆你也——不,我们还是有被抓住的可能……”
我这么说着站了起来。
然后扔下一句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就走出屋外。
和荻野——人一起心里总是毛毛的。
和尚们在哪呢。
锅谷和塚本在哪呢。
连自己在哪都无法确认。现在还没很好弄清寺里的构造。也没有努力去弄清。
走出几步来到本堂。从本堂到玄关的路总算还记得。
阴云密布,心照所然。
有些寒冷。
是因为山里吗。
那个孩子的。
女儿的死相浮现在眼中,久久无法消散。
那个时候。
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非人。所以对于如何悲伤才好,人类在这个时候悲伤的形态如何,认真的做过思考。
孩子死去,像垃圾一样死去的事实该如何接受才好,当时的我不明白。
——不对。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想。
感悲即伤,就够了。
——所以我。
并不是考虑悲伤的方法。
而是考虑怎样把自己的悲伤传达给别人的方法吧。我,不善于作出悲伤的姿态。不,不止悲伤,所有感情都是这样。连曾经的妻子也不曾感到我真实的感情。
为什么会这么笨拙。
现在想起来,是谎言吧。
我其实并不悲伤吧。
不这样的话就不会陷入那样的思虑。
只是哭了而已。
而且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女儿死去是事实。只有所谓的不愿意接受和逃避而已。
装出悲伤的样子,忽略重要的地方。
非人。
如此小小的,纯洁的孩子,被当成垃圾一样抛弃。
也许——是被杀的?
那么就应该更愤怒才对吧。不,应该愤怒吗。不是吗,眼前空白程度的愤怒不是吗。
我没有怒意也没有悲意。只有些微的疑惑以及那天那个孩子那只手的感触,在记忆中苏醒。
钝行。
走进埋江木尸体的地方不知何处山鸟的叫声如期而至,我就此停下脚步,返回了玄关。
向山门走去。
门中长长的阶段延伸向下。
没有见过的红色小轿车。是塚本的吧。
没看到江木的车。取而代之的是全身涂黑的一见给人高级感的车。没理由是荻野买的。那应该是客人的车吧。
来客人了吗。不,是正要回去吧。三名僧人站齐对着车后排行礼。
长长阶段下的僧人难以辨识。光头,同样的僧服。体格上来看,一个人好像是鹤宥,说起来我也就认识这一个。
什么都不想想,仰头望向阴郁的天空。
“怎么了尾田?”
湛宥的声音。
“没怎么……”
“嘛你是这样了……”
倾身的恶人嘴脸,手里拿着扫把,却没有在扫地的样子。
湛宥站在旁边,看着下方。
“客人相当感谢啊……”
老僧似乎面露喜色。
“感谢?”
车辆发动。送行的僧人们再次敬礼。老僧的视线追及到车的消失。道旁的苍郁下,很快就不见踪影。
那是哪个小姑娘的父母湛宥说道。
“哪个小姑娘?”
“就你把别人扔进墓穴那个……”
“啊啊……”
高滨——是这个名字吧。
“还活着吗?”
“何止活着……”
湛宥夸张的伸开双臂。
“简直是温顺。饭也吃了。本来之前是只喝水的。跟她说话也有反应了。不说想死了……”
“呼恩……”
“她父亲很是吃惊。和女儿进行对话已经是多少年之前了。而且那个姑娘,还道歉来着……”
“道歉?”
湛宥笑了。
“虽然只有一句爸爸对不起这么说的……”
爸爸对不起——吗。
被黑色包围的,宛如世界境界的眼睛浮现在我脑海。
只能想起那双眼睛。
还有雪白染血的手臂。
粘稠血液的感触,和死去女儿温热掌温的记忆重合。
“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道啊……”
“不是说父母是粪吗……”
现在不这么看了吧湛宥说道。
“屎不拉就会死,但谁都不愿意去沾这种秽物。在孩子们眼中,父母就大抵是这种东西。但作为必须要处理粪便的父母感到的是棘手。所以了对一个人来说,学会干净而洁净的擦掉屁股上的屎是重要的事情。对于能好好擦掉屁股上的屎的人,无论这个人怎样,首先就是感激。而那些擦也不擦,屎尿就沾在屁股上的孩子可谓是最让人闹心的……”
“好脏的比喻……”
“先说屎的是你哦尾田。那位高滨先生,为了那不成器女儿的事情可谓费劲了心力。母亲好像也因为心病住院了。尽心尽力,处处说好话,最后还被叫粪,无怪乎父母会生出心病来。当然这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解决的事情,特别是经历了现场的你看来,这无异于梦话,痴话。但在父亲看来,一句对不起就足以感激涕零……”
“不是说吗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有用的。社会面可能还无法解决。但心情是不一样的。把外界的价值标准应用到内心是会产生龃龉的。【就这点你大爷可不甘心啊】这不过是无赖偏执的歪理,实际上心已经甘了啊……”
“是这样吗?”
“因为啊……”
根本就无所谓嘛老僧说道。
“本来就没有心,怎么想全凭个人……”
“也是啊……”
“喜怒哀乐这些全是难以定性的东西。外在表现出来的和真实想法不尽相同。即使自己也不明白吧。无法数量化。这种东西作为基准是无法量测世界的。自己的感觉无法影响三千世界。但感知世界的方法会决定人眼中看到的世界。是地狱还是极乐全凭个人观感。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想无所谓,不要因为自己觉得是地狱也就强迫别人……“
“强迫?”
“比如【明明我是地狱你却是极乐太不公平了,你也给我下地狱吧】这么说的人,所以被称为无赖啊。你是地狱全是你自己的责任。这么讨厌的话从地狱出来就好了,多简单的事情……”
“简单吗?”
“不是吗。那个父亲,也只是女儿一句话就从地狱出来了哟。嘛,也许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
但这样又何尝不好呢湛宥说。
这时送人的僧人已经沿着台阶走了上来。果然鹤宥在里面。师父湛宥不成个样子,弟子个个倒规规矩矩,礼数周全的样子。
三个僧人行至湛宥面前,恭恭敬敬的一礼。
“弟子已回来……”
“说了什么?”
“感激涕零,说是他夫人也会很高兴的……”
“是吗?”
三个弟子再次行礼,走向寺庙。
后面是我的视线。
“那个小姑娘——回去了吗?”
“怎么可能。现在回去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是已经好了吗。还是你们故意说没好想继续敲钱?”
没好哦老人嗤笑道。
“哪有那么容易就变的。本性这种东西可是跟着你一生的。和粪不一样你是看不到它的首尾的,狗一定有尾巴,本性你就是想拿掉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不会变的吗?”
“不会变的哟……”
老人的视线朝向早已不见的车辆这样断言道。
“即使学习和修行,人也是不会变的。反省会让失败减少。学习会让成功增加。经验的积累会让效率提高。然而本性还是一样的。你可以修剪枝叶却对根干无能为力。即使明白也做不了什么。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悔之类的语言……”
就算明白也没办法停下来啊,如咏诗一般的节奏说出这句话后湛宥再次笑了。
年龄大了就是死脑筋啊。
“而且处理的很糟……”
“没办法老朽了。”说起来老朽能做的就是劝其不要这样了。嘛,那位父亲说是在地狱,小姑娘可是在更深的地狱。只是无论再怎么深,只要一瞬间就可以离开地狱。但是啊,马上又会掉进去吧……
“是这样吗?”
“可不是。嘛,这次因为你的恶劣行径,暂时觉得离开地狱而已……”
恶劣——吗。
“只是她一直说想死想死很烦我就让她去死而已……”
想来我好像对所有才见面的人都说过这句话。
对塚本说过,对锅谷说过。
荻野,也说过类似的话。
好像不只是说吧湛宥道。
“把别人扔进洞里想要杀了别人。真是个恶劣的男人啊……”
“那还不是因为她说想死……”
“但普通人不会像你那样做啊。扔进洞里和杀人犯的小孩一起?那家伙还和自己杀的尸体在一起……”
“那是偶然了……”
“这是我从精神科医生朋友那儿听来的。即使是患有重度精神疾患的人,在生死攸关的场面下,在那个瞬间就会突然痊愈。生存本能之类的作用下,错节的位置被连接了起来……”
“说的像是不出信号的老电视拍一拍就好了的样子……”
“一样的。再怎么精神异常,还是活着在。也就是可以呼吸,吃饭,排泄。反过来说无法做到这些就无法生存。也就是说这些人的动物面功能是完好无缺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部分出现问题而已。而在生死关头之前,就会和这些正常的部分相连接起来……”
“想死的人也是这样吗?”
“所谓的想死和去死是不一样的。希望啊希望。而且想死的人也是各种各样……”
“你是说理由吗?”
“理由大抵是之后附着的东西,关键就是情绪,只是操纵这样的情绪左右摇摆,就像尾巴一样。尾巴过长太麻烦尾巴太短难以摇动。很多人对自己的尾巴不满意。明明很长却无法收回,明明很短却无法自由的摆动,说着这些无理的妄言的同时从不去剪短或者伸长尾巴……”
不是这样吗,老人看着我。
“你知道修验吗?”
“是说山伏吗?”
“没错。那些人,在山里修行。苦行哟苦行。凝视那些掉下去绝对会没命的谷底,爬上悬崖之类的。那真的相当恐怖。会吓的屁滚尿流……”
真是肮脏的老爷子啊这么说道。
“你也可以试试,真的很恐怖……”
你们也进行过这样的修行吗这样问道后宗旨不同这样回答道。
“和教义无关系,只是我们认为身体不是能够锻炼也不是应该劳苦的,但抛却这些,一般人也是也是可以接触到修验的修行的。只是接触到。那就是一种死而重生的感觉。被挂在悬崖绝壁上,腰上系一根绳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状况。拿着绳子的人如果放手,绳子上的人就死定了。只有一根绳子哦,一根绳子……”
真的很恐怖啊老人又是让人厌恶的一笑。
“在这种状况下,被呵斥改掉本性。不是说不改就让你去死,状况的迫力已经让人无法反抗。会拼命的道歉……”
“为什么道歉?”
“任何事情……”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吧老人说道。
“被拽上来之后,真的感觉重生了一样。清清爽爽,从一开始。就像出生后的婴儿一样纯洁的状态。从地狱中出来了……”
“还真是简单啊……”
“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尾田啊。这样——是会回去的……”
“会回去吗……”
“会回去的哦……”
老人抬头看着我转身。
“很快又会变得和之前一样。因为害怕狮子把尾巴藏起来,狮子一旦不在面前就会又伸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了,修验者需要不停的修行。一直持续下去。禅宗的僧人坐禅,悟道。但这不是终点。这种悟是舍弃。悟不是得到什么或者到达什么地方。是一种持续的状态。所以不是这样坐着就会出现什么。所以坐禅,舍弃,再坐禅。没有终点……”
“那不是没有什么意义?”
“是没有意义。就是这样的。那个小姑娘也是一样的哦。看到你凶神恶煞想要杀她的样子,因为生理上的恐怖暂时回复正常,很快又会和以前一样了。短则三天,长则一年,又会和以前一样自暴自弃说出想要死的话了。也许会比之前更严重……”
“那么……”
那位父亲我说他是空欢喜,但谁说这种欢喜就不珍贵呢老人说道。
“没有永远持续的欢喜。一直吃好吃的东西也会觉得无味。而且觉得美味就是一瞬。吞下去之后就没感觉了。人生就是空欢喜的堆积啊,那位父亲现在为止的种种苦劳因为一句不相称的话就一笔勾销。苦劳和心酸,在微不足道的几个字上就得到了回报。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心,大小轻重也都说不上了……”
“没有轻重吗……”
没有啊老爷子轻轻说道。
“这种不过是印象植入。所有东西都是印象植入。因为悲伤而哭泣还是因为哭泣而悲伤,谁都不清楚。总之是无所谓的事情……”
“无所谓吗?”
“只是这种东西的堆积。所谓的不间断积累的重要性。地狱极乐不过是表里两面,常常转换。聚焦在这上面不过是迷妄。现在好了。没问题了,这么想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无所谓好坏,都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了,那个小姑娘还不能回去啊……”
“真无趣啊……”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湛宥把扫把立在门口,像是要进寺里的样子,突然面向我。
“出了一千万(50万人民币)。”
“啊?”
“那位父亲哟。高滨桑。所以我说还在中途呢还给他一半……”
“还在中途,就是还没结束的意思?”
“还没结束啊……”
湛宥打开门走入前院,弯腰坐在门槛上。
“因为还没结束所以在中途啊。没有骗人哦……?”
“喂。这笔生意你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不是在金钱的意义上。之前也说过化缘没有一定要给多少钱。和捐钱一样在乎别人的心意。我说过心是不能数值化的吧……”
“孙子就算了爷爷也一样过分啊……”
我坐在湛宥旁边。
“遗传吗?”
“你个非人没资格说别人……”
“这种奇怪的檀家很多吗?”
“檀家呐……”
老人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嘛捐钱的人是有,但和一般意义上的檀家不太一样,因为我们不做法事,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关联性,有人会来就是了……”
“骗那些有钱人吗?”
“和钱没关系。来的人也是形形色色。世界上走投无路的人还是很多的……”
湛宥转过头来。
“听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说,尾田,你女儿——”
“不要说了……”
已经够了。
“嘛。听他的意思是,你女儿如果是被人杀的,杀人的就是连环凶手……”
“你那不正经的孙子是这么想的……”
真像是天大的妄想啊祖父笑道。
“真实情况是怎样我不知道,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没把杀人当成一回事。有喜欢杀人的人,有忍不住杀人的人。有人把他人囚禁起来,拷问,杀害,也觉得没有什么。没有道理涉及的空间。道德和法律也无能为力。甚至是超乎本人控制之上的。悔过自新,更是无稽之谈……”
“那怎么办?”
“没办法……”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一点都没有啊。但是啊尾田。这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东西。妄自尊大说是现代社会的病症之一,但其实每个时代都不少这样的人,对于不是这样的人来说这就是巨大的麻烦。所以才会杀人啊……”
“你要说什么老爷子?”
“听好。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如果女儿是被人杀的——你恨那个凶手吗?”
“恩……”
不知道。
不曾想过。
不会去想。
如果凶手确有其人,身为非人的我,是没有和普通人一样去憎恶人的资格吧。
但。
“你觉得是恶人吗?”
“当然了,是做了错事吧……”
是嘛老人说道。
“那个孩子啊……”
“锅谷吗?”
“他也杀人了哦……”
“啊啊。所以是做得不对吧……”
“你觉得他是恶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答道。
“总之是小屁孩,笨蛋是没错的……”
“所以觉得他本性是恶的?”
恶。
是什么。
“说了不知道……”
不耐烦的我。
这恐怕就是正确答案湛宥说道。
“你在逗我玩吗,老爷子?”
“没有啊,不懂装懂,独断专行的人虽说是笨蛋,但你知道他们的本性吗?我也不曾知晓啊……”
那一开始就不要问。
“虽然人们常常说恶,恶在这个国家也是形形色色的。善恶,良恶,好恶都不一样。劣质,趋避,严重,恶大致上就是这样的形态。但是所有都不一样。而刚才一般所说的恶,主要是指的绝对恶……”
“绝对恶?”
“是的。不是相对的价值判断,说谁恶就是恶的意思。那边——是这么想的……”
老人不知为何扬起了头。
我也跟着抬起头来,除了污浊的天井别无他物……
“那边是什么意思。在上面吗?”
“耶稣教哦。那边的眼里辉煌而雄伟的神明只有一座。唯一的神,唯一的真实。这是绝对的善者,而对抗其的全部……”
即为恶,老僧这么说道。
“我虽然老朽了也感到不对劲,正义的对语什么时候变成恶了?不应该是不义吗?还有标榜什么都是恶。这只是那边的想法……”
老人再次仰起头。
“背神者,背神的行为,皆是恶,皆是不应有之物。法律和道德,当然也以此为准绳。人们很容易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