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
「他每到一个村落就挨家挨户招摇撞骗,说人有灵障啦业障啦,靠着帮人祈祷、去凶解厄换取金钱维生。带发修行僧、占釜师※、行者,随你想怎么叫都成,他就是这一类人。总之你的祖父出身于贫贱,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好笑,不管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装饰,都无法遮掩他的低贱出身。我每次看到装模作样的老爸以及向他磕头的那些蠢货就觉得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叫什么教主、山伏,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还不就只是个乞丐罢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统哪——」
(※占釜师:神道或修验道中的一种占卜方式。大锅上放置蒸笼,笼中放米,上盖。水开时,以蒸笼中的米发出的响声大小来占卜,称鸣釜神事。)
乞丐——
「听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山中游民,跟山窝※没什么两样。要是别人知道这点,就没人会畏惧他、没人想对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骗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个诈欺师。」
(※山窝:原文「サンカ」,汉字可写作「山窝」、「山家」、「三家」、「散家」等,随时代或地区,所指的对象不尽相同,基本上指一种山岳地带居所不定的流民。)
诈欺师——
「而且还是一流的诈欺师。」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你应该听说过明治年间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吧?许多僧人被迫舍弃僧籍还俗,山伏也一样。即使被编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验道仍旧只是杂宗。修验道不分神佛,神佛习合乃是理所当然。舍弃权现与本地佛※,修验道就无以成立。当时只是个诈欺师的父亲看穿了这点。」
(※权现、本地佛:权现为基于神佛习合思想中的「本地垂迹说」而生的神号。神佛习合论者认为日本传统的神其实是佛的化身之一,例如天照大神是大日如来的化身,此即本地佛。)
父亲的言语里有着深刻的恨意。
充满了对祖父的诅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这段期间,势力庞大的修验者与民间宗教人士创造了许多神只。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讲※设立御岳教,富士讲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这些就是修验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亲这种没有信徒也没有讲社的神棍无力创设新兴宗教,于是他心生一计,立刻变卖土地跑到京都去。结果,也不知靠着什么关系——竟让他给溜进东寺里了。」
(※讲:又称「讲社」,指基于同一信仰、相互扶助的宗教团体。日本民间许多宗教集团均以「讲」为名。)
「反正也只是图个方便。」父亲轻蔑地说。
难道不是为了修行吗?
「是为了图方便。」父亲再次强调。
「假如老爸继续待在乡下干他的神棍,大概就不会有这个教团出现。因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废止修验道,这么一来,父亲只算是真言宗系统的末寺的下级僧侣,小庙和尚不可能熬过废佛毁释的凶涛巨浪;可是如果不愿意,父亲就只能当个更邪门歪道的神棍。万万没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成了——教主——?
「老爸想要是本山的这块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难的时代——不,应该说正因为这种时代,拥有长期历史传统的总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毕竟这可是一块巨大的招牌哪——」
父亲说,祖父的信仰动机十分不纯。
「——说起教王护国寺,谁都知道是真言宗的总本山。在东寺修行过的话,比起在一般小庙也被瞧不起的修验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猪吃老虎地熬了几年,终于取得了这间寺庙的所有权——」
父亲环顾寺内。
「我看这里多半也是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的。来到这间寺庙,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领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就是你所谓的神通力——」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说:
「——刚刚我也说过,马戏团员表演的戏法,由一流寺庙的和尚玩起来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瞩目后,信徒随之增加;待时机成熟,便与总本山切断关系自立门户。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为了达成他的野心,牺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时,抛妻弃子,放下老妈与我不管。老妈贫困交加之际得了重病,最后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祖母——
「连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家伙,还敢称什么活佛?」父亲狠毒地说。
「等我被叫来这间寺庙时——母亲早去世了好几年,教团也已成立。看到那个原本脏兮兮的老头子,现在竟然穿起金光闪闪的法衣,好不威风——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
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我觉得可笑,但也觉得生气。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我受够原本的生活了。」
「你做梦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么待遇。我们没被当成人。人有身分,身分有上下之别,可是我们连身分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们终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没办法住在山里。驱魔除秽者,与妖魔鬼怪一样满身秽气,受人鄙夷。可是我从没想到,仅仅——」
华美的法衣。
「——仅仅是穿上那种衣服,父亲竟成了比人更尊贵的佛祖!」
「你听好。」父亲站起身来。「想当上教主,只需要一个绝对自傲的态度。你要自认比任何人都伟大,不能有所怀疑。一旦怀疑,你就失去了——一切的立足点。」
自傲吧。
就只需自傲。
父亲——新教主说完这句话后,走入身后的房间里。我一个人蹲在偌大的佛堂里,抱着头泪流不停。
只觉得——很悲伤。
「你在哭吗?」
声音——拓道先生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脚跟方向。
拓道先生就站在我的背后。
「拓——拓道先生——你……」
「新教主说的话——都是事实,请你接受吧。」
「可、可是,这……」
拓道呼唤我的名字,接着说:
「请你仔细想想,教主说得并没有错。神通力只是个骗人的幌子,跟表演没有差别。但艺人毕竟仅是为了取悦人而存在,无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为相同,前代教主却——拯救了许多人。」
「拯救——」
「因此,就结果而言,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活佛,是你从小认识的那个伟大祖父,这也是事实。即使你接受父亲对你诉说的往事——也没有必要改变你原本的想法。」
「可、可是……」
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专心修行,无须疑惑。但是只有修行还不够。努力累积修行,或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那只能拯救自己,无法拯救他人:至多能救一、两个人,不能拯救大多数人。想救众生——」
只有靠一个能得人信赖的地位,拓道说。
「——令尊要你自傲,但是他却还无法做到。他作为教主仍然不够成熟。不只周围,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这样——是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的。」
拓道说完,悲伤地看了祖父的法衣一眼。当然,在那绚烂的布料上——没有眼睛也没有脸孔。

6

十五岁时,我离开了教团。
因为我无法拂去对教主——父亲的厌恶与不信任,这个观念已经深植我心。
同时,我也强烈希冀重新接受剃度,学习真正的佛法。
教团——变得愈来愈荒芜。
那里失去了信仰。
父亲继承教主后,信徒数量一天比一天少,许多人趁着祖父之死而脱团,干部也接二连三离去,就连牧村拓道也告别了教团。
但父亲仍然意气风发地继续扮演教主。
父亲似乎深信只要这么做信徒就会回来。
父亲的神通力——戏法虽然完全承袭了祖父时代的手法,但了无新意,相较于马戏表演更是黯然失色。同时,时代变迁早已没人相信这套。就算父亲想力图振作,终究无法挽回信徒的心。
真是滑稽。
没人渴求父亲。
没人接受父亲。
最后连教团的中枢干部也离开了父亲身边。
而我——也舍弃了他。
我辗转进入好几间寺庙修行。
不只是密宗,也学习了法华宗与念佛宗。
亦曾在镰仓的禅寺以暂到※身分入门,修习了三个月的禅宗。
(※暂到:初到寺庙,尚未受到入门允许的和尚。)
但是,每一种佛法我都无法适应吸收。或许单纯只是我还没学习到精髓,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是我仍旧无法摆脱幼年时期所受到的思想灌输。
我流浪各地,最后我到达了——高野山,与东寺并称真言宗的顶点之青岩寺——金刚峰寺※。
(※青岩寺:别名金刚峰寺,位于高野山的真言宗寺庙。高野山是空海年轻时修行的场所,亦是真言宗的信仰中心之一。)
时值大正元年,我二十七岁。
我深深受到感动,发愿舍弃过去的名字与人生,入真言宗门下。
众生无边誓愿度。
福智无边誓愿集。
法门无量誓愿学。
如来无边誓愿事。
菩提无上誓愿证※。
(※誓愿:修大乘菩萨道时,必须先发下誓愿。随宗派不同文字略有不同。一般多为四句,称四弘誓愿。此处为真言宗的誓愿,共有五句,称五大愿。)
接受十善戒,完成结缘灌顶仪式。
我总算成了真言宗的和尚。
接下来的十年间,
我专心修行真言密宗。
回归初衷,埋头认真学习。
显药拂尘,真言开藏※。
(※显药拂尘,真言开库:典出空海著作《秘藏宝钥》。意思是显教(密宗以外的其他宗派)的修行有如拂去外在尘埃,渐次接近事物本质;真言密教却是有如打开宝库,直达事物本质。为比喻显密差异的话语。)
身密、口密、意密。
六大、四曼、三密※。
(※六大、四曼、三密:空海教义的根本。六大指「地、水、火、风、空、识」,表森罗万象一切事物。四曼指「大曼荼罗、三昧耶曼荼罗、法曼荼罗、羯磨曼荼罗」,表万法之各相。三密指「身密、口密、意密」,密宗的修行方法。身密为结手印,口密为诵真言,意密为观本尊。)

唵阿莫伽昆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鉢纳摩人缚罗鉢罗韈利多耶吽※——
(※唵阿莫伽昆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钵纳摩人缚罗钵罗韈利多耶吽:即光明真言。祈求金刚界五佛(五方佛)绽放光明之意。)
我——
再度得知父亲消息是在大正十一年。
通知我这个消息的,就是牧村拓道。
牧村在这之前似乎在秩父的真言宗寺院担任住持。他信中提到,几年前他收了养子,将住持的位子让给养子后,退隐山林。
牧村——祖父的爱徒在离开教团之际,与祖父的教义——修验教及密宗的混合体诀别。
但由信中看来,他似乎跟我一样,虽叩过禅宗大门,却还是难以改宗。一度还俗之后,重新出家成为真言宗的和尚,可见——他也一样无法逃离祖父的诅咒。
此外……
这封信让我察觉了,离开教团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牧村——从我曾经栖身过的镰仓禅寺和尚口中听过我的消息,之后一点一滴地寻找我的踪迹。即使我已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过去,栖身山中,一心向佛,与社会的缘分终究难以断绝。或者——同是受到祖父教义束缚的牧村,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不管我绕了多少远路,最后到达之处终究是真言宗吧。
金刚三密会在我离开后几年内就结束了。
失去了所有信徒,教团无以营运,寺庙也拱手让人。但父亲仍然无法舍弃再兴教团的梦想,孤独地进行半诈欺的宗教活动。
或许他应该改行去表演杂耍马戏。
父亲愈来愈堕落,多次身陷囹圄。
他的恶名也传到了牧村耳里。虽早就与教团分道扬镳,但与父亲缘分匪浅的牧村,在见到成为自己信仰契机的教团之穷途末路时还是难过不已,对其象征人物之昭彰恶名深感痛心。落魄的父亲继续丑陋地挣扎,但他愈挣扎情况就愈不顺遂。
最后——父亲在穷困潦倒之际搞坏了身体。
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没办法放弃梦想。
他做了什么富贵荣华梦,我无从得知,但不论处于何种逆境,他从来不肯放弃教主的头衔。
多么可笑的执着。
父亲最后失去了住家,被赶出市町,在流浪途中倒下,变成半身不遂。
牧村见到身体无法自如行动、完全失去生活能力的父亲的惨状,心有不舍,便收留了他。
父亲那时已无异于乞丐。
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象征教主的那件法衣。当牧村凭藉着街头巷尾的传闻找到父亲的时候,他还紧抱着袈裟与法器,奄奄一息地躺在高架桥下。
信上写着「至我茅庵已经五年……」。受牧村收留的第五年,父亲病笃。
不知为何,我——觉得很困惑。没想到我对父亲的疙瘩即使经过了二十年,依然完全没有消失。
即使励志修习佛法,这个疙瘩在我心中也未曾消失。
我厌恶父亲。
不——我——
并非如此。
信中又一一记载了底下之事:
令尊偏离六道轮回,陷入天狗道。白河院※有言:修行者不坠地狱,因无道心,亦不得往生——
(※白河院:白河天皇(一〇五三~一一二九)。笃信佛教。西元一〇八七年退位为上皇后仍握有大权,摄政期间跨其子、孙、曾孙三代天皇,达四十三年。)
天狗——
英彦山的丰前坊、白峰山的相模坊、大山的伯耆坊、饭纲山的三郎、富士山的陀罗尼坊、爱宕山的太郎坊、比良山的次郎坊,以及鞍马山的僧正坊——这些都是在炽烈的修行中最后堕入魔道的修行者,是脱离因果轮回,却无法真正获得解脱,受缚于魔缘的一群人。
自傲——
就只需自傲——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困惑。

7

父亲死了。
就在我来探望他的第三天。
来探望前,我一直以为——身为至亲,相见时亲情会油然而生。但这只是种幻想。当我见到衰老丑陋的父亲,侮蔑之情有增无减。我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坐在他的枕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衰弱的容颜。最后——
教主死了。
没有任何价值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原文作「生まれ生まれ生まれ生まれて生の始めに暗く、死に死に死に死んで死の终わりに冥し。」空海著作《秘藏宝钥》中之一节。)
为何如此害怕黑暗?
那么早点腐朽,消失不见不是更好?
早点——
——有尸臭。
我嗅闻到腐败的臭气,浑身不舒服地打了个冷颤,重新点燃线香。
一缕烟升起。
在线香后方,
——那是,
那是祖父的法衣。
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父亲拼上他的一生守护这件法衣。
祖父的、
父亲的、
拓道的言语于我心中苏醒。

无须道歉/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活佛任谁都当得成/
自傲吧/
但是他自己却还无法做到/
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
否则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

——自傲。
——要自傲,只要变得自傲即可。

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
只有外壳/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那件法衣。
那么,那件法衣才是……
在那件法衣的巨大衣领下。
有道奇妙歪斜的皱摺,
不久,皱摺化为眼睛,眨了眨。
「汝即是我。」
突然之间,
父亲的遗体开口说话。
「你还不懂吗,圆觉丹——」
衣服上的脸咧嘴嗤笑。
我粗暴地抓住那张脸——然后——
轻轻地……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此乃大正十一年秋深夜之事。


第玖夜 毛倡妓

#插图
第玖夜一风流士至青楼寻妓,
见女倚高楼窗棂,长发飘然。
女子无容,额面皆发,
士大惊,昏厥矣。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1

一把抓住女人的后颈子,一股香水味飘荡而出。
或许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吓傻了,不敢作声,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向自己。
木下固治面无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说:「警察!」
女人顿时害怕得发起抖来,拼命地把头转开,不敢与木下两眼相对。「干什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女人装傻,扭动身体不停挣扎。
「这是取缔,今晚是大规模街娼取缔的第一天。选在今天出来拉客算你倒霉,跟我来。」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种女人,请放开我!」女人叫喊着,姿势很不自然地把头转开,不愿让木下看到自己的脸孔。「那你又是什么女人?」木下试图把女人的头转过来,但女人将头上的丝巾拉低,双手掩面,直说她跟取缔没有关系。
「喂!」
木下大声一吼。
「——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大有关系吧。下个月起就是红线区※强化取缔月,今晚算是暖身运动,警察在各处召开夜蝶捕捉大会,你很倒霉,落入捕虫网了,快快放弃抵抗吧。」
(※红线区:即所谓的「红灯区(red light district)」。战后日本于西元一九四六年发布公娼废止令至一九五八年发布卖春防止法期间,可公然卖春的区域。)
木下左手拧着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脸部的手。「放开我,请放开我。」女人反覆说着。
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木下是曾在东京警视厅厅内柔道大会中得过两次优胜的高手,非常擅长勒颈的技巧。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发出哀鸣。
虽然让她晕过去比较好办事,但对方并非什么凶恶犯人,这么做未免过分,何况木下本来就不喜欢诉诸暴力来解决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范。
但女人还是执着地别开脸,便宜丝巾下颈子的静脉清晰可见。
「——你这女人就不肯乖乖听话吗?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妇女会在这种时刻出入这种不良场所,穿着这么花俏的衣服,还把脸涂得活像个人偶般粉白啊?」
女人不断用力地摇头。
头上的花俏丝巾被晃落。
一头乌黑的头发,
一头乌黑的头发也跟着散开。
——头发。
木下松开手。
那一瞬间,女人有如猫科动物般灵巧地转身,贴着墙缩起身子,脸都快紧贴在墙上了。头发在空中乘着风轻飘飘地疏展开来,覆盖着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还要长。木下原以为是烫过的褐色鬈发——出乎意料地,竟是笔直的黑发。黑发在空中摇曳。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别……」
——别道歉。
木下感到狼狈万分。
——别道歉,这不是……
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木下是警察,亦即执法者,而这女人则是不道德的、反社会的街娼,受到取缔本是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但绝不是因为木下人格伟大所以才取缔她。即使身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无缺。不,毋宁说是个距离完美很遥远、充满缺点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无所适从。
「——向、向我道歉也没用。」
「放过我——」
「你说什么?」
「请放过我,求求你。」
女人直接说得明白。
「放过你?我怎么可能——」
女人低着头,仿佛念咒般反覆地说:「求求你,请放过我。」
「——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木下气愤地说。虽然今天只是来支援其他课的行动,但木下好歹也是个公仆,而且还是配属于中央的东京警视厅里、小孩听到会吓得哭不出声的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凶悍刑警。
他平常接受的训示就是要以身作则,成为辖区员警的典范,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总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语气悲伤,似乎说了什么。
但她用手遮住脸,话语含糊不清。
「——你要钱吗?」
「钱?钱是什么意思?」
遮口费——的意思吗?
「听说只要出钱——警察大人就会高抬贵手放人一马。我现在不能被抓,请问要多少钱?你开价多少呢?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混、混蛋。别说傻话了,早点认罪吧。」木下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