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的脸在灯下生出无限光彩来,她看了我一眼,道,“非烟姑娘,你过来让我看看。”
我走到她面前,站着。
韩夫人的目光从我脚下的长裙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动,她的目光很像两把小刀子,我的身子一寸一寸地感觉到了锐利的凉气。这两把小刀子最后停在我的脸上,我似乎听到了咝咝的声音。
“很好。”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点点头,眯了一下眼睛,“很好。”
我不知道她说的很好是好还是不好,是赞赏还是责备,我知道自己的脸上除了淡淡地用黛青扫了一下本来就很长的眉毛外,几乎没有任何的涂抹,我眼角的余光扫射到莺儿和燕儿担心的神色,她们一定是害怕因为我的素面朝天还有擅自披了娘亲的淡金色凤形披帛被韩夫人怪罪。
“韩夫人,这是我的主意,请您不要责怪莺儿燕儿。”我知道,如果韩夫人不喜欢,莺儿和燕儿要受到严厉的责打。
“非烟姑娘,以后你可以无须浓妆,这在我们牡丹亭,你可是头一个被允许不施胭脂的姑娘。”韩夫人再看看我身上的披帛,“这条披帛从哪儿来的。”
“谢韩夫人恩典。”我盈盈拜了下去,“这披帛是我娘亲的遗物,请允许非烟今日披上它。”
“只要你愿意,你什么时候披它都可以。”韩夫人轻轻伸出两个手指,碰了一下我的披帛,说,“这似乎不是普通的披帛,非烟姑娘,你娘亲怎么会有这个披帛?”
我眼睛有些干涩起来,“非烟从来没有问过娘亲的事,恕非烟不能回韩夫人的话。”
韩夫人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非烟姑娘,像你这样的年纪就成了天籁司的头牌姑娘,一定要好自为之。日后,牡丹亭就是你的家了,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才好。”
“是。”我抬起眼睛,不管如何,韩夫人都是我的恩人,知恩图报,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如果没有韩夫人,我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给人家做着童养媳或者小丫鬟,也许在某个下等青楼里被折磨,更有可能已经死了。而在牡丹亭,从今天开始,我要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了。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八章(1)
外面忽然静了下来。
我听到了如画那娇脆的声音,“牡丹亭今天逢上了大喜事,如画能代牡丹亭欢迎各位贵客的到来,实在是三生有幸!无论是老相识还是头一天来到牡丹亭的,在今天晚上的琵琶会里,都绝对不会失望的,恕如画斗胆说一句,各位不但不会失望,反而会大喜过望!你们见过仙子吗,没见过,那么,你们梦见过仙子吗?如果也没有,那么今天,你们来对了地方,也来对了时辰,普天之下,只有我们牡丹亭,才能让大家如愿以偿!”
一阵喧哗声盖过了如画的声音:
“叫姑娘们出来!”
“快,非云非雾非烟!”
“开始呀,开始呀,这不折腾煞人么!”
“再不开始,别怨爷我冲上台去了!”
“…”
如画的声音不慌不忙,依然娇如黄鹂,从一片喧哗中浮出来,好像别人的叫嚣声是水,而她的声音却是一滴轻巧的油一样,她继续说道,“姑娘们已经准备好了,如画恳请各位声音放低一点点,以免唐突了仙子。好,如你们所愿,如画立刻消失。”
如画一声娇笑,从楼台前的红绣幔前退下来,一直退到韩夫人身边,笑声方止。
透过红轻纱,我看到了楼台和大厅之间的红绣幔由两个小丫鬟拉着机关,徐徐向两边打开,就像被风吹向两边的一层层红云。
大厅瞬间安静得好像是空无一人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我坐在后台,可是我能想象出来,红云漫卷,客人们的心绪早就被吊得高高的了,所有的人先是看见中间的一张精致绝伦的檀木春凳,不由得微微失望了一下,心里啊的一声,然后更加专注地看着红云般的绣幔很慢很慢地滑开,看到了两抹长裙的裙角,看到了微弯的膝盖带来的繁复柔和的皱褶,看到了玉儿雕出来一样的手指,看到了琵琶,轻纱漫掩的手臂若隐若现,温柔的颈,忽然,红绣幔全打开了,两位绝世佳人,一个淡青,一个绛红,怀抱琵琶,含着笑,姿势无比美妙地斜坐在春凳上,一下子全部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啊——!”
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声惊呼,像雷声一样翻滚在大厅上空。
韩夫人微微笑着,听着台下接踵而来的大叫声:
“绝色!”
“人间尤物!”
“牡丹亭就是牡丹亭!”
“…”
韩夫人看了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这就死也瞑目了,待会让你们死上千百回。”
我不知道韩夫人的意思,可我隐隐知道她似乎在说我,我没有答腔。
一阵轻风忽然吹来,一定有不少人左右张望,这大厅,又哪来的风?
风儿微煦,在夕阳照得半江瑟瑟的满面上,轻轻地拂起一片涟漪,若有若无。
这风来自楼台上,来自两位绝世美女非雾和非云的玉指下,轻挑慢抹,风儿是那么的轻微,轻微得平静,随着非雾和非云手指上力量的加重,煦风慢慢变大,江边的花草摇曳起来,倒映入水中,层层叠叠,恍惚如梦。
楼上忽然传来了歌声,声音缥缈,遥远得像从天际传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时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大厅重新变得安静。只有轻柔的琵琶声和缥缈的歌声。
琵琶声和歌声越来越弱,越来越渺茫:“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就在大家以为琵琶声要消失在月下江中的时候,乐曲节奏忽然变快,白帆点点而来,忧伤的渔歌遥遥传来,由远而近,逐歌四起,恍惚又如离人站在楼上栏杆边,徘徊不已,黯然神伤。歌声变得一唱三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八章(2)
琵琶声愈来愈急,扫轮弹奏,渔舟破水,波涛拍岸,浪花飞溅,橹声“欸乃”,歌声愈发作悲声:“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随着歌声,乐曲节奏渐慢,歌声充满了空灵和无奈:“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归舟远去,万籁皆寂,春江显得更加宁静。
宁静。
好像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片刻,喝彩声如狂潮般涌起来,我看不见大厅里客人的表情,可是我能想象出来,所有的人都恍如大梦初醒,如痴如醉,疯了一般地狂喊着。
如画走了出去,她娇脆的声音一响起,喧嚣声立即低了下去,如画的声音并不大,可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这是非雾姑娘,这是非云姑娘,各位,这两位姑娘弹得如何?”
“好!”
“好!”
叫好声连成一片。
“既然如此,大家准备如何赏我们牡丹亭天籁司的这两位仙子一般的姑娘!”如画的声音很有煽动性。
我听到了台上一阵劈劈啪啪的响声,这是台下客人扔出银子的声音,其中还有一些脆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这一定是一些客人把玉一类的首饰也往台上扔,扔碎了。
“现在,各位可以点曲子了,谁的银子出得多,谁就可以点一首曲子。”如画趁势道,她是个天生的煽动者。
“我出十两纹银!”一个尖细的声音马上响起来。
“我出十五两!”一个粗豪的声音毫不相让。
“二十两!”
“三十两!”
“五十两!”
客人们的激情被点燃了。
价钱不断地增加。
“我出一百两!”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压倒了众人,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再加。
“好!”如画的声音流露出兴奋,“李爷,你想听什么曲子?”
“昭君出塞。”李爷道。
话音一落,琵琶声顿起,以极强烈的划轮开始,节奏听起来很缓慢,气势却很大,接着挑出叹息一样的微弱的声音,让人的心情忽然沉落下来,可不等沉落到底,突然,又以划轮奏出长音,情绪陡然激越起来,紧接着抹出几声短音,忽然煞住,顿了一顿,却在琵琶板面上弹了数下,如一个孤身女子在泣不成声。从容,缓慢,跌宕,起伏,王昭君仪态雍容,庄重华丽,有激昂悲愤之情,亦有背井离乡的悲痛和哀怨,对出塞后的迷茫,尽在琵琶淋漓尽致的弹奏中呈现。
就在听者觉得悲从中来的时候,琵琶声却转入纷杂,仿佛让人看到了出塞途中车轮滚滚远去、只见阵阵风沙翻卷,在这种颠沛和劳顿中,那个娇弱的美人如何心潮起伏,只能让人生出无限怜悯之情。
幽咽之声未已,乐曲却突然变得清而且淡,间杂着轻快和活泼,也许是昭君无可奈何之后,内心亦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望。
最后一声琵琶渐消。
韩夫人凝视着红纱外非雾和非云的背影,嘘了一口气。
外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点曲之争。
我无心听他们的竞争,我还是不知道韩夫人要我什么时候出场,难道今天的琵琶会我无须出场了么,或者是我的几乎不加装点让韩夫人生气了?
两个小丫鬟走进来,对韩夫人施了一礼,道,“夫人,一切准备好了。”
韩夫人看看我,忽然道,“非烟姑娘,这一曲你可能要出场了。”
“但听夫人安排。”我低下眉。
“三百两!”台下一个略带沙哑却很豪爽的声音压倒了众人。
“武功曹要听什么曲子?”如画大喜。
“霸王别姬。”武功曹的嗓门极大。
“到底是武官。”如画道,“好,就霸王别姬!”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武功曹道。
“武功曹尽管说。”如画轻轻一笑,“不过,在武功曹说之前,让大家猜一猜吧。”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八章(3)
台下哄笑起来:
“非烟姑娘为什么不出现!”
“这个条件我猜是要非烟姑娘现身!”
“对!叫非烟姑娘出场!”
“非烟!非烟姑娘!”
武功曹呵呵一笑,“原来大家的心思都跟我一样。”
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向韩夫人看去。
韩夫人点点头,“是该你出场了。”
两个丫鬟走了进来,韩夫人对她们吩咐道,“带非烟姑娘去准备一下吧。”
我奇怪地看着韩夫人,“非烟已经准备好了。”
韩夫人一笑,笑容中颇有神秘的味道,“跟她们走吧。”
莺儿和燕儿立即过来搀住了我,我不知道韩夫人是何意,只好跟着那两个丫鬟走了出去。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九章(1)
隆隆战鼓声响起来,这低沉悲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预示着这场战争的悲惨结局。
激烈的战斗开始了。垓下酣战,战马嘶鸣,刀光剑影,鲜血四溅,风萧萧,沙滚滚。
琵琶向来是用来弹奏哀怨缠绵之曲的,可是在非雾和非云的手下,这惊心动魄的血洒沙场就在身边发生。
楚歌四起,非雾和非云用长轮的手法奏出凄凉悲切、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的曲调,和前面的激越迥然不同。我可以想象她们的表情,非雾悲凄,非云悲昂。
霸王要别姬了,我应该上场了。
我怀抱琵琶,轻轻向下一跃,顿时衣袂飞举,徐徐从半空中向楼台中间飘然落下去。
我没有一丝害怕,不是因为相信韩夫人的钢索坚固无比,不会把我摔下去,而是,我跳下去的时候,忽然爱上了这种飞翔的感觉。
我像个真正的仙子,淡金色的披帛高高飞扬,在半空中,我微微俯视,就像一个仙子在俯视着芸芸众生,我轻轻抬起手,弹响了别姬的第一声悲痛欲绝的滑音。
在大厅明明暗暗的灯笼下,所有的目光凝聚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许多张大的嘴巴和睁到最大限度的眼睛,那些眼珠子,恨不得跳出眼眶。
我收回目光,可是,我感到了有两束火焰一样的目光,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这火焰是从哪里射过来的,这目光微微烫疼了我。
这就是韩夫人要我这样出场的效果,她的目的达到了,这些客人们的声音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找不回来。
我的脚很快触着了实地,我不露痕迹地向后伸出手,飞快地解下了漆成红色的钢索,在红纱的背景下,钢索不露痕迹地被楼上的人收了回去。我边弹着琵琶边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含笑地看了非雾和非云一眼,我看到了非雾眼中的惊喜,我也看到了非云眼中的嫉妒。
我们手中的琵琶都不曾停下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在四面楚歌中走向英雄末路,诀别虞姬,意欲自刎,哀怨,沉痛和缠绵从我们的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生和死,离和恨,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再也没有看大厅里的客人们一眼,我甚至也没有看清一掷三百两来点一首曲子的武功曹是怎么样的人物,大厅是这么安静,我觉得我和非雾、非云是在表情冷淡默不作声的樊夫人跟前弹琴,除了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听众了。
可那两束火焰还是烫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眼睛,能发出这样的光和热来!
“鼓角甲声”、“众军归里”,这曲子里的最后两段是“楚歌四起”、“虞兮虞兮”的延续,楚军失败,悲愤难以自抑。曲调委婉,却哀而不伤,正因为这哀而不伤,让人备觉凄惨。
最后一个音滑远,一个故事结束,带着永恒的苍凉。然而,已经湮没的时光中好像有什么被唤醒,像隐隐的雷声从空中,从地下慢慢席裹而来。
非雾和非云站起来,抱着琵琶,袅袅向两边退去。
只剩下我一个人。
莺儿和燕儿走进来,燕儿从我的怀中拿过琵琶,莺儿扶我站起来,抱起凳子,两人轻轻退回台后。
喝彩声席卷而来,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我完全被狂喊声淹没了,银子和各种首饰像雨点一样扔上台,落在我周围,也落在我的身上。
“非烟!”
“非烟!”
“非烟!”
“…”
除了喊我的名字,这些状如疯狂的客人好像忘了其他词语。
这一切狂热,好像都与我无关。
红纱慢慢向两边退去,像被风吹走的两片轻云。
“筑!”
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
是的,在我的身后,放着一架筑,在大唐快失传了的筑,高渐离曾经为“风萧萧兮易水寒”击过的筑,我很高兴有人能认出它来,而不是把它当成普通的筝。
“是筑!”
“那就是筑么!”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九章(2)
“天!非烟姑娘竟然会弹筑!”
“除了樊姑娘,洛阳城还有人会弹筑!”
“我以为只有宫廷中的人才会弹这种乐器呢!”
筑的背后,全是一盘盘的花,只看到花,看不到盘子,这些花儿开得很灿烂,姹紫嫣红的,不知道韩夫人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这样的季节搜罗了这么多的花!这些花在灯笼的照射下,姿色更是如梦如幻。
如画并没有出来用她娇脆的声音为我介绍,我没有看台下一眼,轻轻转身,向那架筑走去,我的身上有些痛,是被银子和首饰砸痛的,那么多的银子和首饰,韩夫人应该很高兴了吧。我走得很慢,又仿佛很快,走到筑的后面,我站了一会,看了台下如沸水般的人群,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我轻提长裙,在矮凳上坐下来,拿起了挂着淡金色璎珞的筑尺,这把筑尺光滑,精致,充满灵性。
整个大厅沸腾着,不停地有人在叫,“筑!”“步非烟!”“步非烟!”“筑!”
自从樊姑娘不再弹筑了以后,整个洛阳城几乎没有人再听到过筑声。
我打定了主意,要弹蔡文姬的《塞上曲》。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首曲子,虽然我没有她那样坎坷的经历,也许以后也不会有。
蔡文姬,这个东汉末年文学家、音乐家蔡邕的女儿,自幼通文学与音律,为当时的一大才女,可是这个才女的命运之多舛,令人长叹。她十六岁嫁陈留卫仲道,接着又嫁匈奴左贤王为妾,生二子。在塞外十余年后,被曹操用金璧赎回,入嫁阳昌同郡董祀。在异乡,蔡文姬写下了许多悲愤忧伤的怀乡诗篇,但她在得知曹操将赎她回汉时,却陷入无限犹疑,她既渴望归汉却又舍不得孩子,舍不得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可是她同时还是个诗人,在塞外,是没有诗的,更没有诗人,而诗是她的第二生命。她最终选择了归乡。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决然地离开自己的孩子,犹疑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就有了千古绝唱《塞上曲》。
随着我手中的筑尺轻轻挥动,大厅复又安静下来。
《塞上曲》的引子是全曲的抒情基调,犹豫徘徊、缠绵悱恻的乐声在筑尺和弦中婉转而出,空气轻颤,我的淡金色披帛也随之颤动起来。
乡愁袭来,速度稍稍转快,忽而急切,忽而哀婉,忽而高昂,忽而低柔,思乡之怀如此细腻入微,起伏有致,我似乎看到了年幼时的我,娘亲手中的绣针,小河,半坡的灿烂黄菊。
我手中的筑尺优美地起落翻飞,筑尺和弦的碰触带来了轻轻的颤动,通过我的手,沿着手臂,在我的全身引起了涟漪,也许,此时,连我自己都化身成为一架筑,听凭往事在我的身上轻弹!我忽然潸然泪下,泪水滴在弦上,是一颗颗生命短暂的珍珠,很快被震落在筑身上,把筑身的浅檀色濡湿了一片,呈现出深檀色来。幸好台上离客人甚远,应该没有人看见我的泪。
道别,我手中筑尺的速度进一步加快,曲调转高,音调更简洁而刚劲有力,这是感情的突然爆发,如飞泻而下的瀑布,一发不可收拾,我用筑尺漫敲筑身,这沉沉的低响,是呜咽的哭诉,穿过漫漫数百年,回旋在牡丹亭大厅的上空,回旋在整个洛阳城的上空。
呜咽声歇,我手腕的起落变得轻柔起来,曲调回复开始的慢而轻,余韵加长,不绝如缕,情切切,意绵绵。
暮色已临,离人奈之如何!
那两束火焰几乎要把我点燃,我抬起眼睛,无意识地搜寻火焰的来源。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二十章(1)
银子和首饰仍如雨点一般飞上台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狂呼,我已经无法辨清他们在狂呼些什么,那些声音,混成了不绝的雷声,在我耳边轰着炸着。
我更无法看到那发出火焰般的眼睛在哪里,世界是这么狂乱!
如画走出来,可是她娇脆的声音立即淹没在混乱的呼喊中,谁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甚至已经有一些人冲到了台前,似乎要跳上台来。
我仍然坐着不动,手中拿着筑尺。
韩夫人由两个小丫鬟扶着,从容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过来。
喧嚣声变小了一些,韩夫人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起来,“各位少安毋躁,非烟非雾非云三姑娘今天是头一次与大家见面,各位若是喜欢她们弹的曲子,以后常来牡丹亭捧场…”
“不行,让非烟姑娘再击一曲!”几个声音同时叫起来。
“非烟姑娘今天身体不适,希望各位谅解。”韩夫人道,“今天的琵琶会就到此为止,如果各位还意犹未尽,牡丹亭四司的姑娘们正在等着侍候各位呢。”
韩夫人的话音一落,更大的喧嚣爆发了,依稀听到一些人在叫喊,“银子我们有的是!你开价吧!三百两,五百两!我们给!”
韩夫人没有回头看我,她把左手微微向后,对我打了一个手势,我把筑尺放下,从矮凳上站起来。
“非烟姑娘不能走!”
“大爷今晚要点非烟姑娘的牌子!”
鼓噪声益胜。
韩夫人两手向前平伸,道,“非烟姑娘是天籁司的人,并非巫云司的人。”
一个身着锦服打扮华贵的男人粗声道,“韩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牡丹亭的那一套把戏呢,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哪一个司的姑娘都可以点牌子!大爷我今晚还非要这非烟姑娘来陪不可!”
我有些吃惊,难道牡丹亭的四司实际上并没有区别吗?那么我进天籁司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胡爷长得算是高大威猛,可是身上却有说不出的猥琐劲儿。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上眼皮浮肿着,下眼皮是挂着大眼泡,中间的一条缝中射出淫邪的目光。
“胡爷,您大人大量,非烟姑娘年纪尚小,这样吧,我立即挑几个绝色的姑娘,回头就给您送到府上去陪酒,如何?”韩夫人赔着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雍容慵懒的韩夫人这样赔着笑脸,心里猜测这位胡爷一定来头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