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莺儿跟我想到一块了。”燕儿咯咯笑道。“大胆,敢取笑我。”我撩起水,向她们没头没脑地泼过去。两个丫头笑成一团,她们服侍我也有大半年了,似乎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好像什么至爱的宝贝失而复得,高兴得有些忘形了。“你们怎么会跑去采石榴花。”我边玩着石榴花瓣边问。“今天姑娘出去的时候,我们以为姑娘永远不会回来了,一刻钟还不到,韩夫人就慌了,派人到后花园寻姑娘,我和燕儿也跟了出去,我们没有去找姑娘,而是摘了很多石榴花,听别人说,你要是诚心为一个人祈福的时候,边祈祷边采石榴花,你心里所想的就会成真。我们一边采石榴花,一边求老天让姑娘平平安安的。果然很灵!姑娘不但平安无事,还回来了!”莺儿认真虔诚地说。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姑娘,你的背怎么变得这样!”燕儿一声惊叫。“摔的!”我淡淡地说。“疼不?”燕儿轻轻地用手巾扑着。“这算什么。”我回答。是呀,这算什么,这跟我那两年在舅舅家挨的打相比算什么,这跟我学琵琶时受的鞭笞相比算什么!“那么高的墙,姑娘竟然跳了下去,谢天谢地,没摔着腿和脚。”莺儿双手合手,喃喃道。我忽然想起了我跳往墙外时摔入的那个宽大温暖的怀抱,那深深隐藏在浓眉下的双眼,那奇异的让人晕眩的目光,那刀刻一般的嘴唇,那粗犷而温柔的嗓子。我觉得又开始有晕眩的感觉,也许这水太热了,我泡得太久了。“姑娘的脸怎么红成这样。”燕儿忽然道。莺儿看看我的脸,“对,这水太热了吧,姑娘的身子骨太弱,又受了惊吓,承受不起这样泡。”燕儿赶紧扶我站起来,“姑娘,我给你擦身子。”我的脸是在发烫,我摸了摸双颊,掩饰道,“嗯,太热了。”莺儿给我摘掉身上沾着的花瓣,燕儿拿来干棉布,给我揩干身子上的水珠,一边揩着一边笑道,“姑娘就像是玉雕的人儿,这些水珠倒像是装饰用的珍珠。”门外有人敲门。“谁?”莺儿连忙跑过去,把住门。“是我。”樊姑娘的声音。“是樊姑娘,我们姑娘在洗澡呢。”莺儿把门打开一条缝。我来不及阻止她,樊姑娘闪身进来。我正抬着一只脚,要迈出水盆。樊姑娘忽然停下了,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的身子,脸上露出迷惑和狂喜,她的目光无限爱恋地落在我小而挺的胸上,柔而白皙的脖子上,平且莹洁的小腹上,长且光滑的双腿上。我浑身不自在,在樊姑娘的注视下,燕儿给我拿来了散着淡淡香气的白色内衣,淡黄绣着小花的胸衣,雪青色衬裙,软缎绣襦和百褶粉色长裙。“让我来给非烟姑娘穿吧。”樊姑娘走过来,接过燕儿手中的衣服。
“姐姐,这些事让燕儿做吧。”我有些窘迫地看着樊姑娘。她没有施粉,脸色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美丽苍白,这三天,她被软禁在哪里,受到了怎么样的煎熬,我忽然很可怜她。“让我给你穿一次吧。”她的语气里有哀求的味道。我的心软了,樊姑娘在我的心目中,曾经是如何高不可及,像不属于凡尘的仙子,她何曾哀求过任何人。樊姑娘一件一件地给我穿上衣服,她有些凉的手指不时地触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了她的颤抖。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终于,樊姑娘为我系好了长裙上的丝带,她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扶着我的肩膀,说,“非烟,你的美丽无人能及。”“有。”我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谁。”樊姑娘问。“你。”我轻轻吐出一个字。樊姑娘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莺儿和燕儿给抬着水盆出去了,我叹了一口气,“姐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非烟,我只要每天能看见你,别无所求。”樊姑娘低声道。“皇甫枚是个好男人。”我说。“再好的男人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堆浊物。”樊姑娘的眼神黯淡。“姐姐,你这是何苦。”我怜悯地看着她,“你在我心中,是圣洁的仙子。”“我愿意,非烟,如果哪一天你离开了牡丹亭,也许我就会死心了。”她说死心一词时带的绝望让我心中一跳。心死了,身子还能活吗。韩夫人把银子给胡安武还回去,胡安武倒是没有再来牡丹这找麻烦,应是河南尹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我也不想去弄明白到底为什么我的铜指环有这么大的威力,还有李公子是什么人,只要能让我平平安安地呆在牡丹亭,我也就不想追究这么多让人心烦的事情。韩夫人问过我,河南尹如何会插手此事,我只是告诉她我如何到了河南府衙,如何见到武公业,如何进入见到府尹,没想到府尹居然真的为我主持公道。韩夫人当然相信我的话,因为她十分清楚河南尹是个怎么样的官,可是她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出来为何河南尹会出来干涉,最后她狐疑地看着我,眼神和非云那天的一样。我一笑置之,清者自清。我发现自己的那方我视若珍宝的绣着小黄菊花的软缎手帕不见了,开始以为是燕儿收衣服的时候落下了,可是燕儿说洗衣服的时候,就没有看到那方手帕。一定是我跑去找河南尹的时候弄丢了,我懊丧不已,我八岁的时候绣的两条手帕,一条送给了赵象哥哥,另一条,我居然给弄丢了。我仔细地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怎么也想不清楚是怎么丢的,我跑到后花园找过,也跑出去在我当天跳出的墙外找到,可是一无所获,也许是落在马车上了,这也是注定的,也许这一朵小黄菊本来就不属于我,陪伴了我八年,不知道它会落入什么人手里,也许,已经被扫到垃圾堆里了吧。
我仔细地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怎么也想不清楚是怎么丢的,我跑到后花园找过,也跑出去在我当天跳出的墙外找到,可是一无所获,也许是落在马车上了,这也是注定的,也许这一朵小黄菊本来就不属于我,陪伴了我八年,不知道它会落入什么人手里,也许,已经被扫到垃圾堆里了吧。我郁郁不乐。“姑娘,那手帕很重要吗?”燕儿问我。很重要吗,可以说是很重要,那饱含回忆,也可以说不重要,因为它完全不值钱。无论如何,我像丢了一个与性命攸关的东西一样,失魂落魄的。“姑娘,你若是闷了,我们陪你出去散散心。”燕儿体贴地说。对,我有半个月的自由时间,应该多出去散散心,这弥足珍贵的自由时间在牡丹亭是破天荒的,以后,韩夫人绝不会再这么大方了。莺儿给我翻了一套胡服,这套胡服自从做好后,我还从没穿过。“出去散心,着胡服比较方便,姑娘,我给你换上吧。”莺儿嫣然一笑,这丫头越发长得美丽了,可是韩夫人没有让她去学乐器,终究会像樊姑娘以前的丫头鸽儿一样,长到十五岁就归为巫云司,成为一个出卖自己的妓女。我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有燕儿,鹤儿和鹂儿,她们都逃不了这样的命运。我由着莺儿和燕儿给我梳妆打扮。她们替我换掉了绣襦裙,穿上了胡服,这衣服迥异于大唐服饰的华美雍容,看起来干净爽丽,确实是宜于出行,胡人的女人也跟男儿一样,在马背上纵横草原,汉家的小姐,只能披着轻纱,由丫环扶着走路。我对着菱花铜镜,看着自己,好像全然变了一个人,白底黄花紧身窄袖的袍子,翻领对襟,袖子和衣襟都是绣着蓝牡丹的宽锦边,一束纤腰,仿佛不胜腰间紧束的革带,革带很宽。是深绿色的,革带底边下垂着八根很细的小革带,小革带嵌着着一颗颗蓝宝石,发出幽蓝幽蓝的莹光,这革带有一个很拗口的名字,叫蹀躞带。我的头发被燕儿梳成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像一个田螺,盘旋直上,越高越尖,略略侧向一边,清爽中透着俏皮。除了斜插着一支简单的银蝶钗,什么装饰都没有。我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从一个如扶风弱柳的病西施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然的异域少女。莺儿在一边拍手,一边赞不绝口,“姑娘,比那画上的胡人少女还要美上一百倍,让人爱死了!”“再来一匹马,就更妙了。”燕儿给我整好发髻后,在我周围不断地转来转去,不时地拉一拉衣襟,紧一紧蹀躞。马!我想起了踏青那天,我与蒙面人骑在马上飞奔的情景,我赶紧收住心神,不往下想下去,我对自己说,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一个颠倒混乱的迷梦。“莺儿,你去向金大娘说一声,我们马上就出去。”我对莺儿道。莺儿轻盈地走了出去,我又叫来鹤儿和鹂儿,叮嘱了一下,如果樊姑娘或别的姑娘来找我,就说我出去散心去了。


愿为兮一身

刺茎澹荡碧,花片参差红。吴歌秋水冷,湘庙夜云空。浓艳香露里,美人清镜中。南楼未归容,一夕练塘东。好一池碧叶芙蓉。田田的荷叶挤挤挨挨,一望无际,白莲亭亭而出,高出圆叶,怒放的,半开的,欲开的,含苞的,不染一丝风尘,洁白如玉,清愁如风。夏日炎炎,我依在池边的一株垂着万条浓绿丝绦的柳树旁,看着莺儿和燕儿欢呼雀跃地在池边追逐嬉戏。远远的,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向着满眼美景指点着,谈笑着。一切是如此平静,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宁静,美好,不存在任何丑恶。我的心也安静下来。往事不过过眼云烟,来日亦是飘渺烟云。莺儿跑过来,“姑娘,前面有一叶小舟,我与燕儿去央那舟子,借他的小舟一用,咱们去采莲吧。”我不由地想起汉代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种热闹和欢快,不由得令我神往。“好罢。”我随着莺儿和燕儿向系在池边柳的扁舟走去。扁舟上有一个船娘,是一个中年妇人,脸色黑红,眼神清亮,青裳白裙,浑身上下收拾得干脆利落,倒是别有一翻韵致。莺儿和燕儿前去与船娘软语相商,船娘一边答话,一边溜眼看我,笑着点了点头。莺儿和燕儿大喜,连忙回头叫我,“姑娘,船娘答应了,可是采莲了!”她们扶我上了小舟,这小舟本只能容三人,我们三人属纤瘦之人,坐下来倒也不觉得拥挤。“三位姑娘坐好了。”船娘解开舟缆,拿起一支碧绿的竹篙,轻轻一撑,扁舟贴着水面,向荷花深处轻盈如风般荡去。碧波轻漾,莲茎深紫,荷叶重重,一些短茎的芙蓉就开在脸边,轻柔地擦面而过,一个个青翠碧绿的莲蓬探出头来,水灵灵的,粒粒嫩青的莲子住在莲房,憨憨尖尖的头,惹人怜爱。莺儿摘下一个莲蓬,递给我,触手绵软,莲实饱满,缕缕的清香袭人,我握在手中,舍不得去剥开它。莺儿和燕儿一边挑选着个儿大而饱满的莲蓬,一边不时地附下身子去拨着池水,清脆地笑着。我不由地吟诵起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梁元帝的采莲赋同样令人心旷神怡。船娘微笑地看着我,“姑娘不像是洛阳人。”听了船娘的问讯,我的心微微一沉,是的,我不是洛阳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
船娘看见我的脸色变了,连忙转开话题,“姑娘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儿,瞧瞧这些荷花,也都比不过姑娘的颜色。”我不禁笑了,常在荷花下穿梭,船娘的话也带了一点诗意。“大娘真会说话。”随着船缓缓而行,燕儿用手滑过一片片荷叶,回头向船娘轻笑,“我们姑娘就是洛阳城最美丽的非烟姑娘啊。”“啊!你就是非烟姑娘,难怪!”船娘的脸上浮出爽朗的笑。莺儿摘下一个莲蓬,惊道,“原来大娘也知道我们姑娘啊。”“姑娘拒绝入胡府的事,洛阳城谁不知道啊。”船娘不住地看着我,“我今天不知道撞了什么运,能看到姑娘。”原来这事已经惊动了整个洛阳城了,不知道会被传成怎么样的传奇故事呢。我笑了笑,“大娘以采莲为生吧,不知道日子过得如何?”“别提了,”船娘收了笑容,长叹了一口气,“如今的世道,哪里让我们老百姓活啊,朝廷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一年的收入,有大半被征税。朝廷只知道享乐,广建佛寺,大造佛像,布施钱财无数,哪里关心百姓的死活,不说也罢。”我不禁黯然起来,想着刚才出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情景,朱门中笙歌阵阵,豪华的马车和轿子如流如般地奔过,而大街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面黄肌瘦,甚至还有一些几岁的孩子。朝廷不断地换宰相,这些宰相多是无德之人,就连我都听到了“确确无论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几时休?”的歌谣,讽刺了曹确、杨收、徐商、路岩几个宰相的拉帮结派,招纳贿赂,奢肆不法之事。整个大唐骄奢淫逸成风,遥想当贞观开元盛世,让人不由感慨唏嘘。如此骄奢下去,定会引起国库亏空,国力衰弱,朝廷只能横征暴敛,如此循环,百姓忍无可忍,甚至会引起天下大乱。可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一个乐馆里的乐伎罢了。忽然荷花深处有人唱起歌来,绵软轻柔的声音,细听,原来是一首洛阳诗人刘方平的《采莲曲》: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隔了一会,又一个人在另一边唱起来: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这却是一个男声,浑厚悠扬,唱的是李白的《采莲曲》。燕儿的嗓子也痒起来,她站起来,对着歌声传来的地方,漫声唱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燕儿的嗓子本来就很清脆,这歌声飘出去老远。我沉吟着,燕儿和莺儿也都长大了,我应该向韩夫人说一声,让她们去学习歌舞,以后归为羽衣司也好,魔音司也好,总不能让她们进了巫云司受罪,我有鹤儿和鹂儿服侍也就够了。
小舟轻巧地靠岸。燕儿用兜着几个莲蓬,莺儿扶着我,我们跳下船来,谢过船娘。莺儿掏出一些碎银,塞给船娘,船娘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莺儿对我说,这些银子,应该够她们家半年的用度了,我有些黯然。一天就这样消磨在荷塘之中了。太阳已经西斜,一阵风吹来,夏日的闷热消除了不少,燕儿和莺儿兴致依然不减,一路上变得言笑晏晏的,小儿女之态尽情显露。看着她们一团高兴,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燕儿一边走,一把莲蓬递给莺儿剥来吃,莲子白白胖胖的,两个小丫头非要让我吃了几个,清甜中带着微涩,倒也十分可口。我走在后面,看着她们笑闹着,不用无休无止地弹曲子,让我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忽然,一只左右手无声无息地从背后袭来,捂住了我的嘴巴,我还没有从诗情画意中反应过来,就身上一麻,脚下一空,凌空而起,我燕儿和莺儿一红一绿的影子只一闪就再也看不见了。我被劫持了!我浑身麻木,动弹不得,更不要说挣扎了。一辆马车停在一丛树背后,我被扔进了马车,我转头看见劫持我的人是一个脸色漆黑的大汉,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大汉不知道在我身子弄了什么法子,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浑身软绵绵的,难受异常,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点穴工夫,我到底落入了什么人的手里!大汉把我扔入马车,对我的花容月貌看都不看一眼,把轿帘放下来,站在车夫的位子,一声鞭响,马蹄得得,车辙辚辚,飞奔起来。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冷静下来,不管落入什么人的手里,大不了以死相拼,我的命本是捡回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一想,我干脆闭上了眼睛,任凭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起一伏。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马上就知道劫持我的人是谁了。大汉掀开帘子,一手把我抱了下来。我腾云驾雾般地穿过一道道门,天色还不算晚,每道门上的红灯笼已经点起来了,只是晕晕的微红,最后大汉进了一个小厢房中。小厢房里布置得十分华丽雅致,好像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珠帘玉户,绣幔轻纱,雕花大床,两个精巧的银烛台上分别点着两支红蜡烛,门口一个,床前一个。大汉把我放下,手在我的身上轻轻一拂,我登时觉得身上一松,我慢条斯理地活动活动酥麻的四肢,并不急着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劫持我这样的问题,因为我知道,答案很快就见分晓了,见机行事才是最主要的。大汉微微意外地看了我两眼,可能是我的镇定自若引起了他的好奇。“呵呵呵-----”一阵笑声从门外传来。这笑声太熟悉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何玉树!这厮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一定是胡安武。他的脚步声踏入门中,我没有转身看他。那大汉躬身出去了。“呵呵,不愧是鼎鼎大名的牡丹亭的头牌!”何玉树调笑着。我依然一动不动。
何玉树转到我面前,盯着我,“你这身胡服简直绝了,非烟,你这么一穿,整个大唐,已经无人再配穿胡服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这话说得倒很认真。“表妹,你就不打算开腔对我说一句话了么?”何玉树的语气居然透出一些伤感,可是他一声表妹,叫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叫你的主子出来罢。”我平静地说。“主子?”何玉树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是胡安武吧,他也配!”难道这一切不是胡安武一手策划的?我看着狂笑的何玉树。“那种蠢货,他怎么配得上你万一,非烟,难道你不觉得,除了我,这天下根本没有人能配得上你么?”何玉树悠然停止了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闪了一下,躲开他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我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在烛光下,闪着阴白的光。俊美的五官,有种奇怪的狰狞和恐怖的温柔。这是来自地狱深处的狰狞和温柔,令人不寒而颤。“非烟,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来到我们家的情景?”何玉树柔声问道。我当然记得,一百年后,一千年后,我都不会忘记。我只是永远不想去触及。永远。可是何玉树的话,却一下子把我甩回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和紧跟着的黎明。那个夜晚,我把嘴唇咬得那么狠,血滴透了我的前襟我都毫无察觉,我把眼睛闭得那么紧,所以我没有看见娘亲手中的寒光是如何扎入自己的咽喉,也没有看见娘亲是如何倒在地上,可是在我的梦中,我看见了一万次!我听见那三个坏蛋发出高低不齐的惊叫声,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到娘亲身边,他们一定借着火光,看清了娘亲已经含恨而去。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只听见一句:这小娘们性子真够他妈的烈啊!我直到确信那三个人已经走远了,才从老柳树后向娘亲奔去,我一声不响地扑在娘亲身上,借着昏暗不明的月光,用颤抖得厉害的手,握住了娘亲咽喉处深深插着的剪刀,眼泪像涌泉一样流出来,可我没有哭,一声也没有,我握紧了剪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琤地一声把剪刀拨了出来,还微微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那是娘亲的血!我一手握住娘亲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右手,像我平时跟着娘亲去赶集一样,可是娘亲再也不会回握我的手了!我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娘亲咽喉上的伤口,我摸到了翻出来的皮肉,血还不停地涌出来,我想堵住伤口,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血舔着我的掌心。“娘亲,疼不疼,娘亲,疼不疼?”我不停地哽咽着问。我小小的心已经知道了,娘亲她永远不会告诉我疼不疼了。娘亲的手渐渐变冷了。月亮已经西斜了。娘亲,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娘亲,告诉我!我恍惚记得有一次我跟娘亲到河的对岸去采野菜的时候,娘亲曾经望着河水对我说过,河水能让人变得干净。河就在我身边,哗哗地流着。娘亲,那就让我把你送到水里吧,水会洗干净你身上的血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地把娘亲拖到河里去的。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永远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洗干净剪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河面,娘亲的头发在水里飘着,好像美丽的水草。娘亲,我听你的话,去找一个叫何东楼的人,你说他是我舅舅。娘亲,其实我现在最想找的,不是一个叫何东楼的陌生人,而是我的赵象哥哥,他会武功,一定会给你报仇的!我把剪刀放进包袱里,背上包袱,抱上琵琶,流着泪,踉踉跄跄地,沿着河一直朝前走,我走到了娘亲说的坞口,再向西边走。月亮不见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到了。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到,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最后完全迷路了。我惊吓过度,又累又困,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孩子,孩子,你醒醒!”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娘亲!”我猛地一睁开眼睛,呜咽一声。一个女人慈祥的面容出现在微曦的晨光中。“孩子,你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女人显然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可她尽量克制住了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话。我的心像猛地被摘了一样,疼得不想活了,哇地一声扑在女人的身上大哭起来。女人拍着我单薄的背,“孩子,别哭,别哭。”我止都止不住,不停地哭着,说不出话来。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直噎着气,呜呜咽咽地对女人说,“我娘亲,被坏人害死了!”女人给我揩着泪,还有唇边和脸上的血,“那你要去哪里?”我告诉她舅舅的名字。女人皱起眉头,“何东楼!孩子,你还有没有别的亲威?”“你认识我舅舅吗?”我一下一下地抽着气。“认识。”女人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着我。“带我去舅舅家吧,大娘。我只有这个亲人了。”我央求着女人。女人更加怜悯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也不想知道,只求她把我带到舅舅家。当我满身血污地站在舅舅家的门口时,女人悄悄地走了。我没命地拍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长得如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他就是何玉树!“你是谁!”他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我找我舅舅。“我咬住嘴唇,不想在他面前哭。“你舅舅是谁?”小男孩上下打量着我,眼睛中露出很奇怪的光,“你怎么身上有这么多血!”“何东楼。”我只有回答前一个问题的力气。“爹!”他跑回院子,扯着喉咙大声喊道,“有个浑身冒着血的女孩说你是她舅舅!”舅舅和舅娘走出来。“我娘亲死了。”我这次没有哭,我重重地咬住唇,他们对我来说,比刚才那好心的女人还要陌生,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哭。“真脏!”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姑娘从门后伸出头,厌恶地看着我。我突然后悔了,我应该去找赵象哥哥的。舅舅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一个野种!瞧她那狐媚样,活脱脱跟她娘亲一模一样!”舅娘鄙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