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姑娘喃喃呓语,“非烟,既然老天把你派来,派到我的身边,你的身上有他的爱,就请不要拒绝我。”我隐隐明白了我恐惧的来源,我低声叫起来,“不,姐姐,不要这样。”樊姑娘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依然抚摸着我的手指,她冰凉的手指慢慢上移,握住了我的手腕,“非烟,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的命运将和我的命运,还有他的命运联结在一起,非烟,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她的声音很低,很迷离。我不敢冒然把手抽回来,我急急地把手中的铜指环褪下来,递给她,“姐姐,也许他是要借着我的手,把这指环送给你。”樊姑娘抬起头,目光莹莹,“不,非烟,这是他送给你的。如果他要送给我,应该直接送到我的手上,非烟,我永远永远不会再见他了,只要你留在牡丹亭,留在我身边。”“是非烟姑娘和樊姑娘么?”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我们。我抬起头,一个颀长,脸色徽黑,有三绺美须的男人站在我们面前。“阁下是-----?”我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在下复姓皇甫,名枚,字遵美,安定三水人氏,客居洛阳敦化里,一入洛阳,便闻非烟姑娘和樊姑娘才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皇甫枚谦谦而言,他的目光一直不离樊姑娘,露出爱慕之意。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感谢皇甫枚打断了樊姑娘的话,樊姑娘今天举止太反常了,她积郁太深,以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皇甫枚翩翩君子,我听说过他的名字,在一些文人骚客的口中,据说皇甫枚喜写传奇,文采出众,颇有文名。而且看得出,他对樊姑娘一见倾心,如果樊姑娘能把对李公子的一腔痴情慢慢转移到这位皇甫身上,也是一件幸事。樊姑娘却置若罔闻,仍然拉着我的手不放,好像我的手是她此刻唯一实在的能抓得住的东西我,轻轻摆脱樊姑娘的手,对皇甫枚道,“樊姑娘一时对花感伤,皇甫公子见谅。”皇甫爽朗一笑,“岂敢,在下斗胆,请两位姑娘喝杯茶。不知道姑娘可否赏脸。”我不想呆在这个天香阁里了,这只能触动樊姑娘的无限心事。我对皇甫枚道,“在此枯坐喝茶,岂不辜负了牡丹国色,依我之意,我们还是下去赏花吧,难得今年花开迟,天气暖和,也难得樊姐姐出来散心,皇甫公子意下如何。”皇甫枚自然无不应允,遂点头道,“就听非烟姑娘的。”我拉了樊姑娘的手,“姐姐,我们还是去看牡丹,好不好。”樊姑娘奇异地看着我,“非烟,只要你喜欢,姐姐都会陪你。”她的目光让我不安。从牡丹花会上回来,樊姑娘突然向韩夫人提出,她要重回天籁司。韩夫人很吃惊,不过却求之不得,教琵琶的人容易找,像樊姑娘这样才貌双全的人教琵琶简直太浪费了。她才二十五岁,完全可以重回往日荣耀。樊姑娘只提出一个请求,就是在搬到我旁边的房间住。
我们走进樊姑娘的房间中,她的客人刚走,正在对着菱花铜镜重整妆容。樊姑娘今天穿了鹅黄鲛绡外衣,胸很低,胸口上有一朵艳丽的牡丹,她披着有牡丹花纹的红纱帛,嘴唇桃红,腮上也敷了淡红的胭脂,浑身透着一种迷人至极的诱惑妖丽。我想起温飞卿的一阕《菩萨蛮》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我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看到那个稍稍苍白但清丽如水行动如一片淡紫轻烟的樊姑娘了。皇甫的眼睛亮了一下。樊姑娘一边整着高耸的云鬓一边对我说,“非烟,你过来给我贴上花钿。”鸽儿递给我一片精致的花瓣形状的花钿,我拿过来笑道,“有鸽儿给你贴呢,难道我的手上有蜜不成。”樊姑娘回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的手上有别人没有的香味。”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走过去,把那瓣花钿轻轻贴在她的眉间。樊姑娘却捉住我的双手,抚摸了一下,眼神又闪出那种令我不安的光来。我想抽回手,可樊姑娘却握紧了,全然不顾皇甫枚在跟前,她把我的右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带着迷恋的神色,“非烟,你不知道你有一双多么美丽的手,就算是玉雕出来,也没有这么毫无瑕疵。”鸽儿也凑趣道,“姑娘的手跟非烟姑娘的手伯仲之间,都是世少有的妙手,要不,如何能击出那么美妙动听的筑曲来呢。”“鸽儿这话说得对,我都要拜到在两位姑娘的玉手下了。”皇甫枚说着,眼睛却只看着樊姑娘,我想,他这句话其实说的只是樊姑娘。
樊姑娘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到皇甫枚的面前,“皇甫公子千万别拜倒在我们姐妹俩的手下,恐怕结果会很惨呢。”皇甫枚微微一笑,“皇甫心甘情愿。”“哦,”樊姑娘审视着他,“天下男人若都如公子,女人幸甚。”“樊姑娘只是没遇到上罢了。”皇甫枚道。樊姑娘的脸微微变了一下,“所以我心已成灰。”我赶紧打岔,“对我们牡丹亭的人来说,无所谓遇上不遇上,姐姐,你说是不是。”樊姑娘垂下眼帘,轻声吟道,“咸阳古道音尘绝。”停了一会,她看着我,道,“非烟,你再弹击一次《咸阳古道》给我听听吧。”我点点头,这首曲子我曾经在我刚学会击筑的时候在樊姑娘房中击过。我走过去坐在筑前,拿起精巧的筑尺,手儿在空中凝了片刻,开始轻轻击下去。幽怨,如咽的曲子若断若续,丝丝缕缕地回绕起来。皇甫枚听呆了。“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樊姑娘和着曲子,声音极轻地唱着。皇甫枚凝视着她的脸,露出怜爱的神色,他的手微微向樊姑娘伸出,仿佛要把樊姑娘柔弱的身子揽入怀中。筑声和歌声幽幽消失,一时大家无话。樊姑娘长叹了一口气,道,“非烟,这是我最后听这首曲子,以后,再也不会要你击它了。” 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郞马嘶。
我希望李公子再次要我去为他击筑,我觉得自己有话要跟他说,有关樊姑娘,有关金凤步摇,有关剪下的青丝,有关《咸阳古道》。可是我又深知,即使我见了李公子,也不会提这些事的半个字,提了,又能怎么样。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啊。夏日渐长。园中的牡丹依然姹紫嫣红。何玉树偶尔会到牡丹亭来,听非雾为他弹一首琵琶,他再也没有踏入过我的房间中,我只是依稀从莺儿和燕儿的闲聊中得知,非雾对何玉树痴情渐深,不可自拨,我很担心,我想告诉非雾我小时候在舅舅家遭遇的事,可我知道非雾一定觉得我夸大了事实,连我都觉得那些事情因为太遥远而显得有些不真实了,而况一个陷入爱情泥潭里的少女,绝对不愿意听到对自己情郎的任何一句坏话。何玉树人如其名,如玉树临风,俊雅温柔,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来他内心的阴暗和龌龊。非雾被叫去胡安武的府里弹琵琶。我整天都感到不安,我为几个客人弹琵琶,好几次因为有点恍惚差点弹错。非雾申时出去,戌时快过了,她还没有回来,我的不安愈来愈强烈,非雾,不会发生什么事吧。送走两个从扬州来洛阳赶考的狂生后,我实在无法在自己的房中呆,便到隔壁樊姑娘的屋子里。樊姑娘的房中也没有客人,她刚洗过头发,半干不干的一头长发更显得黑鸦鸦的,从头上直泻到腿弯,她站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眼睛凝视着窗外,从她的窗前向外看,能看到花园中牡丹在黑夜中模糊的影子,还有远处回廊上微红的灯笼光。我悄悄放轻步子,不想立刻惊动樊姑娘。不料,樊姑娘忽然幽幽地说,“非烟,黑夜是多么干净啊。”我的心中微痛,是的,黑夜,是多么干净。没有客人来打扰的黑夜,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可贵。
樊姑娘缓缓转过头来,凝眸看我,“什么事令你不安。”樊姑娘总是能一眼看穿我,我皱着眉头,“姐姐,非雾到胡府去,已经去了几个时辰了,这时候还没有回来,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樊姑娘妖冶一笑,“非烟,我们这样的人,能出什么事,乐伎留在客人府上过夜的事都时有发生,只要韩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退一万步,别看非雾温厚,可也是个烈性子,如果发生什么,也是她自己情愿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她对那个姓何的小白脸一往情深吗。”她这么一说,我就更担心了,何玉树那恶棍什么事干不出!樊姑娘看出我的忧虑,抱住了我的肩头,道,“非雾已经十八岁了,你不用为她操心。”她说着,用两只手从后面扣住我的锁骨,把脸偎在我的后颈上。别的房间里传来了细细的音乐,我有些恍惚,樊姑娘的呼吸在我卫后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的嘴唇贴在我的颈后,冰凉冰凉的。我感觉到她的双手在我的锁骨处向下滑,很轻很轻地下滑,向我微裸的胸慢慢抚去。“非烟-----”樊姐姐叹息般的声音做在梦中响起。我的脸热了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樊姑娘,她这是怎么了?她的嘴唇和抚摸让我有不真实的欢喜和温暖。樊姑娘再次叹息,“非烟,这是我的命-----”我猝然一惊,猛醒过来,一转身,忽地在樊姑娘的身上一推,樊姑娘轻飘飘地跌落在床上。“姐姐,你摔疼了么!”我低呼了一声,一步抢上前,拉住她的手。樊姑娘反手把我用力一扯,我倒在她的身上,樊姑娘翩然翻身,压在我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吓人,死死地压住我,捧住了我的脸,在烛光下,她的脸异样地晕红着,妩媚到了极致。“非烟,你是我的!”她有些疯狂地低语,然后半闭着眼睛,艳红的嘴唇向我的唇附下来。
她的半干的头发也向我洒落,万千轻丝缠上了我。她的唇变得如此灼热,火焰般灼伤了我,在她的唇触到我的唇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把她拨到一边,从床上跳起来,惊叫一声,“姐姐,不能!”樊姑娘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床上,看着我,“非烟,你这么厌恶我么?”“不,姐姐,不是-----我喜欢你,可是-----姐姐,不要这样,不能!”我语无伦次。“樊姑娘------”非云一头闯进来,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躺在床上的樊姑娘,又看看衣衫有些凌乱的我,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一声冷笑,对我说,“非烟,你也在。”非云何等聪明的姑娘,当然对这事一目就了然于胸,我尽量用淡淡的语气对她说,“樊姐姐身子有些不适,我过来看看她。”非云又冷笑一声,“樊姑娘身子不适,看到你,一定会好起来了。”樊姑娘整了整衣服,从床上坐起来,问非云,“是不是非雾回来了。”非云好像才想起来她进来为的什么事,“非雾正在她的房中,你们快去看看她!”她的声音透着焦急,我的心一惊,果然如我所料,非雾出事了。我二话不说,冲出樊姑娘的房间,向非雾的屋子奔去。 
非雾衣衫凌乱,木然地坐在床边,眼神呆滞,看见我进去,也不眨地一眼睛。我握住她的手,“非雾,出了什么事!”非雾不动。“非雾,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非雾茫然地看我一眼,摇摇头,不说话,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的心大痛,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命地摇着她,“你说话!非雾!”一滴泪滑下她的脸颊,接着再一滴,然后泪珠成串,纷纷地被我摇落,摔碎在地上。“是不是何玉树那恶棍!”我大叫起来。非雾看看我,猛然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开始呜咽,她的双肩不停地抽动,身子仿佛被电击一样,不住地颤抖着。我咬牙,“何玉树,我要杀了你!”樊姑娘和非云走进来。非雾一直在呜咽,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我能想像何玉树对她做了什么事!可怜的非雾,情窦初开,对爱情怀着千般美好憧憬的非雾,她的梦被残忍地撕碎了,她的人生被践踏了!我无法安慰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非雾抱在怀里,不断地拍着她的背。对于非雾的事,谁也不能从她的嘴里得知半点,可是各种说法却在天籁司,甚至在牡丹亭传开了,最多的一种说法是,非雾那天去胡府,本来应该在戌时回来的,可是,她被灌醉了,何玉树把她扶到西厢房,强暴了她,接着,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叫来另几个恶棍,轮番凌辱了非雾!我知道,这是真的!我不能想像当时非雾的绝望。我也不敢想像!一连几天,我和非云,还有她的两个丫环轮流着寸步不离地守在非雾的床前,唯恐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整整半个月,非雾什么也不吃,只靠着我和非云强行灌她水活下来,她瘦得脱了形,比鬼魂还惨白,脸下几剩下一双黑洞洞的充满瘆人的绝望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曾经盛满了怎样的柔情和憧憬啊。
半个月后,那么大眼睛变得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甚至没有了绝望,非雾终于肯进食了,我和非云才把一颗心放下一点,又过了半个月,非雾终于复元了,可是非雾不再是非雾了,她忽然变得谁也不认识了。她每天打扮得妖艳无比,在房中给客人弹琵琶时,整个人都依在客人怀中,她与客人喝酒,调笑无度,好几次,给金大娘撞见她跟客人躺在床上。韩夫人终于不能忍受非雾的放荡,在天籁司,谁也不能这么公开地放浪无行,这会影响了天籁司的名声,她把非雾调入巫云司。我和樊姑娘,还有非去百般恳求,还是不能使韩夫人收回成命。“如果天籁司的姑娘都以她为榜样,干脆就把两司并为一处好了。”韩夫人板着脸,拖长了语调。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经过了千辛万苦才进了天籁司的非雾,曾经温柔如水,纯洁似冰的非雾,笑嘻嘻地毫不在乎地搬到了巫云司,开始了她出卖肉体的生活。我失去了我最好的姐妹。那些往事一幕幕地袭上我的心头,第一次见到非雾,一起被朱大娘鞭笞,曾经哭过,笑过,曾经对未来抱过美好的奢望。“温柔坊是洛阳城的乐坊,牡丹亭是温柔坊里最好最大的的乐伎馆,也是洛阳最负盛名的乐伎馆,我们只要肯吃苦,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非雾的眼睛里曾经流露出对日后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可是,一切,都已不在!


愿君兮见察

非雾的事情过后不久,我还在万分难过之中,一件更我想不到的事情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早起,莺儿正给我穿藕丝色的绣罗襦的时候,韩夫人突然进来。我有点惊讶,如果是一般的事,韩夫人都是叫金大娘来传达的。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大贵客要来听我的曲子?韩夫人的脸板着,进来后静静地盯了我一会,把莺儿摒退,然后忽然问我,“非烟姑娘,这是你的主意吗?”我一下子如坠五里雾中,我的什么主意?我赶紧给韩夫人让座,她没有坐下,又重复了一下她的问题,“是不是你的主意。”我直视着韩夫人,“夫人的话,非烟没听明白。”“哦,你不知道,”韩夫人的脸色稍霁,“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更是不知道韩夫人所言何意,便试探着问,“夫人,是什么事儿,把您给气成这样?”韩夫人极少把情绪形于色,她一直是从容的,慵懒的。韩夫人叹了一口气,我扶她坐下,她看了看我的脸,道,“胡安武今天派人来说要花万金赎你出去。”“啊!”我不由地惊叫起来,这大概是来到牡丹亭中第一次如此失态吧。韩夫人一看我的表情,更相信这事与我无关了,她接着说,“非烟,你归天籁司才半年,虽然在洛阳城声名鹊起,可这只是个开始,正如樊姑娘所说的,你应该倾倒整个大唐!更而况你才十六岁,大好前程正等着你呢,我想你应该不会这么目光短浅。”大好前程?我迷惘了,怎么样的大好前程!成为大唐最有艳名的乐伎么。“夫人,别说是胡安武那粗蛮之人,就算是再比他好上十倍的人,我也不会离开牡丹亭的。”我对韩夫人说,“非烟一日还在,就一日不忘夫人和樊姑娘的栽培之恩。”这是实话,我假设了一万次如果我不是来牡丹亭会落个什么下场,每一次都让我不寒而颤,在早已非盛世的大唐,等待我的,一定是很悲惨的结局。在牡丹亭,至少目前,我表面上过的是锦衣玉食,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是胡安武是个十分不好对付的人,且不说长安的王侍郎,还有和他来往密切的大官,就单是他的姐夫,东都河南尹,也是个三品大员,咱们牡丹亭如何惹得起。听说他姐姐对这个弟弟溺爱无比,有求必应,而河南尹惧内是出名了的。”韩夫人又叹了一口气。“夫人,您是说-----”我大惊失色,如果韩夫人都没办法保住我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了。韩夫人摇摇头,“非烟,我绝舍不得你离开牡丹亭,可是,胡安武那混帐东西,一贯为非作歹,说把牡丹亭封了就封了,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可以了,可是这么大的牡丹亭,几百个姑娘,都将流离失所,沦为下等妓院的娼妓。”我的身上冒出冷汗来,觉得一阵阵冰冷,这种冰冷,多年以前我曾经很多少感受过,敢情韩夫人不是来质问我,而是来当胡安武的说客。“夫人,你答应他了!”我声音变得虚弱起来,很虚弱,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只是叹了一口气,而没有说话。
韩夫人悲悯地看着我,“非烟,我只是个生意人。任何时候都斗不过官府。”
是的,韩夫人只是个生意人,我明白,我是她买进来的货物,稍加雕琢和装饰后,以千倍万倍的价钱出手!用万金来赎一个乐伎,这绝对在牡丹亭上是破天荒的一次,在大唐也是头一回吧。我应该以此为荣才是!我微微笑了一下,恢复了我一贯的淡淡的表情,淡淡地说,“韩夫人,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无须跟我商量了,你是牡丹亭的人,听你的就是。”我的态度大出韩夫人的意外,她一定以为我会强烈反对,甚至会对她不敬吧,可是没想到我这么轻易这么平淡就答应了她,她有些不能置信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希望在我的眼睛里看到我的真实想法,可我的眼睛早就学会了不背叛我了,她什么也看不出来,隔了良久,她带着一点歉意地说,“非烟,你是个好姑娘。”“我一向是。”我淡淡一笑。韩夫人站起来,给我整整鬓发,道,“过三天就来接人了。”我望着她丰腴而挺拨的背影,忽然问道,“夫人,胡安武派了谁来?”“何公子。”韩夫人微微停了一下,“听说他是你的舅表兄。”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冷冷一笑,用自己听来也很陌生的声音回答,“是的,我的表兄,夫人,麻烦你把我的表兄叫上来,我有话要对他说。”韩夫人点点头,“我下去了。”韩夫人一走,莺儿和燕儿就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姑娘,韩夫人要把你卖给那姓胡的!”燕儿尖声叫道。“怎么办?姑娘,怎么办?”莺儿仿佛要哭出声来。“我本来就是她花银子买的,一百两银子,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很值钱,一百两银子,可以够一个普通人家过好几年好日子了。现在更值钱了,一万两。有什么不好,谁能卖上一万两。”我轻轻地笑出声来。“恭喜表妹!”何玉树一身宝蓝色衣服,更显得唇红齿白,他一进来就笑嘻嘻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邪恶。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嘴角慢慢挑起,有生以来,对他第一次笑了一下。何玉树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惑,他竭力隐藏自己的不安,道,“非烟,这事,你还得谢谢我。”我悠然收起笑容,手起掌落,啪地在他脸上狠狠拍了一掌,道,“这是为十岁的非烟打的!”他如羊脂般白腻的脸上登时紫红一片,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再连续狠打了两下,道,“这是为十六岁的非烟打的!这是为非雾打的!”我的手如火般灼起来。没等我再打第四下,何玉树钳住了我的手,“你疯了,贱人!”我没有挣扎,这出乎了何玉树的意料,他瞪着我,“你怎么不打了!不识好歹!我把你救出火坑,得到的是这样的报答吗!”火坑!我在火坑里活得好好的,凭什么他要横插一脚!我被他们家卖了还不够,还要追过来,再卖上一次!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立刻给我滚出去!”何玉树漂亮的脸有些扭曲,他咬着牙,重重摔开我的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莺儿及时扶住了我。“步非烟!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何玉树恨恨地扔下一句,斜了我一眼,用力拍拍长袍,扬长而去。过三天胡安武就来接人了。所以这三天我什么也不必做,不用接客,不用弹曲。终于还是让这个恶霸得逞了,我想起了第一天归入天籁的时候,胡安武大闹琵琶会的情景,当时拔刀相助的武公业现在得知我被卖给胡安武,也应该是无可奈何地击案而已吧,我拿出武公业送给我的玉佩,这玉佩也许真的如武公业所说,能够避邪,可是,它却不能帮助我避开恶人。那天最后王侍郎戏剧般的出现,解了围,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不明白为什么王侍郎会出来干涉。这一次,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奇迹了。牡丹亭开始为我忙了起来,又开始了张灯结彩,按韩夫人的话来说,我是牡丹亭的姑娘,从牡丹亭到胡府,算是嫁出去,所以要把喜事办得隆重一些。喜事?不错,是喜事。我坐在房中,“娘亲,你会不会给我绣嫁妆?”八岁的我曾经问过娘亲。娘亲再也不能为我绣嫁妆,任何人都不必为我绣嫁妆。我手中绞着那一方绣有小黄菊的软缎手帕。我来不及等花园里莺儿和燕儿给我种的那一畦一畦心形的菊花开了。莺儿说过,那全是清一色的黄菊花,开起来,一定是一片灿烂无比的金色。就像我八岁那年,跟赵象哥哥看到的半坡菊花一样!赵象哥哥,应该十八岁了,他在哪里呢,他还记不记得那半坡黄灿灿的菊花,那半坡黄灿灿的梦想!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手帕,那一朵黄菊,那么瘦,那么无力。我的脑海出现了两束火焰般的目光,无言地灼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这两束目光,一会来自神秘的李公子的凤目中,一会来自飞驰的马上的蒙面人的虎目中,这两个人在我脑中不断交错着出现,速度越来越快,我开始觉得晕眩。我抓住了床沿。我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看见了我手指上的铜指环。“非烟姑娘,这算我送给你的护身符,有什么难处的话,找河南尹,他是我的故交,你只有向他出示这个指环就行了。”我仿佛再次听见李公子送我指环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那个骄傲,高贵,落寞而热切的李公子,凭直觉,我觉得他是可信赖的人。找河南尹,对,只有找河南尹了,他是李公子的朋友,是河南府最大的官!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可是,我马上掐灭了这一星希望,我忽然想起来了,河南尹同时也是胡安武的亲姐夫。樊姑娘走进来。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几乎没有跟她单独相处过,我有意回避着她,她太的神经太脆弱了,我害怕我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她一定把对李公子的爱全部嫁接到我的身上了,因为,她觉得李公子爱着我,因为那个指环,我的身上有李公子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