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磨墨,燕儿用胶水调颜料,鹤儿铺绢。
我提起笔,在细绢上恣意点染,枯、湿、浓、淡、疏、密、轻、重、张、弛、开、合,我要一气呵成。
四个小丫鬟看得目瞪口呆,心往而神驰。
只一会儿,一幅淋漓的牡丹图就出现在细绢上。
墨色的枝叶疏密有致,浓淡相宜,衬着那一朵朵牡丹,怒绽的牡丹,含苞的牡丹,欲开未开的牡丹,我没有用艳丽的胭脂,牡丹皆作两色,一为淡紫,一为粉白,这使绢上牡丹少了些雍容华贵和美艳之色,而多了秀雅清爽的风姿,好像这些牡丹是国色中的隐士,天香中最淡的一缕。
“姑娘,这牡丹跟我见过的所有牡丹都不一样呢。”燕儿惊呼一声。
“天啊!这牡丹美得让我都呼吸不过来了。”鹂儿也叫出声来。
我淡然一笑,手中笔轻轻挥动,最后抹了几笔淡淡的山石,把几株牡丹托起来,又似托未托,画的是山石,可你可以认为那是几朵淡褐的云。
燕儿忙着为我盖上印章。
我在留白处写上几个字:咸通十二年,读白乐天之牡丹芳一诗有感而作。然后长嘘了一口气,掷下笔。
“好一幅孤标傲世的牡丹图!”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
“或看名画彻,或吟闲诗成。忽枕素琴睡,时把仙书行。非烟姑娘好兴致!”我遁声望去,一个三十多的男子站在门口,他相貌清秀,身穿一件圆领窄袖的棕色衣服,头上戴着相同颜色的幞头。
“让客人见笑了。”我淡淡地说。
男子走近来,看看牡丹图,又看看我,道,“果然脱尘超俗!”
我不知道他是赞美人还是赞美画,我看了他一眼,问,“非烟还不知道如何称呼贵客呢。”
男子爽朗笑道,“在下姓皮,名日休,字袭美,久闻姑娘才名,今日得见,大慰生平。”
皮日休!他就是与大诗人陆龟蒙齐名人称“皮陆”的皮日休!当世的诗人,我最敬佩的就是这两位诗人了,不想皮日休竟然不顾他太常博士的身份,前来牡丹亭会我,我不由得一阵惊喜。
我连忙吩咐莺儿她们,“快,请大人到房中,沏上好茶侍候。”
皮日休呵呵一笑,道,“我就在姑娘的书房里小坐一会就走,姑娘不用兴师动众了。”
我看着他,莫非他不是来听曲子的。
皮日休好像看出我的心思,道,“姑娘的筑和琵琶,都冠绝洛阳,可以说是冠绝大唐,我早就想一聆清音了,不过,今日前来,却是只想跟姑娘说几句话。”
我让燕儿鹤儿和鹂儿收拾了一下,又搬来凳子,在小圆桌旁请皮日休坐下。
莺儿沏上茶来,我挥挥手,四个丫鬟都退了出去,鹤儿鹂儿回房中,以防有别的客人到来或者管事的金大娘来找我时无人招呼。莺儿和燕儿就站在书房门外,以防有人来扰。
我看出皮日休的意思,他好像是受了谁的托付而来。
“皮大人似乎受人所托而来。”我坐下,直言对皮日休道。
皮日休愣一愣,随即笑道,“果然冰雪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非烟姑娘的一双慧眼。”
“什么人能让皮大人从长安赶来洛阳,只是为了对我说几句话。”我淡淡地问。
“姑娘应该已经想到了。”皮日休道。
我想到了,我想到什么了呢,我什么也想不到。不过,绝不会是上个月在胡安武家见的那几个大人。太常博士一职,虽然只是从七品上,品级不高,可是撰五礼仪注,导引乘舆监视仪物,议定王公大臣谥法,任职之人,一般都是清高之人,绝不至于为了几个朝官的寻欢作乐而跑到乐坊来。
那会是谁呢,我的眼前晃过那个赠我玉钗和铜指环的神秘男人,他脸上那种说不出的骄傲,落寞,高贵,热切,一直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还有抱着我纵马狂奔的蒙面人,我想起了那个隔着面纱的亲吻,不由得心中一空。
是这两个神秘男人中的一个吧。
“非烟姑娘在想什么?”皮日休问。
我定了定神,“非烟愚钝,实在想不出皮大人为何而来。”
皮日休话头一转,道,“当今圣上,尤喜音乐,几乎不可一日无乐。姑娘击筑之妙,皇上也略有耳闻,宫中也有几个会击筑的,可是总不能让皇上尽兴。”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就不吭声。
“姑娘可知同昌公主之事?”皮日休忽道。
我微微吃了一惊,更不明白他提此事是何意。
“同昌公主殒后,皇上郁郁难欢,大丧后,下诏长安城半年禁乐。皇上自己也不听优伶弹奏,龙颜不开,让我们做臣下之人,无不担忧。”皮日休皱起眉头。
我依旧不说话。
“非烟姑娘,我此次来就是要告诉姑娘,禁令解开之时,也许就是姑娘离开洛阳之日。”皮日休看着我。
我大吃一惊,“皮大人何出此言?”
“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姑娘保重,我先告辞了。”皮日休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姑娘不必将今天我来此所说之事向人提起。”
“莺儿,送送皮大人。”我向门口叫了一声。
莺儿进来,“怎么皮大人这就走了?”
皮日休道,“我有事在身,改日再来聆听你们姑娘妙曲。”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我说,“非烟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皮大人请说。”我走上一步。
“能否把姑娘刚刚画好的牡丹图送给我。”皮日休的脸上露出期待之色。
“这有何难,皮大人若是喜欢,拿去就是。”我走到刚刚完成的牡丹图旁边,发现我所画的牡丹,隐隐有菊之气骨,我痴爱菊花,一至如此,我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画上的颜色已经十透了,我把画取下来,小心卷好,走到门口,递给皮日休。
“在下就夺爱了,多谢姑娘。”皮日休极珍重地捧着画,向我点头。
“皮大人太客气了。”皮日休真是一个谦谦君子,真的难以想象那些为民生疾呼的正乐府诗是出自他的手。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一团迷雾。
难道,皇上听了我击筑之名,竟然想让我入宫为他击筑?这不可能,且不说宫中有乐工五百,就是长安的教坊中,也有无数弹奏各种乐器的高手,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一个乐伎馆中的女优入宫为天子击乐。
或者皮日休只不过是为长安的某位大人而来,所说的要我离开洛阳云云,只不过是让我到长安去为这位大人击筑或者弹琵琶罢了,这样的事,牡丹亭也有过,如画就曾被长安的一个客人请去弹琵琶。
且不去想它,一切还有牡丹亭的韩夫人做主呢。我慢慢地走出书房。
樊姑娘在我的房中等我。她更瘦了,牡丹亭又买来了六个小姑娘学琵琶。樊姑娘这么无休无止地教新来的小姑娘弹琵琶,一定很累了,也很厌倦了,可是,她如果教琵琶,又做什么呢。只有一条路,找个人嫁了。可是对于这个前程,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做有钱人家的小妾,遇到好一点的夫人,还能勉强把下半辈子对付过去,如是遇到了凶悍的妒妇,一丈白绫或者一口幽井就是最宁静的归宿了。樊姑娘不过二十五岁,可是一辈子在她的心中,已是过了。我心中恻然,为樊姑娘,也为十年后的自己。“今日韩夫人准了我半天假,我还像韩夫人为你讨了半天假,我们出去走走吧。”樊姑娘对我说。我有些奇怪,樊姑娘极少出去,今天是怎么了。不可陪樊姑娘出去走走,正是我的心愿,我点头笑道,“姐姐要出去,我自然奉陪,只是不知道姐姐要到哪儿去。”“牡丹花开得正艳,我们去赶牡丹花会吧。”樊姑娘难得地微笑了一笑,美到了极点。没想到樊姑娘也要去赶牡丹花会,我虽然在洛阳五年多了,也从来没有去看过天下闻名的牡丹花会,其实,牡丹亭里就有无数牡丹,牡丹花会上也未必有牡丹亭的牡丹花种类多呢。“太好了,姐姐,咱们现在就走吧。”我说。
“你不要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吗。”樊姑娘已经略略打扮过了,青莲色罗裙,白底卷草纹的小袄,淡紫画帛,云鬓上插着我曾经看到过涡旋纹的金凤步摇,金锤鍱和掐丝法制作金凤展翅欲飞,凤嘴微张,口里衔一根花形绶带,尾部的三串珠玉串饰微微摇动,她的脸上还是没有敷粉,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朱唇,眉间一朵桃花花钿,颜色很浅,近乎白色,清丽之态,无出其右者。我笑道,“不用了。”我今天穿了一件雪青色裁成很简单的长袍式样的软缎外衣,银红色蝶纹披帛。“已经美得无以复加了。”樊姑娘看着我,点头叹道,“非烟,在大唐一片丰腴肥腻的美人中,你简直是一个从梦幻中走出来的人儿。”“这话形容姐姐更合适些。”我由衷地说。樊姑娘郁郁一笑,“非烟,我老了。”她不等我说话,掠一眼我的发髻,道,“非烟,把那支玉钗插上吧。”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从那个神秘客人那得来的玉钗,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有这个玉钗的。我依言,开箱取了出来,樊姑娘接过玉钗,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道,“我给你插上罢。”我低下头,由着樊姑娘把玉钗给我插在鬓间。“真美!”樊姑娘扶着我的脸,痴痴地看了一会,“除了你,再也没有人配戴这股玉钗了。”我向门外看了一看,想叫莺儿或燕儿陪我们出去。樊姑娘却道,“非烟,今天就我们俩,不必叫莺儿她们。”“出去不带丫环,韩夫人会责怪下来的。”我说。“好吧,叫上莺儿燕儿,一出门,就让她们自己去玩半天,酉时再约个地方会合,如何。”樊姑娘道。莺儿和燕儿高兴得发昏,她们早就想自己到外面玩玩了,可是在牡丹亭,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难怪她们对樊姑娘千恩万谢了
一出了牡丹亭的门,莺儿和燕儿就拍拍翅膀飞了,她们两人连轿子也不坐,手拉着手,欢天喜地地到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去窜了。酉时她们会到南市的天香阁门口等我们。
我跟樊姑娘坐了一顶两人抬的小轿,沿着建春门大街,向着隔了几个里坊南市走去,牡丹花会,正是设在南市。我们无心看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把帘子放下来,一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吆喝声不时地飘进轿子里来。不一会,轿子就到了南市,我和樊姑娘多付了轿夫几个钱,并跟他们也约好了时间,叫他们到时间多叫一顶轿子,就到这儿来接我们,轿夫是两个壮年男子,喜笑颜开地连声答应。我们一下车,就有淹没在人群中的感觉,看花的人之多,简直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不过,我们并没有被淹没,无数的目光,男人的,女人的,老的,少的,向着我和樊姑娘射来。来看花的仕女不少,美人也不少,可是像我和樊姑娘这种轻盈型的美人一下出现了两个,就显得很触目了。我和樊姑娘都很坦然,不为这些好奇的目光所拘束。“好像是牡丹亭的非烟姑娘。”“对呀,是她!”“弱柳扶风,人如其名啊!”“跟她在一起的是牡丹亭天籁司以前的樊姑娘。”“一对娇娃!”我听到了有人在说我们,先是窃窃私语,声音慢慢变得很大,一些人围了过来。樊姑娘拉了我的手,在牡丹花中七拐八弯地急走了一会,很快把那些人摆脱了。这时,我们才有空停下来欣赏牡丹。我以为牡丹亭的牡丹已经够多了,一来到花会,才知道,牡丹花的品种何止上千!史书记载,隋炀帝在洛阳建西苑,园林这美,举世无双,为了让西苑更赏心悦目,隋炀帝诏示天下,要各地方进贡奇石花卉,易州州官进各种牡丹二十箱,隋炀帝大喜,遂植于西苑,自此,牡丹以雍容华贵之态进入洛阳皇家园林,引起人人争种牡丹之风,牡丹成为洛阳最负盛名的花。王建有首:《题所赁宅牡丹花》诗:“赁宅得花饶,初开恐是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且愿风留著,惟愁日炙焦。可怜零落蕊,收取作香烧。”在刚租的宅院里第一次看到盛开的牡丹时,引起赏花人一种的惊奇甚至害怕,担忧是妖异所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又他陶醉在喜悦之中,在心中深深地祝愿春风把它留住,担心烈日把娇艳之花晒焦。花事终会了,零落黄泥,痴情的诗人收取残花,以作香燃,寄托恋恋之情。
我和樊姑娘慢慢踱步,两边尽是万紫千红,樊姑娘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银红色的花朵不是开在枝头,而是藏在绿叶丛中,就像一粒粒含羞的硕大珍珠,这是藏珠,也叫丛中笑;花朵肥厚,艳光四射,色泽眩目.象一把把熊熊燃饶着的火焰,这是丹炉焰。郁金裙花香特别浓郁,花瓣金灿灿的,象美女褶裙;状元红枝叶茂盛,花大如盘,清香扑鼻。初开时深红紫色,盛开后变朱砂红色,如状元的锦抱;青龙卧墨池象一条小青龙,花朵黑中透红,黑紫发亮,青色的花心弯弯曲曲;
花大盈尺,重瓣起楼,白色微晕,晶莹润泽,如美人肌肤般诱人的刘师阁;花白如玉,形圆似月,香味浓郁,娇态可人的白牡丹;亮紫色的花瓣,暗紫色的花茎,紫红色的叶柄,绿紫色的花叶,花蕊是黄绿色如一身紫衣的美人,这叫邦宁紫;花开青绿,色如青豆,娇嫩妩媚,清爽袭人,如亭亭少女,这叫豆绿。此外,还有许多以人名命名的牡丹花,各具神韵:同一朵花上红白相间的牡丹,状如姐妹的二乔;白如云团的牡丹,飘飘欲仙的玉嫦娥;姿韵动人,清愁袭人的昭君出塞;粉里透红,醉颜如酡的贵妃出浴;如花朵繁多,将花枝压得快要断了的天女散花;紫中带银红,如正在飞舞的飞燕红霜;带柔弱之态楚楚动人的西施;淡雅媚人又隐隐有仙风的洛神。“着迷了吧。”樊姑娘看了看我痴了的模样。我点点头,一时不想说话,好像我一说话就会破坏了这牡丹花给我的强烈感觉。我想起自己刚才画的牡丹图来,如果现在让我即兴再渲染一幅,一定会画成雍容的贵妃姿态。樊姑娘的脸色忽然闪起一道光,可是很快地,这道光暗了下去,“你的样子想我想起八年前,我十七岁那一年,第一次来看牡丹花会的情景来了,也是这般痴痴迷迷的,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在花会上,姐姐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事啊。”我随口问道,我听说,洛阳节的牡丹花会像元宵节的灯会一样,年青男女赴会前都会精心打扮,暗暗希望在会上能碰上意中人,所以,每天的牡丹花会后,总会传出一些佳话或者风流韵事,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本来是无心地问一句罢了,谁料樊姑娘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她向一株开着粉色的牡丹走去,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娇嫩的花瓣,垂下眼帘,没有回答我的话。没想到我一句话让樊姑娘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我一定触痛她的心事了,也许就是当年,她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才蹉跎了青春,苍白了红颜,我连忙充满歉意地说,“姐姐,过去的事不想也罢。”“不,”樊姑娘抬起头,“非烟,今天我叫你出来,就是想八年前的今天,就在这里发生的事,还有后来的事。”她的神情极痛苦,我不忍心让她难受,便摇摇头道,“姐姐,你要是心里难过,就不要再提它了。”“非烟,之所以我想对你说这事,第一是因为这事情在我心中压得太久了,我想有一个人能听我把它倒出来,第二是因为,这事跟你有关。”樊姐姐看着我,好像要看进我的心里。我大惊,“跟我有关!”“是的,非烟,跟你有关。”樊姐姐肯定地点点头。
初夏的天空,蓝得很轻,仿佛害怕会惊醒什么一样,风吹着,已经开始有暖洋洋的味道了,牡丹花在这种暖风中开得很惬意。怎么会跟我有关呢?我大惑不解,难道樊姐姐得了什么妄想症,可看她的样子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妄想。“前面有一座茶楼,我们到那儿喝一杯茶吧,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樊姑娘携了我的手。在这座叫天香阁的茶楼里,樊姑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自己的故事,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故事,故事很简单。
八年前的牡丹花会,樊姑娘也是刚刚成为牡丹亭天籁司的头牌姑娘,那一天,她带着一个丫环鸽儿,兴致冲冲地在牡丹花海中徜徉,不停地赞叹着牡丹的天姿。樊姑娘一身素净打扮,青莲色长被,白底卷草纹的小袄,淡紫披帛,没有敷粉,唇不点而朱,眉间一朵淡色桃花花钿,轻轻一笑,就能令眼前的牡丹失色。她感觉有一双火焰般的目光开始向她熊熊燃烧过来。她不禁环视周围,看她的人不少,可是并没有谁有这样能烫着人的目光。樊姑娘有些害怕,她连忙叫过鸽儿,“鸽儿,我们回去吧。”“姑娘,我们才来一会儿,这牡丹还没赏够呢,怎么就回去了,韩夫人不是准了一天假了么。”鸽儿奇怪地问。“我有点乏了。”樊姑娘道。鸽儿恋恋不舍地看着满目娇艳的各色牡丹,过来扶住樊姑娘,“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吧。”樊姑娘想了想,道,“也好,找个干净些的地方喝杯茶,难得出来,就这么回去了,也辜负了这大好春光。”鸽儿一指前面,“姑娘你看,那儿有个叫天香阁的茶楼,你看在楼上喝茶的人,还可以边喝边赏牡丹呢。”樊姑娘顺着鸽儿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个小巧的茶楼,二楼上有不少喝茶的人从窗口向下观望着。她们走上楼,却发现临窗的座位早就坐满了。这事儿有些扫兴,茶童走过来,殷勤道,“两位小姐真是美人儿,比那牡丹还美呢,快请入座吧。”鸽儿悻悻道,“姑娘,没有临窗的座位了,赏不成牡丹了。”樊姑娘倒是不以为意,对那个长得挺清秀的茶童道,“随便给我们找个位子吧,把桌子凳子抹干净些就行。”“好咧。”茶童正要去给她们找位子。“两位姑娘姑娘如果不嫌弃,请过来一坐吧。”东面一张桌边站起来一个人,此人大概三十左右,气度从容,一件简单的淡灰长袍,系着一根玉带。那根玉带引起樊姑娘的注意,按大唐制度,平民百姓是不能佩玉带的,这人应该不是个普通人,樊姑娘这么想着,忽然感到了一阵窒息,因为她分明感到了自己要逃避的那两道目光正向自己射过来,她抬着眼睛。就这么一抬眼睛,樊姑娘觉得自己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那双眼睛其实只朝她轻轻扫了一下,可是樊姑娘觉得自己忽然被狠狠地射了一箭,这一箭直入心窝,引起一阵疼痛和悸动。她做梦一般地向那男人走过去。
接下来的十几天,樊姑娘每天都给这个姓龙的公子弹琵琶,击筑,唱歌,像在梦里一样,甜蜜,温暖,飞扬。李公子对樊姑娘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她心甘情愿地成了李公子的人。李公子临走时,送给她一支美丽的金凤步摇,告诉她,不久,他会再来,把她接到长安,让她继续为他弹琵琶,击筑,为他歌为他舞。她毅然铰下一绺青丝,用洁白的罗帕包好,放进一个香囊中,送给他,告诉他,她会一直等他。
洛水边,杨柳依依,似在牵人衣。樊姑娘手握金步摇,望着李公子的马车哒哒而去,她觉得自己的一缕柔魂,也追逐着车轮扬起的灰尘,一路飘远。这一走,就是八年。这一走,也许会是永远。这一次相聚,误了樊姑娘一生。可是樊姑娘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曾经刻骨铭心,够了。她等,纵然海枯石烂。她拒绝了多少愿意为她赎身的倾慕者,她在等待中慢慢苍白,她在等待中慢慢变得冷漠而古怪,终于她不愿意再为别人弹奏琵琶和击筑了。她从天籁司退到后院,甘心在牡丹亭默默无闻教琵琶。她不想离开牡丹亭,她等着李公子回来找她。我看着樊姑娘,青莲色罗衫,白底卷草纹小袄,淡紫画帛,桃红花钿,与八年前的装束一样,只是多了一支金凤步摇。我看着天香阁楼上的一切,桌椅,殷勤的茶童,谈笑风生的客人,还有窗外争奇斗艳的牡丹花,淡蓝的天空,撕成一缕一缕的白云,它们还和八年前一样吗?看着苍白消瘦的樊姑娘,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起来。“我是不是很傻。”樊姑娘微笑地看着我。“是很傻。”我心疼地说。“现在我知道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樊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微笑,像朵即将凋谢的桃花。“为什么。”我问。“因为你来到了牡丹亭。”樊姑娘的笑容开始发出苦涩的味道。“我?!”我今天吃了很多惊了。“是的,我刚才不是说跟你有关吗。”樊姑娘道。“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李公子这个人啊。”我很迷惑。“可是你已经见过他了。”樊姑娘收起笑容。我的脑子闪过神秘男人和蒙面人,难道李公子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吗。“是的,是他。”樊姑娘幽幽地说,“就是那个听你击筑的男人。”我微微张着嘴,他,就是李公子!
我忽然想起那天回来后,我到樊姑娘房中,樊姑娘的突然失态,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手上的铜指环。我下意思地摸了一下铜指环,这个指环我一直戴在食指上,因为那个神秘男人说过,这将是我的护身符。“不错,这个铜指环我曾经无数地在他的小指上看过,也无数次地亲吻过。”樊姑娘的表情复又转淡淡,好像在说与她无关的事。我看着铜指环,指环上有一些奇怪而繁复的图案,而我看不出那是什么。难道,李公子是故意的,他送了这一枚指环给我,知道迟早樊姑娘会看到了,从而借铜指环说了他想说的话,我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想说的话,就是叫樊姑娘死心!我的天!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樊姑娘,也许她并不需要安慰,在八年的苦苦等待前,不,在一辈子的无望等待前,任何安慰都如羽毛一样,毫无份量。我低下了头。“你不必为我难过,非烟,我没有恨过他,更没有后悔过。”樊姑娘拉起我的手,慢慢地抚摸着那枚暗哑的铜指环,脸上忽然隐隐呈现出一层光辉,一层掺合着爱恋和狂喜的光辉。她的抚摸从铜指环上慢慢过渡到我的手指上。我忽然有些害怕她眼中的光辉。很害怕,我无法准确地说出我害怕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