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冯大人叫道,“非烟姑娘不喝酒,我们岂不少了很多乐趣。”
我不卑不亢,“冯大人,非烟一向不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冯大人请了,各位大人请了。”我微一仰头,酒尽杯干。
张大人看着我的脸色,道,“非烟姑娘脸色果然不大好,我们还是饶了她这回吧。各位请。”他也一饮而尽。
既然张大人发话了,别人也并不过分勉强,都喝干了手中杯。
“还是洛阳城好啊,这个时候还能饮酒作乐。”几巡过后,年轻的司马大人喟叹。
“难道在长安城不能饮酒作乐?”非雾轻言慢语,“长安是京城,当今皇上喜欢音乐,无乐不成宴,想来饮酒听曲之风在长安应该更盛才是啊。”
“唉,别提了。”司马大人道。
“莫非跟同昌公主之事有关?”胡安武虽然人在洛阳,不过由于表兄在京城居刑部侍郎高官,消息自然比别人灵通。
我归天籁司不到半年,只知道同昌公主是当今皇上的长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听牡丹亭的一些姑娘说,同昌公主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一个人生得太美,连老天爷都会妒嫉,这同昌公主一病不起,在去年中秋之夜香销玉陨。
又是红颜薄命,难道贵为公主,都不能幸免吗?
“可不是么!”冯大人点点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公主中秋节就殒了,可丧事一直拖到元宵的时候才办了,这中间,不知道多少人头落了地,多少高官被贬啊。”
“冯大人,此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司马大人到底年轻些,面露惊惶之色。
“冯大人,你就给我们姐妹说说吧,难道还害怕我们会泄露出去不成,再说,我们想泄露也没地方泄露啊。”非云撒起娇来,谁都没法拒绝。她把一双柔荑,轻轻置于冯大人圆滚滚的手臂上,一下一下地推着。
冯大人看着张大人,张大人已经微有醉意,挥挥手道,“说吧,没关系,这事风头早就过了,再说,我们还信不过胡爷和姑娘们吗?”
冯大人得到了允许,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同昌公主的故事来,别看他人长得矮胖,貌不出众,说起故事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颇有引人入胜的味道。
原来,同昌公主是皇上和郭淑妃的女儿,郭淑妃是长安第一美女,所生的女儿当然是天上人间少有的美人儿了。同昌公主不但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温柔恬静,更继承了母亲的多才多艺,棋琴书画,无不精通,更是弹了一手好筑。除此之外,她还擅长一种宫中王妃公主们都不擅长的活儿,那就是刺绣,她能在一张锦被上,绣出三千彩色鸳鸯来,简直巧夺天工,可见这备受宠爱的公主超人的贞静和耐心。

第三十章(2)

“可想而知,有这样美丽多才的公主,自然要备受皇上宠爱了。”非雾道。
“不错,同昌公主是美丽多才,不过这一切,并不是皇上宠爱她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她会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一句预言般的吉言。”司马大人也来了兴趣。
“难道,这公主还有预言的异能?”如玉也插了一句。
我却不相信这事,皇上宠爱公主,因为能在公主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或者是看到淑妃年轻时的影子。
冯大人笑了笑,继续用讲述故事的语气说道,“据说,同昌公主长到四岁,还从来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皇上和郭淑妃都以为她不会说话,召集了天下名医诊治,可是并没有任何效果。有一天,她突然清脆地向父亲说出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句话:“今日可得活了。”当时还只是郓王的皇上大吃一惊,不知道女儿的话是何意,是祸是福,正在疑惑间,迎接皇子即位为帝的仪仗就到了郓王府门前。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很神奇。”
“怪不得呢,皇上一定是认定他的一切好运将会是同昌公主带来,所以就加倍疼爱公主了。”胡安武咋舌,“我怎么觉得这好像是一个传奇故事一样呢。”
“你对我说过的故事也够传奇了。”如玉媚眼如丝地斜着胡安武。
胡安武哈哈一笑,“编着逗你开心的。怎么样,我编故事的本事也不错吧,至少把你给蒙到我的床上了。”
如玉娇笑着不答。
我转过头,不愿意看他们打情骂俏的恶心样子。
非云盯了如玉一眼,转头向身边的冯大人,用比如玉更娇滴滴的声音问道,“冯大人,后来呢?”
张大人也忍不住了,他接下去说,“非云姑娘,我来告诉你后来的事吧。不过,你得先喝一杯。”
非云站起来,拿了酒壶和酒杯,走过来,给张大人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杯来,满脸娇媚,“张大人,非烟敬你一杯吧。”
“我说了半天,也不见你敬我呀,怎么张大人一说,你就敬他!”冯大人不平。
非云回眸一睇,道,“冯大人,非烟就坐在你身边,你想喝多少,非烟一定奉陪。”
冯大人嘿嘿地笑了,道,“好,这一杯,你和张大人先喝个交杯。”
非云果然落落大方地与张大人手臂相钩,干脆利落地喝了个交杯。我看见张大人收回手臂的时候,捏了捏非云的手腕。
非云越来越变得让我不认识了,我总是想起她第一天到牡丹亭时,一进门,那么可爱的小模样。
非云回到座位上,张大人开始接着讲故事,“同昌公主长大后,皇上和郭淑妃为了给她选一个如意郞君,物色了无数少年俊杰,经过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新科进士韦保衡。韦驸马不但英俊非凡、风度翩翩,而且才华出众,温柔体贴无人能比,公主的这一桩婚事,一时传为佳话。”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手按住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来。张大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眼睛里闪的却是渴望享乐的光芒。

第三十一章(1)

外面响起了划拳声,女子的娇脆声音和男人醉醺醺的嘲笑声响成一片。有青楼女子在场的地方,绝对热闹得能把屋顶掀起来。
“来来,我们喝酒。”在胡安武的劝酒声中,除了我,大家又喝了一杯。
司马大人一杯下肚,也来了兴趣,接着往下说,“大婚之时,简直是万人空巷,举城观望,说不尽的排场,说不尽的热闹,说不尽的喜庆!跟着这位第一公主前往公主府的,是长得看不到头的送嫁宫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送入新建的公主府,从皇宫到公主府,全铺上了来自波斯国的厚地毯,红艳艳的如朝霞铺就的路。嫁妆里是几乎整个大唐国库的全部珍宝,一些稀世珍宝,如无论用多少年都绝不会脏,而且依然洁白如新雪的纹布巾,全部用光润圆美的珍珠串成的边珠帐,薄如蝉翼的澄水帛,里面渗有龙涎,将它淋上水再挂起,即使三伏夏日,再拥挤不堪的地方,所有在场的人都会感觉到凉爽舒适身轻无汗。一件棉衣用一两棉就足够了的火蚕棉,如果用多了,即使数九寒冬,也热得像坐在火上炙烤一样难受。轻薄柔软,透明得像空气一样的瑟瑟幕,透过阳光,可以看见青绿色的美丽细纹,即便天下大雨,它也不会有半点湿痕。佩上就能令人烦恼愤怒尽消的蠲忿犀。小如桃核如意玉,上有七孔,璀灿无比。更有一种香烛,长仅尺余,却能点很长时间。异香百步可闻,更奇异的是冒出来的烛烟缓缓上升,变出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形状来。除了这些稀世奇珍外,还有金麦银米数斛、辟寒香、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龙脑香、辟尘犀、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等无数来自异域的异宝。另外再赐钱一百万贯。”
“啊!”非云听呆了,不由得惊叫一声。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珍奇,让她如陷梦中,也许,非云正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公主,也如此隆重地出嫁呢。
非雾和如玉的眼神中也流露出无限向往之情。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凉,如此举国相送,公主就能幸福吗?
司马大人很满意自己的言辞的铺张效果,他有些得意地看着非云和非雾,继续道,“皇上为同昌公主造的公主府,奢华更是旷古未有,恐怕月中嫦娥,见了也应该惊叹,自愧月宫也不能与之相比,公主府金碧辉煌得让人目眩神迷,其门窗均用珠宝装饰,远看好像落了无数星星,井栏、药臼、槽柜等都是金银制作,连笊篱箕筐都是用金缕编织而成。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做成,床腿的支架雕饰也是金龟银鹿,就连打扫用的簸箕,都是用金丝编织的。”
非雾叹道,“大概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公主这样受到父皇的宠爱吧。”
“姑娘说得对,就连当年女皇最宠爱的太平公主,也没有如此奢侈的府第。”张大人也叹道。
“然而尊贵太甚,老天也会妒嫉啊。”非雾道。
这话对了,凡事太过,总不会有好结果。
冯大人就非云的手中喝了一口酒,道,“就在下嫁的第二年,同昌公主在午后小憩之时,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相貌清奇,峨冠博带,身穿紫衣的人走过来,对她说:南齐潘淑妃欲来取回九鸾钗。公主醒来,并不以为意,只当做笑谈告诉了一位宫女。”
“不久,同昌公主染疴不起。皇上大急,广召名医巫祝,为同昌公主治病。可一切无济于事,同昌公主的病情一天天地加重。皇上和淑妃娘娘慌了,将太医院的御医都叫来,亲自挑了最好的太医,包括韩宗绍及康仲殷等最有名的太医二十多名奔赴同昌公主府,为公主诊治。”
“可公主的病太奇怪了,太医们诊不出是何因,他们只知道公主之病已经不治,惊慌之下,商量了一个办法,开了一个天下最昂贵的药方,上面满是红蜂蜜、白猿膏、千年灵芝、人形参等奇珍异品几乎不可能凑齐的药材,送回皇宫。太医们大概是抱着一线希望,就是不能凑齐药材,自己到时可以因此逃过难关。”
“皇上是不是搜集不了那些名贵的药材?”非雾的脸上露出焦急的样子,这个善良的姑娘,一定很同情这位同昌公主,甚至感同身受。

第三十一章(2)

冯大人道,“不,太医们没想到皇上爱女心切,很快就派人搜集来了所有药方上开的珍奇药材。事已至此,太医们无计可施,只好将错就错,将这些药煎了,给同昌公主服下。这些名贵药材,也救不了美丽的同昌公主一命,咸通十一年,也就是去年,中秋之夜。十七岁的同昌公主,正值妙龄,恋恋弃世。”
“唉——”非雾的脸上露出极惋惜的神态,“真可怜,贵为公主,在疾病面前,也束手无策。更不用说我们了。”她叹息中又带着些自怜。
贵为公主,又如何?我相信公主生前也没有得到幸福,父皇的宠爱只是盲目宠爱,有谁去了解过她心中所想的是什么吗,那位如意郞君,真的就如意了吗。
冯大人捏住她的手,道,“非雾姑娘不必自怜,姑娘要是愿意,就随我进京吧。”
非雾吃惊地看着他,脸一红,道,“谢冯大人抬爱,可惜非雾的命薄,恐难消受这样的福气。”
冯大人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了,“非雾姑娘,没关系,等哪天你想好了,就告诉胡爷,我立刻从京城来接你。”
非雾向我看过来,我知道她迷恋上了那个恶棍何玉树,绝不肯跟着冯大人走的,我避开她的目光。
“非烟姑娘怎么不说话。”胡爷忽然问道。
我淡淡答道,“恕非烟身体虚弱,唯有倾听而已。”
“非烟姑娘病恹恹的样子,大有西子捧心之态,让人心疼万分啊。”他说着,欲揽住我的肩膀,我巧妙地躲开了。
张大人的脸色变了变。
“既然张大人喜欢非烟姑娘,来洛阳时可别忘了到牡丹亭捧场。”非雾柔声为我解围,“现在,我们还是把同昌公主的事听完吧。冯大人,快说下去,我有点急了呢。”
司马大人接过来,“公主一殒,驸马韦保衡大惊失色。他当然清楚同昌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为了免祸,韦驸马奏告皇上,是御医用药不当,以致延误病情,使公主殒命。”
“皇上痛失爱女,正没理会处,一听驸马的奏报,立即下旨,把为同昌公主治病的二十多个御医全部砍头,其家族三百多人投入大牢治罪。”
“皇上过于悲痛做的举措,引起了朝野的议论纷纷。朝中宰相刘瞻站出来,希望谏官能上疏进谏,但谏官不敢逆龙鳞,害怕火上浇油、引祸上身。刘宰相便断然自己上疏替医官分辩。劝皇上平息心中的愤怒,公主之死乃天意,御医已经尽心了,如今他们已经被斩,如果再灭了他们的九族,那会引起天下人更多的怨言。皇上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劝阻。刘瞻无奈,又联合京兆尹温璋再次进谏,结果却遭到革职,温大人自尽,刘瞻也被贬职离开长安。这时韦驸马又向皇上奏告,说刘瞻是御医的同谋,妒嫉同昌公主与韦家的受宠,而与御医勾通,用药谋害同昌公主。使得刘大人又被降了一级,他的一些同僚包括兵部侍郎也纷纷或被贬职或被处死。”
非雾听得脸色发白,不由得惊呼起来,“天哪,居然引起这样的飞来横祸!”
非云也微微变色,“太可怕了!”
冯大人抚着非雾的手,“不仅如此,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同昌公主的姑父于琮,于琮人品才学都很高,很受朝官拥戴。驸马韦保衡早就想排挤他了,于是借着同昌公主之死,将于琮一家都发配到南疆。”
“幸亏广德公主十分贤慧,她向皇兄请求恩准随丈夫一起去韶州,有广德公主同行,于琮总算没有在路上被暗算,从而保住了性命。”
“那个韦驸马,也太坏了。”非云脱口而出。
不错,同昌公主嫁给了一个卑鄙的阴谋家,我心中长叹一声,貌如潘安,才比子建,不一定就是如意郞君啊。
冯大人连忙左右看看,阻止非云,“非云姑娘,我们只是说说,你们只是听听,千万别口不择言,小心祸从口出哪。”
“这惨剧就到此为此了吧。”非雾好像有些不忍心一样,问道。

第三十一章(3)

司马大人道:“不,还有呢,皇上觉得还不足以为公主报仇,认为陪着同昌公主嫁入韦家的宫婢保姆没有尽责,全部赐死,并让同昌公主的奶妈陪葬。”
“啊——”非雾又是一声惊呼。
一个公主病死,无数人殉葬了。温柔美貌的同昌公主,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安心吧。
冯大人接着说,“无数人头落地,几十人遭贬后,皇上才追谥同昌公主为文懿公主,开始着手准备一场浩大的丧事。”
“元宵节前日,全国举丧。皇上亲自为公主写了极哀切的挽歌,并令群臣作诗词吊唁。文武百官都带着各种金银器物和各自的吊辞,前来参加这声势极为浩大的葬礼。陪葬用的衣服用具,与生人无异,又用木料雕刻了数座殿堂,陪葬的陶俑和其他随葬品一应俱全,龙凤花木、人畜之众,不可胜计。发丧出葬长安东郊那天,皇上与淑妃亲御延兴门送行恸哭,又出内库各数尺高的咸通九年刻印的《金刚经》卷子、金骆驼、凤凰、麒麟,以为仪仗,京城士庶都停业观看,与公主同葬的宝物以及仪仗,排着三十几里的长队,浩浩荡荡地往长安东郊而去。”
“同昌公主的棺椁,远远超出礼制,仅仅沿路赏赐给抬棺人的饮食,就要三十驼糕点、一百斛酒,可见棺椁之大、抬棺人之多。”
为了一个公主的丧事,排场居然这么大,这皇上多半是个昏君吧,我听得感慨万分,在这之前也听说过不少关于皇上过着耽于享乐穷奢极欲的生活,不只是皇宫,整个大唐都弥漫着醉生梦死的风气。在洛阳城,我时时能感受到这一点。可是都不如今天听到同昌公主的事来得惊心动魄。大唐盛世,已然荡然无存。
“公主已经下葬了,为何在长安还不能饮酒作乐?”如玉也听得入神了。
张大人咳嗽了一声,“葬礼后,皇上下诏,三个月之内,长安城不得宴乐。”
“原来如此。”非云大眼睛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只九鸾钗,后来也应该给公主陪葬了吧。”
张大人摇摇头,“没有,据宫中有人说,那只九鸾钗,在同昌公主死后,诡异地失去了踪影,成了谁也不敢提起的伤心之物和邪恶之物。”
“啊——”非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类神秘的事情总是让人害怕。
不知道什么,听到九鸾钗这个词,我的心竟然猛地跳动了一下。甚至有些茫然和欢喜相混的感觉。
“我还听说,皇上在公主葬礼前,因为悲痛难忍,曾经微服出宫,半个月才回宫。”司马大人道,“皇上爱女之心,恐怕古往今来,也是独一无二了。”
宴席散后。
何玉树自告奋勇地送我们走出二道门。
我知道他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果然,他一直在向非雾献着殷勤,非雾抿着嘴,浑身都洋溢着笑意,脸色潮红,眼波流转,一副情窦初开的动人模样。
非云忽然说,“哎,我的丝帕忘在里面了。”
她的丫鬟鹦儿忙道,“我给姑娘拿去。”
“你抱着琵琶呢,我自己去吧。”非云说完,就转过身子,朝门里走去。
何玉树把非雾扶上马车,对她说,“非雾姑娘,你坐好了,把轿帘放下,别吹了风。我去跟我表妹说句话。”
非雾嫣然一笑,“去吧,有什么事好好说清楚就行了,怎么说你们是亲表兄妹。”
“非雾姑娘放心,我知道怎么跟非烟解释的。”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好让我听见。
“姑娘轻一点。”燕儿刚要把我扶上马车。
何玉树过来,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步非烟,你等着瞧!看你能张狂到什么时候!”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蹬上马车,把轿帘放下来。
非云很快走了出来。
三辆马车轻快地在大街上奔跑着。
何玉树,何如玉兄妹俩跟胡安武搭上了关系,一定会对我不利的,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片浓黑的阴影向我袭来。
命运赐给我的,除了阴影,难道永远就不能有别的什么了吗?
夜风呼呼吹过,虽然放下了轿帘,可是寒意却直透进来,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姑娘,你怎么了?”紧挨着我坐着的燕儿感觉到我的颤抖,担心地问道。
“有点冷。”我说。
燕儿给我拢了一下披风,“春天已经过半了,怎么风还这么冷。”


分香兮剪发


再冷的春天也会过去的。
今年的春天特别冷,牡丹花的花期都被延迟了,直到初夏的时候,才依次开放。
我刚刚送走了两位从益州慕名而来听我弹琵琶的文士,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觉得百般慵懒,便起身踱到隔壁的书房中。
从书架上抽了两本诗集,随手一翻,正是白乐天的《牡丹芳》: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去年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无人知,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白乐天此咏牡丹诗,徐徐读来,犹如看到一幅酣畅恣意的国画,工笔之处细腻温婉,写意之处泼墨驰骋,牡丹之丰姿神韵,国色天香,使人不禁陶然而醉。
我忽然雅兴大发,急呼莺儿燕儿过来,给我备绢笔砚墨和各种颜料,我要画一幅牡丹图。
莺儿和燕儿最喜看我作画,一听我要画牡丹,不由得欢欣异常,叫来鹤儿和鹂儿,四个人来回穿梭,很快把要用的东西一应备齐了。雪白的细绢,青莹如玉,纹理细密,磨墨无声的歙砚,各种大小粗细的软毫笔和硬毫笔,发着紫光的油烟墨和松烟墨,各种颜料:石绿、石青、朱京、朱膘、赭石、白垩、花青、藤黄、胭脂,还有调色用的储色瓷盘,洗笔用的贮水盂,垫在细绢下的薄毯,固定颜色用的明矾和鹿胶,研麻过粗的颜料用的乳体,压绢用的玉镇,吸水用的棉布,裁刀,印泥,印章,琳琳琅琅,摆满了书桌。
“都成杂货铺子了,我们五人可以做买卖了。”我笑道。
“姑娘难得有心情作画,当然要备得齐全些,姑娘一定要画一幅最美丽的牡丹让我们开开眼。”鹂儿的声音有如黄鹂,婉转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