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病你一定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叫做“无月经综合征”。不对不对,这个病指的并不是妇女内分泌失调不孕不育,这个病只有男性才得。

这是心理分析家卡伦·霍尔奈分析出来的。她分析女性得出的结论是:为母之道给女人提供的心理优越感无可争辩,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得;当她开始分析男人的时候,却得到了一种最令人震惊的、强烈的嫉妒印象——那就是对乳房的嫉妒,对吮乳行为的嫉妒,以及对怀孕和生孩子的嫉妒。

我不知道你脑海里的画面是否和我一样:一个略略发福的高大中年男人看着喂奶的奶娘,然后偷偷用手掂量自己过于细瘦的乳房,又怨孽又自怨自艾地咬碎银牙、原地跺脚、擅自撒娇。

然而,这滑稽好笑的画面只是夸张,而不是污蔑。男人对孕妇的身份觊觎良久,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抵赖无效。

古代南方的獠族妇女,刚生下孩子就下地干活,烧火做饭打柴割草,呜啦呜啦地唱着咱们女人力量大的快乐劳动歌。她们的老公呢?则病怏虚弱地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女人坐月子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稍有闪失,产妇得的病他们也会得,人称“产翁”。

我最感慨的,其实是獠族妇男们强大的自我欺骗能力,他们竟真能假装自己对怀孕分娩这件事做出了巨大牺牲和贡献,还邀功请赏。还有些男人,无法自我欺骗,却不打算善罢甘休。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上有个桑比亚部落。部落里的男人,都是很厉害的武士。他们经常对自己的村庄进行袭击,把男孩子从母亲的安乐窝里抢走,把他们扔进各种各样的男人身份的考

验中。

然而,无论是多么强硬和男子汉的训练,结束之后,幼小的男孩们还是会回到绵软的乳房中,嗷嗷地寻找着妈妈的奶头。这不免让武士们十分不满,于是,他们一心与女人作对,与母亲作对,与乳汁作对,男人们决定男孩不能吃母乳而该吃精液。

具体喂养方法咱们就不必强迫自己去想象了,这也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男人的心态,他们在这场没有可比性的攀比中走得太远了,他们宣称置入女人身体中的精液不仅使她们怀孕,也使她们产生了乳汁——乳汁只是精液在女人体内加工包装过后的精装版。

男人们这种幼稚的心态,还真是,非常的……男人。

 

 

世上本无爹,何处惹尘埃

 

倒不如直接承认吧:世上本无父亲这回事,做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爹爹这份职业。

本来嘛,人类的生育成本几乎全部都由女性的一方承担。女人一生只能制造四百个卵子,男人每天大约就可以制造出差不多一亿多个精子。如果每个精子都能生育一个婴儿的话,那么仅仅用两个月,一个男性所生成的精子数量就相当于全球总人口数量了。所以,男性的机会成本是零,而女性的机会成本却几乎是无限大的。

有个叫做理查德·康尼夫的美国作家曾经统计过——

 

“女性必须为怀孕投资的热量是80000卡,大约等于她从纽约跑到芝加哥(2500千米)所需的热量,为哺育婴儿一整年必须再投下18.2万卡——差不多够接着一路跑到旧金山了。

至于男性为奉献那一粒精子所耗费的力气是0.00000007卡,还不够他在床上翻一下身放个响屁需要的热量呢。”

所以,男人和孩子的关系——比起母子、母女之间血肉相连、脐带相依的纠结缠绵——更类似于一种凑巧的社交,温情时隐时现,尴尬却伴随终生。

当我年轻、气血正旺的时候,我从道德上诚心诚意地看不起和鄙视卢梭,因为他把自己的五个孩子全部送进了育婴堂,轻松地短吁一口气拍拍双手,像送走了上门卖百科全书的推销员。他是这样说的:“这种处理(把孩子送去育婴堂),当时在我看来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没有公开地夸耀自己,完全是为着顾全母亲的面子。”还要怎么公开?穿着育婴堂赠送的荣誉马甲满街溜达吗?

等我年纪大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我才愿意承认:不愿意做父亲的父亲,并不是最坏的父亲;甚至,客观说起来,大部分普通的非职业父亲杀伤力还更大哩——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

 

有一个典型的父亲,就是这样以一种毫不自知、理直气壮甚至略带漫不经心的态度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父亲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里格里高的父亲。

“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

当格里高被这个命运这个突发奇想的强加逼得无路可遁,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客厅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当变成甲虫的格里高第一次走出自己的房间,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格妈妈被吓了个半死,而格爸爸的反应则是怪异粗暴的——

 

“父亲拿着手杖,蹬着脚,扬着手杖将格里高往他的房间里赶。格里高请求父亲不要这样,但无济于事。他像个野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挤出了嘘嘘之声。每时每刻都可能用手里的手杖将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头上打。”

格里高还未学会熟练地运用自己的新四肢,当他好不容易几近成功,却卡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动弹不得的时候,“父亲从后面给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击,这一击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跃,跃进房间很远,父亲还在用手杖敲门,最后一切都沉寂了。”

自此之后,父亲的每次出场都像一大坨乌黑的雨云让小说的气压骤然降低,而最最紧张、让人透不过来气的片段,莫过于格里高和格爸爸的一场巷战。

“父亲把长制服的下摆往后一掀,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朝格里高走来……父亲一会儿停着,一会儿急步向前,一会儿又不动弹,格里高总是逃着,就这样,父子两个在房间里兜圈子……有时候,他担心由于父亲的狠毒会挡住他逃往墙上、逃往天花板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还有什么自救的

办法。”

然后,父亲开始用苹果来袭击格里高。格里高由于惊呆了,他站着不动,动也没用,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轰击他——父亲并不计较准确与否,只是向格里高一个一个地扔苹果,这些红色的小苹果像带了电一样在地上互相滚到一起,又互相撞击开来,其中有一个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疼痛不堪,又震恐迷惘地躺在地

板上。

格里高被这个苹果砸得几乎永远丧失了活动能力,在被遗忘的饥饿中死去了,而那只作为武器的苹果则始终在地上,因为谁也不敢去取走——

 

“苹果搁在那里作为一种虐待的纪念。”

在我看来,《变形记》是卡夫卡所有小说中最真实的,它纪录片一样重视描述了卡夫卡的一个噩梦。每一个片段都是卡夫卡大汗淋漓起床后的“追忆似鬼年华”。

最大的恐惧来自于父亲。

“最近你问起我。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一如既往地,我无言以对。”

这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一封漫长家书的第一句话。父亲和卡夫卡是完全相反的人,卡夫卡孱弱,寒气逼人,淡泊冷漠不知所措;而父亲就是《变形记》中格里高的父亲——健硕,食欲旺盛,自鸣得意高人一等。

父子二人不仅是人种不同,他们也生活在世界的不同部分里。

卡夫卡对父亲写道:“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住的,我必须服从仅仅为我制订的法律,但是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极其遥远,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从制约地生活在那里,只有我永远蒙受着羞辱。”

父亲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让孩子相信——自己这个拙劣仿品的存在其实并没有意义。

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讨好父亲的世界里。就连萨义德也一样。

萨义德是著名学者、理论家,由于提出了“东方学”而广为人知。他家里有钱,超级聪明——中学毕业时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钢琴的造诣也深。

总之,是个无挑剔无死角到欠扁地步的小孩儿,然而他在自传《格格不入》里却回忆说:“(我的父亲)永远以三个手势提醒我的失败,第一个失败,是一手握拳,往后朝肩膀一缩;第二个失败,是五指箕张,像鼓翼掠水般由左向右划;第三个失败,是摇一根手指。”

“他在世之日对我最吓人的一句话——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是‘你永远继承不到我一丁点东西;你不是有钱人的孩子’。”

“我叫我父亲daddy,叫到他离世那一天,但我时刻觉得这字眼多么偶然,我以他儿子自居是多么不适当,我每次问他要什么,不是大为忧愁烦恼,就是不知所措,需要好几个钟头的心理准备。”

的确是这样,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对我少有的几次心血来潮的教育,几乎全部是以威胁恐吓为形式的。

我爸爸有一双骇人的大眼,还有黑压压杂乱的浓眉压在眼皮上。每当他想传授给我什么的时候,他就会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动他的浓眉,圆睁着眼睛,提醒我,我已经进入了他的怒气领域和力气范围。

当然,技术上,我爸从未正式打过我,但是他发明了一种恶作剧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我,做出要掌掴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我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我吓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这个拙劣的把戏一直贯穿我的婴儿和幼儿阶段,然而我却从未真正意义上破解和免疫。每当高高的巴掌的阴影落在我身上,我还是会瑟缩,还是会发抖。这种恐惧建立在不确定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的大赦会失效。

以前,我只是把我爸这种恐怖的恶作剧,慈爱地体谅成情商不高和缺乏技巧。后来,我却在很多父亲身上看到了这种惊人的相似。

我曾目睹过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惩罚。父亲怒气冲冲地从衣柜中拿出好几条皮带来,放在椅背上,作为刑具让孩子挑选,然而他最后却没有真正施暴。用卡夫卡的话说,他“只是想让孩子亲眼目睹被绞死的所有准备工作——等到绳索、大刀、砧板全部各就各位了,才宣告大赦”。

此时,父亲的潜台词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幸免的,是被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亲功德无量的馈赠,所以你应该时刻保持兢兢业业的负疚与自责。

对于母亲来说,我们是她卵巢里无中生有的馈赠。对于父亲来说,我们是他用0.00000007卡路里毫不费力漫不经心地制造出来的,长达1/25毫米的,他精虫王国里面的幸运的小玩意儿。

 

父亲是没有职业道德的上帝

 

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学还没发明出来的时候,人们就发现儿子身上会有一种仇父恋母的心理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后来,当心理学被发明出来,这种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谱的心理学解释。

我们仇恨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生活代表”。

生活永远是大BOSS,对人提出种种可恶的限制和强迫。在一个家庭内部的父母双方之间,父亲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着孩子,所以父亲永远是孩子的敌人,而孩子永远要哭着找妈妈。

这种心理学的说辞,我反倒觉得太抽象和文艺腔。“生活代表”的化身无处不在。对孩子来说,四面墙壁永远太逼仄,桌子的棱角永远太坚硬,放糖的柜子永远太高。滋事找茬的倒不总是父亲。

我想,我更喜欢卡夫卡对父亲所下的断语:父亲即上帝,“剥去了圣衣的上帝”。

人类对上帝形象的想象和勾画,就来源于对父亲的记忆。

这个兼职上帝却是毫无职业道德的。他享受特权,却消极怠工;他索取崇拜,却不普渡不慰藉。他只是执行上帝“审判”的职责。

在卡夫卡的小说《判决》中,年轻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生意做得很好,想脱离父亲而尽早独立。结果父亲不仅暗地里摸清了儿子的所有客户联络网,而且怀疑儿子想罢黜自己在经济上的统治权,起了叛心,嫌自己老不死。

于是父亲对儿子做了如下的判决——“你原本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一个魔鬼似的人物!我现在就判决你的死刑,判决你从此消失。”

于是,儿子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被撵走,“他从大门外一跳,越过车道直奔大河,作为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一跃而上,如同一个乞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他本来就是优秀体操运动员,这在他年青时代就曾经是他父母的骄傲。他吊在栏杆上,手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但他仍然坚持着,在大桥的栏杆柱子之间,他看到一辆汽车轻松地驶过,汽车的喧嚣声可能要淹没他落水的悲壮之举。他轻声地叫道:‘我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的啊!’然后落入水中。

在这一瞬间,来往的交通从未中断。”

我们不无惊诧又毫不意外地发现:几乎在卡夫卡所有的小说里,都是父亲一一处置了那些角色……或者,我们该说,处决?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卡夫卡给父亲的那封信。写信的时候卡夫卡已经三十六岁,不再是那个孱弱局促得像个节肢动物的少年。他终于停止了令人尴尬的长高过程,稍稍长胖了一些,脸上基本褪去了少年时形销骨立的怪异奇突。这样一个身形巨大的大男人,在这封超级无敌长的家书里,诉尽了天下所有畏葸孩子巨大的委屈与抱怨。

更令人对卡夫卡揪心不已、激发母爱的是,他的这封信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寄出过。但是卡夫卡自己模拟父亲,写了一封阅后回信。

有很多人解读这封家书,有人看出了心理病态过分敏感小题大做,有人看出了父权暴力不近人情强权政治。

而说实话,当这封信看到结尾,我只看到了两个字——缠绵。那是多么难以割舍、难以自欺的依恋,看得我几乎脸红心跳。

当卡夫卡模拟着父亲,对儿子的控诉进行种种辩解和回击。与其说,这是身为儿子最终大度的释然和既往不咎,倒不如说是儿子对父亲缠绵而无法克制的告白。

由卡夫卡扮演的父亲是这样回应卡夫卡的指责的:

“我承认,我俩互相斗争着,不过斗争也分两种。一种是骑士的斗争,独立的双方在相互较量,各自为政,输得光明磊落,赢得正正当当。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甲虫不仅蜇刺,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斗士,而你就是这样的斗士。你缺乏生活能力;为了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无忧无虑,而且不必自责,你就证明,是我夺走了你所有的生活能力并把它装进了我的口袋。你现在用不着为缺乏生活能力而发愁了,责任都在我,你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四仰八叉躺着,身体和精神上都让我拖着过日子……如果我没怎么看错,你写这封信也还是为了当我的寄生虫。”

卡夫卡把父亲拖进他所有的小说里,固定在一个巨大而可笑的模型里供人展示,供己发泄。然而,他所发泄的,仅仅是他在父亲怀里不能发泄的,这是有意拖延的与父亲的告别。

卡夫卡自己曾经对朋友说过:“我想给自己全部作品题名为‘逃出父亲的范围的愿望’。”

逃离暴戾的父亲,远离失德的上帝。你确定吗?

 

父亲的……纯洁的吻?

 

霍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这是个典型的聊斋式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健康上进的大好青年——只是头脑略显简单,遇见半妖半鬼的美女,从而身心都被扯进一个热情狂乱的异次元空间的故事。

——奇怪的是,故事的最后,无辜又无能的男主角总能顺利从那个世界抽身而出,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而法力高强的狐鬼自己却在那个空间里樯倾楫摧,魂飞魄灭。

小说的主角是个名叫乔万尼·古斯康提的青年。他异地求学,为了省钱住进一个古老阴森的大宅子,这个宅子有个美绝人寰的花园,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挤满了五花八门稀有的花药草木,尤其是一棵灌木,花朵长得像宝石一样璀璨,整棵树流光溢彩。

种花科学家园丁叫做拉帕其尼,他和其他的园丁不一样,他虽然对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却不与它们亲近,甚至小心翼翼地避免吸入花香。他那副神气,就像个走在邪恶势力之中的人,四周全是猛兽鬼怪,稍不留心,就会死于非命似的。

这个园丁满怀戒心、如临大敌地打理他的花园,然而还是觉得太危险,就用恐惧发颤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女儿:“比阿特丽丝!”他的女儿美得容不得分毫增减,青春妙龄,神采飞扬,任处女的腰带将这一切紧紧束绑。她一边朗诵着大抒情的赞美诗,一边用夸张的柔情动作在金黄的夕阳下打理着植物。

这幅看起来做作到好笑的画面,毫无悬念地强烈震撼了我们的主人公。而当他终于与自己魂牵梦绕的妙人儿并肩而行,赫然发现自己像面对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比阿特丽丝像是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孤岛上的旅人,对时尚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好奇。

幼稚无知是所有美女致命的吸引力。少男少女越走越近,但他们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没有丝毫爱情渴望与尊崇的爱抚。他从未触摸过她光亮的鬈发;她的衣裙——这阻挡二人身体接触的明显障碍——也从未被清风吹起,拂扫他的身体。偶尔,乔万尼顶不住诱惑,试图闯越界限,比阿特丽丝就变得十分悲伤,十分严峻,满面凄凉疏远,无须只言片语就使乔万尼不寒而栗。

后来,谜底终于揭开。园丁拉帕其尼之所以害怕他自己种下的那些美轮美奂的植物,是因为那些植物全都有剧毒。而他的女儿,妙人儿比阿特丽丝则是“毒贯满盈”的、真正的大毒物。打出生起就用毒药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她呼出的浓香污染了空气。她的爱情是毒药——她的拥抱意味着死亡。

乔万尼也难以避免地沾染上了他的剧毒,当他朝飞虫们喷出一口气,那些小虫会纷纷坠地身亡——而且显然不是因为口臭。大好青年的洁身自好的道德观受到了强烈玷污,他愤怒不已,却还是决定高尚地谅解。于是带着一瓶偶尔得到的解毒剂去找比阿特丽丝,想和她一起喝下,洗净两人的邪恶。

这时苍白的科学家父亲出现了,他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喝了解药,背叛了自己。他得意地看着他们像艺术家奉献毕生,终于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组雕像,对成功心满意足。然后快乐地对他们祝福道:

“我的女儿,你在世上不会孤单了……你的新郎现在已与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儿,与普通女人不同一样。从今往后,你们相亲相爱……走遍天下,让别人去害怕吧!”

“走遍天下,让别人害怕去吧?!”这个相当慈祥又实用的婚姻寄语女儿却无福消受,她的机体已被拉帕其尼超凡的技术彻底改变。毒药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药就是死亡。

一番对父亲指责式的告别之后,这个少女倒在父亲和乔万尼——两个深爱她的谋杀者脚下。

这看似是个平凡的、闭门造车的残忍故事,把古代聊斋志异、现代科学怪人、未来怪诞科幻结合在一起,提出了一个并不新鲜的命题——人性是个好东东,要是抛弃了,嗯……那可不太好呢。

但是这篇小说无意中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联系:美丽的女儿和有毒的植物。

这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对父亲来说都是永远负担不起的、华丽又危险的奢侈品。父亲只能站得远远的,含着涩涩的笑远观,而害怕自己的神情里流露出少许的放纵。顶多只能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而压抑地抚摸一下下,却不能放胆欣赏,不能久久亲近。

在法国小说《香水》里,作者曾经用令人发指、令人战栗的敏感和细腻,详细地描述了一个父亲,在早上走进女儿的卧室,呼唤她起床时候的心理活动:

“里希斯在看自己女儿时,也被吸引住了,以致他也会在无一定的时间里,一刻钟或者半小时,忘记了世界,也忘记了自己的事业——而这些他即使在睡觉时也不会发生呀!——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观看这美丽的少女,而且说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最近——他很不愉快地觉察到这点——晚上他送她上床,或是有时早晨他去喊醒她时,她还像躺在上帝的手中一样睡着,她的臀部和乳房的形态都透过薄薄的睡衣显示出来,他望着她那胸脯、肩膀曲线、肘部以及枕在脸部下面的光滑的前臂,她那平静地呼出来的升起的热气——这时他的胃就绞痛得难受,喉咙也缩紧了,他在吞咽着,天晓得,他在诅咒自己,诅咒他是这女人的父亲,而不是一个陌生人,不是随便哪个男人。她可以像现在在他面前一样在这男人面前睡觉,而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躺在她身边、她身上、她怀里纵情欢乐。他抑制住心中这可怕的欲火,朝她偏下身子,用纯洁的父亲的吻唤醒她;每当这时,他身上便冒出了冷汗,四肢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