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异邦呢?维纳斯是古老神话里的生殖女神,圣母玛利亚也算是西方最有名的妈。她们有相似的体貌特征,都有一头璀璨又闪烁的金色长发,而且永远带着矜持柔顺的少女气,她们又是你心中理想的母亲型吗?不行不行,她们太美了,惊鸿一瞥的丽影要做成画像和雕塑让无数人憧憬千年,因此,脸上绝不能露出养孩子带来的憔悴和疲惫。
尤其是维纳斯,她身兼生育之神和爱情之神,当她袒胸露乳、面色潮红、眼神迷醉地投入爱人的怀抱,谁来照顾缺奶的孩子?
我以审核保姆的标准,一个个淘汰了这些女神。
母亲只能是私有的黄脸婆,不能是人人仰慕的大众情人。
母亲是女神无法胜任的兼职——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事实上,每当有人回忆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圣洁美丽时,我总是忍不住感叹亲情道义的力量好伟大,能让人轻易就自我蒙蔽——我表面上一副真挚感动的嘴脸,内心深处却深知不能当真。
对于“完美女人”样的母亲,孩子长大后除了满腔怨恨,我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其他情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叔本华。
叔本华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论女人》。读这篇文章时,我几乎读两页就要擦一把冷汗,抚胸口顺口气——“让我先压
压惊。”
这篇文章里充斥着这种论调:“女人最适宜的职业是看护和教育儿童,因为她们本身实际上就很幼稚,轻佻漂浮,目光短浅,一句话,她们的毕生实际就是一个大儿童——是儿童与严格意义上的成人的中间体。”
“只有当性冲动时,男人才会失去理智地认为矮小、窄肩、肥臀与短腿的人是美好的,女人的美都与性冲动紧密相关。与其说女人是美丽的,还不如把她们描述为没有一点美感的性。”
“在欧洲,本不应该有什么贵妇人的存在,她们就应该是家庭主妇,或是想成为家庭主妇的女人。”
我故意用断章取义的做法,叔本华对于女性的蔑视更明显得令人咋舌。后世当然不允许一个思想上的“伟人”这样赤头白脸地侮辱人,太有损形象了不是?于是后人奋力地挖掘他的童年经历,希望找到一些被女人伤害的“童年阴影”——想自作多情地为叔本华开脱罪名,也为自己找点事做。
还真是不负有心人,经掘坟发现,叔本华小时候和他母亲的关系很糟糕。
叔本华的妈是个名女人,她举办的沙龙级别很高,德国文化圈叫得出来名字的基本上都参加过她的沙龙,像是歌德啊、格林兄弟之类的。小时候,叔本华就坐在香艳热闹的客厅角落的沙发,静静地看着他的妈妈花蝴蝶一样穿梭,轻快走动时衣角掠过不知是谁的脸,只知引起一阵迷醉。
叔本华的妈自己也写书,你大概也能猜到是哪类书,就是一些浪漫小说。而且这些浪漫小说的模式基本一样,主人公总是一个少女,经历过摧枯拉朽的强壮的爱之后,为了各种现实原因,而嫁给一个更门当户对的对象。那段年轻热烈的爱情却没有死亡,而是制成了干花,撒上袭人的香水冒充泪水,放在频繁打开的那个精致抽屉,每次回忆都是一阵做作的可歌可泣。
叔本华是目睹着他母亲的“哀愁”长大的。他深深地厌恶自己的母亲,而相对于他内心深处的愤怒与痛苦,他和她母亲的唇枪舌剑看起来未免太小儿科了——他们有一段著名的吵嘴子:
母亲:(捡起儿子的哲学著作《论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这肯定只是给药剂师做包装之用。
儿子:甚至在破烂收藏室里也找不到一部你写的那些书时,仍然会有人读这些著作。
母亲:你的那些书,印出来以后也将堆放在仓库里。
我当时如果在吵架现场,肯定会急得跳脚,这种层面的争吵像是女人打架,撕头发抓脸皮,目的只是为了让对方露出最狼狈丑陋的样子,却一点不伤脾脏,不着关键。
也是很多年之后,叔本华才徐徐地、有条有理地、招招致命地写出了这篇《论女人》,汩汩流出这篇他从童年就开始打腹稿的对母亲的抱怨书。
其实,所有的抱怨,翻来倒去都只是一个道理——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要解除上天赋予的种种装备和武器,放弃性别优势。
大自然里也有例子:母蚁在受孕之后就失去了双翅,因为孕育期双翅毫无用处,弄不好还会危害其生育。
张爱玲的母亲也是一个不愿意解除女性柔能克刚的装备的美妇。她在张爱玲小时候就离婚去了法国,写诗,画画,关注时装,学习一切花里胡哨的艺术。张爱玲十六岁的时候,她带着纤灵斑斓的美好气息回国,重新审视她暌违多年的女儿,并对张爱玲的笨拙无灵性深表遗憾。
这种距离感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悲的母女关系。
然而,女人对女人,天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低柔的默契,所以张爱玲并没有把这一笔狠狠地记在账上,日后伺机报复——她甚至没有把它当做童年阴影。
虽然没有阴影,但却有一道淡淡的肉色伤疤,多年以后,仍能认出它还在那儿。
张爱玲对人性的注视,早早地就没有那一层虚假的、温情的纱质遮蔽。这事幸与不幸谁也说不准,然而,清醒因为失望,这一点确凿。
“母性”是一个人最早接触到的人性,是孩子对人性选择“信”与“不信”的理论来源。“母性”没有给一个孩子温柔的慰藉,那么,对人性,也就谈不上什么坚固的信任了。
而“母性”一旦产生,就毁灭和掩盖了其他的人性选项。
“放下屠刀,立地成妈!”
冥冥之中传来的声音好似低沉的雷声,然而这不是什么神圣佛偈,这是孩子对母亲下的最后通牒。
这个通牒并不无理取闹,人类历史上最强悍的事业女性是这样评论她的子女的:
“在他们长出点人样之前,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好感,丑陋的婴儿是非常恶心的东西……只要他们的身体还是那么大,胳膊腿儿还是那么短,动起来还像青蛙一样……就算最好看的那个脱下衣服来也是可怕的。”
说这话的人叫维多利亚,她是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久的君王,她当了六十四年女王,爱丈夫,爱祖国,爱政治,爱谦卑地臣服于她脚下的臣民,她爱天底下一切伟大的大,卑小的小,然而,她打从心眼里真诚地憎恶她的九个孩子。
叔本华应该庆幸,至少他没有摊上这样的妈。
总有一种爱湿漉漉,黏答答
摊上什么样的妈算幸运呢?相反的怎么样?
荣格所说的“地母”既然不是高贵女神式的,那是不是更类似于非洲的女性雕像,眼神空空的,脸上有着哺乳动物饱食后特有的安逸与茫然。她们总是盘腿团坐着,沉甸甸的乳房搁在肚子上,沉甸甸的肚子搁在大腿上,她们的一生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处于孕育状态。
我在上文中提到的母亲——包括各式女神在内,她们虽然生过孩子,但是却没有做过一天母亲。而我将要提到的这种母亲,她们不怎么算是人,而是一个行走着的包罗万象的子宫,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爱与营养。
古罗马的时候,曾经有一场争辩。辩论的话题很老生常谈:父母之爱是不是出于本能。其中伊壁鸠鲁派信徒确信父母疼爱子女是出于利益考虑,想在年迈时得到子女的照顾,或是因为子女的出生能为他们在社会福利和税收上带来好处。
这种理论的支撑显而易见:母亲和孩子之间爱的收支不平衡。没有人会为没有回报的付出买单。
这种会计式的算法合理又客观,但是却忽略了一个决定性的微小因素:对一个人,巨大的安宁与幸福,往往来自于对“献身”行为的享受和自我欣赏,而不是来源于索取。
分娩和哺育,是最最缠绵的一种身体关系了。
我曾经看过有人用呓语式的抒情口吻去赞美哺乳的行为,把来自孩子的吮吸和情人的抚慰相对照,两者都美妙非凡,然而情人的抚慰只能暂时弥补安全感缺失的空虚,孩子呢,哦,孩子的嘴是无限依依与无限忠诚的。
古代人迷信爱与生命是通过乳汁输送的。在汩汩输送的过程中,茫然无知无觉的是孩子,陶醉享受的是母亲。
这样的关系往往出现在寡居的母子之间。
伊朗有个作家叫做雷瓦那,他是母亲养大的孩子。他回忆中相依为命的母爱却没有那么美好:
“我肯定自己不喜欢她,但她疯狂地爱我。她的爱充满犹太女人的贪婪。每次她生硬地将我从寄宿学校接回来时,都发疯地扑向我。她的吻是那样残酷、猛烈,让我觉得是在挨打。我是她生存的唯一理由,继续生活的希望……她的吻几乎让我死去。
我清楚,母亲对我来讲不是温馨的梦,不是乳汁,也不是皮肤,而是毒汁、鲜血,是体内循环的骇人的东西,总之,是死亡。”
我见过这种母爱,我认识这种母爱,我经常在我的一个小学同学身上看到这种母爱。
母爱湿漉漉黏糊糊的,像一大块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渍一样,在他身上随处可见——在他过于粉白的团圆脸和过于红艳的嘴唇上,在他用摩丝抹得整整齐齐的刘海上,在他钉在书包上随风飘舞的小手绢上。
每天早上,当他走进教室,所有人都一眼就看到他身上显眼得让人尴尬的母爱。
这个男孩子发育得早而烂熟,小学的时候体检,他的胸围远远地超过了班上所有的女孩子。他高大雪白,长得异常丰腴美艳,很喜庆,然而母爱给他带来的羞辱,让他常年处于恼羞成怒的状态,脸常年是愤怒的潮红,有事没事就要拖过一个弱小的同学死捶
不已。
他虽然是班里最欺良霸善的恶霸,但是却没有人害怕他。每天上午两节课后,他妈妈都会固定地手拿红薯和牛奶,深情地出现在窗边,注视着她的儿子,满眼的欲言又止。他在注视下抓耳挠腮,坐立难安,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代恶名顿时毁于一旦,
当他的妈妈在教室窗外对儿子进行喂食以及清理食物残渣的活动时,班里总有许多同学趴在窗台上起哄:“娇气包!”“羞羞,不害臊。”这样的情况持续几年之后,同学们的起哄也渐渐改变了,大多是暧昧的暗示与冷冷的谴责:“哟!老婆喂老公!”“哼哼,不要脸。”
小孩子的敏感与残忍真让人害怕。
那位同学在小学毕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了,也许是因为发育来得早去得也早的关系——他给我最后的印象是猥小瑟缩的,总是低着头向上射出惊疑不定的目光。回忆到这儿,我才忽然开始惴惴不安:我们这班同学会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阴影?
后来,我自我开脱地想:要是有阴影,阴影也只会来自于他的母亲。
就像法国作家罗曼·加里,他从小和寡居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写过一本自传叫做《童年的许诺》,回忆他与母亲的生活固然是眷依不已,但怀恋中其实也不无抱怨。
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很深刻:
一个人侮辱了我的母亲,十岁的我打了他。这是我漫长而光辉的打耳光生涯的开始。母亲开始赞叹我的行动,从那天开始,不管有理没理,每当她觉得受到侮辱时,她便来向我申诉,对遇到的侮辱提出一成不变的、却并非总是准确的看法,然后说:“他以为没有人可以保护我,那可大错特错了!你去,给他两记耳光。”
侮辱多半是臆造的,但我仍履行我的职责。
我于是鼓起勇气,忍受羞耻,去寻找被指名的某个倒霉的钻石商、肉店老板、烟铺掌柜或古董商。
对方看到一个全身战栗的小伙子走进店堂,双手握拳,逼到他的跟前,用气得发抖的——一种从孝顺心理迸发出来的恶作剧的愤怒的声音说:“先生,你侮辱了我的母亲,现在该瞧我的了。”刹那间,这个倒霉家伙立刻挨上了耳光。
他的境遇和我同学完全不同:一个是被母亲严实地保护着,一个是被母亲索取严实的保护。然而,奇怪的是,两者带来的感觉是完全相同的。
用罗曼·加里的话来说——“谁也无法想象,我对这种行径感到多么厌恶,它给我带来说不出的屈辱与痛苦。”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母亲这种生物,太热衷、太善于营造出“相依为命”的生存气氛了,这几乎是每个母亲都具备的无与伦比的天才。她们能即刻创造出一个只容下两人的、潮湿的环形空间,自产自销的源源不断的爱,是养活和维持这个二人世界的营养
来源。
可笑又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相依为命”的二人组是反外界的,社会于他们是充满恶意又张牙舞爪的大怪兽,成年男性于他们只有恐惧与厌恶。于是,两人就只有抱得愈紧,愈紧。
这实在值得警惕。让我们把罗曼·加里的话当做警钟:
“有了母爱,从童年开始,生活便向你展现一幅美妙的图画,但却永远是一幅画面,你以后不得不终生品尝冷漠。从此以后,每当一个女人把你搂在怀里,把你紧贴在她的胸口时,你不会感到别的,只会感到哀伤,你会像一条被人遗弃的狗,跑到你母亲的墓前大声喊叫。你不会再得到别的,永远不会。
可爱的胳膊搂在你的脖子上,甜蜜的嘴唇向你诉说着爱情,但你仅仅是顺水推舟。你早早地来到泉水边,把泉水已经喝干了,当你又感到口渴时,你到处寻找,却枉费心机,再也找不到一口水井,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你从童年就沉浸在爱河里,有了这样的体验,以后每到一个地方,你就会进行有害的对比,就会白白耗费时间去等到你往昔经历的东西。”
罗曼·加里的意思表达得温婉含蓄:母爱来得太早太年轻,会让人对未来的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以为“爱”就是“被爱”,所有的奉献都是理所应当。
我们是彼此的战俘
罗曼·加里有所顾忌,关于母爱的副作用,他只选择公布程度较轻的一部分。
程度较重的又是什么?当所有的乳汁都被灌注完而干涸,当所有的奉献,都奉献到无可奉献,当所有的爱都没有富余可以
交换,那就只剩下生命可以索取和交换了。
有些母亲一辈子都理所当然地相信,那个由自己分娩哺育倾尽全爱的小不点,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他们的灵魂自然是她国土的一部分。
这些母亲的子宫并不是一个暂时性的培育器皿,而是一个巨大而牢不可破的收纳箱。里面收纳了什么?自然是孩子的一生。
还是让我们拿可爱的罗曼·加里当例子。他自述说:
我那时才八岁多一点,她就开始为我杜撰将来在情场上的“业绩”,开始设想叹息和眼神,情书和誓言,月光下阳台上悄悄地拉手,白色的军官制服和华尔兹舞,以及那窃窃私语和苦苦哀求。她坐在那里,垂下眼帘,搂着我靠在她身上,嘴上浮现出有点儿内疚但却异样年轻的微笑,向我说着各种赞赏的话语。我懒洋洋地偎依着她,边听她说话,显出漫不经心的神态,但却怀着浓厚的兴趣。
罗曼·加里的母亲要做他生活的导演——主人公要依靠导演说戏,才知道自己未来人生的戏码;母亲还要求掌控孩子生命中的情感,长度浓度烈度,爱情尤甚。
母亲对孩子的生命索取无度,这是众所周知的恶习,便按下不表。
然而,很少有人提到的是,孩子对母亲的生命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觊觎。
不久之前,我曾经假装很学术地向我妈咨询:“是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经历叛逆期?”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想叛逃‘娘’的身份的念头。”
“有的,这种念头一般出现在孩子三岁左右的时候。那时候,孩子基本长成人形,也断了奶,基本上不需要妈常年在床头照顾着。女人对当妈这档子事已经丧失新鲜感,烦都烦死了……那时候我们还不算年老色衰,身材还没有完全走样……”
我妈还没有把话说完,我便露出了真正阴郁的面孔,问道:“那你嘞?你在当妈以后也有不安分的时期?”
我妈妈稍微露出一些思考的神色,我就立刻发出惊疑不定的惨叫声,然后收拾行装,做准备分家离婚状。
我夸张反应下隐藏的怪异心理其实已根植多年了。
现在,我脑海里时常还能唤醒一幅画面,一幅埋藏在我童年记忆里面的画面:
那时,我大概三岁还是四岁,我妈早起准备上班,我还没起床,半坐靠在枕头上看着她的背影。我妈穿上一件质地轻薄的草绿色夏季套装,短卷发烫得失败又疏于打理,她只能不停地用手把头发往后捋,脖子上就堆出一层层短暂的波浪来。最后,她俯下腰,提起高跟鞋的鞋跟。高跟鞋发出沉着的“噔”“噔”声响彻屋子。
每到这时候,我的太阳穴就随着鞋音“突突”地疼,心里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与烦躁:“她要出去!她出去是要见谁!”我妈快走出门的时候,我满脸阴郁蓄积到了可怕的程度,朝她做无声地怒吼:“你胆敢走出这个家门!”
只听“咚”的一声关门声,我妈就离开这个家门了。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无缘无故地怀疑我妈和她的一个男同事有私情。我妈办公桌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其他同事老师的合影,她身边站着一个白白的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整张照片只有他们两个最年轻好看,在一群灰头青脸的中年人中鲜明得刺眼。
当我妈去上课时,我一个人留在她的办公室。我拿出一杆圆珠笔,在她男同事的脸上开始用力地画起来。圆珠笔没有水了,我把那个青年男子的脸画出一片白花花的狼藉,五官支离破碎,看起来可怕极了。
我妈上课回来之后,我面无表情又憋不住得意洋洋地把照片向她展示,看到她男同事比无常鬼还要恐怖的脸孔,我妈受惊
不小。
我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多疑妒夫,我皱着眉头严密监控着我妈和每个异性的眼神交流,我对我妈的怀疑和控诉全来得毫无根据,我脑海里经常出现“生是我妈人,死是我妈鬼”“一日为妈,终身成妈”的可怕标语。
归根到底,我对我妈的生命也有强烈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最可怕。母亲对孩子生命的占有,大多还能在无力无奈中好始善终,孩子对母亲的生命却很难松手。当母亲妄图导演孩子的生活时,她对孩子的设定大抵还是多姿而绮丽的。而当孩子主导母亲的生命时,孩子却严重缺乏想象力和热情,安排的剧情是——哦,不好意思,没有剧情,做一个长期稳定的乳汁供应者就可以了。
而且,孩子敏感到了极点,一旦感觉周围那层潮湿带点腥气的母性气团有所稀薄,立刻就会警觉而怨恨。
我还在这层母性气团里汲取生存原料——直到现在,我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子宫。
如此如此哀伤,如此如此不能抗争的宿命
总有一种爱是那么不对劲,这种爱就是母爱。世界上不存在合适的母爱——或者说正正好的母爱。
母亲的距离要不就渺无踪影,要不就近得让旁人看笑话;母爱的温度要不就冷若冰霜,要不就烫得在心上留下肉红的疤,一颗好好的心就这样破了相。
三国时的孔融有个著名的理论:孩子对于母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就如同放在瓶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就完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意思是说,当孩子被镊子从母亲的体内夹出来的一刻起,两个人就不再有关,也不必有关。
这太不合理了。母亲是一个没有瓶口的瓶子,外人进不来,孩子更出不去;若要拿出来,必是玉石俱焚。
孩子和母亲的命运难以分割,纠缠难舍是因为互相占有,互相占有是由于对彼此生命的嫉妒。
塞尔维亚作家米罗拉德·帕维奇写过一本似真亦幻的《哈扎尔辞典》,里面有一则小小的隐喻,恰好能够说明母亲和孩子如此哀伤的宿命。
阿捷赫公主这样叙述她的母女生活:母亲的生活我已熟记在心,每天早晨,我花一个小时在镜前扮成我的母亲,就像在台上演戏一样。此事日复一日,延续了数年。我穿上她的裙袍,拿着她的扇子,我模仿她的发型,把头发编成羊毛女帽的样子,我不回避他人在场,我甚至在我心爱之人的床上模仿她。情欲炙热之时,我自己已不复存在,我就是她。
我的模仿过于逼真以致我的情欲荡然无存,全部让位于她。就这样,她将本属于我的爱的抚摸提前窃走了。
但我对她毫无怨言,因为深知她的欢愉也被她的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掠夺一空。假如现在有人问我这种游戏于我何益,我会这样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
四 父亲
——生孩子,何乐不为?养孩子,岂有此理!
“无月经综合征”和“子宫嫉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