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洵:“亲生父亲,自然格外亲近。”
未絮一时没有留意,手顿了顿,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头皮发麻,后背渗出冷汗,呼吸屏住,口中早已失了言语。
薛洵缓缓睁开眼,回过头,眼中醉意骤然散去,露出直指人心的萧寒:“我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
检查到前面第九章犯了个错,我把唐伯虎记成洪武年间的人了,当时注意力在海棠美人图上,忘记核实年代了,啊啊啊…
另外,二爷身上那件“ 墨绿过肩蟒绒衣 ”来自《天水冰山录》,是严嵩被抄家以后,家产清单里记录的一件衣物。


第十二章
不知几时,碎琼乱玉,落在灯笼底下一片簌簌的光景,起风了,薄雪夹裹着院中孩子们的嬉闹声窜入房内,孟萝眯了眯眼,捂着手炉行至窗前,关了窗,缓步走进套间暖阁里,挨着床边坐下。
伤病中的人总比平常脆弱些,如薛淳那般长年怏着,倒不觉得,薛涟素日神采张扬,洒脱不拘,此时白着脸躺在那里,倒是格外的可怜。
孟萝看了一会儿,稍稍倾身,正掀起锦被一角,他却惊动了,撑开眼皮子昏沉沉地看她,问:“你还在呢?”
她“嗯”了一声,说:“让我瞧瞧你的伤。”
“有什么好瞧的。”他似乎笑了笑,因着心口发痛,内外虚弱,又喝了药,疲倦疏懒,听见温柔细语,自己心里也是软的,只轻言道:“你先回吧,待会儿雪大了,路不好走的。”
孟萝点点头,替他掖好被角,用手碰碰他的额头,又碰碰他的脸:“瞧你这几日瘦的,都脱相了,再没胃口也该多吃些才好。”
他不做回应,合上眼,似乎又要睡了。
孟萝环顾四下,见这暖阁之中陈设简单,只有几幅上等的字画装饰风雅,虽无旖旎颜色,但却格外古朴大方,她静静打量着,自言自语说:“何苦来呢,她既然恨你入骨,你做什么偏又去招她呢。”
薛涟胸膛缓缓起伏,呼吸间满满都是酴醾的香气,馥郁浓烈,令人逃无可逃。他心中忽而有些慌乱,对他们之间这样恬淡的相处方式感到不妥,想板起脸骂人,却为时已晚,只能僵硬地说:“你还不走吗?待在这里看着像什么话?”
孟萝笑了笑,转而望向外间,目光柔软,轻轻喃喃地说:“过完年,佑祈就五岁了,虽开蒙的早,但性子顽皮,不思进学,常叫他父亲操心。”
薛涟的手在被子里猛地攥紧,额角突突跳得厉害,他不由得动了动喉咙,几乎是仓皇地说:“大哥才思清雅,工于书画,且生性温和持重,想来自有教子之道,无需担忧。”
“是呢,”孟萝垂下头,抚玩手中铜炉:“他对孩子很好,尤其疼爱女儿…含悠明年也三岁了,你说这日子过得多快,一晃眼,我嫁进薛家已经第六个年头了。”
薛涟胸中翻江倒海,惊心动魄,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谈起孩子,赤裸裸的孽障,生生摊在眼前,他惶恐到措手不及,竟想落荒而逃。但她说的这样淡然,这样家常,就好似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心照不宣,点到即止,这种默契令他感到无耻和卑鄙。
薛涟抬眸望去,寂静烛光里她低垂的侧脸好似画中仕女一般,眉目明艳,双颊圆润,长年养尊处优下来,气色极好,又因管着府中内务,不过二十出头,却调教出一身雍容的大家做派。
她向来又爱出风头,自入府起,只要有她的地方便让人觉得浓墨重彩,万般生动,况她性子直率,并不在意那些男女大防之类的繁文缛节,最初的时候,薛涟见她与自己同岁,脾气又如此相投,心里是有几分欣赏的。
直到半年后,七月流火,桐花榭的池塘开满荷花,那日时近黄昏,他从外头回来,途经花园,看见孟萝和丫鬟挽香在池边说话,因近日见她神色消沉,心事重重,薛洵便打量着过去纾解两句,谁知走到柳树后面,听她们说起大哥的病,便不由顿住了脚。
孟萝道:“我本以为他只是身子弱些,养好了精神也不是不能行房,可听大夫的意思,想要繁衍子息,却是没法的了。”
挽香道:“当真作孽呢,小姐虽是长房长媳,往后没有子嗣,在府中恐怕难以长久立足。再说等老爷夫人百年以后,搞不好要分家,既是这样,小姐当初还不如嫁给二爷,或者三爷,还能图个儿孙圆满…”
薛涟闻言大怒,心中万般不屑,正欲上前叱骂,又听挽香说:“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看小姐如何掂量了。”
孟萝抿着嘴闷了一会儿,随手摘下一片柳叶,问:“什么?”
挽香压低了声音,垂首靠近:“只要是薛家的血脉,老爷夫人那里,难道还会计较是大爷,还是二爷、三爷的骨肉…”
孟萝还未反应,薛涟已从后面跨出来,放声冷笑:“好个狼子野心,好个淫妇!你们主仆二人的算盘竟打到我们兄弟头上了!”
孟萝乍见他出现在这里,大惊失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极了。待她暗自强定心神,示意挽香到岔径处守着,以免再被人撞到。
薛涟嗤一声:“叔嫂通奸可是绞罪,大奶奶出身官宦世家,竟然知法犯法,想出这种下流主意,真叫人不齿!”
孟萝攥紧了手指,盯着挤挤挨挨的莲蓬,咬牙道:“是你们薛家误了我,难道还不许我为自己打算么?”
“如何就误了你?!我母亲待你如何,大哥待你如何,薛府上下又待你如何?!”薛涟气得火冒三丈:“亏我母亲还要把家里的内务交给你来打理,你还不知足吗?!”
孟萝狠狠瞪了他几眼,俯身抓起一把湿泥砸到他胸前:“你懂个屁!我堂堂巡按御史的女儿,若无所出,不仅自己没脸,还累我娘家也没脸!日后等你和二爷成了亲,有了孩子,夫人怎么可能还会倚重于我?到时候落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我还不如趁早死了体面!”
薛涟见她忽然哭起来,心中烦躁无措,怒道:“你同我拉扯这些做什么?若真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就是,自己犯贱,还要说上一通歪理,不就想做淫妇吗?!”
话音未落,孟萝转身就跳进了池子里,“哗啦”一声,水花飞溅,惊起池中凫鹭,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薛涟大惊,忙跳下去捞她,谁知她气性极大,在水里拼命挣脱,还蹬了他两脚,把他给蹬得老远。
“你这疯子…我喊人了啊!”薛涟游过去拽住她的领子:“到时候让全府上下都知道你是淫妇,看你孟家的名声还怎么保得住!”
边说着,边托起她的下巴游到池边旁,他先爬上了木舟,接着把她也拉上来,湿漉漉的两人躺在那里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这时听见挽香的声音,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薛涟忙解开绳索,把船划到了荷塘深处,隐身在这遮天蔽日的花叶之中。
孟萝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薛涟也不说话,也是淡淡地看着她。
黄昏萧索,花阴重重,四下悄悄冥冥,唯有蜻蜓点水掠过,一束一束的荷花在晚霞之下,凄清寥落,孤介绝俗。
孟萝歪在船沿,头枕着胳膊,胳膊露出藕似的一截,一对白玉镯子衬得肤如凝脂,指尖垂在水里,仿若不觉。她裙衫尽湿,头上的珠宝发簪松了,脸上妆也花了,如此美眷,落魄在这花影之中,再没有更动人的了。
她知道自己此刻甚美,所以坐起身,冷静而决绝地对他说:“薛涟,我今日要么死,要么生,全凭你的意愿了。”
他扬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下贱!”
她顿了顿,扑上去与他厮打起来,薛涟也不晓得为什么,打着打着,两个人嘴唇贴在一处,衣裳扯得凌乱,他揉捏她珠圆玉润的身子,然后与她激烈交欢。
和哥哥的女人,偷情,说不抵触是假,说不刺激,也假。
船在晃,水在动,花叶乱颤,她身上的香气从骨子里沁出来,比这世上最厉害的催情之物还要勾人。
孟萝记得,幽暗中的那张脸,映衬着水天落霞,那样清隽漂亮,少年有力的臂膀抱着她,将她送入从未体会过的欢愉里,那一刻她想,即便将来被绞死,也不算枉费了。
结束以后,两具年轻的身体都有些无所适从,孟萝豁出去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这个月过了,若我还是没能怀上,今后绝不缠你,也不再妄想孩子了。”
他默了很久,点头说好。
后来,见面的地方转到了更为幽僻的冬蓼院,恰巧那年四姑娘出嫁,院子空出来,他们便在那里私会偷情。
就像做梦一样,每一次,薛涟告诫自己到此为止吧,回头是岸吧,可双腿不听使唤,每当掌灯入夜,后院那条僻静的小径就引诱着他,一路指引到孟萝的床上去。
其实他对孟萝并不算好,甚至脾气越来越差。他觉得她贱,也觉得自己贱。尤其当他们开始做的时候,看她脱光了衣裳,赤条条站在眼前,他就会骂她是贱人,是淫妇,仿佛这样,心中的罪孽就可以被消除了。
一个多月后,孟萝诊出孕脉,两人暗暗松一口气,都在想,从此可以断干净了。
否则,他们自己也没法保证,会纠缠到什么地步。
次年孩子出生,大哥给他取名佑祈,薛佑祈,人字辈第一个男丁,长房长孙,孟萝得偿所愿,再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了。
原本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回到各自的位置,遗忘过去,安稳度日。又一年后,薛涟成婚,迎娶轻蘅,原本是再完满不过的,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如何又让孟萝怀孕了。
含悠是个意外。
他当真没有想过,与孟萝,怎么还会点燃旧火,烧在一处。
而他和轻蘅之间,便是被这场干柴烈火烧得寸草不生,恩断义绝。


第十三章
寂静的屋子里,薛涟渐渐睡着了,清减黯淡的脸衬着七分病态,惨白惨白,瞧着倒和他大哥有三分相似。孟萝用手缓缓勾勒他的轮廓,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白白弄掉半条命,还痴心妄想着跟那位重归于好呢。
不能了,旁的女子兴许此番还能被他所动,但赵轻蘅却是不能的了,只怕经此变故,从这几年的折磨中醒悟过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孟萝想着,兀自出神,挽香忽然匆忙地进来,打断了她的凝思:“大奶奶。”
孟萝手一颤,从薛涟枕边拿开,捂了捂炉子,悄然起身,走出暖阁。
“外边雪下大了。”她望向窗外,却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挽香为她披上斗篷:“方才芙霜过来,把哥儿和姐儿接回去了。”
孟萝眉梢微扬,想了想:“是大爷吩咐的吧,天晚了,又下着雪,是该早些回去的。”
挽香点头应着:“二房的人也把欢姐儿接过去了,不过方才我一时没留神,芙霜好像进这屋里来了,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走的时候神色奇怪的很…”
孟萝闻言没有说话,主仆二人打伞往春霖院走,婆子们前后照着灯,孟萝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挽香:“芙霜是何时入府的?”
挽香思忖道:“去年年初,四姑娘回来探亲,一同带来的。”
孟萝敛眸轻哼:“我说呢,咱们院里的丫鬟哪有那个胆子,削尖了脑袋往大爷身边挤,原来是四妹调教过,故意跟我作对呢。”
挽香道:“四姑娘每年都往大爷身边送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孟萝的声音懒懒地拖长:“她一向看不惯我在府里当家做主,又觉得我配不上她大哥,自然要找机会给我下绊子。不过她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些。”
“可不是吗,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成日惦记着娘家的事呢。”挽香抱怨两句,又担忧起来:“芙霜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指不定在大爷面前如何编排奶奶呢,待会儿只怕奶奶要受委屈了。”
孟萝缓缓吸一口气,冷冷道:“左右不过那样吧,大爷要是生气,随他拿我怎样都行,只要他高兴。你也不许替我说话,免得叫他心里更不痛快。”
挽香闷闷的:“是。”
回到春霖院,走进屋内,听见里头抽抽搭搭的有人在哭,孟萝心中冷笑,却不理会,先去奶妈那儿瞧过佑祈和含悠,哄他们睡了,这才往房里来。
芙霜红着眼眶立在一旁,见到孟萝就像见鬼似的,惶恐垂下了头。
薛淳盘腿坐在床前,目光落在烛台那处,不知想到什么,只默默地出神。他的身子到了冬天是最难熬的,成日拥炉围裘,不敢外出,动辄伤风头痛,终日卧榻昏睡。
孟萝见他此刻只穿着中衣,眉头一蹙,忙上前替他搭好披风:“这么冷的天,你怎么…”
话音未落,薛淳轻轻挡住了她的手,只将那件貂鼠披风随意裹了裹,冷淡道:“含悠方才回来有些咳嗽,恐怕受了凉,明日一早要请大夫看看才行。”
孟萝觉察到他的抵触,僵硬地收回手,自觉退开几步:“知道了。”
薛淳瘦削的背脊弓起,咳喘两声,双腿从床沿放下来,芙霜见状立即上前为他穿鞋,他却握住她的胳膊制止,然后自然而然地让她站到自己两腿之间,因虚弱昏沉,便微靠在她怀里,芙霜笑了笑,抬手为他揉捏额角。
孟萝垂眸看着地面,等待这一阵静默过去。
“大奶奶,”薛淳闭着眼睛,浅声唤她:“我说过不要这么晚回来的,是也不是?”
她攥着袖子底下的手,平静地回答:“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今日又是为何呢?”
孟萝道:“探视三爷。”
薛淳笑了,睁开黑漆漆的眼睛,却只看向芙霜,并拉下她的手,轻揽住她的腰:“好丫头,把你方才同我讲的话,再跟大奶奶说一遍吧。”
芙霜迟疑地看了看孟萝,似乎十分惶恐。
“奴婢在秋汐院看见大奶奶和三爷在暖阁里,房中只有他二人,三爷好似睡了,大奶奶摸着他的脸…十分亲密的样子…连奴婢进去也没察觉呢。”
孟萝抬眸,缓缓盯住她,芙霜被吓住,怯懦地往薛淳怀里躲:“大爷…”
“没事,”薛淳拍拍她的腰:“你先去吧,此事不要再让旁人知道了,我自有分断。”
芙霜乖巧应着,心满意足地退下。
房中剩下夫妻二人,薛淳一言不发地看了孟萝一会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打量着,然后光脚起身,拿开灯罩子,吹灭了,又放下帐幔,动作缓慢地回到床上,盖好棉被,他翻了个身,背对而眠。床底下有炉子烧着炭,将那张拔步床烘得十分暖和,薛淳极为怕冷,被窝里通常还要塞两个汤婆子,贴着腿脚,方才能够安歇。
夜渐深了,他呼吸清浅,已然熟睡。窗外寒风呼啸,飞雪漫天,暗影憧憧的屋子里,孟萝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双腿麻了,身上也渐渐地凉了。
她抱着胳膊蹲下去,想起薛淳头一回这样对她,还是三年前,怀上含悠的时候。
除了春霖院几个近身丫鬟,府里没人知道,整整八个多月,薛淳拒绝与她同床,晚上一个睡里间,一个睡外间,他对她的冷漠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也几乎不再和她说话。
孟萝起初想过讨好,想过示弱,亲自下厨熬汤,端过去,却被他泼了一脸。
八个月,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落差太大了,临盆的时候她痛得死去活来,叫哑了嗓子才终于把他盼来,她只当自己要死了,哪儿还管什么脸皮呢,只哭天喊地求他别不理她,求他原谅她。
薛淳终究是要原谅的,他不可能真的把她拖垮,也舍不得将她拖垮。如此艳丽明媚的孟萝,本就不该配他这个死气沉沉的病秧子啊。倘若连她身上的热闹都被摧毁了,那这高墙深院,残生还有何暖意?
孟萝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为所欲为的吧?
前几日听闻薛涟被轻蘅刺伤,她当着他的面,惊得打碎了茶杯,一脸慌乱无从掩饰。
薛淳的乐趣是孟萝,可孟萝的乐趣却是薛涟呢。

她蜷在那里瑟瑟发抖,又冷又困。
四更了,他不知是醒得早,还是根本没睡着,赤脚下床,走到她跟前,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鬓发:“起来吧,”他说:“我抱不动你,你自己上床去。”
孟萝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胡乱褪去衣衫,摸索进被窝,见他也躺了进来,忙往后缩了缩:“…我身上凉。”
薛淳的手按住她的腰,探入中衣,缓缓摩擦她的后背:“知道你身上凉,过来些,给你暖一暖。”
她颤抖着埋进他怀里,正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他说:“莫要为难芙霜,好吗?”
她顿时困意全无,一颗心沉下去,忍不住问:“爷喜欢她?”
薛淳似乎笑了笑:“是啊,喜欢。”
孟萝明知道他说这话的意图,心里却仍旧堵得发慌,屏息许久,问:“大爷想给她开脸吗?”
薛淳思忖片刻,只道:“年后再说吧。”
孟萝听他果然有这个意思,气得一晚上没睡好,清晨见芙霜进来服侍,不由的冷笑:“给姑娘道喜了,过完年,你可就是姨娘了。”
芙霜红着脸撇撇薛淳,低头唱喏:“全凭大奶奶做主,奴婢今后一定更加用心服侍大爷,替奶奶分忧。”
孟萝冷眼瞧着,心想这丫头真是活腻味了,且让她得意两天吧。


第十四章
轻蘅被关进祠堂半个月后,有人来看她。
春喜抱着两床厚被褥,秋田提着大红漆盒,跟着未絮来到祠堂后院的小屋前。
负责看守的张婆子客气地拦住她们,打开提盒,见里头都是些精巧的菜肴,为难道:“三奶奶住在这里,一应起居物品都是备足了的,柳姨娘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尤其这盒子万万送不得,三奶奶毕竟被罚在此处思过,如此大鱼大肉,恐怕不成体统。”
未絮只能笑道:“妈妈说的是,我竟瞎操心了,不过这些酒菜是给你准备的,天气冷,你老人家喝两杯暖暖身子,我同三奶奶说几句话就走,不会坏了你的规矩。”
张婆子自然应承下来,正巧她亲家今日也在,两人便到西厢吃酒去了。
春喜和秋田在外头守着,未絮进屋打量四下,见房中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床上整齐铺叠着厚厚的棉被,桌上笔墨纸砚齐全,两扇旧窗紧闭,屋内只有一盆炭火,轻蘅坐在桌前,脚踩着一个旧铜炉,此刻正放下毛笔,搓了搓手,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未絮走过去,龇牙咧嘴地撩开斗篷,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红薯放在桌上:“可烫死我了,幸亏留了一手,可惜那些个好菜都便宜张婆子了。”
轻蘅愣怔地眨眨眼,又见她从另一只袖中掏出一卷纸,摊开道:“这几日闲来无事,写了几篇《女论语》,我猜夫人罚你抄这些东西你肯定不愿意,索性拿我的充充数吧。”
轻蘅接过,闷了一会儿,道:“虽说字迹和我相差许多,不过想来夫人也不会认真检查…多谢了。”
未絮闻言瞅瞅她的字,又瞅瞅自己的,汗颜道:“我平日不怎么拿笔,让你见笑了。”
两人一边烤火一边吃着红薯,未絮说:“前日听闻你嫂子要来看你,你怎么不见她?”
轻蘅的眉头倏地蹙了蹙:“哪个嫂子?”
未絮暗叫不好,忙解释说:“你哥哥的媳妇。”
轻蘅神色稍缓,冷淡道:“她来不过与我说教罢了,我不爱听那些,也懒得见她。”
“你和你嫂子关系不好么?”
“嗯。”
未絮想到什么,抿嘴一笑:“我和我嫂子也不大亲近,以前哥哥没成亲的时候还肯带我出去玩儿,后来成亲了,被嫂子管着,他也同我疏远起来,可真是气死我了。”
轻蘅:“你哥哥也惧内么?”
未絮摇头叹气:“只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吹枕边风罢了,他才不怕他媳妇呢,成日往教坊里头跑,嫂子也拿他没办法…”
话没说完,声音减下去,未絮心中懊恼自己这笨舌头怎么又乱讲话了,偷偷打量轻蘅,见她脸色冷淡,倒没什么反应。
一会儿过后,话题转开:“你家里还有其他姊妹吗?”未絮问。
“还有一个姐姐。”她答。
不多时,未絮离开,轻蘅收拾桌子,重新研墨写字,笔蘸了,心绪却纷纷乱乱,无法凝神。
她想到死去的祖父和爹娘,想到懦弱的哥哥,想到命苦的姐姐,想到强势的嫂嫂,然后想到薛涟,想到他们成亲那日,他挑起盖头,在灯光里偏着脑袋打量她的脸,她从未见过那么温柔的眼睛,带着明亮的笑,好看极了。
她成婚一个月后,祖父便亡故了。老人家强撑着力气用自己曾在翰林院为官的声望为她拼来这门亲事,如今从头看,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祖父死后,薛家仍旧待她很好,薛涟更是将她捧在心尖儿上疼爱,但姐姐嫁的那人却日渐变了脸,露出尖刻的面目。
轻蘅记得那年自己是五月出嫁的,七月,姐姐身边的丫鬟萃儿跑来跟她诉苦,说郑姑爷新纳了一个小妾,成日与之荒淫作乐,姐姐看不下去,劝了几句,他竟恶语相向,说她自己不懂闺房之乐,还不让他快活。那小妾亦恃宠生骄,只道姐姐是赵家庶出的女儿,比她尊贵不到哪里去,又嘲笑她在床笫之间愚笨木讷,不讨爷们儿喜欢,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