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过后,他们分开,未絮不敢和他对视,只意犹未尽地看着他的唇:“…还想要。”
薛洵不搭理,翻身平躺,将胳膊枕在脑后,淡淡扫她一眼:“你不是学过妇德吗?先前那个样子,说的那些话,也是《女诫》里教的?”
未絮慢吞吞挪到他身旁,尖润的下巴搁在他胸膛,嘟囔说:“人家又不是只看那些书。”
薛洵饶有兴致地挑眉:“还看了什么?”
她红着脸凑到他耳边:“你书房里有一本《如意君传》,还有一本《痴婆子》、《浪史奇观》…”
薛洵清咳一声:“那些都是三弟的东西,他成亲以后书房被轻蘅占了,所以放到我这里。”
未絮眨眨眼,忙点头道:“当然当然,我想也是呢,二爷怎么会看那种东西。”
薛洵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偶有闲时,也看的。”
未絮强自忍耐,双肩发着颤,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埋在他胸前咯咯笑个不停,接着亲亲他的耳朵:“知道了,我不会说出去的,薛大人…”
***
未絮的快活日子没过多久,应该说是一个多月后,中秋刚刚过去,府里发生了一件事,画瑶死了。
五更天,消息一层一层递进夏潇院,未絮从薛洵怀中惊醒,不敢确信,愣怔地问:“谁死了?”
春喜哽咽说:“是瑶姨娘,她…她把自己吊死在外宅的屋子里,三爷这会儿搂着尸首哭喊不止,谁也劝不住,二爷过去瞧瞧吧。”
薛洵轻按额角,起身穿衣,见未絮也跟着起来,便说:“那边刚咽气,你别去添乱了。”
说完不见回应,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挂了满脸的泪珠子,忍也忍不住地抽噎说:“画瑶姐姐怎么那么傻?平日看上去低眉顺目的,性子竟如此刚烈!”
薛洵没有做声,披上外衣出门,身影融入这沉沉夜色之中。
来到外宅处,见薛涟搂着画瑶坐在床边一言不发,那房梁上的绳子尚未取下,飘在空中荡来荡去,十分凄凉。薛洵略微叹气,走上前,听见薛涟说:“先前我睡着,依稀听到一声响动,没有在意,现在看来竟是她踢开脚凳的动静,倘若那时我能及时发现,她就不会死了。”
“二哥,她晚夕还好好的跟我说笑呢,为什么变成这样?”
薛洵见不得他这副德行,冷道:“人已经死了,你伤心又有何用?还不放手,抱着像什么样?”
薛涟笑了笑:“我倒忘了,二哥是个无情公子,自小我就没见你哭过。但我不是你,媳妇死了还能无动于衷。”
薛洵略一蹙眉,但并未和他计较。原本画瑶自尽,也算了却了一桩麻烦,家里上上下下折腾这些日子也该清净了。
如今这苏州城里,街头巷尾,商铺酒馆,谁人不在谈论薛家涟三爷的这位小妾呢?
什么茶肆小家之女,分明就是教坊里的粉头而已。
虽说薛涟没有官职在身,娶个妓女做妾也无不可,但薛父是个清端刚正的人,至少他老人家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功名利禄,只图个名声,不是清正又是什么?薛涟深知父亲为人,于是瞒天过海,先给画瑶赎身脱籍,再买通茶馆老板,让画瑶做了他的女儿,虽是小户人家,但除去贱籍,就此成了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他怎能想到这件事情会被人捅出来,还捅到了山西去?
父亲对他素日那副骄奢淫逸的行径本就颇为不满,如今得知这逆子竟把一个窑姐儿娶进了薛家大门,能不气死?家书一封接着一封送来,责令他立即将画瑶遣走,不准踏入薛府半步。
薛涟哪里肯,在夫人房里看完信件,冷笑说:“我可做不出这种缺德事,父亲沽名钓誉惯了,如今为了脸面,倒是连骨肉亲情也弃之不顾了。画瑶肚子里还怀着薛家的子嗣,娘不会忘了吧?”
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妄议你父亲,你被那娼妇迷昏了头是不是?!”
薛涟跪在地上,一副死不悔改的表情。夫人指着他一通好骂,最后气得哭起来,一怒之下命人拿家法管教:“把他给我绑起来,拿板子,我今日要打死这个孽障!”
正在这时,屋外丫鬟报说:“大爷来了。”
薛涟倒是一怔,下意识挺直腰背,屏息间听到断续咳嗽,伴随着一股清浅的药香,从院子渐渐进入房内。
“宴清,”夫人掐了眼泪,慈爱地唤他的字,语气满是担忧:“这么热的天,中了暑气可怎么好?快些过来坐下。”
薛淳由丫鬟搀扶,走得缓慢。他看上去仍是那般清瘦孱弱,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俊美端方的脸,不笑的时候黯然神伤,笑起来如沐春风。
宴清,取海晏河清之意,大哥出生的时候,父亲也曾对他给予厚望。
薛涟跪在边上,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想起自己与大哥,已经很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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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婆子》和《浪史》大约是明中期以后的小说,不必细究。


第七章
那日的情形很快在府里渲渲染染传了个遍,但凡得闲的,莫不凑在一处掰扯,说这三爷如何如何犯浑,夫人如何如何动怒,连久居深宅极少露面的大爷都惊动了。
在薛家待了几十年的奶妈婆子们更是摇头感叹,说薛家自太老爷起,风气端正,子孙恭谨,几代下来就出了这么个浪荡哥儿,纳妓女做小、欺瞒父母、败坏名声,还把府里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当真是个讨债的冤孽!
不过事情传到外头,倒有另一番风评,尤其那合欢院、品仙阁里有几分痴心的青楼女子,不知为此洒了几多眼泪,私下倾谈,无不赞叹世间竟有男子肯为她们这般风尘中人顽抗权威,想来那位姨娘着实有福。
如此纷纷扰扰,好听的难听的,薛涟一概充耳不闻,横竖他早已坐实了不肖子孙的名声,再添一两件也不算什么。即便父亲从山西回来将他打死,他左右扛着就是。可那日坐在堂上的偏不是父亲,而是大哥。
有谁能相信呢,桀骜不驯的涟三爷,偏只怕大哥而已。
倒也不是畏惧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的肃敬尊重。当那一丝清苦之气萦回逼近时,他就感到了深重的压力,将他那些张扬与愤慨尽数消除殆尽了。
薛淳说话总是温言细语,好似天大的麻烦在他这里都不算什么,他宽慰夫人说:“母亲不要动怒,三弟如此,也是重情率性所故,记得小时候祖母因琐碎误会责备了母亲,三弟见状,竟愤然顶撞祖母,结果被父亲罚跪在天井整整一宿,那时母亲心疼坏了,可还记得?”
夫人闻言望向薛涟,想起种种过往,轻轻叹一声气,转而对薛淳说:“你莫要替他求情,今日之事与从前不同。”
薛淳笑道:“今日之事,同他讲明道理,他自然就懂了。”
薛涟略微蹙眉,正欲开口,但见大哥清润的目光扫过来,他便噤若寒蝉,没了言语。
薛淳摇摇头,屏退屋内众仆,说:“三弟可知道,画瑶并非寻常官妓,她族中长辈在靖难之后殉节了建文帝,因此被圣上论罪抄家,族中妻女尽数流发到了教坊司,非特赦,是不许脱籍赎身的。”
薛涟闻言,眉头拧得更深了。又听大哥说:“画瑶的本家你或许没有听过,但她叔父的好友,前御史大夫景清,你该知道吧?永乐元年,景清藏短剑上朝,欲刺杀圣上为建文帝报仇,行迹暴露之后,在殿上破口大骂,当场就被打碎了牙齿,割掉了舌头,随后又被圣上处以磔刑,分肢剥皮,腹中塞满茅草,系于长安门示众,并令用铁刷子将他的肉一层层刷下,然后敲碎了骨头…”
薛淳说得自己也恶心起来,沉闷地咳喘数声,继续道:“即便如此,圣上仍不解恨,下令诛其九族,连邻里乡亲也遭到牵连,整个村子变作了废墟,数百人死于非命。当年那场殉难何其惨烈,圣上对建文遗臣的杀戮持续了十余年,至今仍旧讳莫如深。”
“宴清,”夫人眼中流露惊恐之色,双手紧紧攥住:“别再说了。”
薛淳敛眸,望向薛涟:“父亲和二弟有官职在身,朝中局势风云诡谲,咱们这位皇上又一向喜怒无常,而且最是忌讳靖难旧人,倘若画瑶的事情被有心人持柄操纵,那么父亲将会置身何处,你二哥又将置身何处,你想过没有?”
薛涟缓缓深吸一口气,随即彻底泄下气来,心里明白已无争取的必要,画瑶非走不可了。
“那孩子怎么办?”他不太甘心,抛出难题:“孩子是罪臣之后,也是薛家的骨肉,母亲和大哥打算如何处置?”
夫人清朗道:“你只消送走那娼妇,与我薛家脱离了关系,谁还会管她是谁的后人呢?等孩子生下来,立即抱回府,交给轻蘅抚养,若轻蘅不愿意,便送到我身边来,薛家的子嗣不能流落在外,更不能让一个窑姐儿做他的娘。”
薛涟如坠冰窖,夫人态度强硬,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薛淳一面端起茶盏吃茶,一面温和笑说:“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须臾过后他站起身,发现自己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在这大热天里又潮又黏。他缓缓调整呼吸,打量几眼,说:“大哥脸色有些苍白,近来身体可好?我那里新得了一支已成人形的千年老参,一会儿打发人给你送去。”
薛淳凝眸浅笑:“我一向如此,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不必费心。”
“大哥当年为了救我才掉进池塘落下这病根,我怎能不费心呢?”薛涟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虚伪至极。
薛淳放下茶盏,急促地咳了几声,薛涟忙上前为他拍背,他摆摆手,道:“你我手足兄弟,不用计较这些,我今日劝你送走画瑶,也只为我们一家人平安而已。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骨肉亲情更要紧的呢?”
薛涟淡淡的:“大哥说的是。”
当夜画瑶被送到了外面置办的宅子,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结果,算是圆满了。就连未絮也认为,画瑶虽受些委屈,但住在外头,与家里的吃穿用度相差无几,三爷不会亏待她,甚至会比从前更加对她好,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何至于寻死呢?
***
画瑶的灵柩在外宅停放七日,匆匆发引了。未絮困在府内,薛洵不准她去吊唁,更不准送殡,叫她着实焦躁难过。
晚夕撇开秋田与春喜,独自走到秋汐院,见里头冷冷清清,寂静萧索,想到画瑶魂魄西去,心中更觉忧伤,未絮揉揉眼睛,缓缓走到后院,忽而顿住了脚步。
绿竹荫下,烛火点点,有人坐在溪边石头上,放了一盏莲花河灯,那灯上隐约写着画瑶的名字,幽幽荡荡,随着水流飘忽远去。
“汪汪汪!”几声犬吠吓得未絮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欢姐儿先前养的那只巴哥。
那么放灯的人应该就是轻蘅了。
未絮提裙走过去,轻蘅看她一眼,脸色不大自在,冷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未絮一时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反问说:“三奶奶在吊唁瑶姨娘吗?”
轻蘅仍旧板着脸,道:“不过看她可怜,怕她找不到托生的路,点灯送一程罢了。”
未絮心下动容,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轻蘅愈发不自在:“你那是什么表情?丑死了。”说着不愿逗留,拿起灯笼旋身往后花园走。
未絮忙跟上去,又听她唤什么“雪莲”,怪道:“雪莲是谁?”
轻蘅说:“是我给这小畜生取的名字。”
未絮低头瞅着那满脸褶子的巴哥犬,有点难以接受。如此难看的狗,竟然叫雪莲?
轻蘅却不知想到什么,低头轻轻笑了下。从秋汐院绕小径前往花园,一路幽僻,途经冬蓼院后门,未絮四下打量,好奇地说:“这里怎么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轻蘅说:“冬蓼院本来是四姑娘的闺阁,她出嫁以后便空了出来。”
未絮愣怔半晌方才记起,薛家有位姨娘生的小姐,名唤薛沁,是薛洵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几年出嫁了,因不曾见过,所以一时忘了有这么个人。
说着话,走到后院,只见里面灯光晃动,隐约有争执声传来。未絮诧异,回头看了轻蘅一眼,忍不住从门缝里张望,昏昏暗暗的,见两个年轻男女正在拉扯,那男子骂了一声贱人,扬手甩在女子脸上,“啪!”的一声,吓得未絮猛地一颤,心中惊愕难当,回头去看轻蘅,发现轻蘅有瞬间错愕,随后眼眶泛出泪光,紧接着又极快的收起所有情绪,只剩下一抹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絮大气也不敢出,忙提脚跟上,里面的动静却直窜入耳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随意开阔,冷冰冰的令人闻之胆寒:“去年我到扬州,是与你兄长同行,画瑶的事情除了我以外只有他知道,你还敢说不是你授意捅出来?淳大奶奶?”
最后那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未絮屏住呼吸,用力盯着前面的巴哥,心中捣鼓般祈求着:千万别叫,千万别出声,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她今日没有来过这里,她什么也不知道…


第八章
孟萝回到春霖院的时候,薛淳已经更衣洗漱,准备睡下了。
在旁伺候的丫鬟名叫芙霜,原本只是院里负责打理花草的三等丫头,中秋那日被薛淳撞见她独自一人在游廊下侍弄桂花,专心致志的模样,映着黄昏秋色,不知怎么,令薛淳起了兴致,走近与她攀谈。因着过节,下人们都跑去吃酒玩牌了,薛淳问她为何独身在此,她道自己不爱热闹,月银少,更不爱赌钱,却喜欢跟这些花草打交道。薛淳听她讲述各类花卉的栽培方法,讲得头头是道,心下觉得有趣,赏了她一盅桂花酒,又听她能念出“月待圆时花正好,月将残后月还亏”这样应景的诗句,心情甚悦,便让她到房中服侍,月钱照一等丫鬟的份例发放。
孟萝知道以后不大高兴,把自己的陪嫁丫头挽香叫来询问,挽香道:“早已打听清楚了,那小蹄子的父兄都是花匠,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清楚里头的门道,正好咱们大爷喜欢那些东西,不就让她讨巧了么。”
孟萝冷笑:“好好一个中秋,人人都去赏月,偏她自己跑到树下故作姿态,还念幽栖居士的诗呢。”
挽香道:“可不是,说什么喜静不爱热闹,我却打听到她中秋那日穿的衣裳是特地攒了好几个月的银子做的呢。”
孟萝这下乐起来:“果真如此?那倒难为她了。”
挽香也觉得好笑:“而且她根本不识字,只是有心,跟在大爷身边什么都肯学,大爷见她勤奋,便教她读书作画,夫人问起,他还玩笑说自己收了个小徒弟呢。”
孟萝敛去笑意:“一时新鲜而已,她那般积极,难道还妄想开脸不成?”
挽香不敢言语。
至此之后,孟萝每每看见芙霜那张十五六岁少女的脸,都恨不得上去撕掉那层矜持烂漫。
尤其今夜,身心俱疲,回到房中,只见灯火微明,夜风乍起,书桌上一叠宣纸被吹得飒飒作响。薛淳坐在床前,芙霜蹲在地上为他脱鞋,忽然手腕被握住,他稍稍掀开她的袖子,望着青紫处,问:“手怎么弄伤了?”
芙霜的脸颊迅速泛红,轻声答:“晚间不小心被花盆砸了一下,不碍事的。”
“如今那些粗活儿不用你做,为何又被花盆砸了呢?”
芙霜迟疑片刻:“婆子们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碰摔下来,我伸手去接,就被砸中了。”
薛淳默了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怜惜:“你别骗我,是不是佑祈那孩子胡闹,把你弄伤的?”
芙霜只摇头。
薛淳见她如此,略微叹气:“罢了,去拿药来,我替你擦上。”
正在此时,风大了些,窜入屋内的酴醾香气覆盖了药香,芙霜猛地回头,看见孟萝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她忙缩回手,起身唱喏:“大奶奶。”
孟萝笑了笑,一面让挽香伺候更衣,一面打量说:“是佑祈把芙霜姑娘弄伤了?真对不住,我明日定好好管教他,替姑娘出气。”
芙霜吓得差点跪下:“奴婢不敢。”
孟萝不作声,薛淳摇头笑笑,问:“你打哪儿回来的?”
说话间芙霜退了出去,孟萝答:“在夫人房里聊了会儿话。”
不多时,孟萝洗漱完毕,撩开帐子躺到床上,灯灭了,屋子里铺满澄幽幽的月光,她听见身旁的男人说:“晚间我翻看账簿,今年府里的开销比往年多出不少,接下来的重阳、冬至和腊八就不要铺张了,等过年再好好热闹吧。”
孟萝说:“不妨碍的,账面上的银子应付今年的用度也足够宽裕,若在几个节上削减下来,瞧着也不大好看。”
薛淳沉默稍许,道:“这两日二弟过来小坐,说起朝廷连年北征,加之开运河、修建紫禁城等,国库负担极大,而天下税银十之五六来自江南,每年运往北京的数百万石漕粮中更有三成取之于江南五府。今年十六国来朝,郑和出使西洋,阿鲁台在北边兴风作浪,皇上有意出兵亲征,朝廷缺银子,我们若过得太热闹了,上面瞧着只怕不大合适。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孟萝愣了愣,道:“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吩咐下去,裁减用度,该省的都省去吧。”又笑说:“这样一来府里的人肯定都恨死我了,当家三年狗也嫌,谁又能体谅体谅呢,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家里的事情,其实都是你说了算。”
薛淳也轻轻笑了:“府中进项,除了父亲和二弟的俸禄,主要还是靠三弟管理的那些营生,大大小小十余间铺子,加上地租,都要他费心操劳,我除了看看账本,也没什么能帮忙的了。”
孟萝又是一怔,忙说:“三弟手上的那些勾当,不都是家里的么…再者,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愿意花重金买你的画作?你若肯卖,咱们每日拿山珍鹿茸去喂狗也不算糟蹋。”
薛淳被她夸张的言辞给逗笑了,一笑便咳嗽起来,孟萝赶紧给他平抚胸口,他咳得面色绯红,胸腔隐隐的痛感在她的安抚之下逐渐得到缓解,他抓住了她的手,侧过头,微暗中沉默凝视。
她不知道自己左脸的指痕何其明显。
薛淳浅笑,点了点她的鼻尖,然后牵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朝自己下腹探去。
“以后不要太晚回来,佑祈和含悠睡前一直嚷着找你。”他说着,把那脆弱之处交付给她,当她开始抚摸并且握住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孟萝默不作声地弄了会儿,见他额头渗出细汗,便微微倾身,亲吻他极为敏感的耳朵和颈脖,薛淳单薄的胸膛起伏剧烈,渐渐的,眼神也变得迷茫而涣散,身上热得厉害,可那个地方却始终无动于衷。
孟萝怕他失望,愈发的温柔卖力,以往他精神好时,也是可以的,但那种时候毕竟很少,而今夜似乎并没有得到上苍眷顾。
不知过了多久,薛淳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他大汗淋漓,轻轻推开孟萝徒劳无功的手,温润的声音里有一丝疲倦和冷淡:“算了,”他说:“睡吧。”
孟萝在黑暗里紧咬下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僵硬地笑了笑,讨好说:“一定是你厌烦我了,我瞧那个芙霜倒是很得你欢心,要不明儿我就回禀夫人,给你添个侍妾?反正她肯定是一百个愿意的。”
说完并不见回应,薛淳许久没有做声。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失败之后,她都是这样千方百计地东拉西扯,想要维护他的自尊,虽然他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早已感到厌倦,但每次面对她战战兢兢的示好和殷切小心的语态,总是狠不下心不去配合。
此刻也一样。于是他终究接了话,道:“芙霜就是个小丫头,别胡说了。”
孟萝松一口气,困意席卷,她翻身平躺,胳膊挨着他微凉的皮肤,帐子里的味道是她身上的酴醾和他身上的药香,长年融合,变成一种特殊的气息,让她感到宿命般的妥帖和安全。
这便是至亲的夫妻了。她想,无论如何,这一点永不会变。


第九章
画瑶没了以后,薛涟又住到合欢院里去了。织蕊姑娘的香阁在幽深处,推开一扇一扇雕刻精美花纹的隔门,撩开一层一层雨过天青的纱幔,房中熏香不似外头那般浓艳,缕缕袅袅,让人能在此偷得浮生半日闲。
壁上有一幅仿唐寅的海棠美人图,出自织蕊的手笔,是她的得意之作,谁知去年年底薛涟趁她不在,往上头题了一首什么“碧玉破瓜时,春潮点点红”之类的混账诗,损了她的心血,被她一顿好打,直接给赶了出去。原以为这画她定不会再要,却没想到一直挂在那里没扔。
这些日子织蕊陪伴在侧,温言细语地宽慰,说她们这般风尘女子苦命一生,恩客来来去去,若有男子愿意为她们赎身,那便是极好的下场了。画瑶虽薄命,但能得到心爱之人的垂怜,尝过夫妻恩爱,也不算辜负此生。否则在那牢笼蹉跎年华,将来还不知落得个什么凄凉的晚景呢。
这种话听多了,薛涟也就渐渐信了。温柔乡里吴侬软语,琵琶声中醉生梦死,不用许多时日,再大的烦闷也都化作一缕轻烟儿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