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按例勘查盘问,得知这家的男人也就是疑犯陈提嗜赌成性,经常打骂妻女,今日他又闹起来,隔壁听见黎娘一声惨叫,又传来漱玉的哭喊,他们忙跑来准备劝架,谁知竟看见黎娘倒在地上,陈提扔下斧头骂骂咧咧拿走两吊钱,出门往赌场方向去。劝架的人当即高声大喊,周围各家汉子纷纷出动,将陈提抓住。
现场勘查完,意儿命人将死者抬回衙门,等待尸检。
这时外头忽然跑来一对男女,目瞪口呆望着黎娘的尸体,接着那姑娘一把抱住漱玉,温柔道:“不怕不怕,我们来了,我们都在。”
想必是她的好友,闻讯赶来,这会儿听说官差要把漱玉带回衙门询问,当下微恼:“人都这样了,就不能缓缓吗?”
音落,身旁的清隽少年制止:“澜微,莫要妨碍大人办公。”
少女咬咬唇,缄默忍耐。之后他们一路跟到衙门,在外头等待漱玉。
陈提已被收押在监,意儿连夜提审,人证物证具在,他也很快认罪,交代下手的原因不过是黎娘不肯把油米钱拿出来,争执之下他便抄起斧头,用斧背击打她的头部,黎娘当场倒下。
案子呈报上去,这边审完,意儿按《大周律》定拟死刑,具文招解,申详上级。因律法对死刑极为慎重,通常州县初审完,需经府、司复审,之后转刑部复核,再送大理寺审允,最后由皇帝批准行刑。出于谨慎,从初拟到判决旷日累时,这中间被上司衙门驳回四五次也是有的。
若只驳案便罢了,却不知那清安府刑厅推官为何三番五次阴阳怪气,斥责意儿无能,更嘲讽宏煜不会用人。
梁玦倒习以为常:“因朱槐一案牵涉王知府与布政使,这两个衙门的人早已将宏煜视为眼中钉,恨不得在每份公文里找出错漏参他一本才好。”
意儿闻言皱眉,冷声问:“他们一直给咱们平奚县穿小鞋吗?”
梁玦没吭声。
“为何不呈报给巡抚都院?”
“都是些暗地里的损招,没有证据,搞不好被反咬一口。”
“那他怎么说?”
“谁?”
“宏煜。”
梁玦笑道:“大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平奚县衙门整顿清肃,士气高昂,民生太平,不似朱槐在任时那般贪污腐化,百姓有目共睹,再加上咱们县的公文来往艰难,只怕全省皆知,眼下征税,到年底又是一个坎,到时一并发作,闹一场罢官,省里自然重视,那可有热闹看了。”
意儿听得失笑:“我倒忘了那厮一肚子坏水,惯会对付阴损小人。”
但认真想来依他的性子能如此忍耐也算出乎意料了。
第 28 章(配角)
那晚澜微和宁掩在县衙大门的石狮子旁等漱玉出来。
“实在对不住, 此事原与你无关,都怪我先前方寸大乱,才会如此唐突, 找你一道过来。”澜微颔首作揖:“眼下天色渐暗, 又逢中秋佳节, 你快回去同家人团聚吧, 我在这儿等她。”
“无妨, ”宁掩淡淡道:“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来了,何必急着走。”
澜微叹气,仰头望向衙门前架上的鸣冤鼓:“发生这种事,玉玉以后该怎么办?”
宁掩没吭声。
“都怪我,去年便想接她到我家去,一直拖到今日,若早安排好, 她也不必受那些罪。”
宁掩闻言皱眉:“她自己不愿跟你走,有什么法子?这种人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救她一时也是白费。”
澜微欲言又止:“别这样说玉玉,她总不能丢下她娘啊。”
宁掩嗤笑:“她娘若明事理,还能十年如一日待在那个畜生身边吗?累人累己,终究也是祸害。”
澜微虽习惯他刻薄,然此刻听着仍旧刺耳, 忍不住争论:“黎姨不是没想过和离, 但陈提那疯子扬言说要杀了她和玉玉, 她哪里敢走?”
“同畜生还讲什么道理,抽空逃了便是,如此胆小懦弱,赔上性命不过早晚的事。”
澜微低头沉默,缓缓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对玉玉成见太大了,今日她娘亲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换做谁都受不了,一会儿你可别再冷嘲热讽刺激她。”
宁掩无谓道:“我压根儿懒得跟她说话。”
澜微叹气。
等到日落月升,宿鸟虫鸣,漱玉从角门出来,神情疲惫,左脸的印子竟然还在,真不知她爹下手多狠。
澜微忙上去揽住她的肩:“玉玉,没事吧?”
她很累,面无表情摇头。
“走,跟我回家,”澜微道:“我陪着你,别怕。”
漱玉黯然道:“我还是得回去,叔叔婶婶们必定在等我。”
“回去?你不害怕吗?”澜微想到那地方刚死过人,阴森森的,毛骨悚然,但不好明说,只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漱玉还是摇头。
澜微正要继续劝,忽然胳膊被宁掩拉住,他轻笑道:“人家不领情,算了吧。”
漱玉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眼,闷声往前走。澜微跟上去拉住她的手,又朝宁掩勉强笑了笑,尽力圆场:“天晚了,我们送玉玉回去。”
宁掩无所谓,吊儿郎当抱着胳膊走在边上。三人回到凤池街,一路喧闹拥挤,孩子们光着脚满地乱跑,竹竿上高挂灯烛,酒醋味里隐约夹杂着桂花香,灯下有老人下棋,勤劳的妇人在为晚归的汉子做饭,路过门户,飘来油腻味道。宁掩皱眉,暗自忍耐。
漱玉家灯火通明,街坊叔伯婶子坐在堂屋摇着蒲扇七嘴八舌。
“我早说那不是个东西,连自己媳妇都杀。”
“最可怜玉丫头,才十七岁,人又乖,又会读书,偏偏摊上这种人家。”
“谁说不是。”
…
三人停在院门口,漱玉眉心紧锁,低声对澜微道:“你回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你休息几日,我替你向先生告假。”
“嗯。”
澜微担心她,不舍得走:“玉玉,我…”
宁掩忽而揽住她的肩:“行了,人家不需要你,何必自讨没趣?”
漱玉依然对他视若无睹,听到这话也当耳旁风,自顾进门去。
“玉玉回来了。”众人涌上前:“好姑娘,可担心死我了。”
家里已经收拾干净,地上血迹也擦掉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脑中茫然恍惚,不知是梦是真。
大家劝慰一番,事发突然,当下讨论不出所以然,晚上漱玉宿在隔壁乔婶家,睁着眼睛,一夜到天亮。
几日后,官府通知漱玉领回黎娘遗体,街坊们凑钱买板造棺,办了三日丧事,之后送到城外破土埋葬。
送完殡,漱玉再没去书院上学。澜微找了她好些天,家中无人,清灰冷灶,比邻亦三缄其口,称不知其去向。
“她的东西都还在,”澜微告诉宁掩:“我就在门口等,不信等不到她。”
于是从黄昏干坐到夜深,不见人影,直到家中仆人提灯寻来,说老爷夫人已经动怒,要她立刻回去。澜微无法,只好随他们离开。
子时过后,凤池街像一片荒凉坟场,凄冷残破,无人问津。瘸腿的野狗消失在深巷拐角,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高喊:“平-安-无-事——”
就着明亮月光,漱玉形单影只,到家门,直接推开,反正没什么好偷的,整条街都是如此,穷得可以夜不闭户。
她径直走向偏房,回自己屋子,先点了灯烛,坐在桌前,刚把荷包解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警觉地望向里间床榻,竟看到有个人躺在那儿。
漱玉瞬间屏住呼吸,取下头钗紧攥在手中,执灯慢慢走近。
那人一腿伸着,一腿扒开,懒散嚣张,漱玉瞧这身形已猜到六七分,烛光照到他的脸,果不其然,是宁掩。
睡得还挺香。
漱玉面无表情立在床边看着他。
从考入县学那日起,第一次见到此人,直至今时今日,似乎从未得过他半分好脸色。当然了,他只是尤其的看不惯她而已,对别人,比如澜微,还有那些家境优渥的同类,他从来嬉笑怒骂,左右逢源。
如果因为她贫穷,如果因为她孤僻,格格不入也很正常。宁掩在书院与其他穷学生同样不甚亲近,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唯独厌恶漱玉,好几次当众翻脸。
漱玉亦厌恶他至极。没有缘由,没有因果。
她也并非天生孤僻,初入县学那会儿分明踌躇满志,对晦暗的人生有了信心,虽然穷,但没有丝毫自卑,因为前途可期,她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什么。
第一天上学,冬季,阴雨天,她坐在澜微后头,先生还没到,宁掩那帮富家子弟乌怏怏的簇拥而来,每人身后跟着两三个书童撑伞,说说笑笑,好大的阵仗。
在漱玉眼中高雅庄重的学堂于他们来讲仿佛酒楼茶肆那般。
公子们落座,小厮们赶忙伺候手炉和脚炉,书箱打开,笔墨纸砚一应都是上好的,提盒里备着点心,包裹中还带了狐裘大衣、貂鼠风领,用以御寒。
先生来时,书童小厮纷纷退到后廊下,各自玩去。
漱玉记得那日先生讲《中庸》,又以“至诚”为题,命他们做一篇文章。她写得快,搁笔后拿着习作递交上去。
谁知经过宁掩,竟不慎将他的砚台碰落在地。
正埋头书写的学生们怔住,默不作声望过去。
漱玉不明白怎会有人将砚台摆在桌沿,那么靠边的位置。她低头见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虽不是新衣,却是她最好的一件,于是当即沉下脸,掏出帕子去擦。
宁掩起先没吭声,看她身量纤纤,衣着俭朴,鞋子还缝补过,实在上不得台面。长相也清清淡淡,像这冬日夹在细雨里的雪,又冷,又干净。
他念其家贫,又是个女子,心中不想计较。谁知这时却被她瞪了一眼,若没看错,那目光竟带有几分鄙夷,细眉微拧,一眼过后继续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袄子。
宁掩缓缓往后靠,脸色阴沉,冷声道:“捡起来。”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双漆黑瞳孔,几乎刹那间被他眼里的傲慢和厌恶淹没。
周遭众人静静悄悄,大气也不出,屏息看戏。
宁掩原以为她要发作,毕竟自诩清高的人最看重他们可怜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点屈辱。
他等了会儿,没曾想漱玉只是面无表情扫一眼,什么也没说,拾起那方端砚,放回桌上。于是宁掩看见她粗糙的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沾上墨汁,脏得理所当然。
搁下砚台,漱玉转身走了,她似乎没把他的傲慢当回事,也没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宁掩感到一丝挫败,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县学为官府所办,名额受限,需通过县试才可入学。依照规定,一登癝册,生员们的饭食和习学费用皆由官府供给,有的地区以银代粮,每人每年发给饩银十余两,或在赋税中抵扣。
如宁掩那般家境的学生自然不在乎那点儿贴补,但对漱玉来说却要靠癝粮填饱肚子。
晌午用饭,都在膳堂,那时朱槐常克扣县学官费,于是学生们吃得清汤寡水,很久才有一顿鱼肉。宁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饭食,他们的午饭都由小厮从家里送来。
初春某日,遇游三郎生辰,游府在酒楼订了精致美食,送到书院,让他请同窗好友一起庆生。
宁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并不领情,仍旧端着托盘去厨娘那儿打饭。游三郎爱张罗,也好面子,看见有人独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来大桌,与众人一同热闹。
漱玉婉拒说:“不用了,我吃这个就好。”
游三郎打量她面前的饭食,不解道:“稀饭,丝瓜,咸蛋,你就吃这些啊?”
漱玉没回应。
这时宁掩轻笑说:“人家清高,习性俭朴,自然瞧不上这些大鱼大肉,俗嘛。”
游三郎皱眉:“吃得好有什么错?难不成非要过得像个乞丐才能彰显品性?如此孤芳自赏,可知《管子·法法》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
宁掩语气懒散:“谁知道呢,也许并非孤芳自赏,而是由奢入俭难,吃了这一顿,以后面对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游三郎道:“这有何难,日后我让家里多备几道菜便是,也没几个钱。”
宁掩瞥着漱玉:“你肯给,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说说而已,或许人家吃惯了稀饭咸蛋,当真喜欢呢?”
众人笑起来:“不会吧,那东西真有人喜欢?”
宁掩嗔怪地“啧”一声:“各有各的命,别这么以己度人。”他说着伸长脖子打量:“我瞧着挺好,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穷人家的粗食,倒也新奇。”
身旁好友闻言相互推搡:“好啊,你去试,快去。”
“你去你去,我才不吃那个。”
漱玉脸色发白,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搁下筷子,端着碗朝那桌走去。
游三郎忙起身张罗:“来,快挪个凳子。”
漱玉走到宁掩跟前,看着他,冷若冰霜。
“怎么了?要我让座?”宁掩以为她想跟自己吵架,正笑着,谁知漱玉竟抬手将碗扣在他头上,半凉的稀饭从头发流到下巴,满脸黏腻。
“好吃吗?”漱玉冷声问:“新不新奇?嗯?”
宁掩定在当下,不可置信地懵了半晌,缓缓抬手,取下碗,然后起身揪住漱玉的领子,几乎把她提到自己跟前,英俊的面容因怒火变得扭曲:“你他妈…”
漱玉仰起脸,目光半分不退。
同窗们一拥而上,死死拉拽宁掩,按住他攥得发白的拳,又哄又劝。
两人被强行隔开,漱玉若无其事拍拍衣领,再没看他半眼,也不管他怎么骂,怎么吼,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走了。
第 29 章(配角)
想到那时他怒火中烧的样子,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 却被人按着动弹不得, 漱玉不由一笑, 心想也是可怜。
床上直躺的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眼睛微动,醒了过来。
她挪开视线, 去把烛台放到柜上。
“哟,你还知道回家呢。”宁掩嗓音带哑, 伸伸懒腰坐起来,在昏暗光线里打量她。
漱玉回过身,笑意已不见踪迹,面色如往常那般冷淡:“出去。”
宁掩没动, 面无表情:“若非澜微嘱托,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种破地方?陈漱玉, 你明知澜微会担心还给我闹失踪, 谁惯的你啊?”
她说:“滚出去。”
“…”宁掩一口气堵在喉咙,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盘腿坐在那儿, 极力忍耐,脸色僵硬。她总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疏离,不屑, 仿佛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屈辱。
“呵。”压抑过后, 倒笑起来, 他懒悠悠地躺回床上, 胳膊交叠枕在脑后,二郎腿翘起,眼皮耷拉着看她:“我困了,你看着办吧。”
漱玉对此无赖行为见惯不怪,转身往厨房走。
宁掩听见舀水的动静,心想她是不是要拿水泼自己,毕竟这种事情她真的做得出来。
如此屏息等了一会儿,漱玉并未进屋,而是烧了一桶水,提到后面去洗漱。
宁掩定定看着墙上模糊的影子,夜里原本很静,此时墙外啪啪哒哒,是热水淋过她的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怎会如此气定神闲地洗澡呢?
宁掩觉得心烦,被人无视的心烦。
不多久漱玉洗完进来,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你不走是吧?”
宁掩充耳不闻,翻个身,对着墙壁睡觉。
反正她还能拽得动他不成?
漱玉撇一眼,拿起烛台和荷包走到外间,放置桌上,把钱全倒出来,一大把铜板,她仔仔细细地点完,用细线穿起,放回荷包,贴身带着,等明日存入钱庄。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斜照,她捏捏眉心,困顿疲惫,吹灭灯烛,静静悄悄走入里间。
就这么站在床前看了会儿,漱玉默然脱下外衫,脱下布鞋,躺在他身旁,面朝着外边。
从窗口望出去是幽蓝的夜,斑驳的泥墙,柿子树的枝丫,野猫跳上屋脊的影子。打更声又传来,敲着锣,这次喊的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渐渐走远,四下重返寂静,漱玉在半梦半醒之间敏感地觉察到宁掩翻身,过了片刻,后背温热,他贴过来将她搂住。
漱玉睁开眼,望着地面幽暗月光,心里被一阵密不透风的温柔填满。
她知道他醒着。
等过半晌,漱玉轻轻转过去,埋入宁掩怀中,手掌穿过侧腰抱住了他的背。
呼吸很轻,小心翼翼,动魄惊心。
宁掩也知道她醒着。罢了罢了,既然两个人都要装,那便继续将这意外演下去吧。
漱玉闭上眼。
好累…
就这一次,她想,这样也够了。
…
宁掩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身旁不见漱玉的身影,她已经走了。
宁掩心烦,下床走到外头,见那桌上盖着竹制的罩子,掀开来,底下摆着一碗绿豆稀饭,两个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这是给他留的?
宁掩口渴,端起稀饭呼啦喝了两口,凉凉的,天热正好解暑。
他一直待在这里没走,直到晌午小厮来报,说已经找到了漱玉的踪迹。她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于是宁掩穿过三条大街,走入深巷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口有两个壮汉把守,问过身份才许进入。
庭中青苔遍地,角落长满一丛丛杂草,山石,枯井,桌椅,与寻常无异。厅内开两扇门窗,恍眼望去乌压压,闹哄哄,挤满人头。
宁掩逛进去,只见红男绿女密密匝匝围聚在一起,这桌玩双陆,那桌摸牌九,还有的打马吊,斗促织,个个眼睛发绿,为金钱喜怒嗔痴,如同魑魅魍魉爬行在娑婆世界,形状难看。
旱烟水烟熏得人头脑发胀,宁掩穿过人群,来到一张大赌桌前,目不转睛看着坐庄摇骰的漱玉,缓缓落座。
她见他来,眉尖倏地蹙起,脸色发沉,接着很快挪开目光。
玩骰子,不过是投注买大小,赌徒们沉浸其中喊得面红耳赤,宁掩加入,试了好几把,运气太差,不到一刻钟便输了上百两银子,厅内妓.女见其出手阔绰,纷纷投怀送抱,陪侍左右。
而他似乎输得上了头,竟让自家小厮回去取银子,像是决心要翻盘的意思。漱玉冷眼看着,回身向堂倌耳语几句,叫他接替自己,然后绕过赌桌,拨开缠绕两侧的美姬,一把揪住宁掩的衣裳,冷声道:“你跟我出来。”
他一个大高个,被她扯到厅外廊下,松了手,对上一张疏离的脸,眉目冷清。
“你给我走,立刻离开这里。”
宁掩笑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输我的,与你何干?”
“你以为自己很有钱是吧?”漱玉皱眉摇头:“这里是销金窟,隔三差五便有人倾家荡产,甚至赔上性命,你别在这儿胡闹了,回书院去,那才是你待的地方。”她赶他走:“我还要做事,你若再进来,我会让人请你出去。”
宁掩握住她的胳膊,面色也逐渐变凉:“你在这里做事?朝廷禁赌你不知道吗?被抓住你就完了!”
漱玉撇撇嘴:“不会,这院子是租的,老板常换地方。”
宁掩死死盯住她:“所以你不念书,也不考功名了?”
“是。”漱玉冷道:“科举并非唯一出路,我想挣钱,想去京城,不想再每月靠那点儿癝粮过日子,活得像个乞丐。”
宁掩忽然感到无力,锋利的眉眼变得无措,他缓缓深吸一口气:“你要去京城。”
漱玉垂下头,神情压抑地默了会儿:“从小我就盼着快些长大,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回来。听闻京城民风开放,寻常女子可以如男子那般从事各类营生而不被诟病,只要敢闯,一定会有立足之地,我存够钱就走。”
宁掩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强硬道:“你要钱,我给你,别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挣。”
漱玉别开脸,淡淡道:“我得进去了。”
“你试试!”宁掩揪住她的领子:“只要你敢进去,我立马通知官府抓人,不信你试试看!”
漱玉用力望定他,眼中倔强慢慢变作难过,双眸染上一层潮意,声音也只剩轻轻的微弱气息:“放开我。”
放开我。别碰我。滚出去。你给我走。
宁掩重重垂下头,胸膛起伏,松了手,后退两步,最后看她两眼,转身走了。
漱玉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压下翻涌的情绪,回到乌烟瘴气里去。
…
天气微凉的时节,漱玉收拾行囊,卖了房屋,准备赴京。临走前夕街坊邻居们借乔婶家摆酒,给她饯行。漱玉顾念大伙儿生活不易,将他们给黎娘办丧事的钱如数奉还。可乔婶趁她不注意,又把钱塞进了她的包袱。
次日清晨烟雾蒙蒙,漱玉带着香烛纸钱出城上坟,想着日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这坟隔三五年总要填土修整,她已经和乔婶说好,到时走民信局汇钱回来,请他们帮忙。
陈提还关在县衙监牢,不日将被押送至府台衙门复审,有人劝漱玉还是去牢里看他最后一眼,也算顾念生养之恩。
依着规定,待人犯判决后官府需向家属告知判词,若家属在三百里外则不必告知,她去了趟衙门,也见了陈提,那厮怕死,嚎啕大哭,漱玉冷眼看着,只说了句“你死有余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