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也就十来平大小,没有窗,水泥地面有些潮湿,头顶一盏有些刺目的白炽灯,除了两把椅子,一张长条桌,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叶晴和那男人面对面坐着,抱着手臂,双目低垂,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一句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几声急促的敲门声,男人打开门,开车的男人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把人带出来。
男人点了点头,转脸看向叶晴:“起来。”
叶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
门外那个人已经钻进车里,身边的男人看着她的侧脸,低声说了句:“有什么话想我帮你带吗?”
叶晴抬起眼,男人样貌平平,看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压低声音说:“家人,朋友,或者是爱人,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吗?”
叶晴张了张嘴,面前浮现顾梓晟那张俊美的容颜,哑然一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声“谢谢”。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叶晴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地走在前面。
夜幕低垂,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空旷的原野,空气里漂浮着混合着泥土的草木清香。叶晴轻轻吸了口气,微仰起脸,发现这一晚的星空竟然分外明媚。苍穹广袤,星子繁多,远处隐隐传来蛙鸣蝉叫,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叶晴不由得就想起小时候,约莫也是这样夏末秋初的季节,父亲领着她和叶宇去乡下野游的情形。B市郊区的夜晚,也是这般清净祥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除了蛙鸣蝉叫的合奏曲,还有她和叶宇嬉笑打闹的声音。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姐弟俩,会教他们钓鱼、捕虾、捉蛐蛐,告诉他们怎么在夜晚辨别方向,北斗七星,还有秋季才能看到的飞马座和仙女座。
最后望了一眼天边熟悉的景致,叶晴钻进车里。路上,身边的男人接了一个电话,催促同伴再开快些,又转脸看了叶晴一眼。
叶晴朝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我能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那男人迟疑了下,把手机屏幕转向她的方向。八点三十五分。叶晴道了声谢,再次闭上眼。郝临江让这两个男人把她带到郊区看了一整天,这个时间又突然叫人把她往回带,唯一的可能,就是拿她当人质跟警方谈条件。这么说来,那枚琥珀项坠应该是有作用的吧。
让叶晴意外的是,车子最后停靠的地方,竟然是郝家在郊区的别墅。
开车的那个男人走在前面引路,始终与她坐在一起的男人架起她的胳膊,三人从侧门进到别墅里面。乍然回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叶晴下意识地抬手挡着眼,被男人一路连拉带拽走到一处停下来。郝临江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你们要的人。”
叶晴抬起脸向前看去,第一眼看到那个人,叶晴还以为是自己视力出了问题,连连揉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站在黎睿和陈局中间的确实就是顾梓晟。叶晴整个人傻了一般,讷讷喃道:“你怎么…”
郝临江在她身边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叶小姐,你还真是好命。三番四次死里逃生,KL舍不得动你,蓝斯也不忍心亲手结果了你,这群条子也够有人情味儿的,非说要见到你,才肯放我和我女儿一条生路。就连顾梓晟,都投诚到警方那边,宁可舍去半数家产,只为换你一条命!”
叶晴看着面前鬓发霜白、老态毕显的老人,到了这个时候,才看出他确实是年逾花甲的岁数了。郝湘儿的事应该对他刺激很大,跟KEVIN LEE的火拼也正式宣告他与A国那边交易破裂,家庭事业双重打击,如今又被警方包围在自己家中…眼角余光扫到倒在客厅正中的男人,叶晴蹙起眉,金发白肤,明显既不是Q集团的人,也不是警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冰冷的枪口紧紧抵住太阳穴的位置,这些日子过来,叶晴对这种感觉已经丝毫不陌生了。郝临江看起来老迈颓唐,力气还是很大的,一条手臂勒住叶晴的脖颈,强迫她跟着他的步伐步步后退。
“郝临江!”陈局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充满威严,“放开人质。别忘了,你的女儿现在还人事不知躺在那里!”
叶晴往大厅的一旁看去,果然看到郝湘儿躺在一张医用带滚轮的护理床上,旁边还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护士,以及前不久才见过的那个人——郝临江的家庭医生。他脸色微白,额头冒出一层汗,眼神慌乱地在来回看着,仿佛也拿不准主意到底该怎么办。
郝临江一声怒喝:“章楚!你和那个丫头把床推过来,跟我走!快!”
被叫做章楚的男子慌忙点了点头,和那小护士相互搀扶着站稳,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推着郝湘儿的病床走到门边。
“走前面!上直升机!”
那章楚脸色看着尚且镇定,一双腿却已经抖如筛糠。与其说是他手推着床走,倒不如说是他倚着床才能站住:“可、可是…先生,我、我不会开飞机。”
郝临江脸颊的肌肉狠狠一抽,双眼迸出几乎能吃人的光:“你说什么!”
“我、我之前…是、是骗先生的,我、我、我其实只坐过副驾驶,没、没、没开过飞机!”
郝临江喉咙间的喘息急剧得如同急速拉动的风箱,叶晴见他猛然把手枪从自己太阳穴拿开,枪口对准章楚,尖声喊道:“我会开!”
郝临江和那章楚都是一愣,叶晴飞快地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就没人照看郝湘儿的状况,那个护士你可以把她放掉,我和章楚抬床。上飞机后,我来开,章楚照顾你女儿!”
豆大的汗珠顺着郝临江耳鬓滚落,显然章楚不会开飞机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叶晴的安排是否可行,他心里也直在打鼓。郝临江瞪着一双眼,那目光残戾如刀,缓缓从章楚身上挪开,复又看向叶晴,几乎没有任何颜色的唇微微抖着:“你会开?”
“是,我会开!”
“叶晴!”“小叶!”顾梓晟和黎睿几乎同时喊了出来。顾梓晟满脸胡茬,双眼熬得通红,身上尽管依旧是衬衫西裤的打扮,整个人看起来却好像连着加班半个月都没回过家似的,全然不复从前清贵骄矜的商界巨子模样。那张在叶晴记忆里俊美得让人不敢正视的容颜,此时因为焦急和恐惧微微扭曲,他紧皱着眉大声喊道:“郝临江,我跟她交换!”
郝临江灰白的眉毛一挑:“你会开飞机?”
顾梓晟脸上的神情痛悔又不甘,如同一个被母亲无情抛下的孩子,双眼直直望着叶晴的方向,嘴角紧紧抿着说不出话来。
黎睿在一旁立刻接道:“我们这边有人会!”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招手,几个男人荷枪实弹,站出来一排。
郝临江眉头压低,神情也比顾梓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顾梓晟能开,那自然再好不过。毕竟叶晴可是警方的人,让叶晴去驾驶飞机,无异于把自己和女儿的命交到敌人手上。他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险,但相比较换做其他警察,叶晴总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要好控制一些。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者,时间上也容不得他迟疑下去,所以他再次把枪口对准叶晴的太阳穴:“走!”
“我替她。”蓝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大门的位置,双手高举,神色坦然,“我会开。”
郝临江眼睛一亮,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这个傻小子!为了这个女人,你把几十号兄弟的命搭进去,害了湘儿,害了你自己的亲妹子,现在还要顶替这个女人送死!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子!”
没有人知道蓝斯是怎么进来的。正门内外已经被武警团团围住,刚刚叶晴和那两个男人从侧门溜进来后,黎睿又派了几个人到那边防守。蓝斯的出现,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没有黎睿的命令,其中一组小队的成员自动把枪口对准他。
蓝斯扫了一眼顾梓晟的方向,复又看向郝临江:“义父,让我开,总比让她开安全得多。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害您。”
“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郝临江怒斥。
“义父,我早跟您说过,我们的钱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做这种生意,您说再做这最后一次就收手,您说KL心太大,妄想吃掉咱们所有的货,我答应帮您把他解决掉。但是您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收手吧。湘儿能跟KL搭上线,完全是因为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拿她当饵,引KL上钩,也不过是想黑吃黑,吞掉他手里的资源,一批货两手卖,同时还联系上M国的买家…”
“蓝斯,你翅膀硬了。”郝临江冷笑,“都懂得回过头来对我指手画脚了。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你九岁那年就饿死街头了!”
“我没有忘。”蓝斯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正因为我没有忘,所以我回来,帮您最后一次。”
郝临江拿枪口点了点叶晴的太阳穴,眼神讥诮:“你回来是为了救这女人吧!”
“随便您怎么想。”蓝斯看了一眼郝临江的身后,“义父,拖得越久,您越危险。我跟她的事,是我当初没听进您的劝,连累了大家,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郝临江瞪着他看了良久,一咬牙:“好!你走前面!”
蓝斯的目光淡淡掠过他夹在臂弯里的叶晴,郝临江哂笑:“到外面院子我就放了她!放心!多一人多个累赘,我还没那么傻,拎个定时炸弹在身边!”
蓝斯点了点头,转身朝外面的庭院走去。
郝临江侧过身扫视一圈,黎睿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原地待命。”
章楚和那小护士一前一后,推拉着护理床跟在蓝斯身后,郝临江拖着叶晴,始终侧面对着黎睿等人,走得最慢。
在蓝斯的帮忙下,护理床终于顺利抬进机舱,蓝斯站在驾驶舱旁,看着郝临江掼着叶晴,走到自己身边。黎睿和顾梓晟不敢追得太紧,走到大门边就不再走动,两人均目光灼灼看着这边。
蓝斯朝顾梓晟微微一笑,垂放在大腿边的左手飞快做了个动作。顾梓晟目光沉沉,下颌微微一点。黎睿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知道他跟顾梓晟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所以佯装没有看到,以免被郝临江看出破绽。
那小护士瑟瑟发抖,委在章楚身边,章楚依旧那副怕得要死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您要不先把小李放了吧。”
郝临江已经拽着叶晴走到机舱旁边,见状微微一笑:“不行。”
“可可可是,您、您刚才说…”
“此一时,彼一时。”郝临江缓缓地道,“那时说的是她开飞机,现在我干儿子来了,不能带她,我总得多个人质,警方才有所忌惮啊!”
那小护士一听这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郝临江,被他一枪子爆了头。
“义父,上来再说吧。”
“好,好。”郝临江笑着连道两声好,原本对准叶晴太阳穴的手枪缓缓放下来,眼看手垂到半空,突然又快速扬起,对准叶晴颈侧就扣动扳机。蓝斯一双眼就从没离了郝临江的右手,早在他手又往起抬的时候就一步冲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外扳。
空旷的庭院里,一声枪响打破了夜空的宁静。郝临江一只手越过叶晴的脖颈,将人紧紧扣在自己怀里,右手食指接连扣动两次扳机,又是两声枪响。 那小护士吓得连声惊叫,章楚一反之前的胆小怯懦,扛起小护士就往黎睿的方向跑。黎睿和顾梓晟在蓝斯动手那一刻,几乎是肩并肩地朝这边直冲过来。
叶晴被郝临江勒住脖子,几乎窒息,那一声枪响却让她骤然清醒过来,抬脚狠狠一跺郝临江的左脚,向下弓着身体,就要从郝临江怀里松脱出来。
郝临江到底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哪里架得住叶晴和蓝斯两个人的力气,不多时就松了手。叶晴身体失去平衡,直朝地上摔了过去。郝临江见状,左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刀子,扬手就往叶晴背心扎去。蓝斯看到时已经来不及抢夺,只能虚手艺抓,手掌紧紧攥住刀刃,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指缝冒了出来。
叶晴摔倒后就地一滚,躲了开去,顾梓晟和黎睿一左一右,抓住郝临江手臂,制得他动弹不得。哪知郝临江一声大吼,手里的枪再次开火,一连三枪,径直打在蓝斯胸膛。黎睿想要夺枪早已经来不及。几人眼睁睁看着蓝斯胸前绽开朵朵血花,右手虚攥,鲜血淋漓,双目直直看着前方,笔直地跪了下去。
初时怔愣过去,叶晴连滚带爬到了蓝斯面前,肩膀顶住他的躯体,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摩挲着,拍打着,起初的声音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蓝斯,蓝斯…”叫了两声,那声音逐渐变得尖锐,最后一声凄厉得几不敢闻:“蓝斯!”
黑蓝色的眼珠缓缓转动,最终对准叶晴的方向。叶晴见他嘴唇轻轻蠕动,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立刻点头安抚他:“你说,你说…我能听到。”
叶晴紧紧盯着他轻轻蠕动的唇,就见他说:叶宇,是我开枪,打死的。
叶晴睁大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疾速滚落:“你说什吗?”
蓝斯嘴角翘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双目紧锁住她的视线,但是从他逐渐扩散的眼瞳可以看出,其实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照顾蓝岚…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蓝斯没有说完。
可是叶晴看着他嘴唇的蠕动,知道他其实是想说“我爱你”三个字。
其实他完全不必说。那天清晨,在郝家的后院,他亲口对她允诺婚姻的时候;狂风暴雨那晚,他在船上恨不得一只手扼死她的时候;今天上午她醒过来后,他一语不发目送她离开的时候;还有刚刚,他明明没必要来,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要代替她开飞机,偏要徒手攥住刺向她的尖刀,偏要为了她,跟自己的养父周旋、算计、甚至最后真起手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是爱她的。
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她的肩膀,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她的心上。与她隔着布料相贴的身体,温热的濡湿,腥而甜的味道,弥漫在鼻端。叶晴紧紧环着他的肩膀,眼泪成串地落在两人的衣襟,落在他逐渐冰冷的身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飞机的盘旋声,郝临江恶意的大笑声,黎睿指挥下命令的声音,周围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以及,顾梓晟站在自己的身后,嘶哑唤着她名字的声音…她能听到所有的声音,可所有的声音都离她那么远。脑子茫茫然一片空白,如同落满大雪的江河,白雾茫茫,什么都辨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哭,是为蓝斯的死,是替蓝岚感到难过,还是替自己和叶宇感到不值。当蓝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应该是恨他的,他亲口承认开枪打死叶宇,他曾经对她做下那样让任何女人都无法原谅的龌龊事。可是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不甘和忿忿,都显得那么渺小。如果她要怨恨蓝斯当年开枪打死叶宇,那么蓝斯是不是也应该恨叶宇欺骗蓝岚的感情,背离Q集团所有人的利益?如果她因为蓝斯强迫她的事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那她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骗得一个原本心高气傲的浪子对她亲口说出结婚的允诺,她是不是也该一死以谢天下,才能对得起蓝斯对她的一片情深?
而这个男人,最终真的为她而死。
叶晴张开眼,猝然看到天际明亮的天马座,爸爸,叶宇,我终于替你们完成了心愿,可是谁能告诉我,这样不计一切代价的筹谋和复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顾梓晟曾经对她说,这个世上,本没有黑白好坏之分。再坏的人,也有亲人爱他;再好的人,也会做错事,也可能害死人。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从前在她的心里,蓝斯绝对算不上是个好人。可就是这样一个算不上好人的人,三番两次地救她,捧出一片真心来对她,最后还为救她送了命。而她这个应该代表正义一方的“好人”,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无辜的人,到底还做了什么好事?
叶晴在顾梓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眼看着他们扶住蓝斯的尸体,放任他缓缓躺倒在地上,白茫茫一块布遮住他的脸,随后被两名武警抬了出去。
顾梓晟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看着她的眼血红一片,且隐隐含着水光。叶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被他手臂勒得发痛发麻,脸颊,嘴角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轻吻。身上落下一件警服外套,叶晴任由他拥着走出这间院子,警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叶晴穿越过层层人群,坐进警车,曾经会让她感到无比心安的狭小空间,此刻却让她从骨子里涌起一股恶寒。叶晴缓缓脱掉身上那件警服,裹紧身上的针织外套,侧面靠着椅背,怔怔遥望车窗外B市的夜色。
第二十六章 异国重逢
威尼斯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古老的石桥上,两人紧紧相拥,人生再美,也不过这般风景了。
“叶晴,这个先扣在我这。局长已经特批你一个月的假期,我这里还能帮你再宽限半个月。你回去好好休息,或者出去旅旅游…”黎睿晃了晃手里那封辞职信,继续苦口婆心地游说着。
“我已经休息得很好了。”叶晴面容平静,脸色看起来仍旧有些苍白,但是经过半个月的休养,身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大大方方穿着警服从家里出来,堂堂正正地走入警局;也是最后一次,穿着这身警服,以市刑警大队队员的身份与黎睿对话。
黎睿仍旧不甘心:“小叶,你这次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侦破了这么大的案子…”
“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叶晴淡淡地打断。
“可是所有最重要的线索都在那条琥珀项链里!”
“但是也只有一半。”
黎睿深吸一口气:“一半也很不容易了。章楚这些天正在研究郝临江家里那些蝴蝶标本,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小叶,不要逞一时之气。”
叶晴平静直视着他的双眼:“你觉得我是?”
“不是逞一时之气,为什么要那样对顾梓晟。”黎睿几乎要抓狂了,被局长施压务必要留下这个倔丫头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现在还要撇开各种不自在为曾经的情敌说好话,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当刑警除了不惜命,还得做这么多不要脸的事。黎睿长叹一声,和缓了口气说:“你在医院住着那些天,我看顾梓晟天天都去看你,有几次我晚上过去,他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护士说,一坐就是一宿,几乎就没见他阖过眼。小叶,就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次对你是认真的。”
黎睿见叶晴不讲话,觉得她应该是有所松动了,便又一连串地解释道:“你也知道,咱们局里有郝临江那边的眼线,所以陈局请顾梓晟帮忙的事,只有他们俩本人,还有我知道。之前我没跟你透底,说他只管帮忙引荐,其他一律不管,一方面是因为这也算是高度机密,另一方面,是顾梓晟也跟我说,为了你的安全,很多事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小叶,我们都是为了你好。顾梓晟这个人,不管外界怎么传,就我跟他接触的这么几回,我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也重承诺的人。当初他之所以答应陈局会全面配合,必要时候还把顾氏扯进去,是因为当初跟叶宇一拨进入Q集团执行任务的人,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他死的…很惨,因为当年郝临江把他交给了A国的人。”黎睿斟酌着词语说,“那个人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他父亲知道这件事的当晚就中风了,他母亲身体常年不好,这么多年都是顾梓晟在照顾。陈局跟顾梓晟他父亲有点交情,年前经人介绍,跟他谈了这件事。顾梓晟答应了,也真的做到了。”
黎睿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大多是跟这次任务相关的细节,且都是叶晴从前不知道的。比如顾梓晟当初之所以答应与郝临江合作收购南栅那块地,本身就是与警方协商后,精心布下的一个局。她把项链偷运出郝宅那一晚,顾梓晟后来并没有在郝宅过夜,而是连夜驱车赶回市里,天快亮时又赶回去,还有第二天一早急匆匆地离开,都是因为Kevin Lee在捣鬼,顾梓晟一方面要作为顾氏企业的老板出面应对,另一方面又要顾忌不能因此而让郝临江有所怀疑。至于郝临江那边,蓝斯死的那天晚上,警方趁郝临江与Z国军火贩子进行交易时,把人逮个正着,Z国此次派过来的人也被武警人员一枪击毙。郝临江狗急跳墙,为了跟警方谈判,才派人把叶晴押过来作为谈条件的筹码。可能如果不是交易失败,郝临江原本是打算按照当年对待顾梓晟好友的方式对待叶晴的,不自己沾手,又能把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直到黎睿把人一路送到警局门口,叶晴才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黎睿惊了一跳:“走?”眼看着顾梓晟站在不远处,连忙跟人打手势,示意他别再傻站着,赶紧过来:“走去哪儿?”
“还没想好。”叶晴看到他手上的小动作,也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却佯装没有任何觉察:“就想四处走走。”
黎睿苦着一张脸:“那一个半月之内还回得来吗?”
叶晴微微一笑:“黎睿,这身警服就给我留个纪念吧。”
黎睿神色一正,看着她的眼问:“你是认真的?”
叶晴微笑地看着他:“黎睿,这几年多亏了你的教导和照顾。我的心愿已经完成了,对我父亲,对叶宇,我心里已经完全放下了。只不过我确实没办法再在这个行业继续下去,勉强坚持,也不一定能做得好。你曾经不也说过,其实我不是做警察的料。”
几年前,黎睿就说,她的性格太决然,凡事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也不懂得迂回,既不给别人回旋的余地,也不给自己留转身的机会。曾经她不明白这样的性格做警察有什么不好,可是后来顾梓晟也说过类似的话,经历了这么多,这些天她自己一个人也想了很多。依旧有很多事没有想明白,唯有一点她能确定,她已经没办法面对穿着警服的自己了。
黎睿听她这样说,嘴角的笑有些苦涩:“小叶,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叶晴没有接他这句话,转而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恐怕还要麻烦你,帮忙照看下我爸妈和叶宇。”
黎睿点点头:“你尽管放心。”
叶晴朝他摆了摆手,转身下了楼梯:“黎睿,自己多保重。”
黎睿见她走得决然,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那背影竟是从未有过的释然和洒脱,心里酸楚,脱口朗声道:“你也是!叶晴,别走太久!早点回来!”
顾梓晟手插着兜站在原地,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追上去。
黎睿忍不住责备:“你当初那雷厉风行的劲头哪儿去了!”
顾梓晟扯了扯嘴角:“她刚刚那样说,就相当于是跟我告别了。”
“这你也听得出来?”
“她不想跟我讲话,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说。”
“你…”黎睿深吸一口气,才问,“顾梓晟,你是打算放弃叶晴了吗?”
顾梓晟微微一笑,黎睿看得一怔,第一次发现,这两个人微笑的神情如出一辙,淡淡的,仿佛不经意间,却别有一番骄矜自持。
黎睿看得烦躁,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味道一路蔓延到口腔,忍不住又问了遍:“你倒是说话啊。你要是说放弃,我…”
“我们两个需要的只是时间。”顾梓晟轻巧截断他即将出口的宣誓,瞥了他一眼,神情倨傲,“案子结了,你跟着老陈一路加官进爵,好好当你的大队长,娶个媳妇儿好过年。”
说完,顾梓晟也跟叶晴一样,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S市秋雨频繁,雨丝缠绵,看似轻轻浅浅,却携来一阵萧索之意。黎睿被他一句话堵得脸色发青,看着这两个人先后离开,仿佛一个赛一个的潇洒,只有他前瞻后顾,踌躇犹豫,最后还被人丢在原地。
S市南浦机场,叶晴拖着小巧的行李箱,在候机厅寻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来,拿出一本书,边看边打发时间。
手机铃声响起,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蓝岚的名字,叶晴微笑着接起来:“喂,身体好些了吗?”
“嗯,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了。”蓝岚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叶晴姐姐,我听说你要走,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我…哥哥的事,我从来都没有怪你的,叶晴姐姐…”
“我已经在机场了。”叶晴微笑着说。
“可是,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啊!”
“什么事?”
“前几天蝴蝶生病,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结果大夫给它做X光扫描时发现它肚子里有一个阴影。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肿块,那个大夫也说建议做手术。后来,后来把它肚子划开,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肿块,是一个琥珀项坠!”
叶晴心念一动,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我说个号码,你记一下。待会儿挂了电话,你拨这个号,就说是我让你打的,Q集团的案子有重要线索,让他亲自带人到凤山。”
蓝岚乖巧地记下号码,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叶晴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叶宇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我,我在这边也不认识什么人…”
叶晴微仰起脸,轻轻吸了口气,强忍住掉泪的冲动,轻声说:“蓝岚,蓝斯的事,我一直欠你一声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说,当年叶宇的死,我哥哥也有责任,尽管是郝湘儿下的命令,但是最后一枪其实是哥哥打的。他恨叶宇欺骗了我,欺骗了大家。那时哥哥一直把叶宇当亲弟弟看待…”蓝岚边哭边飞快地解释道。
“蓝岚,蓝岚,”叶晴放柔语调,轻声安抚她,“都过去了。无论当时是谁开的枪,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
“蓝斯已经死了。而且他救了我不止一次,最后还因为我送了命。”叶晴边说,边微笑着落下泪来,“你不要再两边为难了。无论是叶宇,还是蓝斯,他们两个一定都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电话那端只余蓝岚低低的啜泣声。
叶晴继续轻声说道:“我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注意保重身体。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叶宇、还有蓝斯,还有我的父母。好吗?”
蓝岚边哭着,边大声答应:“好,好。叶晴姐姐,你也要自己保重。”
“嗯。”
广播里传来轻柔的女声,提醒旅客登机。叶晴挂断电话,打开电话簿,指尖轻轻描摹着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终究没有摁下通话键。手机关机,放入随身的背包,叶晴拖着行李箱,缓步走向登机口。
不远处的候机大厅里,顾梓晟身着深色的休闲服,一手握着手机,目送那道窈窕的白色身影,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一年后,水城威尼斯。
叶晴身着一条色彩明艳的弗朗明哥长裙,另一手擎着阳伞,挎着大大的背包,在船夫的搀扶下,迈上一艘小船。
贡多拉是威尼斯当地颇具特色的小舟,来到威尼斯的人,都愿意花上几个钱,坐着这种船绕着城走上那么一圈。船分大小,叶晴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就选择了方便情侣搭乘的小号轻舟。日光晴好,水波潋滟,小舟顺着水流蜿蜒而下,遥遥望见一座拱桥。一旁掌舵的船夫含混说了句“Ponte dei Sospiri”,叶晴来之前做过一些功课,手里又拿着宾馆免费提供的旅游小地图,知道船夫说的正是不远处这座拱桥的名字:叹息桥。
相传如果一对恋人在这座桥下接吻,他们的感情便会天长地久。回想起前一晚同个旅馆那对中国情侣的介绍,叶晴不禁莞尔一笑。大概深陷在热恋中的人,都会抱有这样的希望吧。
水流两边高楼林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以及烤面包的香气,叶晴扶着帽檐,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快地,便离拱桥近了。遥遥望见迎面驶来一艘贡多拉,叶晴扫了眼周遭的水域,应该能容下两艘同样大小的船擦肩而过。船头也站了一人,远远看去,那人长身玉立,身材挺拔,一身黑衣黑裤,站在那里的姿势隐隐有些眼熟。
两艘船越来越近,刚好到桥下彼此交错,桥下光线昏暗,粼粼的水波映照在人的脸上。惊鸿一瞥间,叶晴已经看清那人的长相,眉目如画,神态冷峻,唯独那双自始至终盯着叶晴的眼睛,含着淡淡笑意,不是顾梓晟又是谁?
怔怔望着他离自己远去的身影,直到小舟绕了一圈,双脚重新站在陆地上,叶晴都没有回过神来。沿着古老的石阶拾步而上,手机响了许久,叶晴茫茫然从背包里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叶晴迟疑着接起电话,熟悉的男性嗓音在听筒里响起:“不等等我吗?”
叶晴整个人僵在原地,就听电话那头的人又说:“想我吗?”
手机听筒里的声音与身后传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叶晴缓缓转过身,就见顾梓晟浅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叶晴愣呆呆地回不过神,脱口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走得太久,我再不追来,恐怕你就把我忘了。”
“你怎么知道…”
顾梓晟微微一笑:“有心的话,自然就能知道。”
一年的时间里,她只在过年时跟蓝岚通过一次电话,甚至连黎睿都不知道她的行踪。他不过轻描淡写说过,叶晴却知道,纵使他家财万贯,纵使他在商界呼风唤雨,想找到她的人,肯定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怎么,还是不想跟我说话?”顾梓晟挑挑眉,作势侧过身,“那…”
叶晴匆忙拉住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被对方一把拉过去,拥在怀里。
“我…”
“嘘——”顾梓晟眉眼含笑,轻啄她的唇角:“不是在叹息桥下接吻,也能天长地久,信不信?”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如同羽毛轻轻略过,叶晴含着泪点点头,闭上眼,在他的引导下,两人逐渐加深这个吻。被他握着的手指上微微一凉,叶晴睁开眼,无名指上淡粉色的钻石闪耀着柔和的光,顾梓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跟我回家。”
不是轰轰烈烈的求爱,也不是缠绵悱恻的告白,简简单单一个“家”字,让叶晴心中豁然一暖,隐忍含在眼眶的泪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如同夏日暴雨,滂沱落下。一年不见,初一见面就是这般狼狈,叶晴仓促地以手捂眼,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顾梓晟看得不忍,再次将人紧拥在怀中,柔声轻哄。
过往种种如同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旧相片,不必时时翻看,早已镌刻心间。时过境迁,不能遗忘的,终究要慢慢释怀;不能原谅的,也要学着去宽恕;而从头至尾深爱的,其实没有一刻不在心间反复摩挲、思念。威尼斯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古老的石桥上,两人紧紧相拥,人生再美,也不过这般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