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夏天的汉口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焦灼与紧张正在加温。因上海一位叫顾正红的工人的死亡引发的蝴蝶效应,正在这里蔓延。示威游行不断,市面上除了抵制英货,也掀起了拒绝使用外钞的运动,汇丰、麦加利、花旗等银行都面临着挤兑风潮,而与它们密切相关的各个洋行,也同时面临着现洋紧缺的困境。
位于租界最繁华地段的英资普惠洋行,就是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认为这些事对于总买办潘盛棠来说,相当麻烦。
潘家二少爷被绑架的消息终于在事件结束两周后被小报记者捅了出来,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八卦。传闻潘盛棠为自己和家人请了牛高马大的罗宋保镖,走哪儿跟哪儿,公馆外头竟架起了机枪,无关人等根本无法靠近。传得更盛的,是这个绑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额的财富,直接撼动了潘盛棠在英资普惠洋行的地位。总董埃德蒙从上海总行赶回汉口,其余四个重量级的买办也纷纷从各地聚集到汉口,有知情人推断,潘盛棠在汉口分行总办的位置即将易手他人。
“花掉的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从来没有动用过洋行一分钱。即便我知道如果开口,洋行必然会全力支持,但我没有。我懂得分寸,也守着本分。”潘盛棠凝视着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国老人。
“对于你处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并不太赞同。”总董埃德蒙看着窗外,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个比方。我曾经在湖南待过一段时间,厨师是个湖南老人,手艺很好,我喜欢吃他蒸的腊肉。
有一次我去厨房向他表示感谢,见他从蒸腊肉的蒸笼里正取出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油,闻着非常香,但看起来,”埃德蒙摇摇头,做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很脏,脏极了。我问这油是用来做什么的?他说这就是蒸腊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这当然是因为节省。”
英国人转过身,走到盛棠对面的沙发坐下:“你给我吃最好的腊肉,你自己也是一个吃得起腊肉的人,但你却将腊肉的脏油给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这样好么?中国人总是讲和气生财,洋行是一个大家庭,所谓养家不治气,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明白,你会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们洋人打交道与和中国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那就是说,你不会背叛洋行,但你会背叛你的中国同胞。”
盛棠摇头:“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诚于洋行,是因为我相信契约和规则,洋行是笃信并奉行契约与规则的。而我们中国人之间,契约和规则是十分随性的东西,说没就没,我不会在上面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别人也一样。”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盛棠将手中一份印着金色花纹的纸册递给埃德蒙:“这是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寿辰准备的礼物。”
“玄狐皮十张,牙雕笔筒一个,明宣德花瓶一对……”埃德蒙平静的目光一一扫了下去,想来这些年他从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贵重礼物不少,早已见惯不惊。各项礼品的名字后面附有简介和图样,待看到“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十二面屏风”时,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极为复杂的光芒:“这是……这是……”
“不错,这正是十多年前被当时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风。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寿如何庆贺,该备些什么礼物,忽然回想起当年您在拍卖会上错失这个屏风时遗憾的表情。正好手头不紧,又变卖了一块小地皮,好说歹说,终于从盛昌洋行买了来。一来呢,是为您祝寿,二来,也用这笔钱代我自己还盛昌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只深深看他一眼:“还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约,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买办的,盛昌洋行就向我发出了邀请。但因为我家里最近出的事,我已没有财力再拿出保金交给盛昌了,心有余力不足,自忖也没能力再去当他们的总办。不过,好歹也是有百年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风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个月已经钱货交割完毕。您的生日晚宴,就是这扇屏风亮相的时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响,英资洋行被波及不浅,正是最头痛的时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应兼任其买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通常来讲,要担任一家洋行的买办,需要交纳巨额的保证金,以潘盛棠的人脉和财力,难道真找不到人来作保,真筹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请,无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诚的态度,人情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埃德蒙岂能不知。
潘盛棠看着窗外道:“每年从汉口流入流出的银子有多少?一亿三千万两。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还有你们英国人,和我们这些中国的南方人,都奔着这一亿三千万来了这儿。就在这条街上,多少家洋行?
不止三百家。猪鬃、羊毛、丝绸、大豆……是通过我们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谁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身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要承受多少风险和压力。我的能力与忠诚,埃德蒙先生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罢市为洋行带来的损失一定会降到最低。”
埃德蒙一直冷淡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与此同时,普惠洋行在江边的一所会馆里,正弥漫着一股尴尬紧张的气氛。
四大买办坐在客厅,各怀心事,璟琛殷勤地侍奉着茶点,微低着头,偶尔抬眼顾盼,不难发现他眼角的血丝。
“洋行买办都是世袭罔替,看来你父亲是要你当接班人吧?压力很大吧。”一个清瘦的中年商人微带笑意地看着他。
璟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慈恩,人家小孩子,不经你这样取笑的,”陕西买办闵百川插话道,着意打量了一下璟琛,“你是生病了吧?别张罗了,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不用太见外。”
璟琛似乎想说点客套话,喉咙一痒,噗的一声咳了出来,他连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费力地挤出一个词:“抱歉!”快步离开客厅,众人只听到他猛烈的咳嗽声。
邵慈恩嘴角一斜,似有不屑之意,靠窗坐着的四川人许静之却朝身旁一人道:“济凡兄,这小家伙看来很机灵啊。”
谢济凡抚了抚青色缎袍的花纹,笑道:“何以见得?”
许静之却转了话题:“盛棠对我们四个人如此安排,大家莫非一点意见都没有?”
邵慈恩喝了口茶,慢吞吞道:“你先看看他对何仕文的安排,再来说我们自己的事吧。”
“丞舟利令智昏,自作孽不可活。”许静之淡淡地道。
邵慈恩道:“在洋行混饭吃的人,谁私底下没有自己的小算盘。水至清则无鱼,我就不信人身上一个短处也没有。”
闵百川也道:“静之,唇亡齿寒呐。”
许静之道:“我顾不上为别人痛心。我们四人的商行现在可都是因为潘总办的缘故受了损失!现在他人在哪里?忙着给英国佬拍马屁,对我们连一句交待的话也没有,就让这病怏怏的小不点来给我们演……”
“许伯伯,既然身为英资洋行的经理人,便理应为英国东家尽心服务。”璟琛走了进来,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开口。见许静之面色一动,他忙笑道:“这是您的茶,我重新泡了。”
许静之笑道:“辛苦大侄子了。”
“对于各位叔伯的商行事宜,父亲其实有一些计划,在这里由我代为说明。”璟琛走到一个书案旁,拿起一沓文件,纸页的反光映着清水般的眉目。
“父亲托我告诉四位伯伯,饿了迎风站,饱了挺肚行,有他潘盛棠在,再难的问题也有门路去解决,还望大家耐心等候数日。”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得见令尊一面啊?”
“五天后,埃德蒙先生的生日晚宴。”
听到这儿,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谢济凡也不禁抬起头,讶异问:“他们现在莫非不在汉口?”
“是的,已去了上海。”
谢济凡目光一闪。
趁众人相继接过文件细看,璟琛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庭院之中,日光漫漫,光线透过悬铃木的枝叶落在草地上。
他微微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清晰无比的画面。
他想起他重新踏入普惠洋行的大门,彬彬有礼的门童将明晃晃的玻璃门打开,他和潘盛棠并肩走进宽阔厅堂,仿佛昭示着一个新的时期即将到来;他看到金红色丝线地毯直通盘旋而上的三十级木制台阶,两边走廊连接二十间办公室,分属各个相应部门;他看到他抚摩扶手精美的木制雕花,欣赏墙上挂着的画框,有潘家历代先祖的油画,也有潘家与各国商团来往的通信与文书;转角平台安放着两根嵌螺钿黑漆圈椅和一张紫檀方几,上置一卷装帧精美的羊皮纸航海地图,是怡和洋行赠送的礼物;到达二楼,总会计部占了四间办公室,算盘打起来就如同下起一场暴风雨……
他看到他们走进位于三楼的办公室,一进去,盛棠先处理了一些常规事务,没时间再顾得上与他说话,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电话不断,盛棠说的是葡萄牙语,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英语。他看到他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凝视那个男人,那个他称为父亲的男人:潘家百年行商,三代买办,绝不是浪得虚名。当然,评价一个商人的好坏并不在于他会几国语言,可这个人在短短四天之内,在儿子被绑架,内部生反骨的状态下,还能淡定自若谈生意,这样的人,会让人由衷敬佩,更心生恐惧。
“在想什么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璟琛眉毛一扬:“谢叔叔,您以前常提醒我要谨慎。”
谢济凡在旁边长椅坐下:“放心吧,其他三位一会儿会分别来找你说话的,我不过就抢了个先而已。你现在是潘家炙手可热的人物。”
璟琛眸光微凝,淡淡一笑。
谢济凡柔声道:“年轻人,一定要沉住气啊,该说的可以说,不该说的,哪怕别人气得你想杀人,也得把嘴管住了。”
“放心,这么多年我学得最好的就是装聋作哑。”
谢济凡凝望着他,眼中闪烁着爱怜:“潘盛棠锱铢必较,这五十万对于他来说,和放了他一半的血差不多,他现在伤了很大的元气,你应该也出了一口恶气了。有些事,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那天我没有回你的电报,也就是这个意思。”
“洋人依旧还是会让他继续担任总办,他和埃德蒙去上海就是这个目的。谢伯伯,如果你们不趁这个时候把他扳下去,以后只怕更加困难。因为就连我都知道他对洋行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忠诚,洋人最看重他的不就是这一点?”
“他始终不信任中国人,洋行是他生存的基本,他的忠诚不过是忠于他自己而已。小川,我们的目的,正是要让他更加依赖洋行,依赖到离了洋行就无法活下去的地步。”
璟琛眼中泪光一闪:“谢叔叔,我有很久很久没听到别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璟琛回家很晚,连值夜的下人都睡了,晚饭并没有吃饱,他便去厨房找东西吃,里头倒留了个老妈子,正给璟暄熬着伤药。
“大少爷才回来,要吃宵夜吗,我来做。”
“不用,我只是听到响动,过来看看。莫非这药得盯着熬一宿?”
“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是二少爷明早要喝的。”
“璟暄今天怎样?我没顾得上回来看他。”
“气色好多了,晚上吃了两碗饭。”
璟琛面上露出喜色,老妈子笑道:“大少爷自个儿的身子也得保重啊。”
“他晚上吃的什么?”
“蒸了两个鸡蛋,一碗狮子头,吃得没剩多少。”她正说着,璟琛已走到放剩菜的长桌前,端了一碗剩了一半的肉丸子往灶边走。老妈子又急又笑:“哎哟,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别弄脏了手!”
璟琛已挽起袖子,将一小煤油炉子点了,往锅里加了水,倒了些冷米饭在里头。老妈子笑着在一旁看,见璟琛待饭烧滚了,自将肉丸子用筷子扒碎放进锅里,加入佐料香葱,倒像一碗肉末粥。
“这是大少爷南方老家的做法吧?”
“是啊,以前我妈妈总这么做给我吃,要知道剩饭若做得好也会很好吃的。”他抬头朝她一笑,“以前在老家总吃剩饭,习惯了。”
老妈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声,瞅了瞅一旁的药罐子:“哟,药好了,可算能休息了。大少爷您慢慢吃,我、我……”
璟琛低头搅着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老妈子略拾掇了下,几步做一步离去。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药香和肉粥的香味缭绕,璟琛正待取个碗盛粥,听细碎脚步声响起,想是那老妈子又回来了,心里一烦,蹙眉转头,却见是璟宁,穿着睡裙,外头罩了件小褂子,站在厨房门边朝他这儿张望,灯光下墨色额发如裁,小脸如雪碾月耀般明净。
“大哥哥……”她带着一丝期盼和乞怜之意。
他们好几天没说话了。
璟琛叹了口气:“是饿了还是馋了?”
璟宁快步走近坐到桌前,托着腮瞅着那锅粥,笑得妩媚可爱:“又饿又馋!”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点悲从中来的无力感,低头从碗柜里多拿了个碗,给她盛了一碗粥。
“你这几天为什么都这么晚回来?”她明亮的眼神追着他。
“要帮父亲料理洋行的事,有几个叔伯从外地来了。”
“你是不是也没吃好晚饭?”
“是啊,饿了。”
“我也饿。晚上医生给二哥哥会诊,妈妈没顾得上管我。”
“不知道让人给你做东西吃吗?自己犯傻怪得了谁。”
“我想等你一起吃来着,可你总那么晚回来。”她煞有介事地说。
“不是讨厌我吗?等我干吗?”
璟宁脸上掠过愧意,扁了扁小嘴,低下头不说话了,可大眼睛却慧黠地瞟了他两眼,他终忍不住笑,她明眸流转:“大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那你呢,还怪我吗?”他替她拂开垂到唇边的一缕头发。
璟宁摇头:“那天我只是很难过,多想时间能倒回去,如果我不过那个生日,你们不送礼物给我,也许二哥哥就不会被绑了。”语声渐渐哽塞,她忙低头喝了一大口粥。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要她慢点喝。在这家里,也唯有她和璟暄是愿意与他分享欢乐忧愁、哪怕是同吃一碗剩饭也会开怀的人,只是世事复杂纠结,这情分还能持续多久……
“你也吃啊!”她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吃完我带你去看我的好东西!”
他扑哧一笑:“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夜色微凉,小女孩携着少年的手,穿行在浓香扑鼻的花木之间,像夜的精灵。他顺从地由着她带路,看到她垂顺的秀发自在飘拂,玉兰花灯下雾气轻盈,喷泉潺潺的声音若隐若现,他想他从未这般留恋过黑夜,如此喜悦和悲伤。
走到玫瑰藤缠绕的长廊之下,南边伸出的小小平台,用竹枝圈了一个篱笆,他听到娇弱的啾啾声,朦胧灯光下看到四只黄色小鸭子,合拢了娇嫩的小翅膀挤成一团。
“这是我在经济课上得来的,”璟宁笑嘻嘻地坐到栏杆上,晃荡着小脚,“听说鸭子会排队跟人走,我要把它们训练得见了我就跟着我走。”
璟琛忍俊不禁:“我倒觉得煮鸭子汤再好不过。”
“嘘!”璟宁比个噤声的手势,正色道,“知道你是开玩笑,但这玩笑别当着人家开嘛!它们听到心里怎么想。”
“我是说真的。老鸭汤极滋补,放点酸萝卜可以去寒气,等我留学回来,差不多就可以杀了给我煮汤吃。”
“还说,还说!”她急急奔到他跟前,踮起脚伸手就捂他嘴巴,他只觉她一双眼流光漾漾,愣怔了片刻,想躲开她的小手,又不愿躲开,终还是艰难地退后一步:“难得向你讨点吃的,就这么不舍得。”伸个懒腰,借机拂开她的手臂,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真让人伤心。”
璟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只要不杀它们,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大哥哥,我也是说真的。”
璟琛低头瞅她:“连针都拿不稳,还做菜?”
“我学!为了你,我学!”
“不信。”
“我对天发誓!”
他微顿住脚步,对着她急出了红晕的小脸,轻声道:“若将来得你为我做一餐饭,我……”骤然停口,夜色下她这郑重却又稚气的告白,她目中澄澈照映的骨肉情怀,如一根锐刺扎入心中。万语千言,到口中只是:
“我相信你,小栗子。”
树声幽然,夜色下相傍的一双身影渐行渐远,下弦月落得很快。

第六章 秘辛
〔一〕
为总董埃德蒙庆生的晚宴定在英租界的维多利亚纪念堂举行,这里原是英侨的俱乐部,偶尔做议事厅和演艺厅,也曾借给华人办过演出,正西边是天主教堂,正门对着怡和街。
洋人聚集的地方,平日华人贫民是不可能来的,来了就少不了挨巡捕的刺刀。偏生晚宴举行那天黄昏,纪念堂外的草坪上却坐了几个衣衫褴褛满脸病容的华工,负责维持秩序的巡捕只抱着枪在一旁看,并没驱赶。反日反英的情绪在汉口日益升温,各国领事馆都严嘱本国人切勿与中国人滋事,租界巡捕房也接了严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贸然动手抓人驱人,那几人估计是钻了这个空子,来到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租界繁华地段,没呼口号,也没拉条幅标语,没有乞讨之举,只是在草坪上呆坐着,浑浊的目光投向纪念堂的大门,那里车马声喧,一辆辆豪华轿车正送来一拨拨华服盛妆的洋人男女,这几人只是视若无睹,当夜色降临,霓虹亮起,终于陆续有一些华人贵客来了,方歪歪扭扭站起来,呼道:“大老爷救命,大老爷给点公道!”
有洋人闻到他们身上的臭味,掩鼻蹙眉,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国商人不耐烦地叫巡捕来赶人,两个巡捕都是印度人,在汉口英租界当了多年差的,只是纹丝不动,狡狯的眼睛骨碌碌转,那中国商人面子上过不去,挺着腰板便要训骂,却被身边人一拉:“别人养的狗,也是你唤得动的?赶紧进去喝酒才是要紧事。”
话音未落,纪念堂里出来一极俊美的中国青年,着灰蓝色衬衫,咖啡色背心,外罩笔挺的米色洋服,胸前并未和其他人一样用口袋巾作配饰,却是插着一朵洁白的兰花,衬得肤白如玉,眼睛亮得如黑色水晶一般。
“查尔斯!”有洋人笑着跟他打招呼,呼他英文名字,他亦微笑回应,姿态如一位正招待宾客的主人,游刃有余,大方利落,待见到那两个正往里走的中国商人,便上前热情招呼道:“吴先生,宋先生,晚上好!”
那胖商人又惊又喜:“你是……潘、潘大少爷?这……这你没见过我,怎么知、知道……”
“晚宴前两日父亲已让我看过各贵客的相片及资料,两位先生是江南丝织业的巨擘,今日光临,我们真是荣幸之至。云升,来,快带两位贵客进去。”他向云升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朝那几个工人走去。
他一来,几人叫得更大声了,璟琛从兜里掏出银质烟盒,示意给他们烟抽,那几人看都没看一眼,璟琛便又掏出钱包作势拿钱,其中一人便道:“我们知道你是潘大少爷,你还是小孩子,不管事的,找你家来大人说话。”
璟琛把钱包收了回去,道:“几位大哥来得不巧,我舅舅今儿不一定来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找云老板的?”
“舅舅开的那个猪鬃厂,里头的臭味让人闻了一辈子也不会忘,厂房条件很差,灰尘和猪毛会呛入眼睛和肺部,工人们多有眼疾肺炎。为了通风透气,厂子里一年四季都开着窗,又没有供暖,大多数工友到四十岁便没有什么劳动能力了。几位大哥一看就知道是从那儿来的。”
璟琛又道:“听说他无缘无故开除了几个工人,若没猜错,就是你们吧。几位大哥大概是想趁着今日这机会来找我舅舅讨点养老安家费吧?”
那几人面色微动,璟琛微笑道:“中国人在洋人的地盘混饭吃,自然得互相帮衬着。厂子说到底也算是给普惠洋行供货的,你们更是自家人,自家人有了困难,我们哪有不管的道理。要不我现在叫人给你们安排一间屋子,且在那儿等等,晚宴过后,自会有人将钱给你们送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璟琛低声说:“现在洋人们都怕华人闹事,那两个巡捕不抓你们,你们以为他们好心?放心吧,只要普惠洋行在,我舅舅这笔账就赖不了,他敢削了洋人的面儿不成?你们今天要不到钱,明天,后天,以后每一天都来闹,他就耐得住?我都替他捏把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