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嘴皮动了动,低声道:“在你父亲那儿,你可不要乱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来?”璟琛小心翼翼挑出一根鱼刺。
云氏抬眼看他,示弱一般,恳切地说:“阿琛,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我是为你弟弟难受,所以才忍不住对你发发牢骚。”
璟琛体谅地说:“我知道。越是亲近的人才越不见怪。母亲,以后有什么气尽管往我身上撒,没事的啊。吃饭吧,菜都凉了。您要再病了,这个家就垮了。”
云氏心里忽上忽下,定定神,舀了半碗汤小口小口地喝,饭厅里一时只有碗筷轻触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悄悄观察璟琛,见他似乎胃口很好,嘴唇被苋菜汁染得微红,宛如嗜了血一般,而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宛如两汪冰潭,她心中划过一道莫名的恐惧,别过了脸,想到璟暄被送回来时那耳廓边缘的血迹,不由得伤心无比,嚼着米饭便如嚼着石子一样,偏偏璟琛叫来下人又盛了碗饭,还让人把剩下的那一小碟苋菜一并端来,又拌在了饭里。
云氏起身,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外就走,璟琛自言自语般道:“颜色真好看,嗯,怪不得叫状元饭,谁吃了谁就当状元。”呵呵笑了两声,又说,“可惜阿暄不能吃。”
“砰”的一声闷响,云氏撞在了门框上,饭厅外小君惊呼了一声:
“哎呀夫人,疼不疼,撞着哪儿了?”
云氏捂着额头一声不吭,云升安静地站在走廊尽头,像个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她把手放下,忍着痛,耐着性子朝他走过去,挤出一丝示好的笑:“脸还疼吗?”
云升缓缓摇摇头。
云氏又道:“按辈分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弟弟呢,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更要相互帮衬着才是。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顺便给你买套衣服,别生气了啊。”语气宛如在哄着一个孩子。
“谢谢夫人。”云升神情极是恭敬,不过却皱了皱眉。
“怎么,还有什么难处吗?”
云升似乎很是窘迫,低声说:“我家西郊的农田收成不好,家里人打算做点渔业补贴家用,我这……”
“别担心,不就是没有本钱吗?”云氏暗暗高兴,能主动开口要钱的人,就是好使唤的人,刚才一时冲动拿人撒气实在也不应该,笼络好自家的狗没有错,该给点骨头就不能吝啬。
“缺多少钱?”她大方地问。
“左邻右舍借了些,我也凑了点,还差三百块大洋。”
“我给你五百。”
“多了多了,夫人,用不了那么多。”
“跟我还客气?”云氏和婉一笑,安慰般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上楼去了。
云升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鄙夷的冷笑,轻声道:“蠢货!”
〔三〕
阴暗逼仄的屋子里浮动着霉菌的腥味,黑色的铁窗被梅雨和风霜常年侵蚀,生成斑驳锈块附着在窗栏上,风刮过,一些零散碎片便被吹落,堆积于灰色肮脏的窄小窗台。这是朝北的暗室,潮湿的寒气很轻易就会渗透到骨头里,何仕文紧了紧衣领,将背脊靠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头懒懒仰着,看着蛛丝密布的天花板,原本瘦削的脸颊此刻显得有些浮肿,一双眼睛似黑暗洞穴里的兽,显露出与疲惫的脸色不相符合的亢奋。
他完全知晓自己正在等待什么,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料到会有今天,无非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取出怀表,银链发出轻响,冰冷的手指轻轻一按,表盖咔哒一声弹开,他用指甲在表盖边缘缝隙轻轻一挑,分出一个夹层,凹面嵌着一张照片。
他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华贵少女,看她柔顺的衣履,漆黑的鬓发,清无点尘的眸子,还有那嘴角的笑。
神思悠悠,仿佛云烟重聚,他忆得第一次见到她,她认错了人,得知他真实身份后羞涩地躲到朱漆廊柱之后,在仆人与他交谈时,她好奇地探出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怎能忘记那张秀美的脸,像河畔初绽的水仙,霞光雾气中,柔润的轮廓是春水的波形……可眨眼间就是疾风劲雨,暴风雨来得太快,那朵美丽的花刚被摘下,枝叶上还留有鲜活跳动的五色虹彩,转瞬就被乌云吞噬。
“荣小姐!”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怜悯中隐现无法掩藏的贪婪,他将火热的手搭上她纤细如竹的腰身。
“只有你……”她凝视着他,凄然一笑,“只有你还记得我姓荣。何管事,荣家早败了,我不是荣家的人了,我配不上荣家的姓。我的父母下落不明,兄长横死西疆,我唯一的外甥得了肺痨却没钱医治,何管事,你还记得吗,他的药钱还是你借给我的呢。谢谢你,谢谢你。”
她向他深深鞠躬,却似借力扑到他怀中,他如遭电击,怀里那温软的身体让他几乎怀疑不是真的。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对这个家早就没有用了。”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珠泪斑斑的面颊,“除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潘家没人看得起我。”
“不,不是这样的。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我……我……”他几乎哽咽,急切地要表白心声。
她却打断了他:“我不过只是一枚棋子。”她冷冷一笑,“刚来广州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哥哥们常带我在荔湾玩耍,有一个卖艇仔粥的姐姐长得黑黑的,很漂亮,她煮的粥又香又美,我喜欢吃她煮的粥,油条浸在白粥里,一咬下去,轻轻脆响,好听极了!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姐姐,后来听哥哥们聊天,说那姐姐在一条花船里做生意,我说要去找她,哥哥们却厉声责骂我,骂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我还不知道花船是什么地方呢,直到自己终于有一天进去。什么金饰翠翘明珠髻,什么重楼密室蓝象床,台基,花船,转子房,从北到南,不过换了个称呼,和妓院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你们男人做生意玩弄女人的地方?我只是一个妓女而已,我的丈夫把我卖了,就为了钱!我恨啊!”她扶着他的肩膀,嘤嘤哭泣。
“别伤心,有我在,我会好好对你。”他鼓起勇气,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丝绸般柔滑的脸庞。
“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她抬眸看他,“何管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替我好好保护璟琛。请你答应我。”
“我答应。”他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情感,将她紧紧箍住,欲望坍塌的声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禁忌被打破,多年的坚持不堪一击,他沉浸在一个自己盼望已久的幻梦之中,以至于他甚至将之后在屋外遇到的那个孩子眼中的仇恨完全忽略,他甚至假想她成了他的妻子,而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心爱的儿子。
她走得太早。
他将对她所有的依恋全放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他替那个孩子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身世,他也利用这个孩子在潘家微妙的身份为自己寻敛一笔又一笔财富。一切都以这个孩子的名义,一切都以爱的名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龌龊的私心。
可潘盛棠是什么人?
相处几十年了,难道自己会不知晓他的为人么?
一个舍得把心爱的妻子拱手送给敌人的人,不厌其烦地参与着商场丑陋的游戏,卑微时浑身媚骨,得意时心狠手辣。无辜的潘夫人,那位千娇百媚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就是在他的设计中,亲眼见到暴徒打碎了她情夫郑庭官的头颅。
而到最后,连她,潘盛棠也没有放过。
何仕文看着照片,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手中骨节突起,多年委曲求全形成的怨毒在心中如赤炎烧灼,时至今日,他顽固地抱着一个念头,保住那个孩子,就是保住自己,保住了余生的富贵安稳。
铁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人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灯下,离他坐的地方两步远。
何仕文合上怀表,直视前方。
潘盛棠穿着黑色的洋服,衣冠楚楚,惨白的灯光映着他凌厉的眼神和微现的倦容。这也曾是个秀拔的人物,可惜了,凉薄与冷酷让一颗心拧巴纠结,难免影响形容,他已有老态,无情的岁月刻意打上了印记。
“丞舟,”依旧是往日的称呼,听起来倒是亲切温和,潘并未坐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是你找人烧了我家老宅子,演了一场移花接木的好戏。我也知道,你和洪泉根的人有接触,提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我还知道,参与这场绑架的人,不止你,还有秀成,你们俩各怀鬼胎,谁都没捞到好处。”
“不,”何仕文不屑地扬了扬眉毛,“大少爷分毫未损,二少爷少了只耳朵。而您……少了五十万现银。”
盛棠习惯性地用手指按了按眉骨,就像没听到何仕文的话一般,接着说了下去:“你这些年做的事我很清楚。你和我很像,爱钱如命。你在汉口、武昌、安阳、随州、万州开的洋栈、绸庄,你拥有的地产,还有你知道普惠每周六查点一次账目,就买通银库的经理,让他帮你盗用库银做行市,放贷,开钱庄,这些我都知道。”
盛棠带着嘲讽的笑意瞥了何仕文一眼,旋即低头理了理衣服:“我还很清楚,你让你兄弟在道胜银行当买办,你给他投了不少钱,但你们兄弟俩都被一个叫康李斯的美国领事骗了,他那个什么瑞丰洋行仓库,根本就是个空仓,签了无数空头栈单,专门骗银行的透支,你们呢,不多不少,被骗了三十万,对吧?”
“你要挣钱,我从未拦着你。你挪用库银,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你……”潘盛棠指着何仕文颓败的脸,“你越过了一只狗该遵循的底线。”
“你是指敏萱么?”何仕文傲然地笑了,“你是说在你遗弃她的时候,我这只狗代替你为她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么?”
这句话一说完,彼此都清楚,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执矛相向,每一个动作都要刺中对方要害。
潘盛棠双目血红,弯下身子,将胳膊支在桌上,何仕文以为他会攻击自己,可他没有,他脸上笑容都没带减的,语声更是温和:“丞舟啊,你说你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这么头脑简单。你好意思提她?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杀了你和她的孩子?”
何仕文的脸上渐渐笼罩一层寒意。
潘盛棠欣然道:“你以为她喝了药,打掉的是郑庭官的孩子?你错了。那段时间她根本没有和郑接触过,是我让大夫故意说错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一清二楚。她跟我演戏,你也跟我演戏,我当然也只好陪着你们演戏了。不过这场戏,只有我自己看得最过瘾。哈哈,哈哈。我都能想象你喂她喝药时的表情。”
“你……”何仕文猛地揪住盛棠的衣领,嘶吼道,“你这个畜生!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背叛我的人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她没有背叛你,她从来没有。是你把她亲手卖给了郑庭官!”
“我卖她的身,没有卖她的心!”
“畜生!疯子!”
“畜生?”盛棠攥住何仕文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笑道,“我们彼此彼此。何仕文,我本来想饶了你,但你太不懂分寸了。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一无所有,众叛亲离,比你当初跟我的时候更穷更贱。”
“我杀了你!”何仕文怒吼一声,用力掐住潘盛棠的脖子,可很快就有人冲进屋子将他们分开,雨点般的拳头重击在他身上,他被一脚踹倒,头撞在坚硬的桌角,鲜血涌了出来,失去意识前兀自庆幸地想:只要璟琛在,只要阿琛还在,我不会被打垮的。阿琛会找我,我和他这么多年情分,我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他会来找我,救我……
他带着这样的希望,从此生活在绝望的等待中。
他再也没有见到“他的”阿琛。
〔四〕
“怎么这么久?”孟子昭皱着眉做出不满的神情,“我可不喜欢这样等人。”
璟宁没说话,将手绢平摊到操场边的石阶上垫着坐下,把脑袋埋在膝上。
“你怎么又哭?”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可没惹你啊。等了你这么久,一直在这太阳下晒着,不过就抱怨一句,我……”
“住嘴,我没哭。”她瓮声瓮气地道。
他登时住口,只哼了一声,扁了扁嘴,却又忍不住担心地看了看她。
他们原本约好在高年级的经济课上见,这是学校男生和女生唯一可以一起参与的活动。所谓经济课,一半时间是老师为学生讲授一些最简单的商业知识,另一半让学生用来实践,地点在操场,可以进行一些以物换物、展示设计与发明、谈判的活动。在潘家给她过生日时,孟子昭悄悄告诉过璟宁:“礼拜五上午我们最后一节课是经济课,你下课后早些过来,我有好东西送给你玩,一定要来啊。”
璟宁知道自己去晚了,小集市已经散场,操场上只剩下十余个学生,有的正在搬挪一些小盆栽,有的在收拾铺在石阶上的报纸,她原本带了一些小玩意儿来交换,可她去晚了。
因为在法语课上她和方琪琪说话,被老师罚了站,老师认定她的声音比方琪琪声音大,于是只罚了她一个人。璟宁百般委屈,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朝着所有的同学大哭,同学们笑她,可她不管那么多,她要把自己心里所有的不愉快全宣泄出来,她想起了受伤的二哥哥以及自己故意得罪了的大哥哥,便更难过了,简直哭成了一个小泪人儿,老师觉得很难堪,命令她回座位坐下,可她偏不,她倔强地站着,一直哭到了下课。
老师是个法国女人,学生们都叫她“乌小姐”,其实乌小姐是个很慈祥的人,只是在课堂上很严厉罢了,她非常喜爱璟宁,因为这个女孩弹得一手好钢琴,法语课的成绩又很优异,可越这样越要严格要求。她没料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换来这个女孩如此过激的反应。
方琪琪悄悄告诉乌小姐:“她心里很难过,因为她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可她也并不清楚内情,只说璟宁的哥哥出了意外受了伤,更在乌小姐震惊询问的时候夸大了一下,“她的哥哥快要死了,唉,真是太不幸了!可怜的璟宁!”
乌小姐心里顿时被怜爱充满,她走到哭泣的小女孩面前,为她拭去泪水,拥抱着她柔声安慰,还搀着她的手带她去了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会为你的哥哥祈祷。”乌小姐温柔地看着她,“上帝会帮助你们一家渡过难关。”
“谢谢您!”璟宁仰望着乌小姐闪闪的眼睛,心中渐渐有了一些希望,“我能和您一起祈祷吗?”
“可以啊。”
乌小姐携着她的手,走到耶稣的画像之前,轻声说:“来,把你希望实现的美好的事告诉上帝吧。”
璟宁闭上眼睛,她想虔诚祷告,却思绪如麻。
“你信上帝吗?”她抬起头,问身边的男孩。
孟子昭犹豫了一下:“信……吧。”
“你也不是教徒?”
孟子昭摇摇头。
他们都在教会学校上学,但却并不是基督徒。璟宁想自己适才的祈祷多半是不灵的,不由郁郁。
“喂,”他用脚尖轻轻触了触她的鞋子,“你怎么不问我要给你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她应付一般。
子昭的脸微微一红。其实他做了一艘小木船,船尾镂空,用牛皮筋将木制螺旋桨绑在镂空处,只要轻轻一松皮筋,旋桨转动,船便会在水里行进,完全不用热力推动。但这毕竟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东西,在课上展示的时候,螺旋桨尚未固定好牛皮筋便断了。
他怎么能将这东西送给这位挑剔的女孩呢?所以他在小集市上用这木船换了他认为更好的东西。
璟宁早听到微弱的“噗噗”声,孟子昭将一个小竹篓推到她身边,她低下头打开,眼睛一亮,嘴角露出微笑。
“呀!”
里面是四只毛茸茸的小鸭子,正用扁扁的小嘴啄着竹篓,黑黑的眼珠像小豆子一样,可绒毛却被染成了红色和绿色,像鹦鹉一般滑稽可爱。
“花鸭子?”
孟子昭扑哧一笑:“呸。这是大雁,会飞的!”
璟宁白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轻轻捉起一只放在手心,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满是讥嘲:“说你是笨蛋你还不服气。染的!这就是最普通的鸭子。还有,你见过大雁?大雁是花的吗?”
“染的?”孟子昭将小鸭接过去,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心里连连暗骂,表情却十分镇定,“咳咳,好吧,算你聪明,我骗不了你。其实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鸭子,长大以后会比别的鸭子更……”
“鸭子再特别也只是鸭子。”她打断他,学校午餐的钟声响起,她站起身来,“你真无聊。”
“不要?”他捧着小鸭,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
“不要!我二哥养着两只斗鸡,比鸭子好玩。”说到璟暄,她的心一揪。
子昭嘴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隐隐的酒窝,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小鸭子的脑袋,得意洋洋:“把鸭子和鸡扔到长江里,看谁更厉害?斗鸡有什么好玩?比得上游泳健将?”
璟宁一呆,猛地哈哈大笑:“孟子昭,你就这点出息!”
“我们一人两只,以后比赛谁的鸭子游得快。要不你跟我一起养?”
“呸,不养。谁养鸭子!”
“那养别的?”他改口倒很快。
璟宁转身就走。
“喂,养什么你做主还不行?”他在后面笑着大喊,“我家说要给我们俩定娃娃亲!改天我上你家求亲去!”
“去你的!”
“那我真去了啊!哈哈,哈哈!”
璟宁咬牙回头,狠狠瞪着他,男孩提着竹篓笑得前仰后合:“反正你的光屁股我也看过了。”
璟宁跺脚道:“臭流氓!我叫我大哥哥打断你的腿!”
“他才顾不上你呢!他代表你爸爸去了普惠洋行的买办大会,人人都说以后他就是总买办的接班人了,哪儿有时间管你?”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看的!上面还说你大哥下个月就要去英国,我等他走了再上你家去。哈哈哈!喔喔!”
“你敢?!”
子昭上前几步,放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听说怡和洋行的船停运了,你家的货都是让他们运的,现在只得求着我们家帮忙呢。我妈妈说了,两家成为一家,生意上好有个照应。等我们定了亲,你就退学,年纪小没关系,先在我家当一段时间童养媳,然后就给我当老婆生小伢。”
他摇头晃脑,信口开河只管胡掰,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璟宁气急败坏,他就觉得说不出的开心。可在他的内心深处,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开心,这让他自己也不理解,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有问题。
璟宁果然气坏了,将他猛地用力往后一推,叫道:“孟子昭,你去死!”
他们本来就走在狭窄的石阶上,子昭身子一斜,如果扔了竹篓可能更容易掌握平衡,但竹篓中全是柔弱的小动物,他下意识地将它收往怀中,身体吃力不稳,咕咚咕咚滚下了半米高的石阶,直滚到操场草地上。
璟宁吓得脸都白了,冲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动不动俯在地上。
“哎哟!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宁声音发颤:“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过来。”
璟宁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小心翻来仰着,一看更是吓得够呛,只见他鼻血长流,额头蹭破了皮,白嫩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谋杀亲夫!”
“还要说这种坏话!”璟宁的眼泪在眼眶转来转去,却又不敢离开,掏出手帕给他擦鼻血。不远处有几个学生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璟宁忙向他们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学受伤了!”那几个学生急忙跑过来。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诉老师是你推的我。”
“我不当你那什么!”璟宁哽咽道。
“那件事以后再说。”他想笑,刚一动嘴角就痛得眉头一缩,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怀中的竹篓,“帮我照顾好这四只小鸭,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
“我喜欢小鸡,不喜欢小鸭!”她只得伸手将竹篓提起,但还是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绺草皮,翻个白眼:“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我们这里,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游的!你可是在汉口!”
欢迎来到汉口。
你尽可以站到最高处俯瞰它,欣赏它的丰饶和繁忙。
十里风飘九国旗。城市冷静矗立,投下巨大的阴影,不动声色地吞吸着凡尘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发出沉闷的声音。货轮满载着烟草、丝绸、食盐、糖、瓷器,江水浩荡东流,航线如蛛网密布天际之下,又似一场荡涤财富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