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确打算候着云秀成当着他的面理论的,但璟琛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们心里便有些松动了,正待问去哪里等,璟琛却快速道:“我虽然同情你们,但确实还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子。我父亲约莫十分钟后从西门那边过来,陪的是今天过生日的英国总董,你们若要提什么要求,他不会不理。我父亲比我舅舅好说话。大哥们可自己决算决算。”
带头的工人仔细揣摩了片刻,恍然大悟,抖抖索索往一边散去。巡捕走到璟琛跟前,用口音甚重的生涩中国话关切地说:“潘先生,我们一直看着这边,他们敢伤害你,我们是不会不管的。”
璟琛见带头工人远远回头,朝自己投来一个感谢的目光,他极轻地点头回应,转而对巡捕说:“没事了。”
悠扬乐声响起,他转身走进纪念堂,胸前雪白的兰花被灯光映成金黄色,倏尔又变幻五彩,他从身着黑色礼服的侍者手中取过一杯香槟,小口啜饮,莫名兴奋愉悦。
“笑什么?”谢济凡走了过来。
璟琛扬起嘴角:“我二弟伤还没好,今天中午捂着耳朵去洋行找我,说是我那后娘要他来帮我。”
“然后?”
“然后?他却只问我会有哪些大小姐会来,有没有他闻名已久的交际花。”
谢济凡哼了一声。
“还有我那云家舅舅,潘盛棠逼他退了股,收了他的猪鬃厂,现在他厂里几个工人正打算一会儿找潘老板讨公道呢。”
谢济凡摇头。
璟琛不解地看着他:“我以为您会高兴。”
“我希望看到你有大作为,而不是仅仅耍些刻薄的小聪明。”
璟琛恍若未闻,眼睛看着前方:“今天我还就想任性一次。听说埃德蒙老头儿喜欢中国戏,云秀成为了讨好他,给他今天请了最好的戏班子来,谢叔叔,你猜一会儿会演什么好戏?”
谢济凡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璟琛自顾自轻声说道:“《白罗衫》,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
谢济凡陡然一凛,动容道:“你……”
璟琛笑容灿烂,向他躬身一礼,走进前方那一片衣香鬓影,瘦削挺拔的背影,在谢济凡看来,既骄傲又脆弱。
谢济凡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的情景。
谁都不知道,他谢济凡是郑庭官在广州商场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密切走动于各商行之间,更与潘家关系紧密。潘盛棠为得到给英商作保的三十万押金,将妻子荣氏卖给郑庭官当情妇,孰料郑对荣氏竟生真情,常寻机与其私会。潘对郑的妒意及杀心,谢济凡一直是知晓的,郑自然也知晓,故一直严加防范。然而百密一疏,再坚实的防线也有缺口,而那缺口,恰恰是郑最心爱的女人。
风光一世的珠江第一巨富郑庭官遭遇抢劫,保镖赶到时,郑已被斧杀,惨不忍睹,这曾是广州轰动多年的大新闻。
没有人知晓,惨案发生时,荣氏就在现场,郑庭官的脑浆溅了她一脸。
女人被捆着,绝顶美丽的脸惨白如纸,如同痴呆,她被绑在郑庭官豪华的座驾车门上,这辆车正是潘盛棠当年为了表示巴结,以极低的价格转让给郑庭官的,是广州的第一辆汽车,也曾是潘盛棠为体恤妻子缠足不便,专门为其购置的。他也许很爱这个女人,爱到骨髓里,也恨到了骨髓里,为了惩戒她的背叛,潘盛棠导演了世间最残忍的一场谋杀。谋杀发生的时候潘盛棠在汉口,但所有的程序步骤都被他精密算计,他唯独没料到荣氏与郑相会时竟会带着儿子,也没料到事发前半个时辰,与谢济凡喝得酩酊大醉的何仕文竟会走漏消息。
谢济凡带人赶到的时候郑已遇害,荣氏昏死了过去,歹徒不知所踪。
谢济凡在郑庭官的尸身前跪下,朦胧泪眼中只看见一小小男孩从不远处丘陵奔下,小手里高高扬起一束黄色野花。
男孩在喊:“妈妈,妈妈,我摘到花啦!”
谢济凡急痛攻心,从身边保镖的手中夺过枪,切齿道:“好,好得很!潘盛棠的儿子在,我现在就杀了他为大哥报仇!”
他缓缓走向男孩,离得近时,见那孩子生得极其漂亮,雪堆出来的人儿似的,一双眼睛灿若朗星。
孩子用那双可爱纯真的大眼睛看着他,也看着指向额头的冰冷枪口。
“我要去我妈妈那儿。”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并无丝毫畏惧。
谢济凡森然道:“你妈妈姓荣。”
孩子点点头。
“那么,你爹姓潘。”
孩子又点点头,安静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挡住了他看往前方的视线,他如此高大,如此悲伤,如此可怕。
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
谢济凡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父亲潘盛棠,杀了我最敬爱的恩人,即便你还小,即便你是无辜的,但我今天还是要杀了你。你死后变做厉鬼也罢,投胎来报仇也罢,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谢济凡。”
他的手指缓缓放在扳机上,孩子怔怔地看着,忽然清脆响亮地说:
“我叫郑银川!”
〔二〕
他叫郑银川。这个名字在少年心中藏了许多年。
此刻他站在暗处,欣赏着潘盛棠的表情。
《白罗衫》。云秀成脑子真有问题,竟然点了一出《白罗衫》,拍了埃德蒙的马屁,却捅了潘盛棠的心窝。
这出戏讲的是强盗徐能欲劫杀书生苏云,霸占其妻,苏逃生时与苏妻失散,苏妻逃命途中在江边产子,阴差阳错,其子却被徐能偶遇并抚养,取名徐继祖,多年后徐继祖登第入仕,任按察御史,偶然得知真相,徐能在与养子对峙之后,绝望遁入后堂自杀身亡。
正唱到《诘父》一出,白面老生悲叹:“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嬉闹,七岁延师训读,顽劣不忍打骂……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谁料一朝平步青云,尚方宝剑出鞘……
六畜久养,亲动刀尚不忍,儿啊!”
字字血泪。
潘盛棠额头青筋微跳,霓虹灯下的面庞青白如纸。
少年嘴角冷笑:不,不,那个人哪里比得上那正悲哭的强盗,强盗虽然凶残贪婪,但对养子的情分真挚温暖,没有一点杂念,最后宁肯自杀,也不愿与养子同归于尽。
而那个人,那个自己叫了十七年父亲的人,又是怎样做的呢?
银川捏紧了拳头。
他忘不了。
忘不了那个夜晚,只有四岁的他躲在门外,看到母亲衣衫破烂,脸上指印深红,裸露的肩头青紫斑斑,那个男人在质问她,语气是那般的凶戾:“还背着我偷男人?我养着你,供你好吃好喝,你竟这般下贱,不知廉耻!说,什么时候又去见了郑庭官!”
母亲出身官家,即便已卑微如泥,亦保持着自尊,她寂静抬头,眼中没有一滴泪:“当年是你亲手把我卖给了他,之后嫌我脏污,弃我如履,盛棠,不公平。”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有什么资格向我要公平?贱人,你在我心中一文不值。”
母亲凄然一笑,不再争辩。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
“既然我一文不值,何不干脆赶我们走。还是你忌惮郑庭官,要把我押你这儿当看家宝?”
“住口!”潘盛棠一记掌掴怒甩到她脸上,随即上前掐住她细嫩的脖颈,母亲连哼都没哼一声,嘴边只是心灰意冷的笑意。
年幼的孩子看在眼中,又怕又恨,那个男人虽然对她们母子冷漠,但从未像此刻这样表现得如此凶狠,他想冲进去救妈妈,可何仕文将他拽进了怀里抱走,他无声挣扎着,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泪流满面。
“大少爷,要保命,要救你妈妈,千万要忍。”何仕文安抚着他,劝慰着他,可他心中只有恨,恨自己太小太柔弱,恨那个正殴打母亲的男人,恨这个抱着自己、戴着伪善的面具、一直在欺凌母亲的男人。
什么叫钝刀磨肉,什么叫白蚁钻心。他只有四岁,便尝透了毒刺入心的滋味。
孩子,你不是潘盛棠的儿子,你姓郑,叫郑银川。
母亲这么告诉他。
在他的生身父亲被潘盛棠设计残杀那天,母亲携着他的手,给他理了理小西服的衣领:“再忍两天,我们就离开潘家,过安宁的日子。”
“可要是爹爹知道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打你?”
“他不是你爹,记住,妈妈今天告诉你,那个姓潘的男人不是你爹,你叫郑银川,你的父亲是南粤第一买办郑庭官,潘盛棠为了30万银两把我卖给了他,然后我就生了你。郑家是第一个将商号开到西北银川的世家,银川代表着郑家的骄傲,这个名字是你的生父送给你的。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只见过父亲两面,在同一天。一次是父亲还活着,坐在那辆豪华的座驾中,将他从母亲怀中接过放到自己腿上:“小川,爹爹委屈你了。”他凛然自威的目光里透着温情,但看向母亲的时候却带了一丝责备,“敏萱,你瞒得我好苦。若不是在潘家呆不下去了,是否便要瞒我一辈子?”
母亲沉默,不置可否:“便是身处炼狱,嫁给了盛棠,也得从一而终陪他一辈子。我来找你是为了孩子。我命不足惜,可以受苦,孩子不能。”
“你能舍弃他?”郑庭官凝视着她。
“我想你送他去国外,保障他的安全,让他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潘盛棠爱面子,即便孩子到了你家,他也自会圆个说法。我愿代孩子在潘家受罪。今天来找你,潘家没人知道我带了孩子来。”
郑庭官蹙眉:“你太小瞧我的能力了。”
母亲淡然道:“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即便要离开潘家,也得生下这个孩子再说。难道你郑庭官也要和潘盛棠一样养别人的野种吗?”
“住口!”郑庭官怒喝,“你竟如此轻视我!”
“妈妈……”他吓得颤了一颤。
郑庭官神色顿时和缓,在他小小肩膀上轻拍安抚:“乖孩子,去那边玩,那里有好多黄色的蝴蝶花,你去摘来给妈妈。”
他犹豫地看向母亲,母亲含泪的眼中强带着一丝笑:“去吧,给妈妈摘束花儿来。”
郑庭官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灿灿的银锁链:“这是郑家家传的长命锁,郑家三代单传,我今天便将它送给你。川儿,我的好孩子,我会让你和你妈妈过上好日子的。”
当时他原本以为这陌生的父亲会将银锁给他挂在脖子上,可他没有,而是将它交给了母亲,母亲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看着掌心中那有着月光般柔润光泽的银锁:花开富贵,天长地久。
她终于动容。
他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妈妈露出这般静美安宁的笑容,在隐约的希望、忐忑的喜悦和无数的疑问中,他奔向远处的小山谷,果真看到无数金黄的蝴蝶花,连绵一片,在风中摇曳着柔嫩的花瓣。阳光洒在他的头顶,这竟是他童年最欢乐的记忆,虽然如此短暂,如此残忍的短暂。
见到生身父亲的第二面,是父亲残碎的尸体。
谢济凡终究晚了一步,在知晓他是郑庭官的儿子后,谢将他迅速带走。他又踢又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呼喊:“爹爹,妈妈!爹爹!妈妈!”
讽刺的是,谢济凡说的话竟然和何仕文一模一样:“孩子,要活下去,就得忍。”
郑庭官已死,即便他去了郑家,也没有人再能庇护他,潘盛棠是否知晓他是郑的儿子尚不得知,若知道了,既然能暗杀郑庭官,杀死这奶腥未脱的孩子就更是易如反掌。
虎口求生,险境里说不定还剩有生机。
他被悄悄送回潘家。
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么惨烈的场面和离别。
那天夜里,母亲也被警署的人送回了潘家,而正是那天夜里,何仕文给母亲灌下了一碗堕胎药。
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他看着母亲惨白的脸,隐隐约约意识到,也许她就是在那一刻连一丝活下去的意念也没有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母亲的希望,是母亲的火,在她最寒冷的时候也会给她带去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他再也温暖不了她了。因为连母亲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保护他,究竟该如何在那炼狱里和他一起生存下去。
他们孤立无援。
母亲死前三天,曾打算送他走的。
她从陪嫁里翻了件未曾穿过的新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精精神神,带他走遍了珠江边的每一条小巷,走过了荔湾,走过了租界地,走过了洋行,其实他知道,母亲在告别她人生中所有的过去,也在告别他。
“阿川,”她叫着他真正的名字,“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好!”他乖乖地回答,假装很开心。
母亲说:“咱们捉迷藏,你去一个地方藏着,妈妈来找你,好不好?”
他愣了愣,忽然大声说:“不好!”
“为什么?”
他忽然大哭起来:“妈妈,不要扔了我。我知道你要丢下我。”
他哭得好伤心,小肩膀一耸一耸的,风吹过珠江面,那么馨香温暖,可他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他知道妈妈要走,迟早的事情。他多想留下她,能留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可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他是多么没用的孩子啊!
母亲发着怔,没有说话,表情很冷,目光空空的,他毫无办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伸手拉住他的小手:“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他哽咽着跟着她走,看着她目光茫然地掠过濛濛江面。正值盛夏,满眼皆是浓绿。母亲轻轻靠在江边的阑干上,忽然小声吟唱:
“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长。晚钟伴夜潮,离情暮复朝。”
他不懂词中之意,只觉她的语声凄婉无比悲凉,让他愈加害怕,掏出小手帕,踮起脚,想给母亲擦一擦脸颊的泪水,可他不够高,怎么也够不着呀。
母亲终于笑了笑,他如获至宝,眼中泪珠还在转呢,却拼命咧着嘴笑,小手使劲伸着,他以为这样就会让妈妈喜欢,会让妈妈高兴。
“来,我抱你。”
母亲抱起他,他赶紧搂住她的脖子,把小脸往她颈窝那儿蹭。
“阿川,你好像长胖了呢,妈妈都快抱不动你了。”母亲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她重病未愈,脸白得像纸,说话时嘴唇都在颤。他小心地用手帕给母亲擦眼泪,说:“妈妈,我把吃的留给你吃,我不要长胖,我要妈妈天天抱我。”
“傻孩子,你是男子汉,哪能天天让妈妈抱。你会长大的啊,妈妈总会抱不动你的啊。”
“我不要长大!”
母亲微微一笑,双睫微垂,似忽动心念,片刻后她手略往上一抬,将他放在阑干上坐着,背靠江面。江风卷着水汽直扑在背上,母亲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如若你不长大,也很好。”
她微凉的手缓缓挪到他肩头,他忽然就明白了,忽然什么恐惧都没有了,反而是解脱。他一解脱,母亲说不定也解脱了。
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小背心褂子,裸露的肩膀和手臂感受到母亲双手冰凉的温度,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则一声不吭,温顺安静地看着她,在这一刻他只想当个最乖的孩子,只要她不再痛苦,他做什么都可以。
“阿川,”她吻了吻他的脸蛋,凝视着他,爱怜横溢,“珠江通向大海,大海里有龙宫,我们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直游啊游,漂啊漂,就会漂到大海里,到了那里,谁也找不到我们,也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们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用力点了点头:“好!”
她将他往上抱了抱,让他转过身面对滚滚江水,好几次他身子往前倾,原来是她在推他,却又在他即将坠落的时候把他拽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和啜泣声,他说:“妈妈,你没有力气推我了吗?”
她把头贴在他的背上,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是啊,妈妈没力气了。”
“我自己可以跳的!”他大声说,“我先下去,你再来。”
母亲颤抖了一下,微微松开了他,他便奋力往江中跃去,他不愿意当她的累赘和负担,所以他用尽力气。他闻到江水略带腥气的湿润,他看到波浪里摇曳的青荇,他还听到远处市井传来的笑声,这是很少出现在母亲和他生活中的声音,是那种开怀的笑。等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就会不同了吧?也许他就每天都能听到那种笑声了吧?
“川儿!”母亲尖叫了一声,他腰间一紧,她将他紧紧箍着用力往回拽,护在怀中,“不,我不要你死。你还这么小,你还这么小啊!”她跌坐在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脸和背,“妈妈错了,川儿,你打妈妈,”
她握住他的小手,击打在她的脸上,“你打妈妈,妈妈没良心!妈妈差点害死了你!”
他吓傻了,却见母亲近似于疯狂的眼中闪出一丝灼人的坚毅:“即便我死,我也要让你好好活下去。”
她在三天之后自杀。将只有四岁的儿子扔在这残酷的人世间,独自面对冰冷无情的繁华,牢笼一般的歌舞升平。他来不及从她口中获知她对他未来的安排,但在她离去之前,她要他从此死守身世的秘密直到成年。
潘家没有人知道他是郑庭官的儿子,包括潘盛棠。她要他当好潘家的长子,守住这个身份,也就守住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并没有要他复仇,她甚至从未表现过对潘盛棠的怨恨,那个男人对她的辜负和残害,如同一杯命运赠予她的毒酒,她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她用最屈辱的方式哀求过何仕文,要他帮忙庇护她的儿子,她也用她的死,向潘盛棠发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请求。她活着,潘盛棠的疑心与嫌弃只会与日俱增。她死了,或许能带走一部分他对她的怨恨。
吞服毒药应该不是一天进行的事,荣氏不急不缓地捂灭了生命的灯。
她穿着当新嫁娘时曾穿过的最喜欢的珍珠色衣裙,将血书藏在枕下:
“妾命如浮萍,飘散自无依,惟望君垂怜,汝子若初心。”
初心,初心……
或许她和那个那人也曾有过一段无可替代的美好时光,有过澄净如琉璃的真情,然则一颗初心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回忆被浓缩成一杯鸩毒,销蚀一切,只剩下这一场绝望的赌注,一个她用命布下的谎言。
吞下了最后一剂药,待在院里玩耍的儿子跑进屋,她的身体已在极度疼痛中抽搐,但她强忍着疼,将郑家的那条银锁链放在吓得哀哭的儿子手中。
“把它收好,别人若问,就说这是妈妈给你的,是妈妈家的东西。”
“妈妈,你怎么流血了?”他忙伸手给母亲擦着嘴角和鼻子里流出的血,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安慰这个孩子了,她躺在她陪嫁时随她来到潘家的床上,三进雕花大床,像楼阁,亦是她的坟墓。
光线昏暗,灰尘在木头的罅隙之间飞舞,银川发现母亲散乱的目光正掠过他的头顶,向后面看去,像在寻找着谁。
她看到了谁呢?
是父亲郑庭官,还是那个一直折磨着她的潘盛棠?
是狠心的薄情郎,还是那个曾日夜盼着良人的美丽新娘?
“亭亭水,荔子香……”她口中喃喃细语,“晚钟伴夜潮,离情暮复朝……”嘴角浅浅浮起一笑,笑容娇美如少女。
银川那时猛地觉得,她还是在等着潘盛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旧还是在等着那狠心的男人,那个早已经辜负了她的男人。
她睫毛缓缓垂下,目光如雕像般静止。
她死了,而他郑银川,她的儿子,靠着她这颗“初心”的保护,活到了现在。
不争,则天下莫与之能争。谢济凡曾这么告诫过他。要他隐忍坚毅,学会保护自己,学会装傻充愣,学会假装无能。
十几年靠忍辱负重活下来的他,早已将生活中的磨难与凶险视作家常便饭,又岂不知一时的意气用事,稍有差池,便会让多年的自保与绸缪全盘失守。
他今年十七岁,亏得自己与母亲相似的相貌,亏得何仕文用尽心机的保护和谢济凡无微不至的栽培,挺过了潘盛棠一次次的设计怀疑,一次次的凶险考验。从只图自保到密谋报复,一天天一年年,他锻造自己的隐忍与残忍。
此刻,在那迷乱人眼的华灯飞舞之中,他畅快地欣赏着潘盛棠脸上变幻的痛意。今天不光是埃德蒙的生日,也是他母亲荣敏萱的祭日。那男人究竟在心痛什么呢?是心痛自己用几十万现银换回一个残废的儿子,拼了老命孝敬洋人才保住一个并不安稳的总办位置?还是心痛那个早已被丢入忘川的女子,哪怕他或许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唯独她留下的那颗“初心”,蛇蝎一般伴在他身旁?
〔三〕
“佟春江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听说已经安全回到汉口。”云升凑近了些,把语声压了压,“洪泉根死了。”
灯火在银川的眼中闪动了一下:“虽然这是同袍会清理门户,还能小赚一笔钱,不过我总是欠了佟爷的人情。”
“大少爷,听说您走之前要和表小姐订婚?”
银川修眉一挑:“谁说的?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