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深处传来风琴声。
短暂的试奏之后,旋律响起,唱诗班的小朋友正用高亢清澈的童音将赞美诗唱出来,阔大的空间里回荡着纯净的声音,他们正在练习即将在一次典礼上表演的曲目。有几个学生也在教堂里,他们闭上眼睛,垂下头做着忏悔的姿势,被歌声中深沉的忧伤与慈悲打动。
璟宁却没有低头,前方耶稣的塑像,正被穿过玻璃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她凝视着那张代表着苦难与救赎的脸庞,回想了许多事情和许多人。那一刻她暂时没有去想她自己的痛苦,她只是为那些在自己生命里留下重重痕迹的人祈祷,她为子昭祈祷,为德英祈祷,为母亲和哥哥祈祷,为失踪的父亲祈祷,为小乖祈祷,也为银川祈祷。她恳求那个或许真的存在着的上帝,宽恕银川的罪,因为他的灵魂自始至终都在痛苦的炼狱里煎熬,而他却误以为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只有她。
她自己呢?也许她背负的罪孽永无洗净的可能,但她依旧倔强地认为这不是她的错。她不希求上帝能宽恕她,她也不在乎。
脑子里时而空空一片,时而又如天上纷乱的云絮,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掠过,但她不能再驻足停留。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坚信小乖还活着,每当这个信念升起的时候,依然能感到小乖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身子靠在她胸前。她坚信在有生之年一定会和小乖重逢,她必须相信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她也要找回她自己。
璟宁站起来,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堂。
江风如刀,冷月高悬,江水的光是黑色的。
雪后的夜太冷了,冷得空气都变得坚硬,凝滞了呼吸,冷得血液流动的速度慢得让人几乎可以忽略。街灯的光束变成了利刺,狠狠地扎在地上,被车灯急速撞击着,散成冰凉的针芒,飞溅在高大的欧式建筑群苍白的墙面。
他开着车,一条街接一条街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看。街上没有醉汉,没有乞丐,没有闹事的流氓,街上什么人也没有。
已经凌晨三点了,连老鼠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寒夜跑出来。
素怀只得返回位于德租界的公寓,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哥特式的拱门。银川买下了这栋楼的三四层,三楼是永和行的新办公室,四楼是洋行高级管理人员的宿舍,素怀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看着空空的楼道,银川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
他回到自己房间,泡了一杯浓茶,大口大口喝下去,还要等南珈那边的消息,他是不打算再睡觉了,等到快天亮的时候,电话铃骤响,他噌地从沙发上扑过去,电话那头传来南珈沉静的声音:“到利济路来。”
银川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团混乱的暗影,他浑身酒气,喃喃地说着什么,素怀看得清楚,他脸上身上全是泥点子,裤腿上的泥浆已经结成了硬块。他从来没有见过银川这个样子,即便当年去监狱看他,他都不至于如此落魄和失态,即便他被打断了肋骨,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走路的时候也会抬头挺胸。但潘璟宁走了以后,他的精气神也跟着走了,他的自尊和骄傲、他的理智与精明,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是在不动声色的沉默里一点点垮下来的,谁都没有机会得以窥见的内心世界,深藏着的不可言传的精神力量,像坚冰在烈焰下融化破碎。南珈早就曾担心过这种状况迟早会出现,也早就警告过,一开始素怀还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
那么那个预言者呢?素怀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南珈,他斜靠着壁炉柜,抄着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就像银川是个完全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你站着做什么?拉他起来啊!”素怀急道,走过去伸手想扶银川起来,被银川手一挥打开。
“滚开!!”银川双眼通红,凶狠地道,“给我滚!”
素怀只能后退一步,南珈耸耸肩:“能把他找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管他了。”
“在哪儿找到的?”
“西郊的荒地,”南珈淡淡道,“还好我知道他以前常去那个地方,不过这大晚上冰天雪地的,还真不太好找。”
素怀又是担心又是奇怪:“他去西郊做什么?”
南珈冷笑道:“他说他要找几只鸭子!他要去给潘小姐找回他放掉的几只鸭子!”说罢,他扬了扬嗓子,对银川大声道,“郑先生,你没冻死冻残都算好的了!瞧瞧你现在这疯疯傻傻的样子,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吗?你瞧瞧你这点出息!”
银川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耳朵。他不听。
南珈毫不怜悯地道:“郑先生和其他人一样,不过也是一个自私的窝囊废!别说孟子昭你比不上,你连徐德英都不如!”
“住口!”银川闭上眼睛,大叫道。
“不要不承认了。”南珈憔悴淡漠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沉沉的心痛,“连孟子昭和徐德英都比你更懂得放手,连他们都愿意给潘小姐自由,唯有你,紧攥着她不肯放,难道要看到潘小姐被你毁掉你才满意吗?她现在已经差不多被你毁了!你怎么就不懂得回头!”
“南珈!”素怀大惊失色,向他使劲摆手,要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南珈的嘴唇仍在愤怒地颤抖着,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唯有墙上的镀金座钟滴答滴答地响。
银川松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那双手已在沼泽地里被冻伤,指甲是暗红色的,手背和手指相接之处裂开了青紫的口子。素怀只低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别开了头,泪水夺眶而出。
南珈慢慢走到银川身边,蹲下,轻声说:“郑先生,放了她吧,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会幸福,你们再见面的话,对你们两个人都会造成悲剧的,那时候就再也无法……”
他突然停下,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银川在流泪。他们从来没见过他哭。这样倔强坚强的一个人,他流泪了,他没有哭。
他只是不停地在流泪,积攒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流,止不住地涌了下来,涌入心脏,让一颗心急速地跳动;涌到脑子里,让他昏昏沉沉;涌进血管中,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涌向四肢,手指头、脚趾头,每一个关节都是痛。
银川在流泪。为了他的错误。为了他的自负和野心勃勃。为了他得到后又最终丢失的爱,那朵在仇恨的土壤中开出的绝望的玫瑰。为他身处的这座孤城。
他曾以为这座城的脉搏与他的心跳是有着相同速度的,可现在他觉得窒息,原来是因为她离开了。她就是他的心,她离开了这座城。
璟宁拿走了小乖的相片,留下一张字条,压在相框下。
她在纸条上写着:“大哥哥,我很想好好活下去,可我却必须离你远远的,因为我发现只有离开你、离开这座城市,我才有可能不那么难过。不要生我的气,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了,别伤心,如果可以就当是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就当是在陪我做游戏。”
他答应她,什么都答应,可做不到不伤心。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不依不饶,像个任性的绝望的孩子:
“小栗子,小栗子!你快出来啊,我们不玩了好不好?我不跟你捉迷藏,因为我找不到你呀!回来吧,小栗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了,再也不惹你了!”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答应你,可是放开了你我就没有家了啊,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啊!”
南珈听着,一直沉默着,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他以为自己足够铁石心肠,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银川并不值得同情,然而喉咙和鼻腔正在不可控地变得酸痛,也许是因为窗户开着,连脸上也是冰凉的,凉得直发疼,那凉意一点点一滴滴地滑落下来,滑到耳边,滑到脖子上,他抬起手摸了一下,竟然是泪水。
一弯冷月正洒落下静谧的光芒,像温柔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人世间。窗前的小桌上放着璟宁出走之前订的玫瑰,暗红的花瓣已经全部枯萎。
这是在1933年的最后几天中发生的事情。
1934年,新年刚过一个月,李南珈从普惠洋行的大楼里走出来,在石阶下见到了等候他已久的刘五。
“佟爷想见见李先生。”刘五轻轻向他行了个礼,不待南珈回应,拉开了黑色轿车的车门,做了个手势,“请。”
佟春江就坐在后座,当南珈上车后,向他点了点头。刘五在关上车门之前先伸手,看似粗鲁地将南珈头上的帽子往下一压,遮住了他的眼睛。南珈很自觉,坐着一动不动,任车子在汉口的街头随意开,至于车子要开到哪里,他并不好奇,也并不害怕。
佟春江瞥了他一眼,露出赞赏之色,他很了解这个年轻人,李南珈办事果断迅速,心思内敛沉稳,与于素怀相比,接触的全是一些相对复杂微妙的事务,尽管如此,他本人私下却很少和生意伙伴接触,与帮会人士更是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不主动接近。
“我知道李先生的习惯,谈事情基本上都是在办公室,从不去茶楼饭馆,也从不上别人的车。今天让李先生勉为其难上了我佟某人的车,实在是不好意思,十分抱歉。”
“佟爷您太客气了。”南珈的语气礼貌却冷淡。
“李先生请不要担心安全问题。第一呢,最近没人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杀我;第二,车玻璃是防弹的。”
“我不担心。普惠洋行最近正巧在代理一批世界上最好的玻璃,也有防弹玻璃,佟爷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将样品给您送到府上看看。”
佟春江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摇头:“还以为李先生是个内敛古板的人,原来也是这般灵光精明,伶牙俐齿。银川手下的强将,真是名不虚传呐。”
“佟爷过奖了。您时间宝贵,有什么需要南珈做的,请尽管说。”
“好。李先生是银川最信任的人,有几件和他有关的要紧事,我想跟李先生谈谈。”
佟春江朝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两道剑眉扬起,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十章 锦灰
〔一〕
佟春江道:“我的钱大部分来自于暗处,要么是灰色的,要么是黑色的,是因为郑先生的帮忙,才有了越来越多在明处不带任何颜色的钱,我很感谢你们。但是商场上风云变幻,我不年轻了,要养家糊口,要照顾手下兄弟们的生计,还得应付一些乱子,所以投资也罢看人也罢,总还是觉得越牢靠稳定越好……银川最近的状态比较混乱,性子飘忽不定的,大异于以往,股东们早有怨言,不免有点人心动摇,我和你们的合作范围很大,从这几个月的账目来看,许多利润都在跳水,如果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怕李先生也不会相信。在做生意上我是个外行,基于对郑先生能力的信任,才放手将资产交给你们打理,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实在让我乐观不起来。我想让李先生从专业角度给我一点建议:我是自此撤资好呢,还是让你们赶紧帮我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可以止损的方法?”
南珈认真听完,思忖许久,正色道:“我虽然是郑先生的助手,但其实跟佟爷一样,与郑先生是一种合作的关系。人与人合作的起点是信任,我信任郑先生的地方,也许跟佟爷是一致的。做生意要盈利,必然免不了投入钱和精力,冒点风险在所难免,佟爷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眼光应当不会被当下所困。郑先生非常优秀,有商业上的天赋,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但他也尚处于事业打拼的阶段,在这种时候如果一直很顺,将来未必看好。您是看着郑先生一路成长的,您了解他的为人,虽然他做事看似不择手段,其实不是单为了他自己。他想让所有帮助他的人和他一起发达,背负的压力非常大。人无完人,郑先生也有他的弱点,趁现在正好可以检验一番,多发现一些问题,多遇到一些难关,只要挺过去,解决了,事业才谈得上长远。佟爷不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佟春江道:“嗯,我不是急。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怕他还是会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担心是有必要的,但不一定比信心管用。或许过不了几天,郑先生就会给佟爷一个稳当的交代。”
“他情况怎样?”
南珈道:“前段时间确实耽误了一些事,现在正一件件捡起来。”
“还有件事,想请问一下李先生。”
“请说。”
“银川和潘璟宁小姐之间,是不是另外还有着很深的隐情?”
南珈心中一动,抬起头,目光与佟春江对视,没有回答问题,却是反问了一句:“莫非您知道她的下落?”
“如果我说是,你希望我告诉银川吗?”
南珈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不论是郑先生的生意还是佟爷您的生意,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和太平。佟爷早就有了决定,现在问我,无非是想再确定一次。”
佟春江吃了一惊,然后颇有意味地笑了起来。这个李南珈小小年纪,心思细密,滴水不漏,顺风顺水地打太极,就像在这年轻的躯壳里藏着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真不愧是郑银川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可不管怎么样,刚才那句看似是搪塞的话,却还是很明确地表明了态度。
没错,他确实已经做了决定,在听了李南珈的话以后,更是将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打消。这也是兑现给潘璟宁的承诺:他不会让郑银川再见到她,至少在这最关键的两三年。
车子已经驶出城区,开到近郊一个小小宅院外停下,刘五先下车,给南珈将车门打开。
南珈有点迷惑。
佟春江道:“今天要跟李先生说的第三件事,就在那栋房子里,你一进去就知道了。刘五,给李先生带路。”
佟春江面色平静,眼中没有透露一丝讯息,但南珈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勇气,但此刻的这种紧张感却比令人烦躁的疑惑来得更强烈。
他跟着刘五走进了院子。寻常的农家宅院,地上晒着干玉米粒,门廊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厚厚的门帘被人一掀,一个仆妇抱着水盆从屋里出来,见到他们,屈身行了个礼:“刘爷!”
“人呢?”刘五问。
妇人刚要说话,身后的门帘又动了动,像是有人要走出来。为了挡风保暖,这帘子是用棉被缝的,非常厚,单手掀开的话还得花点力气,看来那个想走出来的人力气并不大。南珈强烈地预感到帘后的人可能就是潘璟宁,她竟然躲在这里!他脑子里登时转了千万个念头,每一个都是在想如何把这个女人弄走。在现在这样关键的时期,银川必须得将精力专注在事业上,他需要变成一潭静水,积蓄最大的力量,为他自己也为更多的人负起责任,而潘璟宁却是唯一能让这潭水掀起巨浪的风。
南珈伸手,当手指触在门帘的纹路上时,他的心狂跳起来,就在这时,帘后的人用力将帘子一掀,走了出来,朝南珈咧着嘴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在散放的一根凳子上坐下。
照面的一瞬间,李南珈脸色登时大变,向后退了一步,竟是脚步发颤,一个没站稳,差点踏空到门前石阶下面,就在他即将摔倒的时候,一人伸手推在他背上,将他扶稳了。
“小心!”
南珈回头,颤声道:“佟爷,怎么会是……”
佟春江平静地道:“是的,他就是。一周前我们才找到的他。”
他们同时回过头,看着院子里坐着的那个人。
那人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头的白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他仰着脸,半眯着眼睛,就似在享受着铺满大地的温暖阳光,可那天是一个寒冷的阴天,根本没有阳光。他抬起手,抬到嘴边,像握着一只烟斗,他姿势优雅地举着空空的烟斗,像模像样地“抽着烟”,过了一会儿,就像前方站着人,正在聆听他威严的教诲,于是他神情严肃地扫视一遍四周,点了点头。
他是潘盛棠。汉口赫赫有名的大买办潘盛棠。
南珈脸上是仍没有散去的震惊,他向前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眼睛在陡然间睁大了。
老人拿着“烟斗”的那只右手,大拇指只剩下约一寸长左右的指根,被皱巴巴的一层皮包裹着。
南珈脸色苍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佟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的人得到消息,在上海先找到了吴丰林,后来才寻到了他。潘盛棠被吴丰林关在一个只有浴缸般大小的铁笼子里,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甚至根本辨不出他的样子。”
“吴丰林呢?”
“死了,逃跑的时候摔下了楼梯,把脖子摔断了。”
“潘老爷的手是怎么回事?”
“吴丰林手下的人说,在潘盛棠还没有被逼疯之前,他自己用剪刀剪掉了大拇指,为的是不让吴丰林得到他的指印。我们问到的并不多。吴丰林一死,现在也只有潘盛棠自己最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丰林是想要夺走他在汇丰银行的两千两黄金。”南珈苦笑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背脊,“可是不对,他剪掉了大拇指,吴丰林一样可以得到他的指印啊!”
佟春江顿了顿,说道:“剪掉拇指后,潘盛棠立刻把它吞下去了。”
南珈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腿一软,蹲了下去,双手抱头,使劲揉了揉头发。
佟春江一声长叹,缓缓道:“十多年前,我跟着同袍会的首领向松坡去了一趟恩施,参加新任土司的庆祝典礼。这个土司和向松坡大哥是结拜弟兄,典礼结束后,他又请我们到他的私宅喝酒,讲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土司在家族中排行老四,他的三个兄长在他上任前的一个月内相继过世,去世的原因均与一件东西有关——那是个将近半米高的翡翠原石。这三个兄长在云南边境发现了这块石头,当时,负责挖矿的工人以及他们带的家丁大概有一百来人,掘出宝石后的当天,三个兄弟合谋将这一百多个人全部炸死在了矿井里,转而由他们三人共同将它运回湖北。他们朝夕不眠,即便休息也都是两个人值守,剩一人休息,轮着来。然而,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程后,兄弟三人都起了贪心和杀心,土司的大哥是自相残杀中的幸存者,但依然受了重伤。单靠他自己是无法将翡翠运回湖北的,所以他只能召唤他的四弟去约定的地方接应他,隐瞒了其他弟兄的死因,当翡翠快要运回湖北的时候,这个长兄又想故技重施杀死他的四弟,最终四弟为了自卫将大哥杀死。你可能会想,那块石头应该从此就是他的了吧。可惜没有。翡翠原石在他进入湖北境内后便被一个军阀夺走了,不到一个月,军阀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被发现死在一个河沟旁,头部中弹,那块石头在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后,终于下落不明。其实,这几十年来,在潘盛棠身上发生的种种,和这几个兄弟的故事相比,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佟春江凝视着潘盛棠的侧脸,即便是侧脸,也能看到他纵横的皱纹。在潘盛棠被接到汉口后的第一天,佟春江也曾是非常震惊的,但震惊很快便化为了感慨。谁也算不过天意。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机关算尽的潘盛棠落到如此下场,只能说命运神秘莫测,个中天机与残酷让任何人的理解力都捉襟见肘。
“在潘家人知晓之前,有必要让银川先和他见个面,而在银川和他见面之前,让李先生先来一趟,也许会更合适一些。”
南珈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语气恢复了镇定:“只要潘老爷永远不会清醒,即便那笔钱仍在汇丰银行的金库里,他人本身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佟爷想让郑先生见到他,一定有特殊的用意。”
说到这里,只听到椅子吱呀一响,潘盛棠忽然起身,颤颤巍巍走到南珈的面前,朝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他指着南珈,又惊又喜却口齿含糊地叫道:“阿琛你回来啦!”
南珈别过头,不看他,潘盛棠绕到他身前,“阿琛,你怎么不理爹爹了?你看过来,你看看我呀!我带你去找你妈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捶了捶脑袋,“敏萱呢?我去把敏萱叫来!敏萱,敏萱你快来看呀,阿琛不理我!”
他想要进屋去,却被那厚重的门帘再次难住了,可他的双手实在使不出力气,人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用手撩起一条缝,把头一低想钻进去,结果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刘五看不过去,给他把门帘打开,扶着他进去了。
南珈咬着嘴唇,额角的一根青筋隐隐跳动着,佟春江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说他还想着什么呢?钱吗?利吗?如果他是清醒的,只怕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现在还能叫出来的两个名字,竟是他脑子里唯一剩下的东西。银川应该看一看这个人,如果他要走和潘盛棠一样的路,就更应该看一看他。”
南珈摇摇头:“郑先生走的是他自己的路。但是您说得对,他比任何人都该看看潘盛棠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