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英颓然地退后一步,转身走了出去,坐到门口的长椅上。
银川将包裹放在床头柜上打开,小心拿出里面的东西,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里面是璟宁最爱的小朋友“猫猫头”,她出嫁前将这旧洋娃娃放进了嫁妆里,但被他偷偷拿走了,明知她会找,明知她找不到会非常难过,但他还是拿走了它。对了,他还拿走了那盒象牙酒筹,现在也带过来了。真是幼稚,偏偏要拿走她喜欢的东西,却又这样傻兮兮地还回来。
她醒了,无神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很快开始了又一阵头痛,她痛苦地蹙起眉头。他赶紧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坐到床边椅子上,朝她凑过身去。
“宁宁!”他唤她。
“大哥哥……我很痛,睡不着了。”她轻声说。
“睡不着就不睡。”他向她微笑,眼中却满是泪水。
她的目光是散的,脸烧得通红,一滴泪似落未落地挂在眼角,似也变成了浅浅的粉红色,憔悴的小脸皱在一起,只剩下那双大眼睛,茫然地睁着。她是那么消瘦,那么可怜。
他悲伤地看着她,在心里说:可怜的小栗子,你很难受对吧?那孩子让你受这么大的罪,你讨厌她吗?我真是恨她啊,她把你害得这么苦。
他恨那个孩子。那个像小耗子一样瘦弱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当徐德英抱着她的时候,当所有人爱怜横溢地抚摸她小脸的时候,小东西发出低弱的哼唧声,也令他无比憎恶。这个小孽障,完全不顾母亲正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挣扎,她差点害死她的母亲……她会害死她吗?
银川鼓起勇气,伸手将璟宁鼻尖的一缕发丝移开,璟宁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凄然道:“大哥哥,我是要死了吗……那大夫说我可能会死……我听到了……”
“还记得小时候吗?”银川微笑着说,“我们在日租界闹,说要吃日本人的狗子,他们一向不喜欢我们,那大夫故意乱说要气你呢。”
璟宁也想笑,嘴角却撅起,是很悲伤的样子。
“宁宁,你瞧,猫猫头。”
银川把布娃娃放到她枕边,又将酒筹盒子打开,将酒筹倒出来,找出那枚举人,他把它们全放在她枕边,像哄小孩一样哄她,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璟宁疲倦地抬起眼睛,只看了一眼,便无限倦怠地道:“大哥哥,我好累,我想走,让我走吧。”
“好,没问题,你去哪儿我都陪你去。”他依旧微笑着。
璟宁摇摇头,泪水滚落下来,她的意识并不很清楚,很快她就又开始说起胡话。
银川的心却定了。是的,即便发生最坏的事他也不怕,她去哪里他都陪着,有什么好怕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向走来的男子道:“宁宁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男子浑身都湿透了,满头满脸都是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便要去握璟宁的手。
“你的手又湿又冷,别凉着她。”银川淡淡道。
子昭的手停在半路上,焦灼的眼睛看过来:“谢谢。谢谢你叫我来。”
银川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在门口转身,见孟子昭正不停往手上哈气,想让手变得暖一点,他心里蓦地一酸,将门阖上,门外长椅上的徐德英像雕塑一样坐着,手里还捏着那条洗脸毛巾。
“臭小妞,我来了。”子昭轻轻地说,将璟宁滚烫的手握在手中。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会再见我了,大哥哥,你别去找他。”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孟子昭。”他像过去那样啄吻着她纤瘦的指节,喃喃地说,“你瞧瞧你这样子,除了给我添麻烦还会做什么?是想要我的命吗?你说你很想得开的,你说我们只要好好活在这世上就是在一起,我们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吗?混账小妞!你要说话不算话,我就永远都不原谅你。小混账,你要我恨你一辈子吗?”
她没睁开眼睛,他的声音为她找回了一个梦境,她沉浸在这美梦里,嘴角露出甜甜笑意,轻声说:“嗯,你是讨厌鬼。”
子昭微微一笑,泪水却滚滚而下:“没错,我是讨厌鬼。”
璟宁的呼吸逐渐平稳而有力。子昭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在心中细数和追忆和她之间的所有细节,那些欢乐与悲伤,那些再也捡不起的零碎片段,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珍贵的时光。
“潘璟宁,我求你,好好活下去吧。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啊。”
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他的泪水和她的汇聚在了一起,但他是那般的悲痛,为他们注定的、不可挽回的离别。
时间慢慢流动,这或许是病房内外的四个人一生中最艰难的夜晚,但也未必,爱憎之情在我,离合之意在天,命运在人生划下的印痕,总是一道深过一道。窗外雨声风声如潮水,气势汹汹奔来涌去,巨大的动荡中蕴藏着无垠的宁静。
到清晨,雨渐渐停了。医院花园的树下积着水洼,沿着青石路流下去,篱笆上金银花和玫瑰绕在一起,几只鸟跳跃着,花瓣上的水珠扑簌簌弹落,雨雾一点点散去,鸟鸣声越来越响,一切仿佛都活了起来,亮了起来。
子昭轻轻走出病房,在一楼入口的屋檐下找到银川,他独自站在那里抽烟,不知道站了多久。
“璟宁既然已经平安,如果我再见她,对她便是打扰了。这个小玩意儿,请代我给她吧。”
子昭将一个牙雕信筒交给他。
“我能看看吗?”
“可以。”
银川将珊瑚盖子旋开,从信筒里抽出一小小卷轴,泛黄的宣纸上用清丽隽永的小楷写着两个字:静安。
“在欧洲一家卖中国古玩的店里买的,虽知道未必有机会给她,但一见还是忍不住买了下来,璟宁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回武汉后,我揣着它去归元寺,给每个菩萨都磕了头……现在送给她,就当是对她和孩子的祝福吧。”
“我会给她的。”银川道,“但要等她恢复一段时间。”
子昭嗯了一声,忽然道:“潘大哥,哦不,郑先生,我非常讨厌你,你知道吗?”
银川将信筒放进衣兜,淡淡道:“我也非常讨厌你,过去是,现在也是。不过只要你还在武汉做生意,就免不了会经常跟我见面,所以也只有适应了。”
“告辞。”子昭向他拱手一礼。
银川颔首以应,目送他离去,檐上的雨水滴落在水泥石地面,发出空茫的声音。
不久后,子昭和汉口永利银行一个董事的女儿订了婚,孟夫人果真没有食言,亲事一定下来,她就用自己的私房钱,给未来媳妇买了一件紫貂大衣。
那个雨夜,是孟子昭与潘璟宁此生最后一次相聚。
〔四〕
法租界的长生堂是武汉最受富人阶层欢迎的美发店,辛亥年间,由扬州名剪张聚年坐镇,带着手艺高超的师傅们,一把剪刀剪出了汉口数十年不绝的发间风流。在武汉,许多有钱人家的小孩出生后都会被带去长生堂“剪胎头”,以图长生吉祥。
小乖满了月,璟宁和德英也带着她去了长生堂,客人很多,夫妻俩抱着孩子在休息室等了一会儿。
时间是万能的,在摧毁与折磨的同时也在施行着拯救。璟宁低头看着女儿纯净无邪的小脸蛋,心中是一片宁静。
她不是一开始就爱这个孩子的,甚至也有想甩脱她逃离她的念头,也许出于初为人母的懵懂,也许来自被桎梏捆绑无法脱身的痛苦。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一天天过去,“母亲”这个身份已不知不觉改变了她。孩子对她的治愈缓慢得几乎无从觉察,但改变确实在发生。
她凝视女儿甫一出生便乌黑浓密的头发,洁白如雪的皮肤,细腻精致的小小鼻梁和灵动有神的清澈眼睛,还有那让人怜爱的表情,那一见到妈妈就会渴求、就会开心的表情,让她悲欣交集。
“我有一个女儿,我是一个母亲。”
“我能给你什么呢?”璟宁在心里说,“可我的小乖呀,我愿意给你能给的一切。”
小乖正兴奋地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这个和家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每当身边路过一个漂亮的阿姨或叔叔,她都会好奇地瞅一瞅,如果听到吹风机或剪子的声音,也会侧着小耳朵似懂非懂地听。
“我来抱。”德英将孩子接过,小心翼翼放在胳膊上,小乖愣了愣,旋即朝着他叽地一笑,德英重重地亲了她一下,璟宁提醒道:“你轻一点。”德英忙道:“好,好!”又放低了声音,“小乖妈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一会儿想吃什么?小乖妈妈吃好了,我的小乖才能吃好。”
璟宁脸上浮起红晕:“你现在也学着油嘴滑舌了。”
德英坐得近了点,柔声道:“我们永远这样好,行不行?”璟宁沉默,他知道她也许是在伤感,便不再说话。过道的风将对面一张小桌上的蕾丝桌布吹得一荡一荡,璟宁弯下身子,将手遮挡在女儿额头前面。
德英道:“我给她想了很多名字,但每一个都觉得不够好。”
“‘小乖’就很好啊。”璟宁让女儿握住自己的手指,抬起头,见德英满面笑容瞧着自己,“怎么了,笑得这么古怪。”
德英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满月酒摆过之后的一天傍晚,银川去了一趟徐家。仆人将他引到花园,香樟树下,栀子和七里香随风婆娑,他走到花园深处,见新辟出了一小小花圃,德英将衬衣袖子挽到肘部,正给围墙下的几丛玫瑰浇水,璟宁抱着孩子站在旁边看,斜阳余晖洒在他们肩头,玫瑰的枝条饱满湿润,就像在发着光。
德英放下手中的水桶,直起身子,向银川打了个招呼,璟宁亦转身看过来,小乖在襁褓里扑腾了一下,小脚猛地一踹,就像是要跃出来,璟宁将她抱稳,笑着道:“这孩子爱热闹,一有客人来就很开心。”
银川道:“跟你小时候很像。”
璟宁笑道:“那也分见到谁,也不是谁来都开心的。”
银川低头看了会儿玫瑰花,说:“长得不错。”
璟宁说:“一直是德英在照顾它们。”
德英眼中盛满了喜悦,将手擦了擦道:“大哥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进屋去,我沏一壶好茶。”
“不用了,我顺路来一趟,是想将这个给宁宁,”银川从衣兜里掏出牙雕信筒,递给璟宁,小乖却先伸手过来,银川看着那只粉嫩得近乎透明的小手,顿了顿道,“孟子昭要我转交给你的。”
璟宁顺手就将孩子递给银川抱着,接过信筒,取出字幅细看,眼神里最初带着惊讶和伤痛,但慢慢变成了安定和释然。
在她心中,已经离开的子昭其实并未离开,尽管每一次说再见的时候,都觉得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在死去。虽然他带走了她的一段生命历程,但他也将他的交付给了她。璟宁记得那个饱受折磨的雨夜,知道子昭来看过她,守了她一夜,虽然那不是梦,但他们还是得醒过来。被爱当然很幸福,但是否去爱却是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所求地去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这才是最自由的爱,谁也无法阻拦。人世迢迢无穷尽,时间就是礼物,他们在最好的年华中给予了对方这份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即便今生永别,但心中有过彼此,已经足够。
银川毫无准备,怀里的小娃娃又香又软,小手击打在他下巴上,她半眯着眼睛,就像在朝他笑,香甜的气味让隐匿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突然围拢了过来,仿佛光芒一闪,附着在一切微小细节上的感知、情绪一瞬间全部来了,拽着他,招惹他,然后一撒手又将他放弃了。银川的动作变得僵硬,眼中涌上了热流。
德英伸出手说:“我来吧,那样她不舒服的。”
银川回过神,原来自己两只手都揽在孩子腰上,不免让她的小脑袋一直往后仰,果然没过多久,小乖就咧着小嘴,鼻子一吸一吸的,然后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德英接过孩子柔声哄着,璟宁走过去,将牙雕信筒在孩子面前晃了晃:“乖乖要不要这个?你瞧这上面雕着什么花,有妈妈最喜欢的玫瑰花呢。”
小乖哭个不停,抽噎着用小手摸牙雕花纹,德英看了一眼璟宁手中的字幅,忽然道:“要不就这样吧。”
璟宁和银川都是一愣,德英笑道:“学名就叫‘静安’!徐静安,很好的一个名字啊。”
璟宁嘴唇一动,下意识想拒绝,却又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德英道:“我们自然一直叫她小乖,静安是学名,等以后有了小小乖,再接着给孩子取新名字。”
璟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银川不声不响站了会儿,告辞要走,璟宁道:“我送你。”
那辆劳斯莱斯已还给了洋行,他现在开的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福特。他一言不发走到车前,璟宁跟着过去,银川转身道:“你真愿让孩子叫那个名字?”
璟宁笑道:“仔细一想,‘静安’和我的名字还有一些相似的地方,静安,璟宁,这不是挺好的吗?”
银川点点头。
她看起来似是恢复过来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的,也许恰是在那决定生死的一夜。此刻的面容虽依旧带着一丝憔悴,但却呈现出了一个年轻母亲应有的状态:温润、坚强,充满了光泽,这是她内在纯粹性格的外化,有易碎的危险,却又有时刻准备燃烧的激烈。她身上有股糖的甜味,是孩子给她带来的气味,童稚的表情已完全褪去,身体透出玲珑与丰润,清澈的大眼睛里透出一种直接且强悍的力量,既有成熟女人的坚韧,又有天真孩童的无邪。他知道这一切变化都是那个孩子带来的。那个孩子的到来,让她连孟子昭都放下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璟宁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说。”
“德英很想有个自己的外庄,武昌有一家纱厂是他一直很想盘下来的,你知道他老实,向来不愿跟人争抢什么,据说这次竞拍的对手很强,我在想……要不大哥出面把这家纱厂拿下来,再找个借口转卖给德英。”
银川淡淡一笑:“你并不是真觉得他老实,只不过担心他没那个能力罢了。”
这句话很刺心,他竟脱口便说了出来。
“中间多出的钱,我们夫妻俩会慢慢还给大哥。”
她风平浪静地一句话给刺了回去。
“你对他真尽心。”
“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对他尽心是应该的。”
银川不慌不忙地观察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璟宁别过了脸去。
“你不幸福。”他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一直在发怔。Madame Hardy、Madame Isaac Pereire和Madame Grégoire Staechelin都是攀援型的玫瑰,你让它们散种,Madame Knorr是该是散种的,你却让徐德英给搭了个架子。我费尽心思给你从英国带回来的‘黎塞留主教’,你那么喜欢的红玫瑰,根本不喜水,你却任由他朝它上面猛浇水。”
“你刚刚还在夸它们长得好。”
“我撒了谎。你也撒了谎。”
璟宁怒形于色,俏脸沉了下来。
银川冷峭的脸庞无波无澜,声音更是沉静,并没透露太多的情绪:“我想告诉你,你们潘家有我,再不济还有你二哥,并不需要徐家做后盾。你没必要将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和你根本不匹配的人。”
“匹配?”她倔强地道,“我跟我孩子父亲有什么不匹配的?”
一阵鸽哨由远至近传来,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夏日天长,霞光中飞翔着回家的鸽群,姿态如此轻盈,而他们内心却这般滞重地冲突着,毫无平静的希望。
他们抬头看的时候,生起了一种看到幻象般的感触,就好像天空上的鸽群,每天,每年,每个世纪,都是同样的一群。相同的颜色,相同的鸽哨声,相同的悠悠的姿态,在每一次振翅、每一次滑翔的时候完成了生死轮回。
目光循着鸽子飞行的轨迹,假借到一丝自由,又渐渐沉下来。他心中充满没有来由的伤痛,那来自无边际之处不可控不可抗的痛。灵魂宛如随着鸽子飞到了这座城市的至高之处,看到笼罩它的万千光华和翻腾的红尘滚滚,但无论怎样拉开距离,看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那颗心。
那颗心依旧被困在某个地方,在一个铁一般坚硬的孤城。
他拉开车门,迟疑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她:“给孩子的。”
璟宁打开,里头有两样东西,一件是他小时候戴过的那个银锁。牡丹花开,天长地久,这银锁辗转来去,还是回到了她手中。另外一样是一个小小手串,用红绳系着五彩琉璃珠,珠子是南瓜、花生、桃子、柿子的形状。
“银锁的链子已经改小了,孩子能戴的。手串上那几颗珠子,是我亲自穿的。”他轻声说。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有泪光星闪,但她很快平复了情绪,抬起头来,微笑道:“真好!我回去就给小乖戴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迂回片刻,有一丝喜悦的光漾动。
银川说:“宁宁,我答应你,我会帮徐德英弄到那个纱厂,不过多花的钱,不用你们给。”
她想说一句感激的话,却在和他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失去了言语。
〔五〕
银川一直很谨慎小心地处理着与佟春江的关系,不太过走近,但也绝不怠慢,尽心尽力地为其运筹资金打理产业。佟春江是他的救命恩人,帮了他许多忙,银川感恩,但更重要的是,险恶重重的乱世里,自己需要有个坚实可靠的同盟。在汉口像佟春江这样身份复杂的人并不少,但如他这般令人忌惮的倒也不多。
佟春江虽已隐退,在江湖中依旧威望很高,与恒社关系密切,且一直任着汉口英法两租界的安全督察长,连洋人都不得不买他的账。佟氏的资产,一部分来自租界赌场和舞厅的经营,另一部分则在银川的协助下,投入到合法的工商业和金融业中,他不仅成为多家银行和实业公司的大股东和常务董事,同时还在银川的建议下,参股了多家报社和书局,具有了“开明士绅”的浓厚气质。
位于汉口近郊江边的与奇斋,是银川从英国回来后悄悄买下的一栋宅子,那时他还没有跟潘盛棠摊牌,与奇斋表面上是一家餐馆茶社,其实是银川用来和谢济凡、佟春江等人会面谈事的处所。如今时过境迁,与奇斋的功能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并不对外营业,而是作为私人会所招待商场上的客人,谈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每个季度,佟春江产业的盈利或亏损状况,也会在这里由银川亲自向其说明。
这天的阳光如散乱的金箔铺洒在江面,江鸥翩翩飞下,渔船在江轮驶过时掀动的波浪中摇晃起伏,江边的农田里,麦子已经收割,金黄的麦秸一捆捆挤在一起,间隙中是一条条迂回的小道,开着红色的虞美人。银川一路开车过来,如此佳美如画的景致,却并没有纾解他心中的烦忧。
佟春江的车停在与奇斋的围墙外头,院子门口站着几个保镖,其中一个人高大魁梧,肩膀把衣服撑得鼓鼓胀胀的,模样看起来憨厚老实,甚至有些呆笨,腰间缠着一条铁鞭子。
银川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阿奇大哥!”
阿奇憨憨笑道:“郑先生,佟爷已经等您一会儿了。”
多年前潘璟暄被洪泉根绑架的时候,银川和他曾一起喝过酒,阿奇和刘五是佟春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几乎和佟春江形影不离,他们坚定忠诚,也凶狠残暴,让人惧怕。
佟春江在与奇斋订了一个大间,设了一桌牌局,自己却没打牌,坐在一旁喝茶,跟一个年轻男人说着话,见银川进来,朝他笑着点点头:“郑老板!”
他一如既往的和气,但身边那年轻男人脸色却不太好看,银川满面堆笑,一一打招呼:“佟爷好,宋先生好,诸位好。”
年轻男人两道修眉轻轻一扬,极是倨傲:“你知道我是谁?”
银川只是笑,跟众人见完礼,转身吩咐侍者:“去把新茶拿出来泡上,点心和水果也再添些。”凑到牌桌前瞧了瞧,打牌的四人是普惠的两个资深经理与两个富兴银行的经理,早就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站立,银川便就近坐在一人让出的位子里,回头瞥了一眼那年轻男人,笑道:“我代宋先生推几副。”
佟春江抚了抚袖子,朝那人挤挤眼:“允端,郑先生以前从不推牌九的,今天愿意帮人推庄,是看你的面子。”
宋允端轻轻哼了一声。
玩了几局,银川赢了两千多块钱,众人都赞他手气好,银川笑道:“哪里哪里,这全是借宋先生的运气。宋先生……”
宋允端不待他把话说完,站了起来,拱手道:“诸位,宋某先告辞了。”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佟春江将手中茶杯放下,微笑道:“郑先生要不陪我到花园转转?”
待四下无人,银川方歉然道:“实在对不住佟爷,没想到宋先生跟您有这么深的交情,我定会想办法好好补偿他。”
“没想到?”佟春江淡淡道,“郑先生太谦虚了,我倒是觉得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你想不到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