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春江道:“补偿他,拿什么补偿,钱?他宋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这孩子从小被他爹压制,心性不太好,他为那个纱厂很是下了一番苦功,连我要主动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你现在突然插手捣乱,还将厂子转给了他的对手,他这一肚子憋屈怨恨,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了。现在连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银川思忖片刻,道:“我愿意给他两个好地段的油栈,经营得当,生意是可以长久做下去的。”
佟春江似笑非笑:“你为了你那妹夫,倒还真是舍得。”
“也不光是为他吧。我很不希望因为宋先生这件事影响我和佟爷之间的情谊。”银川将话题转开,说道,“潘盛棠到现在还没有踪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怕的就是这种杳无音讯的状况,保不定哪天这条老毒蛇就会蹿出来咬我一口,还得辛苦佟爷帮我再多留点心。”
佟春江道:“潘盛棠还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他卷款而逃,足够过好余生,而你碍于你的性格和人情,不可能撂下手不管潘家,也不会半途而废丢掉普惠华账房,为此差点坐牢不说,直到现在还无法全力经营好你自己的商行。若说报复,他早达到了目的,现在蹿出来,于他还有何意义?”
起了一阵风,树影晃动,银川盯着地上看了一会儿,说道:“人是很贪心的,赢了想要再赢,输了则总是不服气。小心谨慎一些总没错。以佟爷手中的资源,这么久了,在汉口和上海都没找到他和吴丰林的线索,我始终觉得很不安。”
佟春江淡淡一笑:“说不定潘盛棠现在比你还寝食难安,更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死了。谁知道吴丰林跟他之间会发生什么,以利相交,哪有长久的忠诚可言。”
银川蹙眉,沉思不语。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佟郑二人都面色微变,不一会儿,刘五快步走来,见二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紧接着,阿奇拎小鸡一般拖来一个长脸尖腮的男人,那人额头冷汗直冒,左手无力垂下,手腕凸起好大一个疙瘩,显然已经骨折。阿奇将一把铜绿色刀鞘的匕首交给佟春江:“问他来处,他怎么都不说,这是身上搜来的。”
佟春江只看了一眼,目光登时一沉,说道:“按规矩来。”
银川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阿奇反手将那人嘴巴一捂,右手往上一提一扭,喀嚓一声,那人双脚在地上乱蹭,嗷嗷闷哼,眼神极为痛苦,阿奇铜铃般大的眼睛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在那人右臂本已经骨折的地方再次掰了一下,又是咔嚓一声。那人双手已废,痛晕了过去,嘴里鲜血汩汩涌出,想是咬到了舌头。
“把他扔到日租界。刘五,你去挑几个人跟着阿奇。”佟春江道。刘五应了,阿奇一个弯身,揪住那人衣领,将其拖拽出去,整个过程又快又安静,反衬包厢中洗牌聊天的声响,显得诡异可怖。
佟春江瞥了银川一眼,见这年轻人脸庞平静如水,并无惧色,似乎已没什么能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不禁暗赞,解释道:“就从去年年底开始,一些日本浪人买通了青帮的反骨,召集了一些地痞流氓,在汉口成立了一个远东经贸研究会,据说他们的钱是日本政府支持的,背地里贩毒营娼、搜集情报,什么都做。他们想拉我入伙,我自然不买账。刚才那人是日本人的探子,他们每天换些人盯着我,也许是想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吧。”
这般凶险的处境,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银川听得暗暗心惊,正色道:“听说连日资的洋行都带着打探情报的任务,虽然只是传闻,但我还是很警惕,最近也开始减少跟他们的生意往来了。”
“嗯,这样是对的。你一个生意人,有如此觉悟非常难得。”
银川道:“生意人也应该明白大是大非。国家的祸福向来与个人的祸福紧密相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佟爷,看来您对生意人仍抱有偏见,诚然这世上见利忘义的奸商很多,但存身不忘守志的生意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再说,您现在不也是一个‘生意人’了吗?”
佟春江微笑道:“银川,你才华横溢本性善良,有能力和魄力,若在太平盛世,定会有不可估量的大作为。可惜世道越来越乱了。比起潘盛棠,让你不可控的烦心事只会越来越多,希望你做人看事的格局要更大一些,别被一时的不如意迷了心性。”
银川动容,点头道:“我会记住佟爷的话。不过您处境危险,一定要小心呐。”
佟春江呵呵一笑:“有人捣乱是避免不了的,但要动我佟春江,只怕还没那么容易。帮会里已经提高警惕了,几个租界为了维护秩序,也在开始打击这帮人,你不必过于忧虑。”他拍拍银川的肩,“下月初我儿子三岁生日,到我家来喝顿酒吧。”
银川笑道:“定当登门祝贺。”
盛夏过去,天气进入多变的秋季,时雨时晴。汉阳的郊区有一些工厂,德英从一个厂子里出来,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他拿一个皮包挡在头上,沿着泥泞的小路走上砾石车道,上车之前,顾不上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先跺跺脚,从车里翻出一张报纸,将鞋子上的泥擦了擦。回到汉口,他并没直接回家,而是将车开到德租界,沿着一排米黄色欧式房屋寻到了银川居住的公寓楼。
雨下个不停,但当公寓大门一关,雨声顿时随之消失。出了电梯,顺着桃花石地面走到楼道南侧,是一间阔大的屋子,门开着,银川站在窗前,手里端着骨瓷茶具,发出剔透的响声。
德英在门上叩了一下,银川转身,朝他点点头:
“合同在那儿,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三天之内就可以交接。”
天色昏暗,玻璃窗映着蒙蒙雨色,反射出屋内的陈设。室内开着灯,靠窗的侧门应该连通的是卧室,灯光在壁钟边缘的金饰、沙发花纹的金线上耀眼生辉,木质地板一尘不染。德英犹豫了一下,打开手中的公文包,掏出一张废纸,擦了擦鞋底,才走了进去,从办公桌上拿起那份文件翻看。
银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坐到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汉口?”
“十几岁吧,可能是十二三岁。”德英一边看一边道。
“喜欢这儿吗?”
德英道:“谈不上喜欢,但把家安在这里了,所以慢慢也有了感情。”
“我很喜欢这个城市。”银川转头看了看窗外,“我六岁来的这儿,除了留学那几年,基本上没再离开过。这里的房子,我从小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块砖每片瓦每一根柱子每一个角落,我都记在了心里。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长江之滨的五国租界,只要登上任何一艘外国轮船,就相当于走出了国境。它在中国的中心,又好像不单单属于中国,我们的格局看似局限在长江两岸,却又没有。这真的非常有趣。”
德英说道:“大哥出类拔萃,如此年轻便有了属于自己的洋行,自然会喜欢汉口,你说这个地方有趣,不过是因为它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翻到文件最后,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没有问题。谢谢。”
“那就恭喜了。你马上就是利生纱厂的主人……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吗?”
“拜您所赐,感激不尽。”
话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却似咬牙切齿。
“听说大哥为了帮我得罪了很多人,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愿意接受纱厂的股份……”
银川耸耸肩:“我并不觉得你真心愿意给我什么股份。”
“你说错了,其实我已经不太想要这个厂子了。”
银川淡淡一笑:“为什么?还在怕我报复?你大可不必再介怀以前的事,皮肉之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且……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我心存怨恨,是理所应当的。”
德英嘿嘿笑了一下。
银川诚恳地道:“我知道你想做自己的事业,也愿意成全你。拿下这个厂子纯属帮忙,余下的事绝不会再掺和进来。不过,我想给你一点建议。”
“请说。”
“一万锭的小纱厂不会有什么好前景,我给你开一个名单,是一些手有余钱德高望重的前辈,你不妨让厂子设一个董事会,让这些前辈给你增加投资,扩大纱厂规模,这是长远之计。”
“是吗?那我想问问大哥,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生意人,不会白帮谁的忙。在此之前,你的纱厂需要从我的永和行购买纱机两万锭、布机三百台,款项四十万。为了不增加你的压力,这笔钱可以分五年付清。”
德英愣了一愣,然后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郑银川嘛,纱厂的股份,于你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你真正想的是控制我,让我离不开你,就像潘家人离不开你一样。”
银川神情淡漠:“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好留在汉口,有一份踏实的事业。”
“我的事业踏不踏实,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银川不再废话,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另一份文件,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这是订购纱机和布机的合同,你尽可以拒绝,反正以后你如果栽了大跟头,也会有人来求我帮你。”
德英的手猛地攥紧,青筋凸出,他紧紧盯着银川,一字一句地道:“那么,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不是没办法让那个人恨你一辈子的。”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片刻,却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尖锐的安静,银川缓缓抬起眼睛。
德英拿起合同,扬了扬:“我会签这个合同,我可以订购那些机器,但请大哥记住我刚才的话,不要逼我。”
银川失笑道:“妹夫,我跟你谈的一直是生意,你却总牵扯到别的地方去。你这样拎不清,只怕终究什么都搞不定。”
德英的手不停在颤抖,但还是极力克制着愤怒,微微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银川一动不动坐了很久,然后猛地抄起手边精致的茶杯,朝对面的木质壁龛用力扔了过去。
顺利买下了利生纱厂之后,德英平日累积的压抑与郁闷被渐有起色的事业冲淡了不少,连璟宁都发现,即便新婚时他眼中呈现过的光彩,也从未有最近这般明亮。
业务一交接,德英便赶紧利用盛昌洋行的关系接了一笔出口美国的大订单,但中国内陆的销售却非常困难。1931年后,日本人趁湖北棉花产量锐减,在市面大肆倾销,使得棉纱市价大幅度降低,华资纱厂饱受低价摧残,为了不和日资工厂正面交锋,德英决定在常德、重庆等地设立销售点,由于厂子还处于过渡时期,董事会新近设立,股权及利益分配还存有诸多争议,他只得洋行与纱厂两头跑,有时候忙到深夜才回家,可不论多晚,总还是会去婴儿房里看看女儿。有几次璟宁半夜去哺乳,见他趴在孩子的小床床栏上睡着了,发出轻轻鼾声,手还搭在孩子小小的身体上。面对这一大一小两张柔和的睡颜,璟宁再怎么也不能不为之所动。
“家”这一字,落到实处,其实就是过日子。从一开始模模糊糊的概念,甚至是不可言说的挫败和羞耻,日子过着过着,到这个时候,才终有了一点希望的闪光。
虽然已经有了独立外庄,但洋行经理人的主业依旧是贸易,德英需要在汉口市中心有一个利于谈生意的办公场所,也就是一个体面光鲜的公事房,璟宁决定帮丈夫在租界寻找合适的房子,这件事并不需要她亲自去跑,她毕竟出身买办世家,拜访一些亲戚和旧友,自然能得到足够的讯息,只可惜那些房子要么实在太贵,要么地段不佳,德英带人去看了几处,都不是特别合意。
德英倒是挺轻松的样子,柔声宽慰她:“不用急,反正现在还有那么多杂事,过几天我还得去一趟重庆,先用厂子的办公室将就将就。”
璟宁皱眉道:“生意场上,表面功夫就是一门大功夫,公事房就是你的行头,绝对不能凑合。”
德英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宁宁,我知道的,你别再担心了。”
璟宁见他似乎仍不怎么上心,忍不住道:“你要想清楚,像我爹还有我大哥这样的人,虽然钱挣得多,但天天跟人耍心眼,活得很辛苦的。你何必学他们呢?其实我觉得,你要么安安心心办厂子,要么还是在洋行做一个经理,如果两头的好处都要占,难免顾此失彼,你瞧你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儿……”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得德英手心冰凉,抬头一看,他的眼神更冰凉。
“我……”她欲言又止,“德英,我是真心在为你考虑。”
德英放开她的手,将脸转开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去看看小乖。”
他去了婴儿房,不一会儿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他将小乖带去了花园。璟宁独自坐了会儿,脑子里空空一片。
秋高气爽,德英将布垫子铺在花园的草坪上,把小乖放在上面。小乖穿着鹅黄的小衫子,头戴一顶小帽,兴奋地在垫子上爬来爬去,不时伸出小手去捞一旁的蒲公英,多宝手串叮叮作响,当蒲公英的小伞被风吹得四处飘飞时,她便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德英脸上浮起了笑,孩子那双不染纤尘的清澈眼睛仿佛有一种安抚镇定的力量。
小乖歪着脑袋发了会儿呆,小手忽然开心地舞了一舞,因为她看到了妈妈。璟宁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坐到德英身边去,微笑道:“虽然凉快,但还是有小虫子,别咬着我们的宝贝。”
德英将花露水接过,倒了一点在手里,轻轻搽在小乖莲藕般的手肘上:“小宝贝的皮肤真是好,像玫瑰花。”
璟宁躺了下来,将女儿轻轻一提,拉近身前,任由那双软软的小脚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小人儿是那般柔软,站都站不稳,往往会扑倒在她胸前,璟宁咯咯笑起来。
德英俯视着她,眼中闪动着爱与痛苦。
“你什么时候去重庆呢?”璟宁轻声问。
“下个月初,趁现在洋行的事还不算多,早点把销售处定下,我就能省下不少心了。”
“那我还是继续打听房子的消息啊,你忙你的,我也找点事做。”
德英轻轻叹息:“宁宁啊,你真是犟。”
璟宁轻轻拍着女儿的小肩膀:“小乖小乖,等爸爸有了新办公室,妈妈就抱着小乖去看爸爸做生意,好不好呀?”
“啊哈!”小乖欢乐地叫了一声,小脚踢踏了一下,却使岔了力,差点踢到母亲嘴上,德英赶紧伸手将她抱起来。
那天夜里,璟宁突然惊醒,德英的手伸进她雪白的双绉睡裙,沿着她的腿抚摸上来,她习惯性地打了个冷战,但这一次德英没有像之前那样退却,反而压到她身上,箍紧了她。
他吻她,笨拙而强硬,嘴里有一股呛人的烟味,原来他根本就没睡,还偷偷抽了烟,她都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她在短暂的惊惧之后放弃挣扎,保持静默,但尽力顺从,他喘息着叫她的名字,含糊地诉说爱欲和相思,这不是第一次了,月光勾勒出起伏纠缠的影子,分不出是谁的,但他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一次亦是如此。
如果注定会这样冰冷,为何每到夜里一靠近她就会升腾起火一般的热?如果注定吞下苦涩,又为何要让他尝到甜蜜的幻觉?德英放开璟宁,挫败地翻过身子,背对着她,许久,她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试图安慰,却被他烦躁地往后一掀,啪的一声打在床头柜上。
听到她的痛呼声,立时就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泼来,德英猛然清醒,急忙转身:“我错了,对不起,天哪,我怎么会对你这样。”
璟宁忍着疼,挤出一丝笑:“我没事。”
“你肯定很疼,我看看,”他探起身子要拧开台灯,她摁住他的手:“算了,睡觉吧。”
德英茫然收手,似不知道该将手收回到哪里,在半空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璟宁噌地坐起,大惊失色,他见她看过来,又是一巴掌,这一次更加用力。
璟宁往后缩了缩,绝望、失望、痛苦和无助,这些复杂的情绪交错缠绕在一起,直逼得她想放声大哭,但她强迫自己压抑着,颤声说:“你别这样。”
“现在我可以开灯看你的手了吗?”德英平静地问。
“开吧。”她的嘴唇在颤抖,“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德英打开台灯,仔细看她的手腕,娇嫩白皙的手背蹭破了皮,他黯然道:
“我出尔反尔,说了要对你好,却还是伤了你。”
璟宁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她担心此刻发出任何声响做出任何举动仍旧还是会刺激到他。夜的凉气沿着墙壁一点点加深,一只飞蛾绕着台灯转圈子。她蓬头散发坐着,样子很狼狈,她清楚地知晓这个婚姻比她此刻的样子还要难堪,还要狼狈。
德英怔怔地看着她手上的伤,不言不语,直到小乖的哭声自隔壁婴儿房传了过来,他方回过了神来。见璟宁要下床,他制止道:“你不用动,我去。”到浴室飞快整理了一下,然后出去将孩子抱了进来。璟宁给小乖哺乳,他便自觉回避到窗前站着,窗外是无尽的夜色,孤独像月色一般耀眼,风掀动树叶,由月光连通的两个世界时明时暗,就像在破碎与分解。
璟宁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把竹篮子里的干净帕子递给我一张。”
德英去拿了一张干净的小帕子,这些帕子是他特意为孩子买的,布质非常柔软,粉粉的颜色。他买了两大箱这样的帕子,专给小乖擦脸擦口水。谁都看得出来,他对女儿的爱是近乎偏执的,他也变得洁癖了,孩子的奶瓶要盯着佣人用开水烫三遍,口水兜兜一湿就得换一张新的。
璟宁理好衣服,伸手去接帕子,德英没给,拈起帕子的一角小心翼翼擦了擦小乖娇嫩的小嘴和小鼻子,小乖满足地打了一个喷嚏,黑眼睛朝他瞅过来,德英的心便似被阳光暖了一下。这个孩子真心爱他,依赖他。只有面对这个孩子,他才会忘记自己是多么失败。
将孩子接过,抱在怀中,德英眼神温柔,轻轻摇晃着手臂,直到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睡着了。”他转过脸温柔地说。
璟宁慢慢伸出双臂,环抱住德英的腰:“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我会的,相信我。”
“可是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徐德英了,”他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有我的自尊,我有我的抱负,宁宁,我是这么爱你啊,我希望你也能爱我,像一个妻子爱她的丈夫。”
爱是什么呢?他说他爱她,但她却在心里这么问自己。她曾经以为自己离爱这个字很近,近到毫无距离,但直到满身伤痕满目疮痍,才开始疑惑爱究竟有什么意义。身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不可以排斥他,但每到夜里当他走进屋,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他又来了,他会不会再碰我,他会不会又那么难过。厌恶和恐惧、烦恼与同情,像一群鸟,不停地拍打翅膀,整宿整宿地折磨她。婚姻让他们两个人睡在了一起,但爱情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前额抵着他的背脊,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第九章 望江
〔一〕
八月初十,佟春江在私宅给儿子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客人中并无帮会人士,多是商界相熟的旧友和他们的家眷。那天清晨,天上密布灰色浓云,秋意深浓。银川在客人中见到了璟宁,她和佟夫人坐在一起。
见到她并不意外,只是每次相见时,她总会有一瞬回避他的目光,仿佛在躲避巨大的烦恼。
天井里搭了个戏台,客人们坐着喝茶看戏。银川将贺礼交给佟春江,红包则暂时留在手中,准备交给佟夫人。和佟春江叙了会儿话,他还是朝璟宁她们走了过去。
璟宁笑道:“大哥哥也来啦,还没谢谢你帮德英的那个大忙,改天等他回来,我们请你吃饭!”
他也笑了笑,眼神是凉的:“说来你也该检讨一下,都当孩子妈了,还没请我吃过一次饭。”
佟夫人敏锐地察觉到这“兄妹俩”难言的生分和尴尬,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将儿子小喜推到身前,让他跟银川问好。银川想走,脚却似胶着在地上似的挪不动一步,璟宁抱着孩子,这时候换了个姿势。小乖的脖子上系着一个浅蓝色的口水兜兜,绣着黄色的小鸭子和碧绿的荷叶,带着天真的笑意看着银川,然后朝他挥挥小手,多宝串上的小果子连晃了几下,发出叮铛的声音。她的相貌其实和璟宁小时候一模一样,皮肤白嫩如雪,眉毛淡如烟,小巧的鼻子俏皮玲珑,嘴唇是树莓的粉红色,一双灵动的眼睛像小蝌蚪那般乌黑,眼角微微向下,即便成人之后,也会有一种无辜的天真神态。
酸楚从心底漫上鼻端,银川别开脸,将红包在小喜面前扬了扬,微笑道:“小寿星,这是给你的。”
小喜摇头道:“不喜欢,我不要。”
银川便又掏出一块银元,逗他:“那我把红包给妈妈,给你一块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