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宁摇摇头。她承诺过再不见他再不找他,她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只能做这一样了,于是转身往回走。程远拗不过她,也只能跟着。走到路口,身后却有车开来,两人侧身往路边让,一个妇人在洗衣服,璟宁和程远挤挤挨挨站在两个水盆之间。
路窄,车子从她们身边开过,相距不过一两尺,开得很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人。
子昭摇下车窗,微微探了探头,颔首算是一礼,目光却没落在璟宁那边。
程远笑了下:“孟大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哥要我帮他带点货。我先走了啊。”子昭说完,很快便转头看向前方,踩了下油门。
原本一直僵立着的璟宁突然追了上去,但子昭似乎料到她有此一举,把速度一提,璟宁也不过跑了十几步,就被远远甩在后头,痴愣愣站在路中间,腿脚发颤。
程远走过去,璟宁自嘲道:“你瞧我像不像个脸皮厚的傻子?追上去能干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真是傻。”
程远莫名地心酸,叹了口气:“命里没有的东西,即便拿在手上,也不过是老天爷跟你虚晃一枪,眼睛一花,手里还是空的。宁宁,如果不想伤心,就放下吧。”
一个洗衣的妇人将一盆水哗的一声泼在地上,突然间四处都好像响着哗哗的水声,整个世界都似被水一样泼了出去。
璟宁低头看了看被溅得湿透的鞋,笑了笑,说:“这老天爷真是顶坏的。”
程远只觉惨然。她和璟宁从小一起长大,自己暗地里也挺羡慕她,那么众星捧月的一个女孩儿,玫瑰花一样的人见人爱,但现在看起来却这么惨。
“还好我不是她。”程远这么想。
婚礼前,德英和璟宁请平日里的好友吃了一顿饭,将请柬分发给大家,这一次席上少了一个人,一个谁都不敢提起的人。
碰杯的时候,琪琪和程远都红了眼睛,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难过,声音都哽了,琪琪对德英道:“徐德英,你要胆敢对璟宁不好,我……我们就咒你。”
璟宁瞪了她一眼:“咒了他,我就好了?”
琪琪嘤的一声哭起来,璟宁撇嘴道:“哎呀,真是讨厌,今天应该高兴呀。”
琪琪抹了抹泪,朝她笑了下,简直比哭还难看。
德英忽然大声道:“我知道我配不上璟宁,我平庸懦弱,不够英俊潇洒,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可我这辈子都会对她好。我发誓,今后如果我亏待璟宁,老天爷……”
“好了!”璟宁一声断喝,“老天爷老天爷,一天到晚赌咒发誓的,你不怕老天爷烦死啊。”
德英手还端着酒杯,整个人僵得像一根棍子,嘴里嘟囔了一句:“老天爷……老天爷才不会死呢……”
璟宁狠狠白了他一眼。
众人赶紧起个哄,拍桌鼓掌地笑起来。
“德英好福气好本事,找了个河东狮。”
“璟宁遇到德英也是没办法的,德英是个逻辑学家。”
“这才叫天生一对。”
德英定定地看着璟宁,慢慢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四〕
婚礼举行的那天早上,龟蛇二山茂密的树木宛如揽着烟云,房屋、街道、树木被敷上一层朦胧的颜色,江上亦是一片朝雾茫茫,唯独停留在船舷的水鸟,习惯性地守候着渐渐明亮的天光,准备捕食开船时在水浪下盘旋的鱼群,它们在振翅之间掀动着雾气,一点点撩开了城市苏醒的序幕。
新娘着一身大红婚服,金线绣着牡丹花,秀发分覆额际,用发油抿得漆黑乌亮,两侧紧紧向后拉扯至脑后,挽成紧实的发髻,用赤金双尖簪子固定在一起。喜娘们称赞新娘美丽,新娘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又有围观的妇人讨论她这接近岭南风俗的装扮,好奇她颈项上金项圈的重量,她也始终木着脸不发一言,于是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探手摸她手腕上重重叠叠的金镯。
她早就被桎梏在枷锁里,动弹不得,原被那些镯子压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在那不认识的妇人笑闹着凑过来时,眼睛一抬,一巴掌就要挥过去,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动作生生止在半途。那冒失的妇人吓住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璟宁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很凉。
银川因伤还没有好全,隐在一个角落坐着,待鞭炮声喧,新娘被扶到大堂中,他方吸了口气慢慢站起。
璟宁亭亭地立在堂中,蒙着红盖头,德英一脸珍重和喜悦,眼睛闪闪发光。喜娘指引璟宁叩拜,手掌摁在她背脊,璟宁略略欠身,德英则每每一揖到地,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礼毕,德英趋前一步,探手向前,猛地将璟宁拦腰一抱,璟宁的手在空中挣了挣,似受到惊吓,最后还是不得不将手搭到他肩头,一个金镯子滑下,叮叮当当掉落在地,很快被人拾起,重新给她套在手上,小小的动静淹没在笑声里,亦如新娘最后的骄傲,渐渐遁于无形。
银川静如止水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他想退后几步,却忘了身后是椅子,受力不准跌坐在上面,伤处一震,痛得撕心裂肺。
他是婚礼筹办的主要出力人,鉴于在潘家身份的改变以及官司未脱的特殊状况,场面事均让璟暄出面去料理,其实背后大的决策依旧是由他来做。那段日子,云氏母子似乎和他尽释前嫌,毕竟他这些年不是白当的家,关键时刻也只能由他顶上,和大家“齐心协力”地把婚事办好。
璟宁的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一年年攒起,临到喜事一来,也不过是添一点换一点的琐碎事,即便琐碎,银川也没有大意过。从家具床品,到首饰衣物,甚至桌布、沙发巾、花瓶、脸盆……事无巨细,样样都操了心。
亲手备好一切,再眼睁睁送走,连同她一道。
新郎抱着新娘去洞房,人们簇拥着也往里走,庭院中余下一地红色纸屑,不解人意的梧桐树好像有掉不完的叶子,落下又被吹走,吹走了,又飘落下来。弥漫的雾最终散去,天空凝冻一般亮和白,食物烟酒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个小孩在笑闹着捡起地上剩下的鞭炮,循着香味穿过月洞门往饭厅跑,银川半天没动,只是缓缓抬起眼睛。
目光到达的一刻,门口一直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转身离去。
孟子昭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去。其实他从不相信会和她分离,哪怕不停争吵折腾,也得像两根藤,一同枯死也紧缠着彼此不放。他想起那次她发了疯一般追他的车,那是他第一次毫不示弱地将她抛下,几乎有了解脱的快乐。
即便那时也不曾认为她会真的离开。
这一场婚礼残酷真实,直截了当,在新郎新娘拜堂的一刻,子昭猛然醒觉,原来之前憧憬的和她有关的未来,虚得完全没有形状。
出国的行程最终确定,临走前的晚上,他将玄狐披肩交给了母亲。
“藏来藏去的,还是藏不住了吧。”孟夫人打趣道。
子昭笑笑。
孟夫人摸摸儿子的头发,绒绒的,胎毛一般。
“这世上有许多事,比你现在在意的这一点点都要重要得多,柴米生计,事业前途,一件件压过来,想把日子过好其实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爱人也很难,但你总会找到的,就像日子总会过下去一样。”
子昭嗯了一声。
“昭昭,想不想知道我对璟宁的看法?”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道。
孟夫人慈爱地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就想,我真是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率真纯洁的小姑娘。直到现在,我对她的看法其实一直没变。”
子昭抬起手摸了摸眼角,并没有摸到泪水。
在东湖边决裂时他流过泪。
在花楼街遇到她后,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下了车,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不放。璟宁很高兴,将两个人的手晃来晃去,笑嘻嘻地说:“孟子昭,我们去江上玩吧,坐你家的船。”
在梦中他哭得很厉害。其实他也清楚,离别并没什么可怕,不过是让人悲伤罢了。
1932年深秋,徐德英和他的新婚妻子从汉口码头出发,往南行进,开始了蜜月旅行;孟子昭则乘船先去上海,再去欧洲;谢济凡回了广东,他将在老家佛山度过平静的余生,从此再未踏上汉口一步。
谢济凡走的那一天,银川早早等在码头,生怕错过了送别。谢济凡一向轻装上阵,行李少,也不带助手,只有一个顺德籍的老掌柜陪着他。银川向他们转过身来,露出笑容,带着一丝悲凉,仿佛预感到这将是永别。
银川的脸在浅蓝的天色里冻得发白,清瘦美秀,似依旧是谢济凡记忆中那个纯真善良的美少年,眼神中浅浅的哀伤未曾因年龄的增长减退一分,总有种不安定萦绕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的希望与幸福,始终未曾找到合适的安放之处。
谢济凡无限感慨。
“谢叔叔,早点已经备好了,还来得及吃。”银川微笑着说,他的两个助手则远远地站在一旁。
谢济凡摆摆手,向师爷使了个眼色,老人点头,提着行李往台阶下走去。
“伤好些了吗?”待两人走到江堤上的平台,谢济凡关切地问。
银川微笑着拉开大衣,让谢济凡看了看他鼓囊囊的衬衣。
“石膏没拆,不敢大动,但已经好多了。”
谢济凡凝视着他,眼中闪动着温情,良久,他说道:“我真希望你做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可以少受点罪,好好过日子……”没说完,他笑了笑,“你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
“谢叔叔,我也想跟您说说心里话。”银川说。
有雾,天光透下来是分散的,东一点西一点,让江水慢慢地亮起来。
“我曾经想,要是那一天我母亲能把我淹死在珠江里就好了,或者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被你杀掉就好了,再不济,让潘盛棠杀了我也不错。但你们却全都要让我活着,活在一个地狱里,活了二十多年。”
银川的音量并不高,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种可悲的习惯,他从未有机会袒露真正的情绪,即便是面对最应该信任的人。
“从小到大,我数得上来的朋友没有超过三个人,甚至可以说,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和气,老实,勤奋,对每个人都好,但所有人都跟我不亲近。是我脸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是我的举止很古怪么?不是。但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不论是在洋行还是在潘家,或者在我的学校,我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防着我,就好像我随时会夺走他们的宝贝一样。所以他们总是联合在一起,那些坏蛋、笨蛋,扎着堆儿孤立我,他们过得相亲相爱,从不把我当成朋友。”
谢济凡轻轻叹息。
“谢叔叔,我知道你想让我回头,可我回哪里去呢?揽了这么一个大摊子,回哪里去?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哪里去?你觉得我做得太过,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可我觉得还不够,我想要那些人看看,看看这死气沉沉的华账房到了郑银川手里会变得多么不一样,我们这些在洋行里做事的中国人,被洋人欺负压榨,被中国人看不起,我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我真的想……可是您没说错,我走得太快太急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谢济凡道:“你要让华账房脱离出去,却用了一种损害大多数人利益的方法,即便你得到了你要得到的,但人心你却失掉了。”
银川点点头:“是的,我不仅仅在收集华账房的股份,还陷害了许多股东,而埃德蒙对我也一直很有敌意。”
谢济凡眉毛一动:“那么,你是想拥有整个普惠洋行。”
银川摇摇头:“我比不上我的生父,比不上潘盛棠的先辈,他们都是世上一等一的生意人,连洋人都忌惮他们的。我没太大的志向,没本事得到整个普惠洋行,我只想要它的汉口分行,因为我知道我有这个能力。谢叔叔,我想让郑家的永和行重生在汉口,我想从英国人手里抢回中国人应得的东西,我想让我父母在天之灵为我骄傲。”
谢济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小川,你志向远大,超过了我的想象,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会为你骄傲的。”
银川转过脸来,深深注视着谢济凡:“谢叔叔,在我心中您就像我的父亲,您就是我的亲人。而现在即便我的不信任伤害了您,即便我的所作所为让您失望痛心,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您依旧站在我这一边倾尽所有来帮我。我知道佟爷给富兴的资金是从您手里拿的,而为了帮我补上普惠华账房的漏洞,您也几乎投上了毕生的积蓄。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该如何报答,而您……也知道我无法报答,所以决定离开。”
谢济凡良久不语,衣襟在风中轻轻飘扬。
银川跪下,缓缓向他磕了一个头:“祝谢叔叔一路平安。”
谢济凡伸手相扶,眼角微微湿润:“我老了,懒了,想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银川并不起身,头依旧低俯在地,朝霞映亮了他乌黑的发。
“小川呐,”谢济凡一声长叹,“你有金玉之质,倘若为了复仇,让仇恨蒙蔽心性,又或者为了金钱,变得唯利是图是非不分,实在是得不偿失。你如此年轻,是我带你走错了一些路,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在偿还我的罪孽。劝你回头的话我是没资格说的,说了也不管用,可一切皆有定数,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所有的历练与波折,所有的人和事,最终还是为了让你更懂你自己。你好好做你自己吧。”
晨光垂落在冰凉的地上,烟一般罩着,膜一般盖着,有种不忍离的意思,可汉口码头对于别情离恨向来是见惯不惊的,总有脚步将所有的不舍踏破,总有风将一切留恋吹散。
银川咬紧了牙关,泪水却没听话,一颗一颗直直地落下来。
那天他做了一件很滑稽的事,从码头回返后直接去了潘公馆,让人将那四只鸭子捉了塞进笼子里,然后他独个儿开车将鸭子带走了,直奔西郊的滩泽。
车开得又快又狠,鸭笼就搁在后座上,四只麻鸭惊慌失措,偏偏倒倒挤作一团,相互啄咬厮打,嘎嘎大叫,闹得他心烦之极,将车停下,鸭子便不叫,车一动,便又继续聒噪。
银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开始大笑,牵动伤处,却只管放声笑,笑得满脸都是泪,却又像不觉得痛一样。
唉,他笑着想,怎么一个个都要走呢,我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深秋的圆月悄无声息地自天边升起。
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第八章 石城
〔一〕
1933年初夏,武昌蛇山的园林改造工程已初具规模,铺设电线、拓土清污,引薇成架,整葺古迹,从山脚沿山脊修筑了柏油公路及步行道路,小汽车能一直开到抱冰堂。蛇山山头塑起辛亥元勋黄兴的铜像,向东而立,目光悠远,衣袂飘举,恰应和其诗作中“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的意境。铜像落成之日,各界名流及市民登上蛇山举行庆祝活动。此前,武昌城连个像样的公园都没有,在汉口,曾经的西商跑马场也发生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先例,即便之后有了华商跑马场,金钱亦在人与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现在一江之隔的武昌,终于有了不论贫富贵贱人人皆可前往的公共休闲之地,可谓“眺望江山,大是佳事”。
庆典后,人群分散开来,有的去临时的茶棚喝茶休息,有的去参观尚在建设中的景点,有的坐于草地执觞品景,也有不少人在塑像前合影。是日为阴天,即便时间临近中午,光线却十分柔和,非常适宜拍照。清风飒至,花香奔至鼻端,欢声笑语之间荡漾着繁华安宁的光影。
照相的人很多,最后几拨是大户,基本上都不少于五人,其中一家衣着光鲜体面,举止言谈甚是斯文,别人拍照的时候,他们则礼貌地站在一旁,即便有人抢上去占了位置,他们亦不着恼,依旧安静等候,待终于轮到他们,方从容地走过去。
照相师埋头看着相机,年轻的助手则负责安排各人站的位置,路不太平,小伙子很细心地提醒一大肚子的少妇:“太太小心绊到脚,往右边挪一下,对,离您先生近一点。”
少妇长眉浅翠,秀丽的脸庞因怀孕显得略微浮肿,她僵着身子没动,一双剪剪秋水淡淡地看过来,她的右侧是个极英俊的男人,闻言却往旁边让了一步,但少妇依旧定定地站着,因脚下有两块碎石,显然站得不舒服,男人脸色一变,待要说什么,却见少妇左侧的男人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心些。”手伸过去扶住少妇的腰,她方轻挪了位置。
小伙子已知自己说错了话,待诸人站好,便快步回到了照相师身边去。照相师横了他一眼,低声道:“那是徐市长家的少奶奶,左边那位才是徐公子,右边那个是她兄长,认不准就别多嘴。”
助手悄悄伸了伸舌头。
数日后照片洗印出来,送到盛昌洋行徐德英的办公室,由德英带回了家。时间尚早,佣人尚未开始准备晚饭,璟宁在卧室,靠在床上看书,见他进屋,也没抬头,淡淡地说:“回来啦。”
德英将照片递过去:“这是那天的照片,给程远他们两口子的已经寄出去了,用的加急件,估计等他们回北平不久就能收到。”
璟宁并没有接的意思,只将那本音乐理论书翻来翻去,也不知看没看进去,德英坐到床边,指着相片道:“照得挺好,你已经有当妈妈的样子了。”
这么一说,璟宁不由得转过脸来,他顺带往里坐了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照片上九个人,均是标致齐整的年轻人。璟暄已和邵四小姐结婚,夫妇俩都在;徐家除了德英夫妇,还有两个堂表亲;另有刘程远和她的丈夫,他们婚后已移居北京,回汉口是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还有一人是银川,他之所以那天在,是作为捐助者参加了剪彩仪式,才被大家拉着一块儿照的相,他一向不爱凑热闹,拍完照就走了。
照片里的璟宁并不丰腴,眉目间尚留有一丝稚气在,若不是大着肚子,哪里像是要当妈妈的人。
她没说话,盯着照片看,德英俯瞰过去,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神态更像个小姑娘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那年他从浙江来到陌生的湖北,在陌生的学校当起了插班生,国文老师将他叫到台上做自我介绍,他呆若木鸡,连话都不敢说,窗外一束强光斜射到前排一个女孩身上,精致的藕色衣服有一根丝线闪着微光,她看向他,睫毛眨动时瞳仁晶莹,也是亮闪闪的,小嘴的弧度以及雪白皮肤细净的毛孔,被光线营造成让他毕生难忘的意象。
现在这个女孩就在他身边,成了他的妻子,即将分娩。
她是璟宁,好像又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璟宁。
每天早上醒来,德英会悄然无声地观察她,看拂晓的晨光铺散在那张细腻秀美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厌。他也爱她撩动头发的姿势,她外出回家后脱掉外衣时熟稔的动作,依稀有过去鲜亮活泼的影子。有一次,她身着晨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他从床上坐起,大胆地走过去吻她裸露的后颈,她没转身,由着他吻,却还是打了一个寒噤,这寒噤让他灰心了好几天。他们做不到真正的亲密,他试过无数次,她也强迫自己适应,最后谁都没成功,无形却坚固的隔绝感让彼此都很无望。怀孕的状况让某件更隐私的事有了推迟的理由,恰是为此,婚姻里有了相敬如宾的假象,谁也不愿意戳破它。
潘盛棠的失踪在警局挂了档,成了一宗悬案,这一段时间也就这一点没变化,除此之外,身边还是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方琪琪就遭遇了一件尴尬的不幸。年初,她通过笔会结识了一个上海青年,经过一段时间的书信联系,对青年生起好感,在青年的邀请下,瞒着家里偷偷去了一趟上海,两人度过了甜蜜的一天一夜。次日一早,青年陪她去美发店做头发,等她头发做到半途,青年说出去买早点,就此一去不回。琪琪随身的提包还在他手里,里面有她全部的盘缠——美发店的伙计带她去报了警,直到方家派人从武汉赶到长沙,做头发的钱才给结了。
琪琪的未来夫家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立刻中断了婚约,为掩家门之耻,方家将琪琪送到了四川,琪琪走时甚至没来得及告诉璟宁和程远。不久程远也结了婚,随丈夫去了北平。由此,璟宁身边便没了最好的两个朋友。一行五人泛舟湖上的情景还清晰如昨,眨眼间,除了结成夫妻的璟宁和德英,其余人均已四散各方。
表面上看不出璟宁有什么变化,但德英知道她情绪非常消沉。他理解她难过的心情,因为离开她的不仅仅有她的两个朋友,还有她真正的爱人。
德英真心想对璟宁好,璟宁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主妇。这场婚姻的由来是那场不可告人的风波,这也是徐家人心中的痛处,德英曾非常担心母亲对璟宁的态度。
婆媳相处本来就难,遇到徐夫人这样的婆婆,则变得越发地难。徐夫人有洁癖,从外面进家门,立刻就得洗手换衣服,还不止换一次,徐家是政府官员,家里佣人并不多,有时候忙不过来,主妇还得帮着做点家务,就为换个衣服,徐夫人就能折腾好几遍,厨房、客厅、休息厅,她穿的衣服绝不会一样的,如果去了花园照看花圃,进来后也得换身衣服才能坐到沙发上。德英提前将母亲的习惯告诉了璟宁,希望她能够做好心理准备,于是璟宁正式进门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备好了好几套随时要换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