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长的手指,微凉的温度,像风拨开了一潭静水,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璟宁心跳加快,头重脚轻,用手抵住银川不让他接近,却抵不住他眼中骤闪的光芒。
来不及了。
她的唇被他捕捉。
不能呼吸,像在梦中从高空坠下,一直坠入深渊,虚浮慌张没有极限。那个驾驭着她的人却无比地轻松,他的手游走在她的身躯每一个曲线,力道强硬,不知餍足;他的唇控制她,带动她,有力,平稳,击碎她的攻防,让她混乱的思绪宛如窗外被秋风摇撼的月光。
早就该这样,早就该挑明,忍了这么多年,就让所有的理性算计全部清空,向那无法言说的渴望投降。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银川曾经对抗过这虚幻的梦想,拼了命地对抗着,可这执着的爱恋早随着时间更迭变成了毒,浸透了每一寸血管。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背负着这羞耻的罪,背负了有多久,她永远不会明白,他是多么可鄙可悲。
然而在这世上除了复仇他还有什么呢?茫茫的人世间是因为还有一个她,才不觉得孤零零的啊。一切向往与寄托,深藏心底的对温暖的渴望,全在她的身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另一个男人呢?
任思绪信马由缰,他沉醉于她的温度和芳香,加大了力道,似要用尽这一辈子的力气去拥抱她,害怕双手一松亲吻一停,她就逃了。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沾湿,她不是假的,不是幻梦,她就在这里就在他怀中,可要怎样才能永远地将她留在这里?
脸颊骤然一痛,是她奋力挣脱,一巴掌重重甩到了他脸上。
她颤声道:“你是想逼死我吗?”
银川如梦初醒,松开双手,理智恢复后,人仍在战栗着。
璟宁双手抱肩蜷缩成一团,身子慢慢蹲下,瑟瑟发抖,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落在地的小鸟。
“小栗子……”
“别再这样叫我……”璟宁以手掩面,艰难地控制着情绪,“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不管你是潘璟琛还是郑银川,你都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大哥哥……你是……”
银川眼眶一热,喉咙中就似梗着一块石头,生硬地说道:“知道我有多么累吗?这么多年我是那么的辛苦,你一定是知道的,小栗子……”
她摇头,带着强烈的羞耻:“求你了,不要再这样叫我,我害怕你这么叫我,就当可怜可怜我吧……过去你对我再好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但是现在不行了。你叫我小栗子是错的,你刚才那样对我也是错的。即便我和你同在这个家,也是错的。”
她咬咬牙,不再看他一眼,开门踉跄离去,不理会他正在经受怎样一番折磨,不去管他内心有什么在碎裂坍塌。
银川怔怔地站着,前方仿佛凭空多出了一片汪洋,将她隔绝在他永不可企及的彼岸。

第六章 关山
〔一〕
站在江汉关钟楼的阁楼俯瞰长江,你是听不到江水声音的,只能看到无形的江风,它大力搅动浪头,激出气流,市井中喧嚣的声音在这些气流中被加上了模糊的重音,它们混合在风声里,鼓荡在人的意识之中,时而有形时而无形,若即若离似真似幻。
如果一颗心能跃至更高的地方,在云之上,在天之上,如果你愿意从那里再次俯瞰这个尘世,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被打破,整个世界化为一个混沌的整体,人与人的聚合与碰撞哑然无声。
是由谁来安排,这庞大的、无法掌控的一切,这随时会变得无比渺小的一切?个中玄机由谁来界定?
当你在高处,在高于万物之上的高处,世间的事,再无大小之分,谈不上远近先后。只是一片混沌。可是,有一片躁动的喧嚣,依旧是存在的,它是独属于微尘之众的动魄惊心。
1932年秋天,在伦敦普惠洋行总部,核心管理者们正无比头疼地为缩减东亚的各个分部做着计划,经济不景气带来的诸多压力促使他们要做出革新,稳重内敛谦让的英伦标准在商业上趋于传统,欧洲老牌贵族彰显的气质遭遇到漠视和动摇,逐渐让位于激进、重视效率与速度、用人制度灵活的美式风格。这个时候,一封告知信被放在了会议室的桌上,被云淡风轻地传看了一遍,之所以说是云淡风轻,是因为它的内容实在没什么分量,无非就是涉及普惠在中国中部一个城市分部的人员变化。只有一个董事对信中提及的两个中国人名字引发了一点好奇:“他们难道不是父子吗?怎么一个姓潘,一个姓郑?”他自然不知道这随意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那个中国城市汉口,实则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更令牵涉其中的人深陷旋涡,体会到旷日持久的变动。
各大报社得到消息,普惠洋行华账房将在这一天有重要消息公布,也就是说:潘氏家族有要事宣布。其实商界和报界对潘氏主掌的华账房人事更迭早已有了确切预知,潘璟琛必然会毫无悬念地升任总买办,但假使说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此事,如此急迫地以临时记者会的形式公开,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江汉关的钟声悠悠地从远处飘来,时间到了上午十点,两个年轻人当先带路从洋行巍峨的楼宇中走出来,正是于素怀和李南珈。他们身后是潘盛棠、潘璟琛、闵、谢、邵、许等人,这都是百年商行中最顶尖的人物,镁光灯立时砰砰作响,挤在台阶下的记者们蜂拥而上。
潘盛棠抱拳一礼,用憔悴的沙哑嗓音道:“多谢各位,各位久等了。”
众人屏息以待。
不难发现,潘盛棠病容憔悴,脚步蹒跚,说话时有气没力,手都在颤,看来因病退出的消息并非虚言。风度翩翩的潘家大少爷站在盛棠身边,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不时关切地看一眼盛棠,小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台阶,神情谦和依旧,但已透出一种主事人的气派,这一点,也从另外一个细节得到了确认:邵慈恩、闵百川、谢济凡等元老均站在他的右侧身后,以拥护者的姿态。
盛棠目不斜视,笑着说道:“诸位报界朋友拔冗前来,盛棠感激不尽。今天有两件事要在这里向各位宣布。盛棠年近六十,自弱冠从商至今,已四十余年矣。余素体健,唯去年水患引发肺疾,今岁加重,群医束手。天有不测风云,倘若盛棠一朝身去,揆诸生寄死归之理,亦无所介怀,沉笃之时,唯有两事悬寄于心。一件,自然是华账房的生意不能有所耽误,盛棠病体难料,实难再胜任总买办一职,从今日起,华账房由郑银川先生主事。”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这位郑银川先生,正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我的养子潘璟琛先生。”
时间似凝固了一瞬,鸦雀无声,很快,就似炸开了一样,人群开始大声聒噪。
盛棠轻轻侧首,看了一眼身边已成众人焦点的年轻人,他绷紧了额头,漆黑的眼珠精光四射,嘴角却轻轻舒展,露出已训练有素的淡定笑容,这让盛棠重拾了一种久远的心情,这心情曾出现在他背起行囊离家从商的路上,曾出现在他拥有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商行、在向往的世界夺得一席之地那一天,也曾出现在他几乎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终于坐上总买办之位的那一刻。当年的他何尝又不是这番模样:紧张,兴奋,郑重,充满了防备和警醒。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他们这样的人,顽石一样冷酷,刀锋一样残忍,不相信有什么会真正稳固安宁,随时要应对失去,随时会去争夺,永远都不认输;这个世界也从不缺少这样的心情,它狡黠的魅影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压入无形,即便被放置在记忆的废墟里,也会时刻如野火熊熊燃起。
“人生比戏本里唱的可要精彩多了。”盛棠在心中说,“阿琛,好好将这场好戏看下去吧……”
妙不可言的轻松让他忽略了肺部的刺痛,更过滤掉记者频繁提问带来的不耐烦,他抬抬手,示意众人暂时安静,继续说道:
“今天要跟大家宣布的第二件事,正是银川的身世。鉴于对他以及他亲生父母的尊重,有必要将真相公布于众。说实话,自来祸福相依,潘家这些年发生的波折变故,究其原因统统是为了一个‘钱’字,而宣统元年仲夏,郑氏恩公将银川交托于我照料,后来骨肉分散一朝竟成永绝,不幸之始,依旧是因富贵招险之故。诸多前尘,因缘复杂,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郑家对潘家恩情如山……盛棠责无旁贷,自将银川当作亲生子看待抚养……”
有记者忍不住打断道:“潘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要将郑先生的身世留到今天才说出来?”
盛棠淡淡一笑:“银川的生父,是不幸被歹人杀害的,郑家三代单传,潘某为保住这郑家的唯一血脉,自然要惕厉警醒,不待十拿九稳之时,哪敢轻易向外言说?”
有略知珠江旧事的记者立即追问:“那么您说的这个郑姓恩人,是否就是当年广东第一买办郑庭官?”
盛棠扫了银川一眼,后者站立得纹丝不动,目光深处是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挣扎的痛苦。盛棠叹了口气,以无奈地苦笑回应了这个问题:“不。虽然他们罹难的原因相似,但却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他在“毫无关联”这个词上加重了音量,以表示确定。问话的记者显然有些失望,旋即露出更多的好奇,正待继续追问,盛棠一拱手,又是一礼:“该说的已经说完,其中涉及家事私隐,还请各位恕盛棠有所保留。总之,郑银川之名今日已正,他依旧是我的异姓爱子,潘家依旧是他的家,并且从今天开始,他将接替我正式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请各位像当年关照我一样,对他多加爱护帮助。盛棠谢过诸位了!”
说完,他深深一躬,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似乎筋疲力尽,难再发一语。银川扶他走下台阶,记者们几乎将他们团团围住,素怀和南珈利落地应付着,辟出一段距离。
盛棠出了会儿神,待车开过来,转过脸对银川笑道:“今后有得你忙了。”
银川也笑了,道:“您就放心吧。”
西式自助午宴安排在璇宫饭店,人不多,主要是华账房高层和记者,按银川的话来讲:招待的是自己人。
“好小子,终于有点主人的意思了。”邵慈恩嘿嘿一笑,转头对许静之等人道,“董事会可不止他一个人,真以为老潘一走,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了么?”
许静之道:“这羊排做得不错,你吃点。”
邵慈恩掩不住怒意,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明明知道我们年纪大,偏预备些生鱼片和羊排,这倒也罢了,不吃总可以吧?现在连个座次也不排一下,端着盘子随便乱坐,什么规矩?”
闵百川坐在他右手方,懒懒地瞟了过来:“有得坐就行了,有得吃就不错了。别忘了咱们的股份是怎么一点点送到这郑先生手里的。”
邵慈恩怒道:“这小子两面三刀,买通黑帮流氓坏我生意,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有一天我……”
闵百川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总有一天,哪一天?您老人家百年之后?”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放在面前的一小盅佛跳墙,缓缓舀了两勺吃了,道,“又不是没有能吃的东西,也不是没有能坐的位子,他有他的分寸,我们也得有老一辈应有的知足,再怎么表面上也算是他的‘自己人’嘛,你说对吧,济凡兄?”
谢济凡取餐后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抬起头,仿佛刚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没有回应闵百川的话,侧过身子,对邵慈恩说道:“他买通黑帮坏你生意?”
邵慈恩冷笑道:“老谢,别装糊涂。我们四个人里面就你跟他走得最近,叔叔长叔叔短的。”
“他对你们难道不是敬爱有加?”
“敬爱有加,”邵慈恩说起来咬牙切齿,“若真是敬爱有加,就不会往我家里寄子弹,不会让人在我货栈里塞鸦片了……谁发家的时候没点说不清的历史,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早认定监管处一直盯着我,给我挖这么一个大坑,害我只能像剁手一样分给他一半股份。谁能消化他这番敬爱有加?你能吗?”
谢济凡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许静之叹道:“阿琛一向低调,这些年跟着盛棠,竟大有青出于蓝的样子。我们几个老辈压在他头上也有几年了,见他老实,明里暗里也给他吃了不少亏,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现在他秋后算账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有些太狠辣了……济凡兄,这孩子的为人你一点都不清楚?”
谢济凡颓然地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太清楚了。”
闵百川道:“只要大家的生意能做好,谁来当总买办都一样,反正盛棠这些年乖戾专断,我们早就深受其苦。年景这么差,华账房要真能有些起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忽然颇有兴味地看着大厅入口的方向,“哎,老邵,你女婿来了。”
邵慈恩立刻转头,果见潘璟暄从外面进来,他的头发比平常男人的头发略长,恰到好处地遮掉耳部的缺陷,可即便这缺陷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也没人会否认他的英俊,当然,是有些可怜的英俊。
邵慈恩苦笑道:“真沉不住气,还说不来呢。”
“这可是正牌潘家大少爷,咱们被拿走的不过是一些股份而已,跟他比起来,可就算不了什么啰。”许静之意味深长地道。
谢济凡皱了皱眉。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买办世家的传统,”闵百川慢悠悠地道,“现在一个姓潘一个姓郑,老规矩怕是不适用啰。”
璟暄缓缓走到银川身旁,见银川正被两个记者围着说话,便安静地站到一旁等候。
银川向他微笑点头,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是新的时代了,随着我国经济地位的提高,华账房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更复杂也更繁多。但是,我将所有的变化都看作是好的机会,也常和同仁们说以往我们的强项不会有什么新的作为了,最需要的是找出不足之处,找到可以改进的契机,朝新的目标去努力。”
“外国董事对您上任后在华账房即将推行的革新举措有没有意见?”一个记者问。
“老牌洋行也需要适应新的变化,更何况华账房涉及到以整个中国为基地的生意,他们也希望有新的改观。”
另一个记者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璟暄,大胆地问道:“郑先生,如今您公开了真实的身份,您的养父潘盛棠先生说您在潘家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那潘家其他人是否也这样认为?”
银川似是而非地答道:“在我的心中,他们是我的精神动力,永远在鞭策我,让我不能懈怠。”
璟暄恰到好处地走上前去,银川无比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好像感慨万分。
璟暄从一旁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银川见了,笑道:“你平常不爱喝这个的,”转过头吩咐侍者去拿雪莉酒。
“没关系,都一样,”璟暄举杯微笑,“大哥,我代表潘家人衷心祝贺你!”说完,哗的一下将酒泼在银川脸上。
大厅里陡然变得鸦雀无声,两个记者瞠目结舌,所有人的目光也全聚拢过来。于素怀快步走来挡在银川身前,南珈则是迅速走到一个拿起相机的摄影记者面前,礼貌地阻止他摁下快门。
素怀沉声道:“今天是华账房的重要日子,潘先生,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潘氏家族的脸面,还请您自重。”
璟暄将空酒杯放进托盘,冷笑:“哪位潘先生?是这位还是我?”
银川用手帕擦了擦脸和头发,静静地看了璟暄一会儿,在他肩上宽容地拍了拍,再向众人微微一欠身:“恕我失陪片刻。”说罢转身往外走去。璟暄快步跟上,银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素怀不许拦着潘先生。”
于素怀犹豫片刻,终还是将试图阻拦的手放下。
休息室在楼上,是个小套间,他们从旋转楼梯走上去,裹挟着两团寂静,反衬四周推杯换盏的热闹笑语。
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嬉笑着从三楼下来,当先一个脸蛋胖乎乎的,他敏捷地迈着步子,裤兜里抖了两颗糖果出来,他自己没注意,走在后头的小男孩却发现了,后者大眼睛忽闪一下,弯下身子将糖捡起,飞快地揣了一颗到自己兜里,拿着另一颗追上前头的小胖脸:“你掉了一颗糖。”
小胖脸大方地道:“送你啦。”捡到糖的男孩摇摇头,将那颗糖塞回他裤兜里。他们勾肩搭背地下楼去。
璟暄的脚步倒是缓了一缓,将头探到扶梯外,恰能见到一楼大厅的一角:胡桃木圆桌,上面摆置一个留声机,正递送着悠扬音波。爵士乐像暮色黄昏的光,又像秋天的细雨,一点点筛着时光透出的哀凉。那个小胖脸确实更活泼一些,跑到留声机旁踮足瞅了瞅,抬手移开唱针,小号声便戛然停在半空,像来不及发出的呼唤。另一个小孩则静静立在小胖脸身后,脸蛋被什么东西挤得一鼓一鼓的,原来在吃糖,也许就是刚才捡起的那一颗。
璟暄抿了抿唇,一时间百感交集,像也有一颗糖含在嘴里,说不清滋味是苦还是甜。
〔二〕
银川将脸捂在毛巾里,话声闷闷地从盥洗室传出来:“多亏你给我解围,说实话我还真是一向不喜欢应酬。”
“你累不累?”璟暄坐在沙发上,语含讥讽,脸带讥笑。
“当然累,从天没亮就忙到现在。”
“二十多年了,你跟我们演着这场戏,父子情深,骨肉兄弟,你的演技跟花楼街的白面小生真是有得一比,虽说你很有演戏的天赋,但是……你真的不累么?”
银川一边擦着脸一边走出来,坐到璟暄对面,他的相貌曾经是那般内敛的清俊,就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但现在每一个表情都糅合了人世间的味道,充满了矫饰的圆滑。
他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璟暄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也不缺,去争去夺不是我的本性,以前抢你的玩具,跟你斗嘴,无非都是出于孩子气。十六岁那年,父亲要在我们两个人中选一个去洋行见习,我以为你是真心让着我,所以我才会去。说实话我没什么志向,天天脚不着地地忙碌,并不是我向往的生活。我怕累,也知道自己没有吃洋饭的本事,但我觉得能有资格去见习,可以让我在外人面前显得聪明能干,这是出于虚荣心,但这样的虚荣心并不会持久,我做不了也做不好洋行的事。一直以来,母亲那边的亲戚总提醒我防着你,说你如果当家一定会容不下我们兄妹,我从来都不信。后来……你从洪泉根手上救我回去,我更是认为这样一个为我连命都不要的人,怎么还会容不下我呢?”他眼眶微红,微微抬起了脸,“我崇拜你,信任你,视你为榜样,可没料到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处心积虑,你所有的好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现在你拿走了潘家全部的股份,普惠洋行再无一个潘家人,父亲数十年的心血就这样被你一手抹掉。你家当年究竟施予了潘家何等恩惠,要我们剥皮削骨一般偿还给你?”
银川深深地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潘家家产我一分也不会要,为了维系和你们的情分,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现在这样的安排,是你父亲同意了的。”
“潘家,我父亲,呵呵,改口得倒也挺快。”
“没人愿意一辈子撒谎,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银川笑了笑,“现在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可以告诉你,你们在洋行的股份,我拿在手中问心无愧。”
璟暄冷冷道:“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上做手脚,害父亲不信任我的能力,后来又要我去代管舅舅的外庄,我好好一船德国零件,被人调包换上仿制商标,弄得洋行大班对我深恶痛绝。做了这些事,你还是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当年早知道绑匪打算绑架的人原本是我,你却没有透露一丝半点,在我冒险舍命去换你的时候,你又是否心安理得?”
璟暄面色大变,震惊地看着银川。
银川淡淡道:“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太认同你现在对我的态度。”
璟暄轻声道:“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早就为这件事后悔不已,也想过偿还你,但我能力太有限,即便我努力为你做点什么,如果用你的心来揣度,难免会被你曲解——因为你一直觉得我试图抢夺而不是为你分担。”
银川脸色一动,旋即蹙眉不语。
璟暄失望地笑了笑:“没说错,对吧?其实股份也好,外庄也好,如果你要,我可以将我的全部给你,双手奉送。因为我知道我亏欠你,曾经差点害死你。但是……在你开始算计我的时候起,或许我们俩之间所谓的兄弟情分,也早就没有了吧。”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银川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伤感,“我们和以前其实一样,我并没有离开潘家……”
璟暄摆了摆手:“郑先生,你是生意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得的生意吧?钱也要,情也要,人心也要,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