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以一笑:“我带马蹄糕回来。”
她红着脸点点头,他无可抑制地想流泪,心中壁垒差一点垮塌,一狠心快步出了船舱。
是哪家在唱:
“落花满天蔽月光,
这一杯附荐凤台上,
绮殿阴森奇树双,
明珠万颗映花黄……
啊,啊,轻舟远去山万重啊……
又是哪家敲起了鼓。
笃锵,笃锵……
轻舟去啊……
人隔万重山……”
水声悠悠,鸡蛋花散发馥郁香气,月光凄迷,当他终于远离河岸,最后一次回头,透过茂密的荔枝林已难以分辨她究竟在哪一艘船上。珠江上的民船成百上千,雕梁画栋般的花艇亦多得数不胜数,船里的男男女女或纵情狂欢,或生离死别,红尘凡事,都由着江水无声载着流向远方,融进覆于天际的墨色烟云。
三十万银两次日便入了账,潘盛棠如愿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族人们大摆酒宴,庆贺潘家大倌在洋行华账房坐了首席。
何仕文在清晨将荣敏萱接回了家,而郑庭官当天就离开广州去了南洋。
在禀报情况的时候,何仕文眼中掠过泪意:“郑庭官坐在船头,穿着一件单衣,神情极是狼狈,见我来了,他方叩了叩舱门,对里面说:‘潘夫人,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我进去一看,她衣衫上全是水。原来昨晚郑庭官支开船家,怕夫人逃跑,就将船划到江心,夫人,夫人还是趁他……趁他没留神,投了江。幸亏还是被救了起来。”
起初,不论敏萱做出多么过激的事,盛棠都完全谅解。他恳求过她的原谅,尽力解释过:郑庭官在生意上是如何咄咄相逼,失去普惠洋行这个机会对于潘家有多么大的损失,潘家好不容易重拾当年十三行时代的威望绝不能功亏一篑,他待她仍会和以前一样……她根本听不进去。听不进去没关系,他想他会一如既往爱她。他甚至带她住到郊外别墅,远离尘嚣,近半个月形影不离,这对一向勤勉工作的他可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可敏萱性格大变,她不再逢迎任何人,再没有了温顺,潘家亲族并不知其中原因,只认定这官家小姐傲气骄纵有失妇德,他们厌恶她,诋毁她,而她根本不屑于辩驳。就这么过了一年,连盛棠也觉得没意思了。逃避屈辱与内疚的最好办法就是遗忘,他也受不了每一次面对她时自己的样子,那种讪讪的模样。
盛棠更加沉迷于生意,商业上的成功如兑了蜜汁的蛛网,让他在贪恋甜头后,陷入无可逃脱的旋涡。对于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来说,有什么不可以拿来交易的呢?远大前程摆在眼前,其余的全都可以看开。他辗转于上海、汉口、宁波等地,甚至远赴国外,将敏萱独自留于家中。直到他娶了侧室的消息从汉口传到广州,敏萱大受刺激,终于平生第一次弯下她的傲骨,写信恳求他回家。他欣喜万分地回去,再后来,她怀孕生子——他曾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他的。
在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日子里,有些许时刻,尚能寻觅到一丝宛如新婚的温馨,但这就像一层薄冰一样脆弱,表面之下潜伏着动荡与怀疑的涡流。风暴轻而易举地就来了,这一次,它摧毁了一切。
盛棠也觉得好笑,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中会有荣敏萱这么一个角色。他如此理性聪敏,意志坚强,完全可以忽略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哪个富商缺过女人?她是官家小姐又如何?该从荣家得到的他早已得到,在广州凡是有头脑的生意人都很清楚一个道理:“交官穷,交商富,交了赌徒输裤子,交了和尚几道素。”凡是和官府相交,赔钱折本是普遍的结果,要晓得见好就收。荣敏萱高贵身份的利用价值并不长久,荣家一败,这价值也就没了,他潘盛棠顶着荣家女婿这个身份,还平白担了不少风险。
但她依旧是他不能自持的例外,一看到她,盛棠就觉得七情六欲贪嗔痴毒全被勾了出来,她是他的冤家和祸害。
在发现她暗自与郑庭官私通后,盛棠在突然间就如释重负。不愿意深想其中因由,不去想自己拒绝对流放在外的岳父施以援手曾让她多么失望伤心。选择痛恨比选择痴爱更容易,选择占有与摧毁比选择放手和宽容更轻松。为了钱出卖她,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他觉得不再亏欠她的感觉很好,不再低她一等的感觉更是美妙,她的背叛超脱了他对她的罪,他终于清白了,而她满身脏污。
一切就简单了许多。他可以毫无愧色地折磨她,凌辱她,冷落她,享受高高在上的骄傲;他也可以放手实施对郑的复仇与攻击,直到走到最决绝残酷的一步……
记忆是凝固的,零散的,凌乱的。举重若轻的线条,缥缥缈缈的碎片,轻描淡写地在心里划过来划过去,陈旧的伤口溢出了新鲜的血,但伤口的主人,已能无视它带来的痛,自虐般地撒上嘲讽的盐。
盛棠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他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是我,当知道心爱的女人在背地里和仇人私通,你爱如珍宝的孩子,有可能是奸夫的孽种,你会怎么做?”
银川双手冰凉,锋利的目光直视着他:“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但未必不会处在我当年的境地。”
“没有可能。”
盛棠又是嘿嘿一笑:“一辈子很长的,可不能打包票。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和我一样,应该会非常有趣……”
银川眉峰一挑:“您的精神好多了,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盛棠一声长叹,好似万般无奈:“我还是抓紧时间说点正事吧。阿琛,在这三天里,你为我做了哪些安排?”
〔三〕
银川道:“洋行在查华账房的旧账,大多是你亲自经手的一些生意,我没有权利拒绝,也不能对他们有所隐瞒,所以,我把你背着他们做的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很有收获。埃德蒙终于知道,那个一直以来在他面前表忠心的人背地里可发了不少横财,他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盛棠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他心脏是不好,想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倒还觉得十分有趣。”
银川的眸光闪了闪,像暗夜的星火:“前几年你用洋行的钱大量收购公债的事也被抖出来了,都在算这笔账呢,就等着本息一并合计好,拿着证据到法院去告你。若说对你做安排,应该轮不到我来吧?”
盛棠向他招了招手:“过来点,我耳朵不好,听得费劲。”
银川走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
“紧张吗?”盛棠扫了他一眼,不待他回答,接着道,“完全不必。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你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会坐牢,我又不是废人。”
盛棠孔孔孔地大咳了一阵,直咳得额头冷汗直冒,肩膀直哆嗦。
银川平静地看着他:“是你怕了吧?”
盛棠喘息稍定,叹道:“在商场这大半生,见过多少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今天出尽风头,明天落魄失魂。说实话,对现在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可我这老朽之身,已然病入膏肓,扛不过牢狱之灾啊,若在这两天死了倒好,要是没死,念在我好歹对你有养育之恩的分上,要不你来代我受此一劫?”
银川道:“我自该好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所以假如你真进了牢房,我保证不会让你跟何仕文一个下场。何仕文是怎么死的?吞筷子卡死的?我让人天天喂饭给你吃,你根本用不到筷子,这样行不行?”
“谢谢了,真是想得长远周到。不过今天的谈话好像有点怪,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
“说实话我也不太习惯。咱们慢慢来,不用急。”
“难为你了,一直忍到今天。”盛棠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银川的脸。
到了这个份上,所有的往事都不再是秘密,所有的问题也都有了答案,纵然表面依旧能做到谈笑自若,但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激荡着一团烈火。
盛棠闭上眼睛,习惯性地用食指指节敲了敲眉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不希望我死的,对吧?”
“你的债还没还完,老天爷也还没给你一一清算够呢,怎么会让你死呢?”
盛棠抬了抬眉毛:“孩子,底牌亮得太早,小心遭教训。听我一句劝,以后还是稳重些好。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年轻,老天爷做事的风格你不懂。”
银川的呼吸渐渐急促,嘴角却浮起笑。
盛棠语重心长道:“老天爷最爱戏弄的就是我们这些商人,你想,商场上哪有公道可讲?”
银川亦点头:“没错,若真指望老天有公道,你怕是早就变成鬼了。”
“可不是,我非但没变成鬼,还活到现在,把仇人的儿子养成这么个人才。”
银川无声地一笑:“当年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盛棠反问:“去年发大水,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我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盛棠又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一件极开心的事:“真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好儿子,行事作风跟我一模一样。”
银川回应以沉默。
盛棠笑了一会儿,觉得口中干渴,侧过身子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无奈手使不上力,杯子刚拿到手便滑落到床下,洒得枕头和地板上都是水,银川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他在那儿折腾,盛棠亦无所谓,舔了舔嘴唇,慢慢躺倒,长吁出一口气,依旧是有气没力地道:“敏萱死前留血书说你是我亲子,我选择了相信。当年我若真确定你是郑庭官的儿子,是不会留你的。”
银川平静无波的眼中泛起一丝涟漪:“哦,那什么时候确定了呢?”
“刚刚。所以我才说你底牌亮得太早。可惜了,这么多年,我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养。”
寒意从银川背脊缓缓爬起,眼前这个老人虽然眼睛半睁半闭,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但依旧有种凌厉的煞气。
盛棠道:“可以理解,年轻人嘛,即便再谨慎,觉得要赢的时候总还是会忍不住要炫耀一番,更何况这些年你如此勤奋刻苦,没掐准胜算是不会轻易兜底的,我估计你也是憋不住了……好吧,按理我似乎没有跟你谈价钱的能力了,但今天你能耐着性子坐在这儿,自然是因为我还有些用处。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当年你施与别人的一切,慢慢地会全数回到你身上去,你夺走的东西,我也会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银川的眼角轻描淡写地扫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果盘,“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当年吃了一个不该吃的苹果,而我今天要做的,无非是让你把苹果树都给吐出来。”
盛棠的眼睛陡然睁大,有一瞬间,他非常想攥住银川的喉咙,将它一寸寸捏碎,又或者剜下那双已毫不藏匿锋芒的眼睛,让它们无法这样有恃无恐地藐视自己。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罢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屏息了一会儿,平复下胸口如千万根针乱扎一般的痛意,哑声道:“你……”
“其实这些对你来说应该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时刻你不也刚挺过去了?真是讽刺,卖掉妻子换押金才有了当买办的机会,数十年对洋主人忠心耿耿,不也像条丧家犬一样被撵出了局?”
盛棠只觉喉中腥咸液体一涌,适时地抬手掩住了嘴,一道热意猛地溢在手心,指缝间渗出血迹。银川生起微不可察的怜悯,去拿了一张毛巾递给他,盛棠接过,擦擦手又擦擦嘴,唇角始终带有的那抹笑终于敛去。
银川打开放在一旁的公文包,取出一叠文件:“这里面有一页是埃德蒙的亲笔信副本,他已向上海和伦敦总部请示让你退休,董事会每个人都签了名——洋行是真正放弃你了。这个就给你留做纪念。”
听到这儿,盛棠脸颊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银川慢慢欣赏他表情的变化。
阿喀琉斯之踵,坚不可摧的半神也有致命软肋。对于潘盛棠来说,洋行的信任就是他的软肋,由彼此的信任及数十年的合作搭建起来的契约,竟然也如此不堪一击。
契约是什么?对于商人来说,契约所系无非也是利益。商人无利不往,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利字被拆开,一边是“禾”,一边却是“刀”。为了让埃德蒙向潘盛棠挥下这一刀,银川已筹谋了许久。
“另外两份,一份是股权转移协议,一份是我们真实关系的声明。潘家的房产、地产和外庄生意我一分不要,我只要你和璟暄在洋行的所有股份。如果没有异议,请在上面签下你的大名。”
“不签呢?”
“那就太不理智了。你和埃德蒙拆伙,不妨和我搭伙,没了洋行的位置也不妨碍你在家养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损失点钱算什么,总比坐牢好吧?难不成真要我派人去牢里给你喂饭?我是真想留点余地的。”
盛棠道:“拿走股份,就是全盘抹掉了我这三十一年的心血,我看你还是杀了我好,或者再多说几句话气死我,别留什么余地了。当年我就是留了余地没杀你,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你这三十一年是靠出卖我母亲换来的。你谋害我父亲,趁郑家无人主理生意,零敲碎打连蒙带骗弄走了多少钱,你应该也有数。别把自己说得好像挺仁善的,你可能一度心软放了我,但你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怀疑和试探。你信心满满,即便我就是仇人之子,你自恃也有手段弄死我,在弄死我之前,你还有本事让我为你潘家卖命挣钱。”
“真是聪明,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夸你了。”
“所以你不能死啊。我父亲是你的大恩人,你还没有报完恩吶。我不会告诉大家你是个无耻的杀人凶手,我会对他们说,你为了报恩收养了我,郑家的大恩大德你这辈子都没忘,所以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爱护教养,现在你老了,要死了,我也已长大成人,你决定公开我的真实身份,把属于我的那份事业放放心心交托给我。”银川的笑容如冰封江面掠过的春风。
盛棠似并未被这番话刺伤,而是忽然沉默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表情有些恍惚,也有点伤感,难以用确切的语言来形容。银川在心中加强了戒备,猜测这个老狐狸是否又在筹谋什么毒辣的计划,盛棠却艰难地坐起身,伸出手:“给我吧。”
银川迟疑了一瞬,将文件递给了他。盛棠揉了揉眼睛,一面翻看一面说:“埃德蒙怕是不会轻易就被人说动,你定是花了大钱。”
到这个时候,银川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自控力,回答道:“我送了他一些银行的股份。”
盛棠抬了抬额头,示意他解释。
银川的笑容凝成一道锋芒:“富兴银号月底会正式成为银行,我是大股东之一。资本……是我去伦敦找来的。”
盛棠将文件放下,微笑着,慢吞吞击了几下掌:“好,干得好!”
他唇上仅存的一点颜色此刻已褪得干净,显得干枯惨白,而眼睛却炯炯发亮,像一条濒死的蛇,已无力攻击,却还保持着冷酷的骄傲:“当年郑庭官一死,我联合数个商行,花了两年时间才将郑家搞垮,以为大敌终于除去,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留了一手。郑庭官留下了钱,而我留下了你的命,让你们这场翻身仗打得如此漂亮!”
“要笔吗?”银川晃了晃手里的钢笔,盛棠伸手接过,在每处需要签字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白发萧索,手腕微颤。签完,他轻声道:“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看到三十多年前的我自己。处一隅之地,以一己之身,阿琛,你现在一定很寂寞。”
“我们不一样。”
“也对,你和我不一样。因为我是潘盛棠,你是你。你像我却又不是我。”
“也许吧。”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
“……”
“我们两人之间有没有可能尝试一下和解?”
“和解?”
“到此止步,堂堂正正做人,学会放手,放开那些你不应该有的东西,那些东西是有毒的,把它们还给我,我是在欲望里迷失了心性的人,已经习惯了它们的毒性。而你不是我。阿琛,停下来吧,我愿意在今天跟你做个了断,你重新开始,会有一个更长远更适合你的格局。将这段恩仇放下,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
一种令人惊异的超然出现在潘盛棠脸上,让银川觉得可笑,也觉得危险:
“若是原谅,你应该去问问我死去的母亲和父亲,问问他们这个词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且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原谅的。”
盛棠苦笑道:“也对。我们之间何谈原谅这一说。”眼中光影闪了一闪,“但在我们这场仗里并无所谓输赢,至于各自的下场,其实还真得听老天爷的。”
银川将文件收好,淡淡道:“那只有等着瞧了。”
“把家里其他人叫进来吧,一个人也别落下,包括佣人。你的真实身份确实是时候该公布了……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银川无比怀疑地看着盛棠。
盛棠微微抿着干枯的嘴唇,鄙夷地摇头:“即便我对他们胡说八道一番,你又能损失什么呢?要不我来猜猜你现在还顾忌什……”
“我没顾忌,也不害怕。”银川打断道。
“那么……阿琛,再见。”盛棠似笑非笑,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四〕
公开身份的事进展得比想象顺利,银川为此有不太好的预感,但这预感并未给他任何提示。也许潘盛棠没说错,他确实太年轻,眼光势必会被当下所困,被仇恨和欲望所困,看不长远。
那天的混乱在他的记忆里并不特别深刻,云氏试图谈判什么,璟暄是在怎样震惊的状态下发怒离开的,云升又是如何兴高采烈加意逢迎,他都没有过心。他只记得,相比其他人的反应,璟宁却异常平静,神情简直算得上冷漠,她偏着头看着一侧桌上放着的座钟,眼睛盯着那摇动的钟摆,一句话也没说。
窗外的风刮得很大,玻璃窗将凌乱的光线反射进屋里的天花板,只要树一动,亮光就会不停地晃来晃去。怕打扰盛棠休息,银川等人移步去书房继续商量,璟宁皱了皱眉,反身回了自己房间,云氏接连叫了她两声,她充耳不闻。
一直到深夜,银川都处在一种躁动和不安之中,因心力交瘁,累到极点反而无法睡眠。他起身走出卧室,在这栋生活了十数年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廊上的水晶壁灯上蒙着一层水汽,墙上的画、窗户的棉质窗帘,散发着无比熟悉的味道。厨房里值夜的佣人在准备次日的食物以及盛棠要服用的中药,复杂而窒闷的气味。银川下楼,走进了书房,打开窗户大口嗅闻花园里的青苔气息。
有轻盈的脚步声从客厅那边传来,越来越近。他知道一定是璟宁,她在朝他走过来。
“大哥哥。”她轻轻叫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失去了转身的勇气,好在璟宁只是站在门口,并未走进来。
之前她一直卧在客厅沙发里发呆,昏暗的光线中从小到大的记忆变得鲜活生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在这间客厅,她见到了那个眼睛大大的,长得非常漂亮却愁眉苦脸的小哥哥,她故意跑过去夺走他的玩具,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也是想逗他开心,她还借机亲吻了他,这是她最能逗人快乐的办法,后来他果真笑起来。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么久远的事都依旧记得,因为这记得,所以她非常难过。因为这记得,所以当听到他走去书房时,她会心潮起伏,会忍不住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银川终于转过来,璟宁怔怔地凝视他。
他脚步一动,她立刻摆了摆手,低声道:“别过来。”顿了一顿,解释道,“你瞧,即便要跟你说句话我都忍不住想哭,你一过来,还怎么得了呢?”
银川无言以对。
在这难言的静寂中,他们遥望对方的面容,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彼此某些相似的气质:从内心深处透出的安宁与倔强,微抬下巴时,在眼神中隐隐窥到的暴风骤雨,魅影一样的炽烈执着。
她在突然间突然懂得了他的痛苦,一种令她恐惧的痛苦,连同危险,正慢慢地从心底爬上来。她本能地想逃,而他飞快地奔过去将她拽住,不由分说地往里拉,关上了门。
她惊惧万分,而他身子微微弓起,将她困在墙边,彼此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宛如饮下热酒。
他的目光压迫过来,他的眼眸浓黑如墨,激荡着烈焰,呼啸着狂风,又如丝绒一般温暖。
这是一个男人在看他的爱人。
这么多年,在她记忆中他一向对她无所不应,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不论她轻辱他还是骂他恼他,从来都心甘情愿地承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璟暄同样是她的哥哥,甚至血缘上更亲,却从来都不曾像他这样对她好过。
为什么?
其实她早已察觉,只是隐隐的羞耻和不安让她不愿意深想,念头一触及那隐秘的禁区便自觉逃开。此刻他们离得这么近,他的目光陌生却又不陌生。他一直都是这样看她的,他的目光很久很久以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