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庭院的时候,长乐就发现这里有许多的牡丹,只是都已经枯萎凋谢。
就连大殿里也是如此,一丛丛的牡丹被栽在花盆里,摆满了窗边墙角。
这里不像承天宫,到处都是宫人守着,空旷的大殿只有垂落的丝帘翻飞,半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长乐径直来到内殿,看到曾经的天子坐在窗边抚琴。
昔日锦衣端华的君王简直与过去判若两人。
瘦削的身子只披了一件素色宽袍,贴在背脊上,愈发显得那轮廓嶙峋,头上也没有束冠,乌发尽数披散着,偶尔被风拂乱,绞着衣袖。
他似乎沉溺在琴声里,甚至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毫无所觉。
而长乐和顾渊也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他抚完一整首曲子才走上前去。
此时的逍遥王也终于觉察到他们的靠近。
他转过身来,看到长乐时,脸上有些许欣喜的表情,对她道:“姊姊来看我了。”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用这般亲近而又并非带着刻意的语调同她说话。
长乐怔然一瞬,继而蹙紧秀眉,上前道:“为什么?”
到底还是有着血脉的牵连,纵使这些年始终走着南辕北辙的路,可她只是说着这没有开头结尾的话,他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的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浅笑,却只是起身移步至窗畔。
那里摆着的牡丹如同庭院中其他的那些一般,早已没有了花朵,就连叶也已经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显得愈发萧索。
逍遥王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剪子,一点一点认真的修剪着牡丹的枯枝,就好像那盆花依然开得繁盛一般。
见他持着逃避的态度,长乐走上前去,进一步追问道:“宁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皇位,到底为什么轻易的拱手交给别人。”
随着“咔嚓”的一声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失了手,那唯一的一根尚且带着些生机的枝干,被他一剪子剪断。
他怔住,久久凝视着那盆残枝,却失神的低喃:“你以为我真的想当这个皇上吗?”
听到这失魂落魄的一句话,长乐只是一震。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许多年前,当年少的他带着陌生的杀气和残余在脸上的惊惶,从父皇的寝宫里出来时,当司徒显在重朝臣面前诵读遗诏的时候,自那时起,整个大晋国,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迫切想要得到皇位的心。
可如今,他却端着一脸的绝望与无奈,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他握紧了刚在窗台上拾起的花枝,直到它在指间折断。
“太子废而复立,四皇子坠马,终生不良于行,最受圣宠的六皇子,竟然因为谋反之事败露而自尽,父皇喜怒无常,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想传位的是谁,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便成了太子最大的威胁…”他忽然回忆起往事,情绪也开始起伏。
他转身看向长乐,激动的冲她道:“要么争,要么死,那个时候我只能孤注一掷!我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上,就能像父皇那样随心所欲的活着,也不用再担心受到谁的威胁,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坐在那个皇位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司徒显这个老狐狸,有朝一日会为了把我拉下皇位而杀了我。再后来,我以为干掉了司徒一族就什么都好了,却发现走了司徒显,又来了瑞王,这一切不过是从来开始,根本就没有尽头…”
说到最后,他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似乎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
他忽的冲到了长乐面前,惊得顾渊下意识的挡到了她面前。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浮现出强烈的戾气,他几乎是表情狰狞的对她道:“你知道我有多恨母后?正是因为她的懦弱,才使得我们过早的失去庇佑,以孱弱的身躯和灵魂,暴露在深宫里残酷的斗争当中!”
“所以我羡慕他!”他忽然将目光落在顾渊的身上,接着道:“他就像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却不必像我这样被囚禁被掌控,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一个伶人。我之所以宠幸他,给他所有我能给的高官厚禄,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我不能得到的,我却可以让他得到,那样的话,我也一样觉得满足。”
长乐轻扯顾渊的袖摆,示意他无妨。
她自顾渊身后步出,迎向那仍未归于平静的目光:“没有人能随心所欲的生活,父皇如此,子皙也是如此,你之所以这样认为,不过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可是陛下明明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即便瑞王和司徒显一样有不臣之心,即便他的大军去而复返包围了长安,可臣能救陛下啊!臣的军队,就算不足以胜过瑞王,但至少还有希望啊,陛下怎么就那样轻易的选择了放弃呢…”
长乐的声音都带着微颤,事到如今,她已说不清是愤恨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曾经的天子却道:“我如今已不是皇上,姊姊也莫要僭越,称呼我为陛下了。”
他长叹了一声,边转身边道:“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长乐仍有不甘,攥住他的袖摆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当真以为瑞王会放过你吗?”
他侧过头来,那双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随着他朝离她远去的脚步,那袖摆慢慢自她掌心抽离。
“我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若是要我的性命,就拿去吧。”那语调并非绝望,倒像是勘破红尘的空。
他重新在琴边坐下,却并没有抚琴,而是抬头看向长乐:“姊姊,把那首曲子再弹一次吧,便当作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第60章 国公
最后,长乐还是坐下来,将那首江南小调弹奏了一遍。
唇间轻喃着那熟悉而又遥远的曲调,与其说是为曾经的天子抚琴,不如说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一起重历过往。
模糊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那永远馥郁的微阳和母亲唇角慈爱的浅笑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直到离开宜宁宫,长乐还沉浸在那情绪里,不知是忧愁还是释然。
她在宫门前驻足,回头凝望的瞬间喟然长叹。
来到这里的前一刻,她还充满愤怒而不肯相信,可见到如今的逍遥王,她则终于相信,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见她眸中带着失落,顾渊踱至与她并肩之处,于袖下轻握她的柔荑。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她才恍惚回过神来,略掀了掀眼帘,表情却有些怔然。
下一刻,她忽然侧过身,将另一只手握紧他的袖摆,仰头凝视他道:“我不是恨他放弃王位,也不恨瑞王忤逆,只是有些伤心,他宁可向逆贼屈服,也不愿相信我。”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解释这些,可说出来,心里压得喘不过气的那种感觉缓解了稍许。
她并不知道,自顾渊的角度看去,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此刻正有晶莹浮现,却又仿佛隐忍着不肯溢出。
于是她感觉到他的手握紧了些,眸光好似安慰一般将她笼罩,而后温柔的点了点头道:“我懂的。”
听到他的声音,她竟当真受到了安慰一样,心里好过了许多。
顾渊则拉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对她道:“跟我回去吧。”
“好。”她喃喃的应着,跟随他迈步前行。
在顾渊的引领下,他们顺利的离开了皇宫,乘坐马车往长安城里他的府宅去。
然而,当马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而他对她说“到了”之后,长乐却被眼前所见震住。
他们如今身在一处幽静的巷子里,可也只需要拐出一条街,就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集市,可谓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眼前的宅院单是从周遭的围墙来看就十分宽阔,不难想象里面更有一番广阔天地。
庭院里似乎栽种了许多的树木,即便眼下是深秋,也仍然有繁茂的枝桠自围墙上探出,引人想象春日的繁华之景。
对于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长乐来说,这样的府宅虽然华美,可也算不上出类拔萃,毕竟比起那些诸侯王的府邸还是在形制上逊色了一等。
然而,真正让她震惊的也并非是这座宅府的精致与规模,而是那高悬于门楣上的匾额。
“宁、国、府。”她一字一顿的念出上面鎏金的大字,仿佛是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毫无疑问,能够悬挂如此牌匾的只有被封为国公的大臣。
如今朝堂之中,位至公侯者寥寥可数,且那些人的名字和封号她几乎倒背如流,可翻遍记忆,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晋朝有位宁国公。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长乐微怔的立在宅府前,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惊慌不安。
顾渊正自身后向她靠近,原本守在宅府前的侍卫和仆忽然都跪在了地上,齐声道:“恭迎老爷回府。”
很显然的,他们并非在和长乐打招呼。
她蓦地回过身来,正迎上顾渊的眸光。
“这不对,一定是弄错了。”说着,她便疾步往马车那边去,却在经过顾渊身边时被他拦住。
长乐攥着他的手臂,情绪激动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回你御赐的宅子吗?”
顾渊的面容被隐入在炫目的阳光之中,顿了片刻后,沉声道:“这里就是御赐的宅子。”
长乐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看,复而轻笑出声,好像顾渊在同她说笑一般:“可这里是宁国府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宁国公。”
她说着,下意识的挣扎,仿佛不愿听到他的回答就要逃开。
可到底,那清寒的声音却还是击在了她的心上:“宁国公是我。”
最后还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残酷的事实。
新皇登基,他作为最受宠的旧臣,不仅没有受到殃及,反而加封为公侯。
这说明了什么,长乐根本不敢想。
她整个人一沉,感觉到顾渊适时将她拥住,替她支撑着身子。
长乐掀起眼帘,将目光移向他,却见他纤长的睫羽半遮住幽潭般的眼眸,始终不与她相视。
她凝视了他一瞬,而后毫无征兆的张嘴,狠狠的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顾渊的身子明显一滞,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反应。
突如其来的吃痛让他下意识的松了手,而长乐则趁着这个间隙将他推开,拼命往马车边跑。
她似乎打算推开马夫,自己驾车离开,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顾渊自身后擒住。
拼命压制的激愤终于彻底的爆发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头脑中唯一的意识便是想要离开这里,逃避得越远越好。
于是她开始激烈的挣扎起来,却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顾渊力量远在她的估量之上。
见她没完没了的抗争,顾渊索性将她拦腰抱起,而后整个人扛到了肩上。
即便是这样,她还在拼命的蹬着双脚,双手握成拳,捶打他的后背。
周围的仆从和侍卫倒是训练有素的,全程敛目垂首,脸上表情平静的好似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门口的仆从更是十分适时的为顾渊打开大门,而后恭敬的迎了他进去。
顾渊扛着长乐,大步流星的穿过庭院,来到一间屋子前。
直到推开门进了屋,他才终于将她放下来。
对于在方才的一瞬发生的事情,长乐又是震惊又是愤恨。
自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一直都是恭顺的,而两人的相处中,也只有她欺负他的份儿,他则总是毫无怨言的承受着。
记忆中,他从来都没有对她做出这样过分的举动。
“顾子皙,你疯了!”好不容易落了地,长乐瞬间变成了一只浑身立着毛的猫,龇牙咧嘴的冲着顾渊吼道。
然而还未听到顾渊的应答,身后却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长公主!”
当一个人陷入困境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往往就如同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
她也顾不得许多,端着惊诧,不可置信的回头。
此时浅冬和灼夏已然扑至她近前。
两人跪在地上,一边唤着长公主,一边不约而同的抹着泪。
长乐的眼前霎时模糊,忙上前将她们扶住:“你们怎么在这里。”
灼夏哭得直抽气,梨花带雨道:“是…是顾大人…”
听她提到顾渊,长乐感觉到自身后投向自己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她却也不回头,只是扶起浅冬和灼夏道:“快起来吧。”
在历经了这些之后,见到她们二人,长乐才终于觉得自己回到了长安。
就在她欲向她们询问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时,一道白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来。
直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砸入她的怀里,她才反应过来。
长乐连忙将那毛绒白团子接住,脸上露出惊讶而又欣喜的表情。
“妙妙!”她情不自禁的轻唤,而那只雪白的狐狸也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唤一样,朝着她眯起细长双眼,咧开嘴仿佛在笑。
分开许久,小狐狸想是对她也颇为想念,粉红的鼻尖往她怀里轻轻的拱着,上蹿下跳的表达着自己的激动。
那小家伙与长乐撒着娇,温存了片刻之后却又忽然挣脱她的怀抱,跳到了地上。
长乐不解,下意识的唤道:“妙妙这是要去哪儿!”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却发现那一团白影已经迅速的移动到顾渊的脚边,而后堂堂的一只沙漠雪狐,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狗一样,乖顺的坐在了他的身边,还不时的用脑袋轻蹭着他的手背,似乎寻求着抚慰。
它撒娇卖萌的闹了许久,顾渊才终于抬手轻抚它头顶柔软的毛发。
妙妙立刻弯起双眼,露出沉醉的笑容,就差没把舌头耷拉出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过往在无极宫的经历却又提醒了她,这绝对不是不可能的。
顾渊目光柔和的与那狐狸玩了片刻,而后抬头向长乐这边看来。
感觉到他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长乐连忙垂下眼帘不看他。
他的声音却自前方传来:“怕你不习惯,我就把她们两个还有妙妙也接了来,以后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了。她们已经来了些日子,你有什么需要就让她们去办。”
听着顾渊说这些话,长乐却只是低头不语。
顾渊倒也不计较,接着说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宫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我入夜后回来。”
这次,他是在吩咐浅冬和灼夏。
他的话音才刚落,长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
浅冬和灼夏同时欠身,端着恭敬与顺从的应道:“奴婢遵命。”
很显然的,同那只雪狐一样,这两个丫头也早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为谁所有。
果然,在这长安城里,什么都变了。
第61章 往事
“皇上退位之后,无极宫就被抄了,宫里的人也都散了,我们两个被分到浣衣局做粗活,是顾大人辗转托人找到我们,把我们安置在府上。还有妙妙,据说差点儿被人刮了皮子,也是顾大人及时将它救了下来。我们来到这里之后,顾大人常询问我们过往无极宫的摆设,他就怕您在这里住着不习惯,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收拾过,力求和无极宫一样…”
长乐坐在妆台前,由浅冬和灼夏为她梳妆。
听着灼夏在耳边的这些唠叨,她下意识的抬头向周围看去,这才发觉难怪从刚才进到这间屋子里来,无论是桌椅的摆放,还是物什的安置,都让她觉得十分顺手,丝毫也没有陌生之感。
如今听灼夏这么一解释,才明白原来就连浑然不觉得那些细节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即便如此,她的心绪还停留在得知他成为宁国公的震惊之中。
故而,纵使灼夏说得眉飞色舞,长乐始终只是表情平静的听着,甚至她的眉尖还微蹙着,眸子里也难掩幽怨之气。
相比灼夏,浅冬则要细心许多。
她很快就察觉到长乐的神色,又结合这段日子道听途说的一些事情,很快就猜测到她的心绪,于是故意的咳了两声。
怎料灼夏正在兴头上,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用意。
浅冬无奈,移到她身边暗地里戳了她一肘子。
灼夏却反而数落她道:“你戳我做什么?顾大人为了公主殿下日夜操劳,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我们不应该把这些都告诉公主。”
想不到灼夏这个直肠子竟然毫不避讳的将实话都说了出来,浅冬简直无可奈何。
她懒得再同灼夏较真,俯下身子对妆台前陷入沉吟的长乐道:“长公…”
习惯的欲唤她长公主,可想来又怕一时改不过来,以后再惹麻烦,于是改口道:“主子一路奔波,想是累了,不如早些歇下,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浅冬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安慰。
长乐听了出来,却不觉于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远不是睡一觉就能把烦恼忘了,只是她一日之内经历了太多,倒也当真累了。
她于是起身,在浅冬和灼夏的服侍下移至床榻边。
正欲躺下之时,屋门口的帘子被打了起来,同时伴着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顾子皙果然如先前所说的那样在入夜后赶了回来。
浅冬和灼夏刚为长乐掖好床褥,听见声音不约而同的回来。
这一次她们俩倒是默契得很,见到顾子皙回来,便行至他面前欠身行礼,而后不等他开口便十分知趣了退到了屋外。
没有了灼夏的聒噪,长乐反而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让人无措。
顾渊想来是一回府就到她这里来了,连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那温雅欣长的身子被昏黄的烛光映上淡淡的一层暖色,缓缓的向长乐靠近。
长乐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目光,裹着锦被坐直了身子。
床榻的边缘微微下陷,是他挨着她坐下。
缩在床榻上的女子早已褪去了戎装,眼下又恢复了女儿家娇柔的模样,一头乌黑的发丝柔顺的披散在身后,露出一小截粉颈,衬得朱唇若樱,润泽饱满,让人禁不住的心猿意马。
他用满含柔情的目光凝望着她,忽而听到一声轻语掠过耳际。
“谢谢。”
转瞬即逝的声音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诧然的目光中,却见她似乎带着踟蹰抬起头,与他相视道:“谢谢你对浅冬灼夏,还有妙妙做的那些,可是…”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吗?”
顾渊垂眸,发出一声轻叹。
长乐亦低下头,仿佛不忍却又坚持的,柔荑绞着被缘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感觉到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她便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瑞王的人?”
又是良久的沉默,那个清冷的声音才微哑的传来:“从一开始。”
长乐惊诧的抬头,仿佛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说的话,然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认清事实。
她于是再度垂下眼帘,目光怔怔然的盯着那并没有花纹的锦被,落寞的低声轻语:“原来如此…”
那平静的语调宛若利刃刺进顾渊的心里。
他顿了片刻,方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原是吏部尚书张仲清的幼子,家中排行第七…”
张仲清这个名字让长乐不禁一震。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是过往在太学中听夫子提到的。
那是当年让整个长安城都为之震惊的一案,秦王联合四路诸侯共同反叛,率大军包围了长安,欲行篡位之事。
虽然后来被镇压,但这件事涉及诸多朝中权贵,令先皇震怒,于是下令彻查朝野,一时弄得人心惶惶。
其中又有小人作怪,趁着这个时机铲除异己,使得许多无辜的朝臣被牵连其中。
据说当年的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与还是礼部侍郎的司徒显立场不合而被他上谏弹劾,最后在府上搜出了一封与秦王来往的密信而被定罪。
分明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惨剧,顾渊却用平静的语调说着:“我本来如所有的世家子弟一般过着平庸的生活,可后来家中遭逢变故,满门抄斩,父母兄弟都亡故了,而我为了生存下来,只能改随母姓,东躲西藏的残喘。后来瑞王找到了我,他认为我资质不错,于是加以培养,将我混在那批伶人里送进宫来。”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然后一点点的攥紧,让疼痛蔓延、呼吸紧蹙。
长乐不忍再听下去。
她觉得难受极了,不知是因为他的过往遭遇,还是因为他的这番话,彻底的否认了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所有过往。
她携着痛苦与幽怨,艰难的说道:“所亦都是假的,你接近我,把我当成宫女,都是假的?”
抬眸凝视他时,那乌亮的瞳眸中盈满了晶莹,就像是涨潮的河流,随时将要决堤。
他并没有答话,俨然是默认了。
长乐终于难掩激动,倾身攥住他的袖摆道:“你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借由我接近皇上,从而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搬倒司徒氏,助瑞王夺取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是不是!”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晶莹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顾渊还是没有回答,可是她不愿相信,如果没有亲口听到他承认,她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些年来始终不曾怀疑的东西,在顷刻间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