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欲重新迈步时,一只手却伸到了她的面前。
长乐下意识的抬头,才发现原来是那司徒翎终于在最后一刻想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在将婉妃扶上岸之后,又转过身来欲拉她。
与她目光相触之时,他双眼微挑,似乎在示意她赶紧扶着他上来。
长乐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于是垂眸又看向那只手。
他的掌很宽厚,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虎口和掌心都布着一层厚茧,一看就是十分富有力量的手掌。
不过只是搭把手罢了,就当作是扶着阑干一样,这原本也没有什么。
理智上虽这样告诉自己,可看着那只手,长乐就是莫名有种抵触,一点儿也不想触碰。
其实司徒翎亦看出了她的迟疑,可他偏就那么伸着手,仿佛与她进行着无声的对峙,从而挽回他今日那一点儿仅存的脸面。
僵持了片刻,长乐已经有些动摇,正欲妥协时,另一只手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骨节分明的五指匀称而又纤长,肌肤细腻宛若凝脂。
哪怕只是一眼,她也足以辨认出来,除了温润如玉的顾子皙,再没有人配得上这样的一只手。
她于是下意识的弯了唇角,毫不犹豫的伸出柔荑,覆在了顾渊的掌心上。
“小心。”他迅速的收拢掌心,将她拉近。
上岸的一瞬间,自他袖间透出的琴木香气包裹了她的周身,柔软的鼻息掠过唇边和耳际。
慌乱间抬头,正跌进幽潭般的眼眸里,她看到深藏在他眸中的温柔笑意。
那一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隐去,而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终于别了皇后和司徒翎,行至御花园中的某处时,婉妃和长乐还在前行,顾渊却顿住脚步。
她对长乐行礼道:“到这里就要与长公主道别了。”
长乐这才意识到,前方的路正好分作两边,一边通向无极宫,一边则去往婉妃的灵犀宫。
长乐正欲答话,却见婉妃的秋眸忽的一滞。
寻其原因,她才明白过来,是顾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婉妃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听顾渊道:“是要分别了,恕臣不远送,还请婉妃娘娘路上小心。”
他端着恭敬与优雅说着这些话,婉妃却透着明显的失落,怔怔然应道:“你们也是。”
说罢,她又与长乐互相端了礼,而后各自离去。
原想着他是同婉妃一起来的,自然也要同她一起回去,并不曾想他竟选择了无极宫。
心里明明窃喜,却也只能憋着,偶尔用余光偷瞄。
因为有许多人跟着,不便相问,也不能有亲近的举动,她只能默然与他并肩而行。
“公主带来这些人,是不相信臣?”温润的声音却自身边传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是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低语,表面上则仍旧是不动声色。
“我信你,只是不想你为了我再受到任何伤害。”她难得在他面前收起调笑,也不抓着这绝佳的机会加以戏弄,只是毫不掩藏的诉说着真心。
这让顾渊有一瞬的微滞,却没有再继续追问。
跟在他们身后的浅冬和灼夏刻意放慢了脚步,使得那一行侍卫也不得不拉开与他们的距离。
在那些人看来,那两人始终只是端然的并肩而行,并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的是顾渊脸上浮起的浅笑。
那总是清寒的面容消融了冰封,如同染上了微阳一般温暖,是何等蛊惑人心的画面。
此时长乐的目光不由的落在了两人的袖摆上。
宽大的袖摆交叠在一起,将袖下的情形笼住,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却是越挨越近。
在某个不为人所查的刹那,长乐顺势握住了顾渊的手。
身边的人有须臾微滞,下一刻那只隐于袖中的手将她的柔荑回握住。
两个人就这样在袖下由双手交握到十指紧扣,表面上却具是不动声色。
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亲昵,哪怕只是牵手而已,也让那颗心莫名悸动。
长乐不由的弯起唇角,密睫微垂之际是满面灿烂的暖阳。
其实若能够一直这么下去也挺好。
此时在另一边,皇后正满脸铁青的训斥着司徒翎:“本宫同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了吗?只要能与长公主联姻,富贵荣华就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哪里还瞧得上林姬这个残花败柳?”
那司徒翎轻晃手里的折扇,吹得鬓前垂落的发丝翩跹飞扬。
眼下才不过阳春三月,他就端着这把玉竹骨的绢面扇,俨然不是为了纳凉,而是凸显风度。
诚然,那一身锦衣配上绢扇,倒果真消解了习武之人的硬朗,添了几分风流之意。
司徒翎全然不为所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林姬这样的女人可是难得一见的尤物,就算是残花败柳,也颇有些滋味。”
“你!”皇后俨然已是火冒三丈,愤然拂袖道:“简直是执迷不悟,本宫管不了你,你且等着自己向族中交代。”
司徒却道:“交待也无妨,长公主那里,臣原本就没有胜算。”
“你不试怎么知道没有胜算?这一早上你都在干什么?跟皇上的妃嫔眉来眼去!你就不怕被有心人看到眼里,到皇上那里去参你一本?”皇后一改往日里的贤淑温柔,指着司徒翎尖声斥责。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司徒翎轻勾嘴角,俨然还沉浸在婉妃的曼妙身姿与媚眼如丝之中。
下一刻他却向皇后倾近了些许,压低声音道:“难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吗?长公主心里早就有了人,所以才装不下任何其他的人,无论今日臣是否尽力讨好,无论来的是不是臣,结果都是一样,与其这样,何必浪费时间,不如…”
“谁?”皇后打断司徒翎,显然只在意他话里重要的部分。
司徒翎不紧不慢道:“就是顾大人啊。”
“休得胡言!”皇后怒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顾渊只不过是个宦臣,就算公主喜欢他,也不过只是个称心的玩意儿,还能怎样不成。”
那司徒翎却连连摇头,折扇轻掩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眸,低声喃喃:“看来皇后娘娘还真是不懂情爱呢。”

第46章 风雨

接连几天的春光日暖让人们几乎快要忘记了盘踞在长安城上空的云翳,然而紧接着而来的一场骤雨却又在一瞬间将众人拉回现实。
整座长安城都弥漫着雨雾,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让人不自禁的就陷入到浑浑噩噩之中。
无极宫中,长乐立在窗前,遥望远方朦胧的霓虹。
雨打在屋檐上,声音越来越清晰,却掩盖不了丝竹之声。
那乐声穿过层层雨帘,和着阵阵娇媚的轻笑,与这阴沉的天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长乐知道,那是从灵犀宫传来的带着喜悦的喧嚣,为了庆祝婉妃怀上龙种。
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当今圣上更加将对婉妃的宠幸推至极致,不仅对她夜夜专幸,对她的父兄也是加官进爵,无限荣宠。
那原本就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便陷入了极度的焦躁,早已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忽然一阵烈风骤起,将殿中本就已经孱弱的灯烛熄灭。
周遭暗了下来,却反而将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凸显出清晰的影。
“公主殿下怎么站在窗前?顾大人临行前可是一再的嘱托了务必要将殿下照顾好,您这样叫我们如何向顾大人交差啊?”灼夏一面将衣衫披在长乐的肩头,一边细碎的数落着。
正如她所说,三日前天子突然降了旨,要在千里之外的永平郡修建镇国寺,说是司天监的术士算的,大晋王朝即将有一劫,若能将祭天的寺庙修在位于永平郡的龙脉上,则可以平安度过此劫,保江山延续百年。
若只是普通的寺庙便罢了,可这次修造的是关乎国运的祭天寺庙,如此一来,身为礼部侍郎的顾渊则不得不亲自前去督建,故而在接到圣旨后便匆忙起身,赶往了永平郡。
临行前,他自是对长乐百般叮嘱,又还是不放心,便另外对无极宫里的一干宫人都细细交待了一番。
得了他的令之后,那些宫人们倒是勤勤恳恳,丝毫也不敢怠慢的照着他所说的去做。
“永平郡是多远的地方呐,顾大人这一去可得三五个月才回得来。”顾渊离开长安远行,灼夏倒比她家主子还操心,有事没事就要念上两遍。
长乐回过头来,用携着鄙夷的目光嗔了她一眼。
在一旁点灯的浅冬则忍不住的偷笑。
正当此时,忽有一阵电光闪过,将整座大殿照得透亮,亦在门窗上映出人影的轮廓。
紧接着而来的惊雷如同炸裂在头顶,自忽然洞开的殿门外吹来的一阵风,将刚点亮的灯烛再度熄灭。
灼夏吓得整个人躲在了长乐的身后,惊慌失措的尖叫:“有鬼啊!”
长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瞧见那被风刮开的殿门前确实有一团黑影。
接踵而至的惊雷照亮了一张惨白的脸和笼着长袍略躬的身子,乍一看还真像是找上门的厉鬼。
然而直觉告诉长乐,鬼应该是不需要打伞的,可这人却打着,不仅如此,左右还有两个伺候着,一个撑伞,一个提灯,那灯显然也被风吹熄了。
“长公主吉祥。”随着尖细的声音传入殿中,原本恐怖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长乐示意浅冬重新点起灯,而后对门口道:“这又是风又是雨的,高公公怎么来了?”
随着身后的一排宫灯被点亮,周遭的一切总算又清晰起来。
这才看清,方才映在窗纱上的人影并非是错觉,想来是御前总管高公公的手下。
只是看这个架势,无极宫俨然已经被包围了。
“这是…”长乐端着疑色上前。
高公公则早已揣度出她的情绪,不等她发问,便一脸谄笑的解释道:“顾大人料到他离开后长安会有风雨,所以特意嘱咐老奴多关照着长公主,老奴身边这几个有身手的虽然比不得宫里的侍卫,但为长公主效力,稍微挡一点风雨或许还行。”
“原来如此。”长乐垂下眼帘,顿了片刻,复而道:“那就有劳高公公了。”
“不敢不敢,天色不早,老奴也不敢多加叨扰,这就告退了。”说罢,那高公公转身离开,却将他带来的那些人留下。
看着窗户上在电闪雷鸣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人影,惊魂未定的灼夏总算回过神来。
她一边拍着胸膛一边叹道:“顾大人好威风,竟让高公公顶着风雨亲自跑一趟。”
长乐又用鄙视的目光嗔了她一眼。
一直未说话的浅冬在这时道:“不过是些阉人,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能行吗?”
灼夏却不乐意了,对着浅冬辩道:“阉人怎么了?顾大人还不是阉人,可比那些所谓的爷们儿厉害多了!”
对于她们讨论的话题,长乐很是无语。
她将目光落在漆黑一片的窗上,低声呢喃:“可莫要小看了他们,如今内侍间培养出的这群爪牙,只怕不比禁卫司那群人差。”
“竟如此厉害!”浅冬和灼夏同时发出惊呼,不约而同的看向殿外。
此时的长乐却仿佛透过那无尽的黑暗遥望着远方:“眼下可不是耍威风的时候,长安城就要变天了。”
自她意味深长的话中,那两人亦觉察出异样,立刻将方才的笑闹打住,露出不安的神色。
长乐在片刻沉吟后对她们下令:“灼夏,你守在宫中,浅冬,你明日一早随本宫出宫一趟。”
若放在平时,有出宫这样的好事,灼夏肯定要争个先,可看见长乐看似悠闲的表面下透露出难得的严肃,她只是怔怔然的应了,再没有多言一句。
次日一早,行走在宫苑中的长乐已经察觉到异样。
原本应该在上朝的大臣们此时却都聚集在议政大殿的门前。
因为隔得远,无法得知他们在讨论什么,但看这架势,显然圣上今日并没有临朝。
此外,宫中值守的禁卫司也被换成了为司徒氏所掌握的军队,这是最让人意外和惶恐的。
长乐不敢耽搁,赶紧往宫外去。
然而方行至宫门前,她就被值守的士兵给截住了。
“放肆,长公主的车撵你们也敢拦?”浅冬端着架势对阻拦之人道。
那士兵头子连忙上前,对着垂了锦帘的车撵道:“今日圣上突发急症,特下了旨,请长公主和各位妃嫔留在宫里侍疾,那圣旨想必还在送去长乐宫的路上,所以长公主尚且不知。”
虽然是用恭敬的语调说着,挡在门前的士兵却依旧是杀气腾腾,半点儿没有退让的意思。
“皇上突发急症了么?”长乐微怔,蹙眉沉吟了片刻,最终没有强闯,吩咐随行的人道:“既然御体有恙,本宫确实不该外出享乐,且回去吧。”
回到后宫禁苑之中,长乐让随行的那些宫人退下。
浅冬方才挨近了长乐的身边,压低了声音抱怨:“前日里宫宴还好好的,圣上怎么今日就发了急症?若说让妃嫔们侍疾无可厚非,哪有让长公主侍疾的道理?”
长乐也不说话,只加快脚步回到无极宫。
确认大殿周围没有可疑之人靠近,她才拉了浅冬进去。
直到方才还带着一脸慵懒的长公主,此刻忽然秀眉深蹙,满脸严肃的将隐于袖下的一物塞入浅冬的掌心。
“本宫是走不了了,你一定要想法子出去,到永安街清明巷尾的茶楼,告诉那里的掌柜,说你是天字一号房的客人,那之后会有人接应,你就把这个交给他。”她迅速的说完这些话,同时握紧了浅冬的手,表现出对她掌中之物的重视。
浅冬诧然抬头,眸子里都是不可置信。
通过掌心的触碰,她已然分辨出那物的形状。
那个东西还是在封地的时候,她曾在公主的手中看到过,原本应该是她没有资格触碰的东西。
然而此时与她相视的眼眸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让她不知所措。
凭着这些年跟在长公主身边的了解,这才是隐藏在那副慵懒而闲适的外表下,长公主真实的那一面。
于是她吓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长乐却扶住她的双臂,似要将她拉起。
浅冬更加惊惶,仰头现出已然因为害怕而闪烁水光的眼睛。
“未得圣旨而私自调兵入长安,可是谋反的重罪,长公主使不得啊!”她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这些年在长公主身边耳濡目染,这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
然而长乐却不允她松开那烫手的山芋,反而握住她的手道:“事到如今,本宫唯一可以托付的就只有你,身为本宫的亲信,倘若本宫落败,你与灼夏同样无法独善其身,但若扳回此局,则可如往日一般享受安宁与繁荣,你可愿与本宫一起,赌这一把?”
浅冬怔然,携着那仍未消散的惶恐,久久凝视着长乐。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她仍仿佛深陷于梦境,可原本因为畏惧与惊慌而涣散的目光却渐渐凝聚,直到最后变得坚定。
她终于收紧五指,将那仿佛有千金重的虎符双手紧握于胸口,而后对长乐道:“奴婢誓死忠于长公主,即便是要拼上性命,也绝不辜负长公主所托。”

第47章 入狱

浅冬顺利的出了宫,而对于长乐来说,剩下的便是等待。
她亦曾试图去谒见天子,然而毫不出乎意料的,果然被拒之门外。
命她留在宫中侍疾,却又称病不见。
这前后矛盾的行径,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天子此时也由不得自己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甚至没有任何的征兆。
长乐思索了许久也没有自前段日子的平静中发现端倪。
然而事实上,即便是此时仅仅存在于表面上的平静,也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
刑部的那群人毫无征兆包围了无极宫。
正当灼夏叹着“幸而顾大人有自知之明”的时候,原本守在无极宫周围的那些内侍却忽然转过身来破门而入,将毫无防备的长乐困在了中间。
“高公公这是何意?”长乐彻底无事了刑部侍郎,绕过他将目光移向正朝这边而来的高公公。
平日里颇有些架势的内侍总管,此时却跪倒在地,眸中写满了绝望的惶恐和无奈。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后道:“若是其他人或许老奴还有法子,可这是皇上亲拟的圣旨,虽说早晚都有一死,可眼前老奴也想偷生,还请长公主伏法,老奴能做的就只有保长公主在狱中不受苦,等到顾大人回来,老奴也就只能去向他老人家告罪了。”
“话说的倒是比唱得还好听,顾大人真是错信了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灼夏立刻义愤填膺起来。
她左右瞧了瞧,顺手抄起一旁的灯架子,挡在了长乐的身前,同时抬高了声音呼道:“侍卫!长公主的侍卫们都在哪里?还不快来护驾!”
灼夏是慌不择路了才如此。
事到如今,就连高公公都叛变了,又哪里还能指望得上无极宫里的侍卫。
于是长乐叫住灼夏,在她焦急的目光中微微摇头,而后朝着那些早已拉开架势准备来擒她的寺人和刑部衙役们行去。
她一如既往的带着那股不可一世的矜贵与高傲,目光甚至不曾落在刑部侍郎身上半刻,漫不经心般道:“带路吧。”
那刑部侍郎司徒云原本仗着圣旨,打算耀武扬威,可见着这不怒自威的架势,却又不自觉的萎顿下去。
且一见到长乐,他就不由想起当日在承天宫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更加失了底气。
司徒云下意识的躬了身子,也不敢叫人上来擒人,只端着恭敬的语调道:“长公主请。”
就这样,大晋的长公主因为通敌的嫌疑而入狱。
刑部大牢里弥漫着一股阴湿之气,周遭都是漆黑一片,唯有一束月光从高得够不着的天窗投射进来,照亮了铺着干草的地上,那一小块地方。
长乐抱着双膝,蜷缩在唯一的那片微光中。
看着悠然穿梭在草灰间的虫蚁和偶尔沿着墙角爬过的老鼠,她只是下意识的将脚往裙摆下收了收,不由的蹙紧了眉尖,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其实比这更恶劣的她又何尝不曾见过。
只是眼前所见勾起了她几乎已经快要遗忘的记忆。
那时她初至封地,不过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
即使有着表面上的风光,可到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便什么都不是了。
那些人态度上还是十分恭敬的,迎了她到营中,说是要让将士们一睹主上的风采。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踏入营地的那一瞬。
扑面而来的黄沙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比之更甚的则是独属于军人的杀气。
不远处的校场上还在进行例常的训练,铿锵有力的杀声好似能够震天动地的,那是自小生长在深宫中的她从不曾见过的一种力量。
长乐被这种力量深深的震住,怔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身旁的武将露出了隐含不削的笑,端着恭敬的语调对她道:“公主殿下若是怕了就回去吧。”
身为皇族的尊严和一个帝国公主的骄傲不允许她就这样退缩。
她于是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而后对他们道:“他们都是为国效力的英雄,也是本宫的兵,本宫为何要害怕?”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往校场行去。
然而她不知道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等着她的也远不止这些。
所以当她看到那被斩杀的头颅鲜血淋漓的滚落在地时,即便明知道不过是演给她看的一场戏,她也还是控制不住的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的狼狈。
自出生以来便最靠近权力中心的长公主,同时也是在时刻被阴谋诡计的围绕中长大的,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亡,只是在那座记忆中永远靡丽的长安城里,即便是死亡,也往往被装点成绮丽的外貌。
她从来没有以这般直接和血腥的方式面对过死亡。
纵使拼命的隐忍,泪水还是伴着腹内的翻腾滚落下来,说不出来到底是身子难受还是心里难受,到底是真的被这场面吓到,还是愤恨自己的不争气。
那些原本就等着这一幕的人们却正中下怀,七嘴八舌在此时交头接耳。
“就算贵为长公主,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哪里见得这样的场面。“
“说是执掌兵权,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我大晋难不成还到要让女子上战场指挥杀敌的地步?”
“就是,既然知道如此,就应该安安分分的做个摆设,在干净的郡王府里绣花弹琴,何必偏要来趟这滩浑水。”

周遭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最后化作一片嗡鸣。
在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中,外表柔弱的公主殿下终于稍事平复下来。
她费力的往前迈出脚步,双肩因为抑制不住恐惧的微颤。
“看来是准备放弃了呢。”
围观的人们小声嘀咕着,那引领她进来的将军更是于唇边弯起一丝得意的浅笑。
下一刻,还未完全成形的笑却凝固在了那位将军的脸上。
在阵阵充满讶异的抽气声中,长乐并没有往帐外行去。
相反,她竟在一步又一步的靠近那恐惧的源头。
仍然带着余温的鲜血,染上裙摆,在美丽的锦缎上蔓延开来,仿佛带着亡魂的不安,欲攀附上她的身躯。
她顿了顿,眸中浮现出决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