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这画面一在幻想中出现,我立即冲动起来,像画家那样完成了自己的构思。
诗有诗眼,戏有戏眼,这画面就是我这篇小说的眼。此刻,我甚至把这画面想象得
比写出来的更为细致和真切。
那矮丈夫肌肉抽缩、青筋鼓涨的手,那油漆磨得剥落不正的雨伞把儿,那无人
料理、一身皱褶、扣儿郎当的衣服,那细雨打湿而全然不知的裤腿,以及在绵密的
雨雾中矮男人饱经沧桑、有点凄凉的背影……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这些我都没写。我写其他作品也是这样——习惯于把想象出来的变成可视的
;环境的空间境象,景物之间的位置以及形象,全都历历在目,甚至有了光、影、
色调,我才下笔,并且尽力用文字把它们描写出来,使人想到这画面。
再有,便是我气质中的个性因素。比如我容易被感动,动感情,容易怜悯和同
情。这些因素最容易融进感伤的调子中去。还说那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我
本来想写得幽默些,但最后仿佛必须落得一个伤感的结局才得尽情尽意。当然我并
不是个完全感伤又柔弱的人。我天性也快乐,喜欢嘲弄,我才写了《哈哈镜》、《
酒的魔力》和《BooK!BOoK!》;我骨子里也有坚韧的成分,我才对《义和拳》、
《神灯》和《爱之上》等有激情;我对地方乡土有着浓厚的情爱,使我写了《鹰拳
》和《逛娘娘宫》;我连皮肤上都充满敏感,于是写了《雾中人》……
一种创作构思的方式习惯了,反过来就会影响本人感受生活的方式。对什么感
兴趣,就会发现什么。有如电器,输出和输入的信号指数往往一样大小。作家脑袋
里都有固定的波段和波长,收到哪个波段的信号,就能放出哪个波段的信号。波长
之外的全流失了。硬要他收也收不到。一万个作家,一万种气质,一万种感受方式,
一万种思维方式,一万种风格。如果相同,必然是强压成的,全都变了形。那就既
没有风格,也没有了作家。
10.我在做上帝做过的事
你出外旅行,在某个僻远小镇住进一家小店,赶上天阴落雨,这该死的连绵的
雨把你闷在屋里。你拉开提包锁链,呀,糟糕之极!竟然把该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忘
在家中——这是每一个出外的人经常会碰到的遗憾。你怎么办?身在他乡,陌生无
友,手中无书,面对雨窗孤坐,那是何等滋味?我吗,嘿,我自有我的办法!
道出这办法之前,先要说这办法的由来。
我家在“文革”初被洗劫一空。藏书千余,听凭革命造反者们撕之毁之,付之
一炬。抄家过后,收拾破破烂烂的家具杂物时,把残书和哪怕是零零散散的书页万
分珍惜地敛起来,整理、缝钉,破口处全用玻璃纸粘好;完整者寥寥,残篇散页却
有一大包袱。逢到苦闷寂寞之时,便拿出来读。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番天
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味。一时间,自身
的烦扰困顿乃至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都化为乌有,书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
人物的苦恼赶走自己的苦恼,故事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悒郁之情也换
了一种。艺术把一切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实和加深我的
真正伙伴。你读书,尤其是那些名著,就是和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先贤智者相交!
这些先贤智者著书或是为了寻求别人理解,或是为了探求人生的途径与处世的真理。
不论他们的箴言沟通于你的人生经验,他们聪慧的感受触发你的悟性,还是他们天
才的思想与才华顿时把你蒙昧混饨的头颅透彻照亮——你的脑袋仿佛忽然变成一只
通电发光的灯——他们不是你最宝贵的精神朋友吗?
半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叫我看烂,散页中的中外诗词全都烂熟于我心
中。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倒另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膊的维纳斯像
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自己最美的想象去安装它。书中某一个人物的命运由于缺篇
少章不知后果,我并不觉得别扭,反而用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它,完成它。我按照自
己的意志为它们设想出必然的命运变化和结局。
我感到自己就像命运之神那样安排着一个个生命有意味的生命历程。当时,我
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
往往我给一个人物设计出几种结局。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才是人物的完成。当然
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在原书中的结局是什么,我就把自己这些续篇分别讲给不同朋友
听,凡是某一种结局感动了朋友,我就认定原作一定是这样,好像我这才是真本,
听故事的朋友们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文革”后,书都重新出版了。常有朋友对我说:“你讲的那本书最近我读了,
那人物根本没死,结尾也不是你讲的那样……”他们未找我算帐;不过也有的朋友
望着我笑而不答的脸说,“不过,你那样结束也不错……”当初,续编这些残书未
了的故事,我干得挺来劲儿,因为在续编中,我不知不觉使用了自己的人生经验,
调动出我生活中最生动、独特和珍贵的细节,发挥了我的艺术想象。而享受自己的
想象才是最醉心的,这是艺术创造者们所独有的一种感受。后来,又是不知不觉,
我脱开别人的故事轨道,自己奔跑起来。世界上最可爱的是纸,偏偏纸多得无穷无
尽,它们是文学挥洒的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开始把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铺在桌上,
写下心中藏不住的、唯我独有的故事。
写书比读书幸福得多了。
读书是欣赏别人,写书是挖掘自己;读书是接受别人的沐浴,写作是一种自我
净化。一个人的两只眼用来看别人,但还需要一只眼对向自己,时常审视深藏自身
中的灵魂。在你挑剔世界的同时还要同样地挑剔自己。写作能使你愈来愈公正、愈
严格、愈开阔、愈善良。你受益于文学的首先是这样的自我更新和灵魂再造,否则
你从哪里获得文学所必需的真诚?
读书是享用别人的创造成果,写书是自己创造出来供给他人享用。文学的本质
是从无到有;文学毫不宽容地排斥仿造,人物、题材、形式、方法,哪怕别人甚至
自己使用过的一个巧妙的比喻也不容在你笔下再次出现。当它所有的细胞都是新生
的,才能说你创造了一个新生命。于是你为这世界提供一个有认识价值、并充满魅
力的新人物,它不曾在人间真正活过一天,却有名有姓有血有肉,并在许许多多读
者心底形象并深刻地存在着;一些人从它身上发现身边的人,一些人从它个性中发
现自己;人们从中印证自己,反省过失,寻求教训,发现生存价值和生活真谛……
还有,世界上一切事物在你的创作中,都带着光泽、带着声音、带着生命的气息和
你的情感而再现,而这所有一切又都是在你两三尺小小书桌上诞生的,写书是多么
令人迷醉的事情啊!
在那无书的日子里,我是被迫却又心甘情愿地走到这条道路上去的,这便是写
书。
无书而写书。失而复得,生活总是叫你失掉的少,获得的多。
嘿嘿,这就是我要说的了——每当旅行在外,手边无书,我就找几块纸铺展在
桌。哪怕一连下上它半个月的雨,我照旧充满活力、眼光发亮、有声有色地呆在屋
中。我可不是拿写书当做一种消遣。我在做上帝做过的事:创造生命。
11.拾了些小石子儿
(1 )
任何新鲜的东西一出现,它恰悦你的耳目,撩拨你的心情,占有你瞬息间的全
部感受,使你难以掂出它真正的分量,判别其中的是非。
不过,莫要以为它欺骗了你。宇宙里,人生中,世界上,一切都需要时间。
(2 )
我在海边搜寻美丽的石子儿。
在被潮水抚平的沙滩上,石子儿五颜六色,好似一颗颗奇异的宝石镶在上边。
有的华贵,有的古怪,有的洁雅,有的深沉。有的像一只眼睛,一滴泪,或是缩成
方寸的峥嵘的山峰。每一个发现,都令我唏嘘、欣喜和惊叫,珍惜地拾起来当做宝
贝一样装进衣兜。
过后,我把这丰富的收获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上一看,却十分扫兴。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这种黯淡的、无趣的、普通常见的石子拾起来的。
甚至当初还如获至宝。我把这些石子来回翻检两遍,竟然没有几颗可以存留的
……
当我有机会从多年来发表的小说中自选一本集子时,又一次体验到那次抬石子
的感受。真的!真的!大多是有色无光的石子儿. (3 )
历史和现实的量具,往往不是同一个。
在当时,评判一部作品,难免出于需要,或发自情感。情感和需要都是可变的,
这么一来,就使量具的刻度失去客观的常态。但谁也不怨,这都是一任自然的。
然而,历史的尺子却冷静、苛刻和无情,它还常常要对现实留下的一切再衡量,
真正达到去伪存真。它是最后一道公正无私的关卡。一切曾经被夸大或被屈缩的,
都要恢复原状,使其以各自的生命力自由蔓延下去。这么一来,短命的便葬身尘
埃,长命的则老而不死。这就不必惊讶——为什么某些红极一时的畅销书,转瞬便
被人们遗忘。
古往今来的文学大师们写作时,无不考虑作品的生命力。作品要献给同时代人,
也要留给后人,尽可能长时间地作用于社会。任何民族的文化如果只重急功近利,
它就不会有遗产,也不会有真正的文化建设可言。
12.胸无成竹的快乐
友人见我伏案作画,便说凡事不能两全,你不如“弃文从画”算了。我问何故
“弃文从画”而不“弃画从文”?
友人说:看你——白纸铺案,信笔挥洒,水墨淋漓,浓淡相渍,变化万千,妙
不可言;情趣多为偶然,意味也就无穷。绘画充满这样的偶然,作画时便充溢着快
感,无怪乎画家大多高龄长寿,白首童颜,不知老之将至;而写作却是刻意为之,
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常年笔耕,劳损形容,竭尽心血,早衰早病,往往掷笔之日
也正是撒手入寰之时了!
我听罢笑道,错矣!你说那搜索枯肠、绞尽脑汁的写作,恐怕是指那些错入文
坛的人吧。写作自然要精雕细刻,字斟句酌,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创造一种独属
自己的文体,一种语调,一种文字结构。那真如创造一个太阳。
然而一旦找到这种叙述状态和文字方式,就好比卫星进入轨道,在无边无际银
灰色的太空里无阻力地悠悠滑行。无数奇景幻象,迎面飞来;那些亮煌煌的星球,
是一个个奇特而发光的句子。写作进入心态才是最自由的状态;你一旦叫你自己吃
惊,那才是达到了最令人迷醉的写作境界。一时,飘飘如仙,随心所欲,前不知由
何而起,后不知为何而止。好比旅游,一切快乐都在这笔管随同心灵的行程之中。
这一切,不都与绘画一样——充满了偶然又享受了偶然?谁说写作只是一种精神的
自我惩罚或灵魂服役般的劳作?
由此而论,散文随笔的写作,胜似小说。不必为虚构的人物故事去铺陈与交代,
也不必费力地把虚构的变为比真实的更可信。只要心有意态,笔有情氛,信马由缓,
收桨放舟,乱花飞絮,野溪奔流,一任天然。这种写作,无须谋篇布局,也无须思
考周详,一旦开笔,听任心灵的解脱与呈现;大脑愈有空白,笔下愈有意外而惊人
的灵性出现。小说写作应胸有成竹,散文随笔当胸无成竹。竹生何处,生于心灵。
情如春雨,淋淋一浇,青枝碧叶盈盈全冒出来。故此,古往今来名家大师的手下,
一边是鸿篇巨制,一边是精短散文;这种散文,逼真亲切,更如其人。
故我对友人说:写作有如此多的快乐,我为何弃文从画?文,我所欲也,画,
亦我所欲也,二者何不兼得,两全其美也。
13.抚摸历史的苦痛——我写《非常时代》的设想
(1 )
我要写的时代,大致是1966 年至1976 年。由于其中某些故事的前因后果所
必需,不免还要前后延伸若干年月。
这10 年,是以狂乱地破坏和自我摧残而震惊世界的10 年;是最不堪回首的
10 年,也是回顾起来最有认识价值的10 年。历史将用醒目的黑体字记下它来。
因为,单说它留下的教训,就是一宗浩大的、至今整理不清却有益于今后几十年、
几百年的遗产。
对于这一时代,对于这场罕世的大暴乱,“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全然不相称的
名目。它既不包含革命的性质,更与文化的变革无关。这仅仅是在“文化革命”遮
掩下的一场龌龊的政治篡权。它的副作用之一,是把中国当代文化扫荡得一片空白。
对这10 年,人们依照各自的感受来称呼它;将来的史学家或许会赋予它更为
确切的名称。我自己则称它为“非常时代”。
瞌目去想,那时的一切都是非常的——非常疯狂、非常残忍、非常微妙、非常
严酷、非常无知、非常混乱……它又非常奇特。所谓奇特,即是在和平时期所能达
到的空前残酷;在控制之下所能达到的空前混乱;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被降
低到难以想象的愚昧无知。古怪的拜神仪式由被砸毁的庙宇和教堂,搬到了工作室、
车间、厂房、列车的车厢乃至家庭内。平日以唯物主义自诩者都成了拜神狂。人们
把不满、怀疑、忧愤包裹得密不透风,封闭在心底,表情却装扮得逼真到动人的程
度……我时时在想,将来人将怎样理解我们?
在历史的长河里,这10 年恐怕只是流光似的一瞬。在愈来愈增厚的史书上,
它最多不过占有几页篇幅,谁还会体会到我们这一代人心灵上经受过的奇特的苦痛,
我们的遭遇、处境与苦斗,我们当时的所思所想和种种深切的感受。时间的尘埃将
把一切繁琐细微的事物都掩埋起来。然而历史果真把它忘掉的话,那将是遗害无穷
的,它很可能还会在将来重演。
作家与历史学家有严格的职别。史学家们总是站在将来看现在,站在现在看过
去。他们用冷静和理性的头脑,从日隔久远的纷乱的事件中,去寻找和概括当时社
会的本质,以及某一大事件最明确的始未根由;作家则不然。
他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是当时滚滚如潮的万千民众的一份子;他和人们共同呼
吸当时的气息,感受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及其变迁,耳闻目睹身边的一切人与事。同
时总是在生活感受的逼迫下,有感而发,不吐不快;又总是从人来着眼,从人的精
微的心灵活动着眼,来把同时代的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是非得失及其在生活里
一切有价值的活动,逼真地刻划出来,印在纸上,留给后人……
从这10 年里活过来的人,难道用笔去回忆它、记载它、研究它、剖析它不是
我们的天职么?
一代人,曾以无可掩饰的痛苦;数十万家庭,曾以生离死别的悲剧;无以数计
的人,曾以肉体和精神的重创,给我们换来这一些素材,注入我们的笔管……此时,
我感到笔管重了,肩上也压着一种不能下卸的责任和使命。
并因自己缺乏才能完成这一使命,而对同时代人,特别是在那场大灾难中死去
的人们——无论是反抗的或是没有反抗的,怀着一种深深的内疚。
(2 )
当一个时代刚刚结束。尽管现实如同风暴已过的天地那样全然更新,但作家要
如实地描写这刚刚过去的事并非易事。他必然要受着各种社会因素、政治因素、习
惯意识和一时难以斩断的千丝万缕的旧势力的束缚与扼制。凡有责任感而动了笔的
作家,还往往会经受到各种形式的非难、责怪与攻击。
这些,在中外文学史上已有无数例证。我们这一代作者有此经受,不足为奇。
还有些刚刚被从深渊里打救上来不久的人。他在抱怨过去时,是你的知音;但
你要认真地研究过去时,他却用一双不安的眼睛打量你。
他竟害怕你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揭开,害怕你解剖这阴僻的一角,害怕看到这伤
口还在流血。他喊着叫着,要你赶快缝合伤口,涂抹上不疼不痒的消炎药。似乎这
样才会万事大吉;似乎我们不写,生活就没有出现过、发生过;似乎依了他们,才
是最爱护明媚的今天和更美好的未来。
这些人,如同在笼中呆久的鸟儿。你放它出来,呼唤它自由,它反而不肯出来,
不肯振翅远飞。好像它怕这天空太大,阳光太亮,林子里过于宽敞。
它担心弄不好连笼中那块活命的咫尺天地也要失掉。当你发誓要毁掉笼子时,
你在他们的视网膜上反而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歹徒。
但是一切都会时过境迁。总会有一天,新生活渐渐以它的活力挣开束缚它的硬
壳;曾经牢牢制约它的各种旧的社会势力,都将随着岁月的消失而消失。到那时,
我们都成“古人”了。地球在它永恒的转动中变成了我们难以预料的一番景象。到
那时,人们便要用公正的史学家的眼睛来检阅我们留下的书了。他们首先要看我们
写得是否逼真如实,我们笔下的人物是否是当初曾经活过的,或者可能活过的。这
把衡量过去的尺子就相当苛刻、严格和客观。没有因情面而放宽一毫分的尺度;连
一方寸的遮羞布也没有,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将来的人会在留下的各种书籍、报刊
档案所提供的事实上反复地辨别真伪。这就是说,有受骗的时代,没有受骗的历史。
我深知,如果我为了急于发表一篇并非虚假的作品,不得已套上了应时的包装
;或者言不由衷,吞吞吐吐,在真实上多多少少打了一些折扣;或者在一些鼓足勇
气抒发对生活的真实感受时,还夹带一两句违心之言,用以平衡良心的冲动所造成
的失算。那么,我的书会渐渐变得廉价、失色,最多几年就无人问津,甚至无人知
晓。因为谁也不愿意掀开掺杂着谎话的书页。
也许,这正是我们一代作家尚未摆脱的苦恼。因为,任何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
的作品与世长存,如同任何一个母亲都切盼自己的儿女长命百岁。他愿他的产儿常
在,哪怕他自己死掉也不在乎。
幸好,近几年来新旧思想经过真正、反复、艰难的较量,我们文坛上的现实主
义才显光华。但我清醒地看到:
它仅仅是刚刚抬起头来。
它因久别而变得生疏了,许多人还不习惯。
它还在挨骂。
然而它却像一个刚刚破土、充满元气的巨树的粗芽。被大火烧荒的中国文坛,
将被它成长起来的繁茂、青葱和浓郁的枝叶所覆盖。
为了它,我们这一代甚至应该有一种坚定十分的献身精神。
(3 )
出于上述想法,我给自己确立下实际上难以完成的设想。
我将坚持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工作,也将不断接受各种高明的批评修正和补充自
己的设想。我计划逐步把自己所写的这方面内容的小说,收集在一本本集子里,顺
序地排下去。我没有能力用一部大部头的洋洋巨著,概括整整10 年的动乱生活。
却从我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物出发,创作了一群中短篇,从多侧面地反映了这10
年相当纷乱庞杂、无所不至的浩劫。
我经历了“非常时代”。恰好又是在我已经成熟的年岁里。历史难得有这样的
机遇:整个社会和人,一下子就明明白白展现在眼前。各种各样的人,平时不易窥
探的内心深处的一切,也在这翻来覆去的、生死相关的矛盾中,使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在10 年中,是幸运儿,又是受难者。我之所以受了难还感到幸运,是因为
生活给我的东西实在珍贵和丰富。当生活把我的一切都夺走后,才把最宝贵的东西
馈送给我——这就是我酷爱的文学。生活并没有戏弄我。因为,没有崎岖的生活的
路,没有磨难,没有牺牲,也就没有真正有力的、有发现的、有价值的文学。
在那10 年里,我就立志要把它写下来。而且悄悄写过许多篇。写好后,便埋
葬在院子的砖块底下,插在邻居的墙烟囱孔内,或装进塑料袋,卷成卷儿,塞进自
行车的横梁管儿里面。有时感到不安全,就拿出来一篇篇偷偷地烧掉了。现在所剩
无几。我现在要写的或收进一个个集子里的一些篇,就是当初写的。虽然终于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