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群,就可在文坛驻足。文坛可大可小,来者不拒,没有围栅,没有限额,没有固
定座位,可以容纳无限。对待文学艺术是需要相当达观的。
我所说,我们需要“现代派”,是指社会和时代的需要,即当代社会的需要;
所谓“现代派”,是指地道的中国的现代派,而不是全盘西化、毫无自己创见的
“现代派”。浅显解释,这个“现代派”是广义的,即具有革新精神的中国现代文
学。我们的“现代派”的范围与含义,与西方现代派的内容和标准不大一样。而实
际上,我们许多作家已经和正在做各种可贵的探索,远远不止于所谓的“意识流”
那一种了。如今我们的文学与五六十年代的文学显然已经大不一样了。即使对现实
主义的理解,也有进一大步的深入。至于对一些“现代派”手法的尝试性采用)更
是异军突起。对此生机勃勃的局面,我们当然应当高兴——哪怕我们并不都喜欢!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对于当前文坛出现的新现象,在理论上似乎研究得还不够。不
知由于畏难,还是没有摆脱多年来在创作中寻找符合形势需要的作品写文章那种老
一套做法?
高行健的小册子是有实在意义的。它的本身,就是当前我国新文学潮流的反应。
作者对这股潮流推波助澜的主观意图也十分明显。因此他的写法很适合中国读者阅
读,没有卖弄他的知识而故作高深,以“独家新闻”吓唬人,竭力深入浅出,写得
照样很有才气。我是很佩服的!博知是他的基础,普及是他的目标,做得真好!无
疑,这小册子对当前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会发生作用,对启迪文学青年和引导读者兴
趣也会发生作用。
6.飞来的火种——文学创作中的偶然触发
许多往事自己会渐渐化做一幅画。这画一旦形成,就挂在你的心上。叫你常常
把它想见,令你神往。比如中学时代夏令营的簧火晚会,嘿!不用细说,只要你有
过那种生活,保准你一闭眼,它就立即像画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那闪光夺目的篝
火,会一下子把留在你心中的轻快的青春脚印照亮,甚至惹起你一阵怀念的、痴迷
的、甜蜜的冲动。你纠缠满身的琐杂世事会不知不觉地抖落,重新感受到无忧无虑
的少年生活的那种醉人的气息;就像拨开厚厚的浮萍,看到那晶亮、幽蓝、清冽的
湖水一样……
我记得好清楚。那夜——被夜爱抚的原野多迷人!它丢开白天那些五颜六色、
明丽鲜亮的色彩,变得朦胧、神秘、广袤和不可思仪。月光倾尽全力,也无法把大
地照耀得像白天那样清清楚楚。它只能将黑暗的树丛勉强地分出层次,将这里或那
里的河沟水塘,碎银样地映亮;让平坦而弯曲的村道显出它大致的、隐隐发白的形
体。大地也就因此变得更加美妙和奇异。万物都像捉迷藏那样,你藏在我后边,我
藏在它后边。连那些鱼儿、鸟儿、虫儿、蝶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你屏往
气仔细去听,这个被宵禁的万籁,只剩下轻风和草尖的絮语,沟渠里的涓涓流响,
远处不知什么磨坊发出的单调的声音,以及偶尔传自村头那边的几声犬吠……但我
们谁也不会去听这声音。我们这些孩子只是急于用簧火把这黑茫茫的原野点亮。哪
管这月色、这夜景、这静谧得有点寂寞的天地!
在黑糊糊、湿混渡的夜气里,我们分散开来,忙着去寻找干枝干草。夏天总是
缺少这东西的。因此无论谁找到了,就大喊大叫,手舞着一根干枝或一绺干草,连
蹦带跳跑去扔在已经堆积起来的草堆上。殷蕊——我们的大队长,一个小巧又能干
的姑娘,她在远处喊我。我跑去一看,哦!原来她在这水沟边发现大半个被废弃的
带齿的木钻辘。有了它,我们的簧火肯定能烧得又高又旺!当我俩把这木轱辗抬过
去时,伙伴们不约而同用那小雏鸡般的尖声欢呼起来。
这欢叫在黑蓝色透明的空气里扩散得很远。它肯定把正在作梦的原野吵醒了。
没错!孩子像春天。因为它到处用快乐、用活力、用旺盛的兴致,把一切入睡的吵
醒。
月光下,一大堆树枝、茅草、木块架得高高的。殷蕊从背包里拿出一罐煤油浇
在上边。她真有主意,真用心,真好!大家围在四周,就等着曹老师来点火了。紧
张和兴奋使我有些心跳了。然而,非常糟糕的事出现了。我们的曹老师,一向谨慎
又周到的人,竟然忘记带火柴来。他焦急地问同学谁有火柴,哪个学生会有火柴,
昨天说好火柴由他带来。难道老师也会出错?
怎么办?这里离家、离商店、离市区好远。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借吗?村子在哪
儿?哪里有人家?谁认识?没有回答。大家毫无办法地东张西望,四外黑魆魆,一
时原野好像又罩浓重的夜幕。
大家的心顿时冷下来。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别人的脸。我相信个个都是愁容满面。
夙来有主意的殷蕊,也只能提出要去很远很远的公路上去等候路人来求援。
曹老师没吭声。他大概不放心孩子们穿过荒野跑那么远,或许是给强烈的自我
责备弄得心思全乱了。
一种沮丧感压着大家的心,全都默不作声,好像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就像人群中间那堆架得高高、洒了油的干柴,是在期待着火,哪
怕是一个蚂蚁大的火垦子就行。它从哪里来呢?大概这时我们每个人脑袋里都生出
一些美好又奇异的幻想。然而想象是点燃不了这堆干柴的……
忽然,不知谁“呀!”一叫。黑糊糊只见几条胳膊抬起来指着东边的天空。旷
阔透明的天空愈看愈远,除去几颗极远的淡淡的星辰,还有什么?噢,看见了,明
亮的火星,不,不是!不是星星!一个殷红殷红的软软的莫名奇妙的东西,一闪一
闪发亮,飘飘忽忽,竟朝我们这边直飞而来,而且愈飞愈低,未等我们弄明白是什
么,它飞过我的头顶,像鸟儿一样降落到我们的草堆上,就这一瞬,“嘭”地一响,
眼前夺目地灿然一亮,立即像有许多神话中那种金光闪烁的火鸡,拍着翅膀从这草
堆中间拚命向上蹿飞;同时,一阵好似打开炉门那样的人的热气“呼”地扑在脸上,
呀,我们的篝火烧着啦!
随着突然爆发的惊喜若狂的呼喊,大火已经猛烈燃烧。登时,它把四周的黑暗
赶跑,也把我们心里的黑暗赶跑,并把我们浸泡在夜色里的脸一张张全都照亮,照
红。人人胸前的给热风吹得飘动的红领巾更是红得耀眼。好像我们每人胸前都有一
个小火苗,随着这熊熊篝火一齐燃烧起来。我们跳呀,笑呀,喊呀,好奇地瞅着这
大火堆呈现的奇特壮观的景象。在一片劈劈、啪啪、呼呼的响声中,一层层柴草给
凶猛的烈焰席卷一团,长长的大火苗宛如妖魔的巨舌,扭转万状,向夜空伸去。
几只睡在草丛中的鸟儿被惊醒,慌恐中竟扑向火堆,跟着又从火焰上飞掠而过,
嘎嘎惊叫几声,便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富于无穷乐趣的野外篝火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凝望这忽红忽绿、忽黄忽蓝的迷人的火,我一直摆不开脑袋里的疑问。
引起这大火的那个奇异的火种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曹老师断定,那是从远处
农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火星子,随风偶然飘落这里。真的有这样巧,这样偶然?偶
然竟能达到尽如人意的效果?
然而,这一堆浸了油的干柴,这些充分准备好了的燃料,毕竟是在等待这个火
种呵!没有它,一切都是寂寞的、无生命的、无光彩的;有了它,就会发热、发光、
燃烧!
就是这偶然飞来的火种,把我们的盼切,我们的期望,我们的欢乐,我们生活
中瑰丽的一幕,全都点燃了。
生活不是充满了必然,也充满了偶然么?必然不是常常由偶然触发的么?
那么,在另一些时候,另一些情景中,在那个复杂得像一个世界,也有许多与
生活现象十分相似的艺术创作中,是不是同样存在和需要这种珍贵的、必不可少的
偶然呢?
当我们的大脑里盈满实实在在的生活感受,重叠着多不可数的深刻的印象,堆
积着无数事件、情节、细节和生动的对话,时时还掠过思考中得来的精采的哲理性
的判断和见地,这就像那堆得高高的干枝茅草,它不会自燃,需要一个意外的火种,
一个意外的外力的碰撞。否则它将永远默默地、死气沉沉地堆积在那里,不会燃烧
而熔成一个闪光的、火热的整体。
这一碰撞,首先是情感的爆发。情感是人体上一种特殊的电。瞬息间传遍全身。
于是你的创作欲像张开的饥饿的大嘴,想象力举起翅膀。你心中所有的积存,无论
崭新还是陈旧的,形象还是抽象的,整块还是零碎的,都被调动起来,动动起来;
它们变软了,液化了,甚至雾化了,有了可溶性和磁力,迅速地发生连锁,又是相
互的反应。许多本来无关的东西,给这情感的火焰烧化,活喷喷地交融一起……
托尔斯泰在路途中偶然发现了一朵受伤而依旧倔强开放的鞑靼花,为什么会陡
然燃起描写那个高加索一次悲剧结局的农民起义中的英雄哈泽·穆拉特的创作冲动?
这个故事他不是早已听说,并不止一次地闪过写作的念头。
但如果没有这朵伤残却强劲的鞑靼花,那些听到和看到的故事、传记、材料,
也许就像放在档案馆柜中的文字资料,不会质变为有声有色的形象,动感情的冲突,
色彩明晰的图景,最终被托尔斯泰无形地带走……
创作是一架巨大的艺术加工的机器;大量的生活素材是填满这机器中的原料。
机器的启动开关却不知在哪里。这偶然的触发却是恰好碰上了开关。
这朵鞑靼花就是偶然的触发,就像那一颗飞来的火种!它一下子点燃了托尔斯
泰的心,也点燃那凝聚着深刻思想和艺术的伟大的笔!
沉积在高山上的白雪,怎样会发生漫山遍野的雪崩?翻滚在火山腹内的熔宕,
怎样能爆发那辉煌又恐怖的奇观?埋藏在地球深处的板块,被哪来的一股劲引发,
才使人间万物朝着毁灭疯狂地抖动?拥挤在天上的叆叇云,又是给哪一股凉风吹拂,
哪一道闪电穿击,便骤变成洗涮大地的淋淋大雨?
必然的变化,就往往来自一个偶然的触发。
许多青年来信问我,《酒的魔力》的构思是怎样完成的。我不肯说,因为这篇
小说的的确确是在酒醉时想到并想好的。我担心这样简单告诉青年,会使青年对严
肃又崇高的文学发生误解而当做儿戏。
那是我陪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去拜访某大人物(他是位大作家)。这大人物一举
一动都表现出与其身份同等的尊贵感,弄得我们像浑身缠满绳子那样不舒服。以致
他留我们便饭时,我们不敢随心所欲地去夹菜,这位大人物偏偏不习惯给客人夹菜,
我们就只好吃白饭。那种别扭的感觉使我恨不得拔腿离去。后来他忽然来了兴致,
要喝酒,大家酒量都不大,很快就全醉了。这位大人物便变得有说有笑,又叫又唱,
任我们酒后放纵,胡说胡闹,他也毫不介意,简直变得像孩子那样可爱了。我们之
间洋溢着自由自在,亲切平辈的气息。我忽然感到,好像有一个东西,“当”地碰
响了我心中那根最容易又最不容易碰到的神经——创作的神经。我迷迷糊糊又甜蜜
地想到:如果酒真有这种魔力,能够恢复人的本色,消除社会等级的墙,大家真应
该都多喝上口!我便掏出笔和纸,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酒的魔力,一篇好小说,
写!”塞进口袋里。尽管在醉意中,脑袋里已经有了这篇小说的立意和朦胧的轮廓。
喝醉酒也能写小说?
不,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触动。
创作难道如此神秘莫测?
不不,如果我不是在生活中常常感到令人别扭的等级观念造成的心理上的隔膜,
如果我不是那样强烈地憎恶这腐败的旧意识,如果不是多少次产生以此为主题而写
一篇小说的动念,即便我那天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涌起创作的冲动。就像那个夏
令营之夜,倘若没有堆积起来并洒上油的草堆,那飞来的火种便会兀自飘落在原野
上,毫无意义地渐渐熄灭。
然而,我们不能轻视这偶然的触发。创作思维的启动,往往原由于这种意外、
微小、因而常常被忽视的偶然因素。说它偶然,实际上是生活提供给我们的一个独
特的、别致的、新鲜的、巧妙的艺术角度,使我们能把大量的生活积累开掘出来。
“长期积累,偶然得之”(周恩来语)。正是一语揭示了这个艺术创作的自身
规律。
这看上去有些神秘、有些侥幸的偶然因素,正是生活在给了我们大量的柴草之
后,又给我们一个点燃这柴草的奇妙的火种。
生活对艺术真是又富有,又万能啊!
那么,这引起创作冲动的偶然因素,并不产生干苦思冥想。它必须到充满各种
信息、各种变化、各种意外的大千世界中去寻求。在温暖的书斋里,最多只能等待
曙光和夕照;在大自然中,乌云会把你裹起来,冰雹会落在地上又弹进你的嘴里,
小鸟会毛茸茸扎进你的怀间……
于是,我想,我每天都像那个夏令营之夜,在人间拾拣有用的干柴,一堆堆垒
积着,并且效法当年那小姑娘殷蕊往上边浇油。有时我也瞥向如同夜空一样神秘辽
阔的生活,期待着那奇异的火种。在渴望生活给我大量鲜活的素材的同时,更希求
它给我能够点燃这素材的神灵般的启示——生活的启示。
7.小说的眼睛———重视作品的艺术升华
在我痴迷于绘画的少年时代,有一次老师约我们去他家画模特儿。走进屋才知
道,那模特儿是一位清瘦屠弱的老人。我们立即被他满身所显现出的皱纹迷住了。
这皱纹又密又深,非常动人。我们急忙找好各自的角度支起画板,有的想抓住这个
模特儿浓缩得干巴巴的轮廓,有的想立即准确地画出老人皮肤上条条清晰的皱纹,
有的则被他干枯苍劲、骨节突出的双手所吸引。
面对这迷人的形象,我握笔的手也有些颤抖了。
我们的老师——一位理解力高于表现力因而不大出名的画家叫道:
“别急于动笔!你们先仔细看看他的眼睛,直到从里边看出什么来再画!”我
们都停了下来,用力把瞬间涌起的盲目冲动压下去,开始注意这老人的眼睛。这是
一双在普通老人脸上常见的、枯干的、褪尽光泽的眼睛。何以如此?也许是长年风
吹日晒,眼泪流干、精力耗尽的原故。然而我再仔细观察,这灰濛濛的眼睛并不空
洞,里面有一种镇定沉着的东西,就像大雾里隐约看见的山,跟着愈看愈具体:深
谷、巨石、挺劲的树……这眼里分明有一种与命运抗衡的个性,以及不可摧折的刚
毅素质。我感到生活曾给予这老人许多酸甜苦辣,却都被他强有力的性格融化了。
他那属于这生命特有的冷峻的光芒,不正是从这双灰淡的眸子里缓缓放射出来的吗?
顿时,这老人身上的一切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皮肤上的皱纹,不再是一般
老人那种被时光所干缩的皱纹,而是在命运之神用凿子凿上去的每条皱纹里都藏着
曲折坎坷而又不肯诉说的故事。在他这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躯体里,包裹着的决
不是一颗衰老无力的心脏,而是饱经锤打、不会弯曲的骨架。当我再一次涌起绘画
冲动时,就不再盲目而空泛,而是具体而充实了。
我觉得,这老人满身的线条都因他这眼神而改变,我每一笔画上去,连笔触的
感觉都不一样了。笔笔都像听他这眼神指挥似的,眨眼间全都变了。
人的眼睛仿佛汇集着人身上的一切,包括外在和内在的。你只要牢牢盯住这眼
睛,就甚至可以找到它不肯诉说的、或是隐藏在谎言后面的真情;一个人的气质、
经验、经历、智能,也能凝聚在这里面,而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因此,作家、
医生、法官都留意于人的眼睛。从此,我再画模特儿,总要先把他的眼睛看清楚,
看清了,我就找到了打开模特儿之门的钥匙。
绘画有眼,诗有“诗眼”,戏有“戏眼”。小说是否也有一个聚积着作品的全
部精神、并可从中解开整个艺术堂奥的眼睛呢?
小说眼睛大有点石成金之妙在短篇小说中,其眼睛有时是一个情节。比如邓友
梅的《寻访“画儿韩”》。
“画儿韩”邀来古董行的朋友,当众把骗他上当的“假画”泼酒烧掉,恐怕是
小说一连串戏剧性冲突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邓友梅把小说里的情节全都归结于此。
这是小说的悬念,也是作品情节的真正开始。这个情节就是这篇小说的眼睛。而这
之后的故事发展,都是由这个情节“逼”出来的。读罢小说,不能不再回味“烧假
画”这个情节,由此,对作品的内涵和人物的性灵,也会理解得更为深刻了。
再有便是普希金的《射击》和蒲松龄的《鸽异》。前一篇是普希金为数不多的
短篇小说中最有故事情节性的。其中最令人惊诧的情节,是受屈辱的神枪手挑选了
对手度蜜月的时刻去复仇。在那个获得了人间幸福的对手的哀求下,他把子弹打进
了墙上的枪洞里。后一篇《鸽异》是个令人沉思的故事。
养鸽成癖的张公子好不容易获得两只奇异的小白鸽。后来,他又将这对珍爱的
小白鸽赠送给高官某公,以为这样珍贵的礼物才与某公的地位相称。不料无知的某
公并不识货,把神鸽当做佳肴下了酒。这个某公吃掉神鸽的情节,就是小说的眼睛。
它与前一篇中神枪手故意把子弹射进墙上枪洞的那个情节一样,都给读者留下余味,
引起无穷的联想。
这三篇都以精采情节为眼睛的小说,却又把不同的眼睛按在不同的地方:邓友
梅把眼睛按在中间,普希金和蒲松龄则把眼睛按在结尾。把眼睛按在中间的,使故
事在发展中突然朝异向变化;而把眼睛按在结尾的,则是以情节结构小说创作的惯
技。这样的小说,大多是作家先有一个巧妙的结尾,并把全篇的“劲儿”都捺在这
里,再为结尾设置全篇,包括设置开头。
眼睛不管放在哪里,作为小说眼睛的情节,都必须是特殊的、绝妙的、新颖的、
独创的。因为整个故事的所有零件,都将精巧地扣在这一点上,所有情节都是为它
铺垫,为它安排,为它取舍,这才是小说眼睛的作用。如果去掉这眼睛,小说也就
不复存在了。如果换一只眼睛,便是假眼,成为一个无精神、无光彩、无表情的玻
璃球。小说也成了瞎子一样。
另一种是把细节当做小说的眼睛,这也是常见的。莫泊桑的《项链》中的假项
链,欧·享利的《最后的藤叶》中画在树上的藤叶,杰克·伦敦的《一块排骨》中
所缺少而又不可缺少的那块排骨,都是很好的例子。再如在契诃夫的《哀伤》中,
老头儿用雪橇送他的老伴到县城医院去治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怀着内疚的
心情自言自语诉说着自己如何对不起可怜的老伴,发誓要在她治好病后,再真正地
爱一爱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伴侣,然而他发现,落在老伴脸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老
伴已经死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颤栗的细节!于是,他一路的内疚、忏悔和誓言,
都随着这一细节化成一片空茫凄凉的境界;无形中一个冰冷的浪头,拍打在你的心
上。
试想,如果拿掉雪花落在老太婆脸上不再融化这一细节,这篇小说是否还能强
烈地打动你?这细节起的是点石成金的作用!
因此,这里所说的细节,不是一般含意上的细节,哪怕是非常生动的细节。好
小说几乎都有一些生动的细节(譬如《孔乙己》中曲尺形的柜台、茴香豆、写着欠
酒钱人姓名的粉板等等)。但是,当做眼睛的细节,是用来结构全篇小说的。就像
《项链》中那条使主人公为了一点空幻的虚荣而茹苦含辛10 年的假项链,它决不
是人物身上可有可无的附加物,而应该是必不可少的。莫泊桑在这篇作品中深藏的
思想、人物不幸的命运与复杂的内心活动,都是靠这条假项链揭示出来的。这样的
细节会使一篇作品成为精品。只有短篇小说才能这样结构;也只有这样的结构,才
具有短篇小说的特色。
当然,在生活中这样的细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如果作者不善于像蚌中取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