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讲究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我们三个男同学因为吃饭在公社食堂,所以真正能做的就只剩下与农民“同住”了。住家的房东是个50来岁的妇女,姓孙。不知为什么孙大妈家就她和女儿秀兰。我们那时候是小伙子,又是城里来的,啥都不懂,也不知道与大妈唠唠家常,所以至今我也不明白为啥这个家仅有她们母女俩。因为我实实在在看到,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男人登门。于是一来二去,我们仨男大学生就成了这家的壮劳力:每天帮大妈和秀兰担水、劈柴、扛粮食。这母女对我们可亲了。晚上我们在炕桌上写东西,秀兰总是送来好吃的:枣啊炒黄豆啊有时还拿点带壳的花生。有一回,我们几个全都钻被窝了,大妈还把我们都喊起来,说是煮了一锅小鱼小虾还有海蛎什么的,叫我们尝鲜!秀兰在一旁紧忙活,又拿酱油又拿醋还切了好多姜丝姜沫,说这么伴着蘸着好吃还不生病。就是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茶淀这地方离海不远,当地老百姓以种水稻为主也隔三差五地出海打鱼,这在北方可是稀罕事,看来这儿的农村挺富庶嘛!怪不得姑娘们个个又白又胖,原来是大米鱼虾催的呀。与我入大学之前插队的那个山西吕梁山的婆姨女子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看着我们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直咂吧嘴,孙大妈笑着说:“今晚不给你们多吃了,省得闹肚子疼。又没有喝白酒。明天还有一顿呢。”不等我们欢呼敬礼喊万岁,大妈就问:“你们三个当中谁会画画呀?”画画?干啥?“给我这房子的烟囱、山墙、还有房脊房梁上画点花啊、草啊、鱼啊、鸟啊什么的,我们这儿讲究这个……”说罢她瞅了眼秀兰,秀兰的脸一下子飞起红晕。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我们再傻,也明白这是大妈要招女婿的前兆。况且几天前我们还在议论,像秀兰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怎么不出嫁呀。要不然,你、我、他,咱们中的一个把她娶了算了。至于说画画,这可难为我们了,不过,对这等人生大事岂有不助一臂之力的道理,“纵使是刀山火海也冲向前(样板戏)”。何况,还有一顿海鲜等着吃呢。谁让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呢!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孙大妈拿着两只大白瓷碗和一把刷子早早就把我喊醒了。我一看,妈呀,一个碗放绿油漆,一个碗盛红油漆,红配绿不是赛狗屁吗?没办法,只好又让她去寻点白油漆,也好勾兑成过渡色呀。秀兰此时在房子外已经扛来把大梯子正等着呢。看这阵势,我也只好被赶“鸭子”上架——上房了。
那是一个多么秀丽清新、明媚的农家之晨呀。春末夏初的华北冲积平原上,嫩绿的庄稼该吐穗的吐穗、该拔节的拔节。一抹霞红伴着天际的浅蓝浅灰,好像在编织着新娘的嫁衣,又像代表着上苍的祝福去为青春化妆!就连带着海味的微风也似乎是要轻撩起新娘的盖头,让她羞热的脸庞多一点凉爽。此时的我忽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可感谢谁呢?感谢什么呢?难道要感谢人妖颠倒黑白混淆的“文化大革命”吗,难道要感谢让千百万人妻离子散蒙冤含悲的所谓“阶级斗争”吗,难道要感谢那令人窒息的社会空气吗?难道要感谢那帮不事稼穑不顾民生倒乾坤毁社稷的蟊贼吗,当然不是、绝对不是!但是我还是要感谢,感谢这永远有日出的大地、永远有生命的自然、永远有爱情的青春、永远追求美渴望美包容美放飞美的心灵!当然,也就感谢“逼”我在房上画画涂鸦的孙大妈和她的女儿秀兰……
当时我画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反正,凭着我在农村办村史展览那点功夫,凑合着画了一只和平鸽,画了几朵牡丹,还有就是龙、鱼、马。我一边画一边让大妈、秀兰和围观起哄的孩子们猜猜画的都是什么。我指着鸽子,他们就喊:“鹅!鸭子!”我指牡丹,他们就喊:“西红柿!开花大馒头!”指龙,就答:“蛇!蚯蚓!”再指那条鱼,又被说成:“老玉米”。至于我最得意的那匹奔驰的骏马,他们的回答竟空前干脆、一致:“是大肥猪!”大妈在一旁笑得直抹眼泪,秀兰乐得一只手直捂肚子,一只手把梯子拍得“啪啪”响:“快下来吧,晌午饭都好了,有酒呢!”
一个半月的实习匆匆结束,我也就离开了汉沽茶淀乡和我的房东。
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7月份。不知为什么,系党委又决定派几个比我们低一届的4个同学再去茶淀乡人民公社进行“教学实践”,而且还专门指名由我带队,“你有经验,与当地老乡又处得不错。”我心里暗暗高兴,说不定又能见到孙大妈娘俩了。7月27日本是我们出发的日子。不巧,支部要开党员发展会。我说能不能请假?因为我事先已经表示,不同意那个上级党委内定的发展对象。谁知支部书记不批准我的请假,说越是不同意越要在会上说说意见。事后才知道,支书也不同意那家伙入党,但碍着上级的面子不好公开反对,所以就想找把“枪”使唤使唤。你想,有了这么一层,她还能准我的假吗?于是,我就只好让那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先走,还告诉他们怎么坐火车,下车住哪儿,先联系谁后联系谁唆交代一大堆“注意这注意那”。我本人则去参加那个别别扭扭的发展会,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再动身去茶淀。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三时四十二分,一场大地震发生了。踉踉跄跄、惊恐万状地跑到宿舍楼外的男生女生,在似雨似雾中都在小声议论,谁也说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尽管是在夏夜的湿热里,但人们的心却因为巨大的摇撼、莫名的警觉和恐惧的暗示而揪紧,而战栗。我们几个胆子大点的同学二话没说,蹬上自行车就冲出校门,冲上了大街直奔天津市中心。漆黑的街市,到处都是蜷缩在屋檐下的人群,到处是断裂的墙壁和塌陷的民房,往日平坦的街巷变得高高低低。然而,周围的一切仍是出奇的安静。在这几百万人的特大城市中竟没有车辆的喧闹,没有人声喧哗,更没有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凄厉刺耳地叫声。而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平时有点屁事儿都要上街狂吼一阵的宣传车,特别是在报道天津东站工人评法批儒、小靳庄农民作诗作画时费尽心机的喉舌,现而今却装聋作哑。这座中国第三大城市完全失控了!
天渐渐发亮,人们也从混乱庞杂的信息中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唐山发生了7.8级特大地震,而天津汉沽区为6.8级!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那4个当晚赴汉沽的同学会出事吗?孙大妈和秀兰呢?消息简直是一小时一变:一会儿说那4个人失踪了。校方决定立即派人寻找。正在调集人力之际,又有消息说,他们准备借宿的某饭店的传达室老大爷亲眼看见这4个人早在地震前就离开了饭店。这让校方松了一口气。大家惊魂未定,汉沽区来电话,说有人“发誓”看见4个大学生最后还是住在了那里。怎么搞的,简简单单一个住还是没住的问题就弄不清了?难道说4个同学革命意志高于天,当夜没在汉沽区某饭店借宿,而是索性一下子插到底,直接赶往茶淀的老乡家了?难道说亲眼看见4个学生去向的两位目击者,其中有一位是胡编乱造吗?
平日里年短天长,情急中年长天短。我们在坐卧不安中不知熬过了几天,终于在苦盼中知道了4个同学的确切下落。当巨大的吊车把汉沽区某倒塌饭店的水泥板一层一层揭开,当地军民迅速地一层层加以清理的时候,在这座六层楼的最下面一层的某间客房里,人们看到了惊人一幕:一位男同学伏在桌上,旁边是他没有写完的日记,手中的笔和他的头已经被砸烂;另一位男同学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把扇子,面部血肉模糊;还有一个男孩子赤脚斜倒在地上,不远处是蹬飞的洗脚盆;桌子下面有一个男孩子四肢完好,没有碰伤撞伤的痕迹,只是脸色紫黑,两眼圆睁,一看就是窒息憋闷死亡。
经过反复核查,我们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7月27日下午傍晚,我的这4位小同学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来到汉沽区某饭店,准备休息一夜,来日赴茶淀乡。不想,该饭店客满,只好另谋歇息之处。此过程均被收入传达室老大爷眼中脑中。所以才有了他说的4人离开之说。然而,当4人来到汽车站询问有无去茶淀乡的客运车时,调度员告,明早有。无奈,4个人又返回那家饭店。此时传达室值班的老大爷已下班,换另一人“主持工作”。此人看到几个年轻人一身风尘一脸疲惫,顿生恻隐之心,于是破例告诉,还有一间房空着,是我解放军某部一位跑物资的同志的“包房”。这两天他出差不在,你们可以暂时借助一夜。
于是,我的4个小同学自然千恩万谢了一番,欢天喜地了一番。这就是为什么又有人“发誓”看见4个学生入住一说的根由。
知道4个同学遇难,我的心像被利斧猛地劈开,剧痛却只渗出血。我甚至想:如果他们那一晚没有住汉沽而是截一辆顺路车到茶淀乡,甚至干脆就直接找到孙大妈和秀兰,说不定就不会有悲剧发生了。然而,不久又传来消息:我在茶淀乡的房东孙大妈和秀兰也在地震中不幸身亡。那座画着鸽子、牡丹、骏马的新房刹那间轰然倒塌,结束了秀兰和她娘的梦。此时我的心淌出了血。
30年过去了,我心中总觉得有某种说得清和说不清的愧疚。能说清的内疚是没有记下4个同学的姓名,当时只想过一天就见面了,往后朝夕相处自然会认识,哪曾想从此成为诀别。只知道他们中三个是湖南、福建、四川的南方孩子,一个则是北方的娃。说不清的则是对孙大妈和她的女儿,是因为那些画没有画好?还是因为觉得命运对这些质朴生命的不公?
我还活着,劫波后的中国人今天是多么幸运啊。正因为他们是种种悲剧中的幸运者,我相信,他们才会永远倾听幸运的悲声!
还乡记
长正
天降的劫难,一旦临头,不言而喻,给人们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可是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恋乡思亲之痛,更令人难以忍受呢?
唐山大地震,迄今已30年了。
回想起来,应该感谢当年河北省革命委员会文艺组,在承德召开的那次创作会议,使我和十多位唐山的文友,躲过弥天大难。
30年前的那个夏天,天气热得出奇。我这人生性又惰,平素不喜动,更怵乘车。接到会议通知那一刻,是否赴会,曾犯过犹豫。后来想,生在河北,却未曾领略过避暑山庄皇家园林的胜景,此去可借机一饱眼福;再而,儿子服役于承德隆化部队,会后可顺便探视,一解思念之苦。由于杂念,方意决成行。
避暑山庄外的地区革命委员会招待所里人声鼎沸。在报到的人群中,见到塞北的宫克一,卧牛城的朱梦夕。1972年夏天,我们曾共同被借调到河北省出版局,佐助处理稿件。他乡遇故知,自有一番亲热。
晚上,驻军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为会议作专场演出,却之不恭,只得舍命陪君子。午夜我睡眼蒙胧地回到住所,洗漱完毕,不知为什么,似防意外事件,身不由己地将床头的衣物及洗漱用具,一并塞入提包方入睡。
沉睡中,我被一声巨响惊醒。随之,地动床摇,灰尘弥漫,顿感呼吸困难,土腥刺鼻。自己已被从床上甩到地板上,方知已停电。黑暗中,我穿上衣服,抓到提包,冲出门外,在走廊上汇入摩肩接踵的人群。下到三楼,人声嘈杂,拥挤不堪,只好耐着性子往下挪。也可能是因为经过风风雨雨的原故,沾染上老于世故的习气,心中暗自叮嘱:天塌大家顶,镇静!
让人气恼的是,楼下大门紧锁,惶恐不安的人们,有的开始骂娘。好半天,睡眼乜斜的值班员,才将门打开。人如溃堤之水,冲到院落。惊魂甫定,有人说,这是“苏修”打原子弹;也有人说,是地震。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天色灰暗,不知什么时候,空中散落下水珠,只好借树冠避雨。这时有人摇指天空,好像又发现了新议题。
顺那人的手势望去,原来是晨曦中的楼房,房檐已被震裂,出现了险情。有人打诨说:“咱这是天不灭曹!”转身见宫克一,双臂抱肩,只有一件裤头着体。再看左右的男男女女,很少有衣饰整齐者,可能求生同是人的一种本能吧!我将提包中的雨衣,给他驱寒遮羞。
宫克一是有名的深度近视,慌促中失去眼镜,着实痛苦。稍安,只好牵着他的手,上楼寻觅衣物和眼镜。大难临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女服务员在坚守岗位。她们守职尽责的精神,真令人感动。
一辆救护车鸣笛驶来,方知有一外埠采购员,情急跳楼摔伤。只见他在担架上,双手护胸,不住地喊痛。事后方知,采购员因心脾破裂,不治身亡。医院有护士跳楼,双腿骨折;街上出现被震裂的房屋,倒塌的院墙。少顷,有确切信息,说是地震。先传说震中在茶淀农场,后又说是在秦皇岛的海上,时近中午,最新消息说震中在唐山。顿时心像悬起来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的几位同乡,也是意绪纷乱,坐立不安,都盼望承德有关单位,能和唐山联系上,得知这场大劫难,给唐山这座百年工业重镇,带来了什么?结果,一次又一次,都叫人失望了,因为这时所有的通讯手段,都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情急之下,我要通了儿子部队的电话,他同样焦急地等待唐山驻军的信息。按理说,部队的通讯联络,最具时效性,可是地震发生,已近10个小时了,仍处于瘫痪状态,这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心情也随之更加沉重。没等相商,大家一口同音,请求返程。一位老作家深情地对我们说:“地震已经发生了,你们回去,反而多一份危险,不如留下来,安心开会。”我的一位同伴,平日言谈颇有几分大丈夫的气派,没容老作家把话说完,立时拍着大腿说:“我那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呢!火都上房了,你老人家还在这儿说风凉话!”一位女同胞,也哽咽着说:“我那四个孩子……”是呀!谁都知道,这种天降的劫难,一旦临头,不言而喻,给人们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可是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恋乡思亲之痛,更令人难以忍受呢?
会议主持人,先劝说我们留下来,和地震对着干,后见我等去意已决,只好恩准。我们议决,乘火车到北京再见机行事。
焦急地熬到傍晚,雨又下起来了。朱梦夕是十年前邢台大地震的过来人,分手时,再三叮嘱,要有精神准备,即使发生不幸,也要挺住。我紧握着他的手,心里热乎乎的。友情,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朋友之间的情谊更珍贵!
祖籍隆化的作家张峻,1956年,我们相识于全国青年创作者会议,也是多年老友,执意送我们到火车站。途中,大震袭来,天雨路滑,车速过快,险象环生。火车站示知,因地震,京山线停运,给人心头又添了几多愁云。登车时,张峻握着我的手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路平安。”我说:“多谢吉言。”挥手间,一缕惜别之情,涌上心头。
火车驶出承德站,雨点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车窗。天在哭。小站上车的人,带来各种坏消息:北京在疏散人口;解放军开赴密云水库抢险;飞机在给逃到山上的人投饼干……车厢里原本沉闷的空气,更加沉闷。我紧闭双眼,默默地思念着年迈的老母亲,妻儿老小;思念着矿井下采煤的弟兄,想像他们此时此刻的处境,惟恐他们身遭厄运。
鉴于北京的形势,大家决定在通县改乘通(县)坑(子头)客运列车。车到通县方知列车已于昨天停运。于是,又议定乘北京至唐山的长途汽车。幸上天垂怜,雨住天晴。可能是由于多年政治运动的磨炼,使我产生了一种思维定式:遇事,急、愁、烦,皆于事无补,因而,总爱自我慰藉:事物坏到顶点,就会向好的方面转化。否极泰来。正是在这种思维的支配下,心头的阴云,也淡了好多。
汽车站售票厅挤满了人。一位河北省供销社在乐亭开会的干部,震后开车回石家庄经过唐山,说他看到胜利路桥头四层楼高的冷藏库,已陷入地下,西山口的百货大楼,被夷为平地。市里遍地废墟,市民伤亡很大。听后,我将信将疑。不知是历史教训太深,还是当年“当权派”的劣根未净,还傻劝他人,切勿扩散。今天看来,也是我们这号人的“时令症”。
售票处告知,车票只售三河。一文友从人群的头顶爬到售票窗口,问我买多少张?我说,可你手里的钱买。他热汗淋漓地冲出人群,手中的票有30张。我想赶一站少一站,只要走进唐山地界,就可以向有关部门求援。谁知有人说腰疼,有人说足疾,走不了路,无奈只好将票处理掉。这是我们同行者间,初次出现歧见。
得病乱投医。我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电话。因为那里散文诗歌组的编辑丁羽,是几度合作共事的朋友。此行之前不久,我们还一起编撰开滦煤矿的报告文学集,开滦歌谣集。曾经“当政”的严文井老同志,也曾来开滦审稿,相处多日,故想向他们求助。结果,只听电话铃响,不见有人接听。给北京文化局的友人通话,同样未果。事后得知,那时北京人都在马路上躲地震,很少有留在房间里的“勇敢分子”。无奈,只好找旅馆住下,再从长计议。不知是往昔的“惯性”,还是出于共产党人的“责任心”,我说,患难之中见真情。这是咱们之间初次意见分歧,但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咱们都是“文龙”加同志,所以我说咱们这伙人不能散,一定要同来同归。我见大家亦有同感,心才稍宽。
通县街头商店已上板,多家正给灾区烙大饼,旅店已不留客。我说,找根棍,咱支个“唐山难民”的旗帜。正因为这种特殊的身份,旅馆介绍处的工作人员,一听唐山二字就惊愕了。当向他陈明原委,验过我出示的唐山市革命委员会政治部的工作证,才开具了旅馆介绍信。
旅馆是二层小楼,远远地就有一种“畏惧感”。自地震之后,好长时间,唐山人见到高层建筑,总是“敬而远之”,人们称之为“恐震症”。
旅馆服务员得知我们是唐山人,格外热情,一再叮嘱,不要上楼,睡觉警醒着点,不要关门窗,不要用蚊帐,彼此都成了“惊弓之鸟”。时近中午,服务员听说我们还是昨天晚上用的饭,将自用的窝头,卖我们每人两个,为了防病,又赠送每人一条黄瓜、两头大蒜。大家瞅着黄澄澄的窝头,因为心火太盛,谁也没动它,都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于是议定上街,分头去找返乡的“路子”。中午,张汝林回来说,遵化县建明公社运煤的车队要返县城,答应带我们,叫人大喜过望,愁云一扫。乘车时,可能是太兴奋,我又说,咱们同来同归,都乘一辆车,免得跑散了,发生意外。这时大家的意见,显得格外一致。
车进三河边境,沿途出现倒塌的房山、断墙;公路中央有用衣服遮脸的尸体,头扎进公路边沟的拖拉机,田地里有四轮朝天的面包车。时有载着伤号的卡车,风驰电掣般地朝北京方向驶去。车上的伤号血迹斑斑,灾情逐渐显露出来。
车到丰润还乡河桥头,司机师傅说,十分抱歉,他要去追赶车队,再不能远送。那时纪律在人们心目中十分严明,至今我还在感谢他当年在难中相助。
我们走下桥头,掬一捧还乡河水,净净脸上的煤尘,再掬一捧水润润喉咙。此时此刻,遥对家人生死不明的唐山,真想大吼一声:你大难不死的儿子回来了!
一队军车,头朝唐山方向,停在路旁。我想借儿子是军人的光,走过去对开车的战士说,我们是外出开会的干部,特来求援,想搭车回唐山。战士说,实在对不起,我们有任务。说完向我行了个军礼。我再不忍亮我“军属老大爷”的身份,叫他作难。转身见桥头停着一辆唐钢的小嘎斯汽车,有了军车遭拒的教训,忙对大家说,快!攀上去!车上持枪的民兵见状大喊,你们想干什么?我说,有话到车上说。上车我以实情相告,知他们是唐钢二炼的工人。我说,我和你们的书记是老相识。他们一听,立时热络起来,拿出身边的花卷,叫我们充饥,答应带我们。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车上一声音嘶哑的青年,他说唐山还有“立体性”大地震,老天要灭这方人,劝我们不要回去。一问,方知他是喊破喉咙,才被人从废墟中扒出来的,险些毙命,至今余悸未消。开车时,他果然跳车朝北面山里逃去。途中,民兵们争说震后惨象,二炼几十名工人,被压在食堂里,一个也没出来,他们正在疏散家属,劝我们万一家人遭遇不幸,也别过于悲伤。我感到人与人之间,从来也没有这么亲近,这么温馨。
车外,不时有军车驶过。沿途难民如蚁,潮水般涌过来。三轮车载着凉席,缝纫机,自行车驮着包裹雨具,徒步者袒胸赤背,一身血迹。呼儿唤女之声,此起彼伏,有的嘴里嚼着青西红柿,有的啃着青玉米穗,一直向北,活似一幅惨不忍睹的流亡图。此刻,我想起小说《围城》,真是城里的人往外闯,城外的人急着往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