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缘自母爱的羞辱,让他难以承受。

明雁本来已走离河岸很远了,却突然跑了回来。一猛子扎到那个有着厚厚的淤泥的河湾里。

久久不见他上来,我心里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们把他从淤泥中捞上来,他已经铁青着脸,死了。

他的气性可真大啊!人们感叹道。

面对着同龄人猝然的死亡,我们一群孩子都瘫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宝贝蛋儿,含在嘴了怕化了,搁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万怜的一个人儿,对生命咋就没有一点怜惜呢?跟他相比,像我们这些从来不被父母放在眼里的、说饿饭就饿饭,说打骂就打骂的孩子,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但是,我们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没皮没脸地活着,好皮实啊!

死亡的事件回忆完了,我的心阴沉起来。觉得人活着真实没多大意思——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不管是被人疼爱的还是被人嫌弃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横竖迟早是个死。他娘的,原来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死的,怕也没用哩!所以,死一个是死,死一卡车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样的。

从这时起,我真的把死看轻了。

这时,天也阴了起来,因为天上那角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家里走去。雨水给了我决绝离去的理由。

“你干啥去?”父亲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

“你回去干啥,找死?”

“都死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啥大不了的。”

父亲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几天,就老人一样的口气了?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

不容我分辩,他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还留在那个潮湿的场院上,人们还是陆续离去了。

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虽然刚进秋天,但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再加上这小雨像猪血一样没完没了地淋着,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会被雨淋死。

父亲马上醒悟过来,立刻组织起全村的青壮年,突击搭建防震棚。

身边有现成的树木,有现成的山草,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但棚顶光遮盖上山草是不够的,因为漏雨。本来山里是有现成的石质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经的住房还可以,用于防震棚就不适宜了,因为它重。甭说是地震,即便是大一点的山风吹得久一点,也会把石板从棚顶摇下来——震不死人,也会砸死人哩。

便动员社员(村民)们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来。

党团员和基干民兵倒是带了头,但一般社员横竖不予理睬。他们说:“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儿,凭啥叫我们私人往里搭东西?一旦沤烂了,咱穷家破业的,日后咋过日子?”

父亲被气得脸子直抽搐,“都啥时候了,还他娘的这么自私?小喇叭里还整天唱呢,‘社员都是向阳花',屁!”

“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谁让他们都是穷人呢。”我说。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里也明白,但他是支部书记,不能实话实说罢了。

“咋办才好呢?”他开始发愁,久久沉默着。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问他怎么有了,他说,既然公社也要求给社员盖防震棚,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社领导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父亲兴冲冲地去了公社,又兴冲冲地回到了村里——他带回来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了。社员们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进去。

虽然人住进去了,但心思却没在这里。他们弄出了许多枝杈——

“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叹道。他觉得这里的篾席比之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结实,好东西啊!而用这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

对好东西的怜惜,使他生出了一个小诡计: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张旧席子把棚顶上的一张新席子置换下来。

他的举动,瞒得了忙乱中的村干部,却瞒不了有同样心思的乡亲,人们学着他的样子,都偷偷地搞着置换。他们一点也不张皇,因为他们懂得一个老理:法不责众。

父亲发现了,哭笑不得,严厉地宣布:“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新席子归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不客气了!”

咋个不客气法?他解释说:这是特殊时期,法纪从严——就说唐山吧,有人从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经发现,就地就把他毙了。一块手表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吗?但是没办法,就得毙,不然就乱了。那么,还不还席子,你们自己琢磨着办吧。

虽然有这么严重的说法,两天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父亲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之后,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父亲便摇摇头,嘟囔道:“他们欺负我手里没有枪啊。”感慨一番之后,他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卖出风去:“这事儿,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之所以没有实际行动,父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觉得用那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让物质贫乏的乡亲们作为家用更妥帖。

父亲虽然是支部书记,但他毕竟是个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悲悯之心。

接下来的枝杈,是这些老实巴交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逊的事体——

首先是随地大小便,防震棚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干部们出来管束的时候,许多人气咻咻地说:“这能怨社员觉悟吗,你们当干部的,为啥不给修些茅厕出来?”

其次是在混杂的群居中,张三家的男人把手伸进李四家女人的裤腰里,而刘五又寻隙摸了赵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呜呜浓浓,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脸面、讲清正的人们便很是有意见,“这防震棚横竖是不能住了,简直是个淫窝子。”

父亲把男人们集中在一块,给他们训话。“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有那心思,要是还算个男人,就都给我管住自己点儿。”

“正因为时候不济,才赶紧摸一摸奶子呢,谁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里,有人说。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应和。

“他娘的,你们倒还有理了,简直是一群畜生。”父亲骂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们并未感到羞耻,既然严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面等待着,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

父亲也感到泄气,心里说:我堂堂的一个支部书记,居然管起了风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闹的。

但还是声色俱厉地说:“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给我惹出事端来,就别怪咱翻脸不认人,废话少说,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虽然整肃了秩序,地震棚里也的确安生了许多,但是,不到两天的工夫,地震棚里的人却溜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一派浮动,做着随时撤出的准备。

父亲觉得事态严重,便带领支部一班人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便也尾随在他们身后。

父亲说,防震棚里条件是差一些,我们支部有责任,但是请你们放心——茅厕,我们马上就修;至于里边不像话的事,我们组建个巡逻队,进行夜察。我们保证让你们住得安安生生的。

再安生也不去了。人们回答道。

为啥?

问老人,老人们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早活够了,巴不得死呢。但是不能死在外头,孤魂野鬼的,下辈子不好淘生哩。死在家里才安逸哩,就像你祖母,死也要靠在自家的被垛上。

听了这样的话,曾祖母安静而美丽的遗容竟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老人们说得对,一辈子在风雨中飘零,老了老了就应该死在家里。便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点头。

问小的,小的说:奇怪了,咋不到防震棚就会死?啥叫死?

我便插话道:“就像明雁那样。”

小的竟说:明雁多有气性,搁着咱,咱也会那样。

听了小孩子的话,父亲半天说不上话来。临了愤愤地说:“小兔崽子,你要是真的知道人死了是咋回事,就不这样说了。”

问到青壮年,他们反问道:总说有余震余震的,咋这么多日子了,咋没啥感应?

父亲说:大小余震都三四次了,因为离得远,震感不明显就是了。

既然地震的中心不在咱这儿,还整天凄惶个啥?不是没病找病吗?

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下次就震在咱这儿呢?不得不防哩。

即便是真的震在咱这儿,那防震棚也不去住了——老辈子人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啊,那么多人放过炮都没出过差错,咋一轮到天林,就被炸死了?那是天林的命,他命该如此哩。再说,咱山里的人命贱,就是阎王爷都懒得搭理咱。阎王爷稀罕的人是啥样的?是像柱儿那样的要啥有啥的人。再说,咱平常的日子过得这么寒酸,不死不活的,就是真的被震死了,又有啥可怜惜的?反倒省心了。

人们“再说”得比父亲还振振有词,木讷的父亲反而无话可说了。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支部可都是为了大家好。”

大家说:“这还用说,我们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就应该跟我们回去,不然上边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没法交代了。”父亲乘势说道。

“当干部的就真神附体管得了生死了?屁!”大家有些不耐烦了。

见干部们并没有把回到家里的人劝回来,那些在防震棚里观望的人,也呼啦一下走光了。

父亲对干部们说:“群众不理解可以,但是咱和咱的家属可不能像群众一样没觉悟,咱必须坚守在防震棚里。”

“支书,那你可就错了。”干部们齐声说:“咱要是再待在防震棚里,群众就瞧不起咱了,认为就咱们怕死哩。”

父亲半天不说话,最后,气急败坏地吼道:“那你们就都他娘的滚!”

这之后,雨越下越大了,防震棚里就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坚守着。我感到他真是可怜,便踅回来陪他。他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是总嚷嚷不怕死,要睡到屋里去吗,咋又回来了?”

“那是两码事。”我说。

父亲似有所悟,低沉地嚷道:“你别在咱面前假充圣人了,少在身边烦我,你他娘的也给我滚!”

“你让咱滚咱就滚了,就不!”我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钻进地铺上的被窝里。

“也是他娘的一个犟种。”父亲也学我的样子,把自己脱光了,钻进我的被窝里。

过了很久,他恨恨地翻了一个身,叹道:“咋就不真的在这儿震一下子呢?要是真的震死他两个,就知道阎王爷的厉害了!”

父亲竟发出这样的诅咒,我大吃一惊。震惊之余,我安慰他说:“你也别怨他们,对生死的事儿,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一有了自己的看法,别人就不好左右他们了。”

父亲沉吟了片刻,说:“你小子的书没白念,有想法了。嘿嘿,不瞒你说,我要不是当着支部书记,我也跟他们一样。一有了担当,这心思就变了:不能坐等着遭死,还要想办法造生。”

他的话,使我明白了他那声诅咒的真正含义,他怨的是乡亲们不怜惜他内心的敦厚。

父子俩听着棚顶上密集的敲击声,虽不再言语,但已心心相印了。

第二天,父亲把村干部和党团员都召集齐了,说道:“群众为啥不乐意住防震棚?是因为这防震棚里没茅厕、没隔段,不方便。”

大家面面相觑,说:“支书你糊涂了咋地?哪是这个原因呢,都是一群不知死的鬼,你弄得再舒服他们也是不会住的。”

“我就认为是这个原因,所以,从今天开始,用三天的时间,咱给群众修厕所,打隔段。”

“没人住,修它干啥?这不是浪费吗?”

“废话,许他们不住,不许咱们不修!不然的话,要我们这些党员干部干啥?”

我们村那时叫长操公社石板房大队。改革开放之后,为了便于管理,长操公社与邻近的佛子庄公社合并了,改成了佛子庄乡石板房村。无论如何改法,村子还是个封闭自足的生存状态。对唐山大地震那段历史,整个村子虽然没有遭受任何灾难,但村里的人们却有着深刻的记忆——就是因为那座防震棚。防震棚里虽空无一人,却建得异常牢固,且设施齐全。

这样的故事,他们怎能忘得了呢?

刻进十九岁记忆的惊骇

向楠


我被这个场景惊呆了,后来看电影《乱世佳人》,每每看到北军进攻亚特兰大,费雯·丽饰演的郝思嘉站在遍地南军伤兵前惊恐绝望的大叫时,我总能联想起那天在省城医院看到的这一幕。

在中国,每当说到灾难这样的字眼,我相信许多人脑海里最经常浮现出的画面,一定就是唐山大地震。

岁月流转,年华老去,很多事情都淡忘了,但是,对于发生在30年前河北唐山的那场大地震,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无法抹去,因为,那是一个全中国人共同的记忆。

灾难的降临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1976年的7月是一个黑色的月份。记忆里,那个夏天多雨而且湿热。当时,我的身份是一名插队知青,正在离河北省城石家庄几十公里的获鹿县(今鹿泉市)插队。

我插队的那个村子,在当地属于条件比较好的,对于知青安置的政策也相对落实得不错。我们30多个男女知青,被安置住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这是一座解放前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是那种带有门牌楼的灰色瓦房。正北屋的二层楼房,归大队部使用,东西两排厢房就当了知青的宿舍。我和几个女知青住在西厢房的一排土炕上。

灾难发生的那个凌晨,没有任何征兆,头天在大田里挥汗如雨地忙碌了一天农活的几十个年轻人都在睡梦中,整个村庄也安静地沉睡着,没有狗吠与鸡鸣。

我是知青点的生活管理员,通常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带领两名男女知青和一个村里派的炊事员做早饭。所以,我有一个闹钟。每天入睡前,我都把闹钟压在枕头底下,它总是忠实地在凌晨四点钟用一阵发闷的声音把我叫醒。

可是,那个早晨,闹钟还没有响,我就被一片惊恐的叫声吵醒了。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看,整个屋里闹哄哄的,好像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了。七八个女孩子嘁嘁喳喳嚷作一团,大家嘴里都在说着一个词:地震了。

有人跳起来打开了灯,我也起身从枕头下拿出手电筒到院子里查看。院子里还是黑糊糊一片,北屋和东、西两排厢房房屋并没有破坏的迹象,大家吵嚷了一阵,也就停止了喧闹,打着哈欠回到各自的屋里,准备倒头重新入睡。但是和我住一个屋的知青中有一个叫张建敏的女孩子,神色却一直很不安,她挨个拍打着女孩子们,让大家千万别躺下,必须到外面去,因为地震随时可能再来。

建敏从小生活在邢台,她经历过1966年3月发生在邢台的那场地震,记忆深刻。所以,她对于地震的恐惧感比我们大家都强烈。在她坚持下,我们都重新穿衣起床,到空旷的院子里躲避。

想着这也许不过是一场虚惊,几十个男女知青很快就镇定了,大家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相互逗嘴取乐起来。

那时,我们大家还不知道,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叫做唐山的城市,正经历着一场空前的灭顶之灾。这座历史悠久的工业城市,就在这天的凌晨,在一片地动山摇中顷刻被夷为平地,24万人被夺走了生命。

由于没有任何的通信设施,没有报纸和电视,在灾难发生之初,我们这些知青和村民们一样,对于外边的世事显得很麻木。

夏天亮得早,五点多钟的时候,几十个在院子里待了半夜的知青们,涌到食堂吃过简单的早饭,就纷纷扛起铁锹、锄头等农具,像往常一样去出工。男知青们甚至还说说笑笑,油腔滑调地唱着在知青们当中流传的那些不知道谁编的小曲儿:葱丝、姜丝、红萝卜丝、小磨香油拌馅子……

不要指望路边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会传播外边的信息,只有当村里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时,它才会响起。

两天之后,开始有零星的消息在村里流传开来。大家这才知道,那个凌晨我们感觉到的轻微震动,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唐山,却是一场惊天浩劫。

在地里干活的人们有了话题,人们绘声绘色,神情间带着神秘,说的都是唐山地震:说,整个唐山都震平了,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血流成河;说,有人从死尸堆里爬出来,连夜逃到北京,向中南海报告的灾情;说,有外国人要给中国救援物资,被中国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还说,地震还没有完呢,下一次说不定就到了咱们这儿了……

有村民从省城里办事回来了,带回一个切实的消息,说满大街都是搭的抗震棚,好多伤员送到石家庄了。人们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谣言,而是一个就发生在眼前的悲剧,人们这才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些紧张不安。

张建敏因为经历过邢台地震,被女知青们当做可以预知地震的权威。一群女孩子每天出工时都跟在她身边,说真要地震来了,建敏往哪儿跑,咱们就跟着往哪跑。不过,大家担心的是,万一正干着活,棉花地忽然塌陷下去可怎么办?那不是连跑都没地方跑了吗?

大概地震后三四天吧,我到城里为食堂采购油盐酱醋一类东西。走在省城大街上,我惊讶地看到,果然如村里的老乡们说的那样,在好多空旷的地方,都花花绿绿地搭起了大大小小的抗震棚。行人的神色都很匆忙,好像急着去救人似的。路过省三院时,我透过院门向里张望,我看到那个院子里也拥挤着架起了帐篷,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们在帐篷间穿梭。

我忽然想到,我的两个女同学就在这家医院当护士,也许可以向她们了解点地震的详情。这样想着,我就迈步走进了医院。

我的两个女同学都很忙,她们一个在骨科,一个在外科,而这两个科室,都正在紧急处置一批批转送来的唐山伤员。我的心跳得厉害,屏住呼吸,跟在同学的身后,在几个军绿色的帆布帐篷里转了转。眼前看到的景象,令我终身难忘。在我19年的人生岁月里,从来没有一下子看到过那么多的伤员,只觉得眼前到处是一片白色,那些断了胳膊、大腿或者头部受伤的伤员,被包裹在纱布、石膏和绷带中,正躺在病床或者担架上痛苦地呻吟。高高低低的木头和铁架子上,凌乱地挂着输液器和各种用来固定伤员患肢的东西。空气里飘浮着药味、汗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里那里还不时有哭泣声、叫骂声传来,使帐篷里的气氛格外令人窒息。

我被这个场景惊呆了,完全手足无措。没有经历过战争和灾难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灾难带给人们的是什么。天呐!原来地震不只是报纸上的几组数字和人们嘴里传播的小道新闻,它是真实发生的了,灾难把血腥、死亡这样残酷的东西,生生强加给了毫无防备能力的人类。

走出帐篷,刚才看到的画面一路上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浮现,我无法想像,这些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人们,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治愈灾难带给他们的双重打击啊?

后来看电影《乱世佳人》,每每看到北军进攻亚特兰大,费雯·丽饰演的郝思嘉站在遍地南军伤兵前惊恐绝望地大叫时,我总能联想起那天在省城医院看到的一幕。

地震发生时,我的姐姐正在省城附近的平山县医院当护士,平时常可搭乘医院里的班车回家。

但是,那段日子里,姐姐忽然没有了音信。虽然报纸上后来有消息说河北省好多医疗机构组成的救援队正在唐山抢险救灾。但是姐姐有没有去呢?家人完全不知道。我猜想,我的父母那段时间里一定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因为有传说唐山还时时有余震发生,每个去现场的人们,都有可能遇险。曾经担任过北京军区第九高级步校副校长的范雪峰伯伯,和他的儿子在地震中双双丧生了。他是父亲的老首长,在他遇难后,我曾经几次陪父母去看望过他的夫人。

家人担心着姐姐的安危。直到很久后,才辗转有消息传来,姐姐果然在地震的当天下午,就跟着医疗队去了唐山。

姐姐在唐山一待就是两个半月。医疗队返回时,我的父亲也在欢迎的队伍中。当他伸出手和医疗队员们挨个握手时,竟然完全认不出那个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子,就是他那已经变得又黑又瘦的女儿。

关于发生在唐山地震中的好多事情,我是从姐姐的嘴里知道的。

姐姐在地震发生时的当天下午两点多,就随医院的救护队奔赴了唐山,没有时间向家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