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工作几乎全停了,大家议论的全是关于地震的传闻,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这次地震前的海城地震,据说是成功预报了的。听说有个县城为了让大家离开屋子,有意在广场上放电影,因此地震发生时没有什么伤亡。我们中国人能成功地预报地震引起世界的高度重视,为此我们曾十分自豪,怎么这次这么大的地震都没有一点信息呢?我们在北京,距离当时还不知道的地震中心的唐山有100多公里,但是仍然听到“那里的墙倒了,砸死砸伤了什么人”等等传言。政府的信息证实唐山市是这次地震的中心,小道消息骇人听闻地说唐山在这次地震中全完了,几十万人口的伤亡,政治、经济损失也是不可计数的,为这个共和国带来了空前的浩劫。研究地震突然间成了当前的头等大事。
研究所的人毕竟是科学家,虽当时头上都压着顶“臭老九”的帽子,但个个“未敢忘忧国”,都感到地震这头等大事和自己的研究领域可以“对接”,都想利用自己专业知识在中国地震预报科学上取得新突破。研究所的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说穿了,地震不就是地壳上的几大板块挤来挤去,摩擦碰撞引起的吗?挤来挤去就发生移动,摩擦碰撞就会起电发光,这些物理参数的变化,我们不是也可以测量吗?于是乎,我所在的物理所和科学院的其他所都纷纷成立了地震的科研小组,有些还得到了政府及院里的支持。一场几乎是全民性的地震研究热潮轰然兴起。研究磁学的转去测地磁场的变化,研究声学的想方设法测地声。测量电阻是大家都会的,许多人便在地面埋两根电线,天天测量地电阻。高能所能测量放射性,就到一些井中测量氡含量的变化。最简单、人人都能做到的就是测量水井中水位的变化,哪天上升了,哪天下降了,有没有突然的变化。动物所的人则日夜密切观察动物的反常。最有意思的是学光学的人,怎么测“地光”呢?听说唐山地震时,有火球乱窜,也有异常的“地光”,而地震过后这些都消失了。于是,研究光学的人便分成了几组,一组用光干涉的办法测量岩石的移动,这还是蛮科学精密的,关键是选好参照物和真正与大地接在一起的岩石;另一组,有位能人则想到了看天空中的“云”。他说:“云是大地的镜子,大地的变化会在云中反映出来。”一时间,仰望蓝天,观测“地震云”,抓拍“地震云”成了时髦的事。说起来蛮有道理,可究竟什么样的云是“地震云”?哪块云彩对应着哪处呢?最关键的什么时候震呢?这些都让人不可思议。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内行的人们还在怀疑的时候,媒体却报道说不只中国有人研究地震云,日本也有专家在研究,并且出了书,于是中日双方还展开了交流。为了让大家信服,还说某年某月某日,通过地震云的观测,他们成功地预报了“巴西”的一次地震——同志们那可是地球另一半的地震呀!专家无能就搞群众运动。在研究所云集的中国科学院里,地震研究被其实仍然是外行的所谓科学家们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一些其他工作暂时停止了。
唐山地震其实给“文化大革命”进行了十年的中国一次巨大的震动,震波涉及科学研究、经济建设、政治思想,实际上也深入到每个关心中国前途的人的内心。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让人们产生了太多的联想。周恩来、毛泽东的去世为中国的政治留下巨大的真空,中国向何处去,我们该怎么走,成为当时人们思考的中心问题,也为后来的改革开放,经济的迅速发展,以及各种功法,所谓的大师的出现开辟了空间。
我们在所里搭造的地震棚中度过了炎热的夏季和并不凉爽的秋天。随着冬天的到来,天气变冷,人们的热情也不那么沸腾了。许多非专业的地震研究小组停止了他们的研究,人们逐渐搬回到原来的楼中。再往后,说唐山没有死那么多的人,唐山又站起来了。也就没有人再提“地震云”了。再往后,热闹一阵的特异功能研究也自消自灭了。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强大武器,经历了唐山大地震之后的那场全民测震潮,我对此更有深切的感受。
山村,在地震余波中
凸凹
对唐山大地震那段历史,整个村子虽然没有遭受任何灾难,但村里的人们却有着深刻的记忆——就是因为那座防震棚。防震棚里虽空无一人,却建得异常牢固,且设施齐全。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14岁,已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
我的家乡是京西百花山下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四周均是巍峨的青山,俯瞰之下,村子小得像一粒豆荚。25户人家——25颗豆子,紧凑地排列在这粒豆荚之中,享受着一种封闭下的安静。
1976年7月28日那天夜里,窗台上的油灯凭空就跌在地上,碎了。全家人被破碎的声音惊醒了,在黑暗中,母亲说:“该死的老鼠。”
我们也附和着说:“该死的老鼠。”
都以为是老鼠偷吃灯油时弄出的闪失,感叹了几声之后,就又睡熟了。
几天之后,从山外传来一个骇人的信息,说一个叫唐山的地方地震了,山崩地裂,死了很多人。
问怎么个多法,传信的人说:“海了去了,用卡车拉尸体,一车接一车的。”
这个说法把人镇住了,好半天,人们都不说话。我的眼前,出现了卡车拉尸体的幻景,一辆接一辆的,那些尸体都大大地睁着眼,吓得我手心里的汗直往地上淌。
母亲似有所悟,说:“怪不得咱家的灯台早不打晚不打就那天打了,原来是地震震的。”
接下来,学校就放假了,是无限期地放假。校长说,到底啥时候开学,他也是不知道的。
虽然不能正常上学了,但孩子们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那所中学在村外的垭口,有近十里的路程,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走路,脚心被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已经有些腻烦了。
地震给了孩子们一个机会,可以理直气壮地睡大觉了。
但是,这只是一厢情愿,因为第二天村支书就在场院上召集全村人开会,传达上级的精神。他说,公社领导说,地震还没有震完,到底啥时候震完,领导们也不知道。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所有人都不能在屋里睡觉了,都要搬到开阔地带,啥是开阔地带?就是咱脚下这爿场院。
最初的日子,还没有搭防震棚,人们就在露天地里过夜。场院里有一堆堆上年的谷草,把谷草平铺了,人就睡上去。我从小就喜欢裸睡,身上要一丝不挂。这样和衣卧在场院上,身上像爬满了虱子,痒痒的,横竖是睡不着。我恼躁得不成,对父亲说:“我是不怕死的,我要睡到屋里去。”
“你敢!”父亲说:“你要是敢到屋里去睡,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为啥这样说?因为他就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
后来我发现,全村人几乎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都不习惯这个睡法。一些老人竟不顾村干部的阻拦,死活是睡到屋里去了。他们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咋死都是死,横竖不受那个洋罪哩。
爷爷奶奶可不管父亲是不是村干部,也执拗地睡在屋里。这就更助长了老人们的脾气。
父亲急了,把两个老人从屋里扛了出来。
爷爷气得直骂娘,一声高过一声地,惹得周遭一片笑声。奶奶悄悄地拽他的衣角,“别再骂了,你就给咱留点面子吧。”
爷爷终于纳过闷来,摇摇头说道:“真是气糊涂了,原来骂了半天你。”
老人家从此蜷曲在地上一动不动。日到中杆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死去了。
父亲踅过来,轻轻地叫道:“爹,爹……”
横竖也叫不应之后,父亲就去搬动老人的身子。老人倏地就吼出一嗓子,“我还没死哪!”
这让我心中一震:平日里爷爷是很端庄的一个人,咋突然就变得无赖起来?
父亲的表率作用到底是起了作用,那些回到屋里去的老人们,均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场院上。所谓回,也是被他们的儿女们像我父亲那样,撵出来的。因为那时的年轻人都是很要求进步的,不是党员,就是团员,最不济也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只要是组织上有要求,只要是领导上有垂范,他们是羞于落在别人后边的。
非常不情愿地睡在露天的干草上,由于没有睡意,就干脆陷入冥想。
起初总是想那一车一车的尸体,想那尸体里一定有身材袅袅,眉儿弯弯的漂亮女孩子。于是心头一皱,可惜哩!
为啥可惜?家乡这个小山村,只有薄地,只有粗粮,穷得许多汉子都说不上媳妇,如果能从唐山城拉一车活的回来,成家生子,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
我开始感到,老天爷真是很厉害的一尊神,它作弄起人来,是很任性的。
到了后来,我像中了魔怔一样,总是想跟死亡有关的事——唐山那里的尸体毕竟缥缈,而身边的死人却真实得有名有姓。便开始按记忆的顺序,回忆自己所经历的死亡事件——
第一个,就是曾祖母之死。
曾祖母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太太,都87岁的高龄了,还能很利索地走路。她的两只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但登在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上,却准确而稳健。好像她的脚底上长着一双眼睛。看这个架势,她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的。
但是,冬至那天,她突然对爷爷说:“你把我的装老衣裳搁在我身边吧,我该要上路了。”
所谓上路,是农村对死亡的一种说法。于是,爷爷大吃一惊:“你可别吓唬人,身板这么硬朗,哪会说走就走呢?”
曾祖母说:“我自己有感觉。我爹跟我说过,老而不死便为贼,我想,再不走,就要烦腻人了。”
爷爷不想忤逆老人的意志,便把装老的衣服给她搁在了身边。
那是一身崭新的青布衫裤和一双麻底子合脸的青布鞋。
第二天一早,爷爷是抱着一种好奇之心打开老人的屋门的。
只见老人靠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垛,抄着衣袖端坐在土炕之上,双眼轻合,面色安详,似在梦境之中。
爷爷叫了几声娘,见没有回应,便去摸她褪在衣袖中的手腕。
不仅没有脉搏,还冰凉得跟冰一样。
老人家真的上路了。
由于老人家走得如此从容和安详,以至于爷爷都感不到悲伤了,他把老太太的死讯很平静地通知了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
我怀着对死人的畏惧,战战兢兢地尾随着母亲进了老太太的屋门。
但看到她那副安静的模样,我满怀的恐惧竟悄然消失了——原来死亡竟可以这么美丽!
在那一刻,我对老人家产生了肃然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跪下身去,重重地给她磕了几个头。那一年我才五岁。
想到曾祖母之死,我好像对村里老人们的举动有了一些理解——之所以即便是余震不断,他们也要睡在自家的房屋里去,看来,到了他们的那个年纪,真的是不怕死了。
第二个,是堂大伯之死。
堂大伯小名叫柱儿,人长得且高且白,站在那里清清爽爽。俨然就是一棵拔地而起的立柱。所以,他如果不叫柱儿,恐怕没人可以叫柱儿了。
他是村里第一个到山外去当工人的人。是门头沟煤矿的一个小技术员。
他在那里娶了一房媳妇,就地安了家。所以,见到他的机会就很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也就是三四次的样子。
第一次,是在年关,他回老家过年省亲。
大年三十的酒肉都预备妥帖了,他的父亲对他说:“咱爷俩窝在热炕上好好喝两盅吧。”
他却说:“你老先喝着,我出去散散心。”
他踅到村西的水井边,欠着屁股坐在井台上,从怀里摸出一管笛子,呜呜地吹了起来。
在寒冷的风中吹笛子,他显得很孤独。
我玩耍路过那里,看到了这个情景,感到他有一种怪异之美,更感到他虽然出生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却不属于这里。我那时才仅仅四岁,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第二次见到他,也是在年关,他带回来一房新妇。
新媳妇也是清爽而白,笑容嫣然,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管这样的美人儿叫大妈,我叫不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傻傻地笑。
看得出堂大伯是很开心的,因为他给了我们这些晚辈,很多的糖果,很多的炒花生。
奇怪地,村里很少有人去他那里讨喜酒喝,一提到他及他的新妇,许多人都摇头,甚至露出恨恨的样子。
过了六七年的样子,才见到他第三面。他和他的媳妇还是那么年轻,身后却拖着一群儿女——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像花儿一样精美。
他的生活如此之美丽,迥异于山里的世界,让我生出纳罕,虽觉得他不可亲近,但是我却很思念他——每到年关,如果见不到他的身影,我会下意识地说道:“堂大伯咋不回家过年呢?”
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的遗容。
那天,也就是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一辆卡车沿着崎岖而窄的山路摇晃到村前,车上躺着一副黑漆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竟是堂大伯。
人们拥上去的时候,堂大妈率着她那一群如花的儿女,齐刷刷地给村里人跪下了。
祖坟坐落在山顶的一爿平地上,要想把堂大伯安置在祖坟里,需要村人帮助。我父亲等一干青壮年互相过了过眼神,毫不犹豫地就把堂大伯的棺材掮在了肩上。他们嘟囔着:“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里,我感到山里人尊重死者。
堂大伯的父亲挤进人群,“先莫抬他,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
打开那厚厚的棺材盖,我们看到了最后的堂大伯。堂大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他的肚子却膨大的像一口锅,为了把他弄得安妥些,身子的左右、头上脚下都塞着一床床的棉被——因为他温暖到了极点,所以他的面容无一丝凄苦,妩媚得像正做着一个美梦。
堂大伯是因为肝病导致腹水而去的。应该说,最后的日子,他是很痛苦的;居然没有看到痛苦的影子,要知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到40岁啊!于是,村里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发出一片真诚的欷。
堂大伯的父亲,整了整儿子的衣领,平静地挥了挥手,“送他走吧。”
灵柩移动起来了,堂大伯的那群如花美眷开始放声号哭。但是整个过程,堂大伯的父亲却始终平静如初。儿子虽然枯瘦地走了,但他身后的人儿却个个鲜亮、腴润——他走得好不亏心哩。
老人嘟囔道:“他日子过得太好了,要啥有啥,自然就短寿哩,老天爷长着眼哪。”
面对亲人的死亡,老人竟如此想得开,我的心受到一次强烈的触动。什么叫“老天长眼”?依老人家的逻辑,就是:因为死亡,给人间带来公平。
第三个,就是邻居天林之死。
天林跟我是同族同姓,因为旁系得远了,亲情的浓度就淡了。所以,虽然按辈分他还是我的一个长辈,但我们这一辈人还是管他叫天林。
天林有兄弟四个,他排老二。
他成家之后,父母只分给他一口铁锅和几只碗。虽然已是冬季了,父母连过冬的口粮都舍不得分给他一把。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娶父母指定的那个女子,而是娶了他喜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一个女孩。那时,还有唯成分论的味道,成分不好的人家在村里受歧视,没有地位,就连工分都是给最低的一档。
父母嫌他不争气,给扫地出门了。
只有自己借钱盖房子,只有向村部借粮度冬日。
由于家庭基础不好,媳妇的工分又低,无论天林多么勤勉,也堵不上亏空。
但天林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忍受不了人们在背后对他的戳戳点点,便缩衣撙节,从牙缝里抠出收益来还账。
他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他每日的吃食,总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时讲究学大寨,开山造堰田,要把穷山变成米粮川,所以,每日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那些青壮劳力,为了能撑持下去,即便是家境再不好,中午也要带些能挡嘴的干粮。可是天林却不,整个冬天,他每天的干粮却是两个柿子。
到了中午,他远离人群,窝在草窠子里,用震裂了虎口的手紧紧地捧着那两只柿子,偷偷地吞下去。
大伙知道他的情境,心里极不是味道,干活时,就给他分派一些省力气的活。但是,他执意要抡大锤,“都挣的是一样的工分,咱凭啥要人家照顾?”他生气地说。
后来,他就不会笑了,每日青灰着脸埋头干活,麻木得像一头牲口。
那天,轮到天林当放炮员。炮捻子点着了老半天了,还没见炮响,有人就说:“天林,你是咋搞的,到底是点着了没有?兴许是脚底下没劲儿,草草地就往回跑吧。”
话音未落,天林噌地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我父亲一把拦住了他,“别冒失,再等一等吧。”
天林的脸色很难看,说:“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他挣脱了父亲的臂膀,一下子就窜出去了。
不久,就听到一声巨响,不久,就见到天林的一只断臂飞到人们的眼前。
父亲失声叫了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到那个说怪话的人脸上。“你个孽障!”他骂道。
事后人们分析,天林自尊的背后,是强烈的自卑,苦难的日子,使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亡,是他期待之中的。
天林的死,当时给了我深深的震撼——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天林这句话,久久地在我心里萦绕着,感到,人有时并不畏惧死,不可承受的却是生活对人的折磨。
从这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最后一个,就是我的同龄人明雁之死。
明雁的母亲屁股出奇地大,如果她坐在那里,从背后看去,她身体的轮廓,就只剩下一爿大大的臀座了。因此,具有很强的生育能力。一口气就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在家里却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她生下的都是女孩。明雁的祖父、父亲都是独根单传,有断香火之虞,对男孩便有特别的期待。怀上明雁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好好待我,这一次,我准会给你生个男孩。”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雁的父亲,便不让婆娘出工了。
在七个月头上,明雁母亲好好地就摔了一跤,身子疼得厉害,窝在炕上不敢动弹。
“你要是给老子把儿子弄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明雁父亲愤怒地说。
于是,热炕,红糖,鸡蛋,小米,精心地调养。但刚到八个月的日头,还是早产了。
明雁生下来的时候,比猫崽大不了多少,黑红的一团,不哭也不睁眼。农村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明雁父亲,连连叹气,彻底绝望了。
他连着三天不进产妇的门。
第四天,产房里传出了哭声,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明雁一岁一岁地长大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虽然长了年龄,但却没有长大了身膀。
瘦,小,却机灵。
因为被父母百般呵护,明雁有跟别的孩子不同的脾气:自尊、任性、敏感,还有一点点自私。他听不进别人的话,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容不得别人动他的东西,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可别学明雁,他那样的人,活得长不了。”
果然就应验了爷爷说的话,明雁小学五年级那年就死了。
他的死因很简单,就是他母亲担心他被淹死,而不让他到河里去玩水。
村里那条小河,是山里孩子的福地,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在那里撒欢儿。
而正是这个孩子们快乐的季节,明雁的父母却加强了对他的管束——一旦见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亲就大呼小叫地沿着河边寻他。一旦在河里找到他,他的母亲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们都感到奇怪:他母亲既然那么娇惯他,咋就那么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地,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里去的意志,相反,明雁学会了跟母亲兜圈子——在河里玩的时候,他会把衣裤脱在对岸,一旦听到他母亲的叫声,他便会老鼠一般迅疾地窜到岸上去,从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虽然逃过了母亲的捕捉,但是回到家里,仍然逃不过责罚。
虽然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但母亲仍然没有放过他,依然像模像样地揪他的耳朵,且嘴里还叫嚷着:“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依然是不长记性,依然是逃避了监视下到河里去。
这一次,母亲已摸清了明雁的形迹,径直走到了对岸,把明雁的衣裤统统拿在了手里,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给我回家!”喊完之后,便拿着明雁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声说道:“这下可完了。”因为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明雁,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们惊惊咋咋地叫;我们男孩子则喊道:“明雁,你真可怜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无声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