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仙居院到了。”
“嗯,想不到今天又出太阳了。”
前头这个声音凌波并不是很熟悉,然而,当她听到另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时,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在这个上阳宫里头,能够被人称作是陛下,又是女人的,似乎只有一个。可是,不是说则天女皇在观风殿养病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个仙居院!更重要的是,高力士怎么会知道!
她用喷火的目光死瞪着嬉皮笑脸的高力士,旋即想起了这小子刚刚那番意味深长的话。那个韦机既然负责造上阳宫,难道是背地里还搞了些稀奇古怪的名堂?


第二十六章 皇太子妃?谁稀罕!
是人都会老的。即便是活了八十二岁,当了二十八年皇后,六年太后,十六年皇帝的则天大圣女皇,亦逃不过年华老去的悲哀。
凌波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藏在墙后头,偷偷瞧看着那个轮椅中的人。犹记得那一次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逼迫女皇退位的时候,她还看到这位姑婆依旧有大半乌丝,但现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种刺眼的苍白——是苍白,而不是洁白。单单一个背影,就带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落寞和凄凉,让她难以把眼前这个暮年老妇和昔日威凌天下的女皇重叠在一起。
就在她满心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轮椅忽然嘎吱嘎吱转了一个方向,见对方有脸朝自己的架势,她不禁魂飞魄散,赶紧缩回了脑袋。可不多时,她却又禁不住心中的好奇,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瞥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枯槁陌生的脸,唯一熟悉的是那双眸子。而就在十天前,她还记得病重躺在榻上休养的女皇在面对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时,脸上敷了脂粉,头上插着宝钗,无论肌肤还是眸子都带着年轻人一般的光泽,看上去一如寻常四五十岁妇人的光景。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而那话语中附带的吹气则让她的耳朵痒得慌——“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人自然也就撑不下去了。”
虽说恨得牙痒痒的,但凌波却没法回头和这个可恶的家伙算账,只得暂时记在心里头。虽然她不敢再冒着危险瞧看外头,但清晰的话语声还是传了出来。
“云娘,你说朕到了九泉之下,他见到朕的时候会不会生气发火?”虽说是问句,但问的人显然没有指望会得到回答,不多时又喃喃自语道,“他一定会恨我入骨,除了显儿和旦儿,朕把高祖、太宗,还有他的其他儿子全都杀了,还夺了李唐的社稷。他虽然曾经对不起我,但我做的事情更对不起他。我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若是他知道这些,怕是我要成了他最恨的女人……”
从朕到我,这口气的变化就是傻瓜也能听得出来。唯其如此,凌波更是感到心惊肉跳。没了牙齿的老虎也是很恐怖的,再说,她这个所谓韦皇后特使根本就是花架子,这要是真的被她那位姑婆发现,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还有,高力士这个死小子,看这情形绝对不会是第一次来偷听了,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贼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女皇唠唠叨叨了老半天,而那个被称作云娘的女人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最多也就是嗯几声答应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木轮椅的声音方才消失在了房间中,连机括的响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确定四周确确实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凌波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脚下一软差点没软瘫在地。开玩笑,她还想多活几年,这种偷窥是要人命的!想到这里,她登时转身怒视着高力士,却见对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怎么样,倘若你把这事情告诉那位李大将军,或者干脆上报给上官婕妤或是韦皇后,岂不是一桩大大的功劳?”
“功劳个屁!”气急败坏的凌波终于顾不上什么风度,横竖她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过淑女,顿时破口大骂了起来,“这要是观风殿离这里远,女皇怎么能轻易过来?分明这里就是观风殿附近!这要是人家问我怎么出现在这仙居院,我怎么说?这种功劳上身,那我就等死吧!”
“我这不是试试你有没有变笨么?”高力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旋即丢开了刚刚那种涎着脸的笑容,正色问道,“小凌,你已经及笄,也就是说可以嫁人了,你可考虑过将来的事?别看你现在日子过得还滋润,若是嫁错了人,那晚年说不定比女皇更惨。”
这个乌鸦嘴!
凌波恨不得直接来一个撩阴腿,见高力士未卜先知一般躲得远远的,她这才哼了一声。算了,这招式对这小子压根没用。
寻了一个地方坐下,她这才开始发呆。虽然她父母双亡,但家里长辈还是一拨拨的,而且个个是皇亲国戚。不出意料的话,她的婚事要么是联姻,要么就是嫁一个宗室子弟,这还算是好结局。若是不好……指不定会嫁一个番将,或干脆是嫁一个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土王。
看到凌波坐在那石头上出神,高力士却没有上去,而是抱着双手在那里看她。这洛阳宫就犹如一口大染缸,能够把起初原原本本的人染成各式各样的。就像他得意的时候,有无数人奉承;他被驱逐出宫的时候,亦有更多人落井下石。于是,他早就习惯了。只有这个答应了他姐姐说要照顾他,硬是以年岁比他大自封为姐姐的小丫头,有时候圆滑得惊人,有时候却固执得可怕。
他忽然开口建议道:“如果你不想平平常常嫁人,也可以考虑一下当今陛下,只不过想必有韦皇后和上官婉儿在,估计你没什么好果子吃。正好现在要册立皇太子,你大可退而求其次。韦皇后如今膝下无子,想必也愿意用一个人来拴住皇太子,只要上官婉儿肯推你一把,这个皇太子妃就跑不掉了。如今的皇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或者是皇太后,也许像女皇那样君临天下也未必可知。怎么样,我这设计不错吧?”
凌波原本心情就乱七八糟的,听高力士信口开河胡掰一通,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什么不错,糟透了!皇太子妃?谁稀罕!这昔日孝敬皇帝和废太子贤都是女皇亲生的儿子,结果还不是一个死字,更何况如今甭管立哪一个,都不是韦皇后亲生的,我难道嫁过去当夹心肉?再说了,你难道以为武家的女人都死绝了,需要我这个没父母撑腰的孤女出头?”
高力士头一回说的功劳还仅仅是玩笑,但这一回却带了几分认真的劲头,可是,在凌波的反唇相讥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白痴。然而即便如此,他却受不了凌波那种看白痴似的目光,连连咳嗽了几声。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你都得放在心上,未雨绸缪总归比到时候束手无策的好。”
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凌波当然不会不考虑。然而,她总觉得现如今看似四平八稳的朝堂上难说得很。她倒不指望将来夫妻之间能恩爱永久白头偕老,她只是不希望,现在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将来一眨眼间就没了脑袋。
尊贵如太平公主,昔日精心挑选的夫婿还不是被活活饿死狱中?她没有那种抗击打能力,哪怕未来的夫婿并非她所爱,也绝不希望他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第二十七章 挑男人的诀窍
连着好几个晴天之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又让整个洛阳宫变成了洁白的世界。尤其是缺乏打扫人手的上阳宫,则更是银装素裹,最深的地方甚至有半尺厚的雪。
清晨,雪地里肃立着无数身着甲胄的羽林军,个个如同桩子一般站得笔直,那黑色的格调和白茫茫的雪地交相辉映,显出了无尽的肃穆。大约由于皇帝和百官都已经赶来的缘故,地上的脚印足足绵延出去数里,放眼看去那官服的颜色从紫色、深绯、浅绯、深绿一直往下,竟是衬得雪地上好似绽放着一朵朵艳丽的鲜花。
除了数不尽的进贤冠之外,还有几个与众不同的身影。虽说天上不见太阳,但雪地的光芒映得那满头宝钿花钗熠熠生辉,那青色的厚重袍服仿佛也显得鲜艳了起来,衬托着那几张娇艳的脸愈加意气风发。
这又是皇帝李显率百官谒见则天女皇的日子。然而,往日这种场合只有百官需至,今天除了韦后之外,却破天荒云集了七位公主——太平、长宁、安乐、宜城、新都、定安、金城公主。这其中,太平公主作为李显的嫡妹,当朝唯一的长公主,一身深青色袍服自是显得无比庄重,而自她往下的其他六人则是妩媚的妩媚,娇艳的娇艳,懵懂的懵懂。
最显眼的却是安乐公主,虽说和其他姐妹一模一样的装扮,但同样的宝钿同样的花钗,在她的头上却闪耀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光辉。而那中间掺杂着无数金银线的礼服,亦是显得格外妖艳。那面上肤若凝脂,顾盼之间流光溢彩,更是流露出了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傲气。
山呼海啸拜舞的人群中却没有上官婉儿,此时此刻,她正在仁智院中,又好气又好笑地打量着面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丫头。
短短几天,上官婉儿就彻底奠定了自己在新朝的地位,不是作为李显的宠妃,而是作为新朝真正执掌草诏的核心人物。尽管昔日她曾经为则天女皇做过同样的差事,但那时候是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句多言,现如今她却是韦后的智囊,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影响皇帝的决策。就在昨天,她替韦后完成了一个最大的心愿。
虽然宫中早以韦皇后称之,但韦后正式的皇后册封却是昨日刚刚发布。册封皇后大赦天下以外,还附带了一条追赠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上洛王,母崔氏为妃。虽有大臣上书反对,这一诏令却最终获得了通过,这也让上官婉儿又吃了一颗定心丸,知道自己找准了靠山。
“这十几天呆在上阳宫,你可想明白了?”
虽然有高力士常常来串门子,但凌波素来是跳脱惯的人,这上阳宫就算再大,三五天下来也给她逛了个遍。当然,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之后她是打死都不肯往仙居院那地方去。十几天下来她已经快憋疯了,哪里还愿意在上阳宫多呆?于是,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就见上官婉儿摇了摇手。
“我且问你,那个高力士频频在你这里出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凌波早就和高力士对好了口供,遂编造了一通故事。无非说高力士虽在上阳宫却忧心前途,故而想和她拉拉交情之类的话。而在上官婉儿若有所思的时候,她又忽然笑吟吟地说:“姑姑放心,我并不曾对他做出允诺,只提醒他好好谨守本分。这内侍省上上下下也有几十个头头脑脑,他这个年纪轻轻的算什么?”
“小丫头,十四岁的内府丞,我大唐朝这近百年来可曾有过?”上官婉儿晒然一笑道,“内侍省那些人早就该清理清理了,高力士既然是个晓事的,到时候不妨用一用,总比某些不识相的好。只不过,你还得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凌波登时苦了脸,当下便想再求恳求恳。谁知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吐出了一句犹如九天仙乐一般的话:“虽说则天女皇病居观风殿,又有羽林军守护,但最近有消息说有人图谋不轨,所以你得在这里守着。每天你可以在观风殿附近转转,不用守那些禁令。我也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性子,所以我和陛下韦皇后都提过了,你明天可以出去一趟,不限什么时辰。以后若是想出去,就派人给我送个信也罢。”
图谋不轨四个字含糊得很,凌波登时心中一动,想要问个清楚,可看上官婉儿那表情又不像会告诉她的样子,她只好暗自盘算到时候从别的渠道好好打听打听。放下一颗心的她刚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嗓子,岂料下头一番话差点让她失态到一口茶水喷出来。
“谯王李重福那天跑到我这里闹了一场,见事情不果就跑到张柬之那里哭诉。可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做的那些勾当谁都心里有数,所以张柬之桓彦范五个谁都不理他。就在昨儿个一早,他已经被贬为濮州员外刺史,不奉诏不得回京!这么一来,剩下的两个皇子就只有义兴王重俊和北海王重茂。这若是立皇太子,多半就是义兴王,他正好尚未婚配,丫头,你想不想当皇太子妃?”
“不想。”
凌波几乎是吞下水的同时便异常坚决地道出了两个字。正当她想一口气把无数表示态度的说辞倒出来的时候,上官婉儿却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看着她忽然笑了,紧跟着,那只白皙柔滑的手甚至在她面颊上轻轻掐了两记。
“啧啧,小妮子真是出息了,连皇太子妃都看不上!”调笑了一句之后,上官婉儿轻轻叹了一声,“你是武家人,只怕陛下和韦皇后想同意这桩婚事,张柬之他们几个也不会同意,你能当个太子良娣就不错了。丫头,看在你我相知相识一场,自个把眼睛擦亮些,找个好男人,只要不是那么出格的,你伯父那里自有我去说!”
仿佛是觉得不够,她又着重补充道:“挑男人的诀窍很简单,这要前途事业的都免不了三妻四妾,未必是佳偶。要我说,不妨找个性子懦弱可欺的,你将来也好把得住他,就是多找几个男宠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男宠……凌波见上官婉儿眉间露出了一丝落寞,冷不丁想起上次撞见武三思赤条条出去的场景。以韦后的身份,头一次到仙居殿和上官婉儿一起尝尝鲜还可以,这之后定然不会再和别人一起分享。也就是说,上官婉儿拱手把情人送给了别人。
想到这里,她不禁凑上前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姑姑口口声声说什么男宠,是不是寂寞了?”
这样一个能够让无数女人脸红的问题,上官婉儿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人老了总想有个伴,你不曾体会过男女之间抵死缠绵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更不知道长夜漫漫的滋味多么难熬。陛下早就力不从心了,否则,贵如韦皇后,又怎么会看上那个混球?”


第二十八章 昔日豪宅今颓败
群臣拜谒则天大圣女皇后的次日,铺天盖地的大雪奇迹般地停了。
好容易得到了解禁的机会,再加上又是个红日高悬空中的大晴天,凌波当然不会傻呆呆地闷在上阳宫里发呆。于是,她很没有义气地扔下了憋得慌的紫陌,赶在高力士照例来找她之前兴冲冲地溜了。至于人家找不到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暂时还来不及考虑。别说小小的上阳宫,就是殿阁楼台无数的洛阳宫,住上大半个月也是要闷死人的。
然而,真正出了洛阳宫过了天津桥,她却觉得有些茫然了。由于地上积雪尚未化尽,马匹行走不易的缘故,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想必酒肆之中的生意也会冷清不少。而上元节已经过了,百姓大约也忙活生计居多,不会像正月里那样四处扎堆似的闲聊。洛河边冷冷清清,城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这么说来,难道她只能去逛逛南北二市?
可是,她的心里却老是有另一个念头钻出来,犹如挠痒痒似的怂恿她去另一个地方,去看看某个愣小子是不是离开了洛阳。尽管上官婉儿的警告如今犹在耳边回响,但她却怎么都按不下心中的念头。最后,做贼心虚的她毅然决定,先回自己家去换一套衣服装扮一下,然后再溜到积善坊那边去打探打探消息。
只要知道那小子平安无事或是已经离开,她就仁至义尽了!
洛阳百多个坊,几乎个个坊中都有豪宅,修行坊自然也不例外。这座里坊的东北隅,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豪宅,几乎占去了整个坊接近四分之一的面积。尽管这里曾经的主人是所有武家男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毕竟姓武,任是谁对这宅第垂涎三尺也只能在心里计算一下。然而,自打此地的男女主人双双辞世,唯一的女儿又被女皇接进宫抚养,打这座宅院主意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而自从正月的政变之后,这宅子附近出没的人则更多,甚至有人老大不客气地敲开大门,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买这座宅子。这一日,这座门庭还算光鲜的大宅门门口便再次发生了这样的一幕。
“我说老管家,如今这年头你应该知道,武家已经不成了,还死守着这宅子干吗,难道还能过一辈子么?一口价,五万贯钱!”
“老朽说过了,别说五万,就是五十万五百万,这宅子也不卖!我家县主还在呢!”
“你这老家伙究竟有没有眼色?女皇都退位了,你家那个小丫头的县主还能当几天?树大招风知不知道,这种宅子是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够住得起的?”
“呸!你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家奴,竟敢诋毁我家县主!滚,再不滚我就要放狗了!”
“老家伙你就横吧,看你还能够狂几天!哼,我们走着瞧!”
远远望见那个拄着拐杖气得发抖的老人,远远望见那个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唾沫,骂骂咧咧上马飞驰而去的锦衣男子,凌波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不自然地露出了一丝冷笑。等到那大门重新关上,又隔了许久,她方才牵着初晴慢悠悠地上去,抬头看了看那牌匾,见已经比有印象的时候褪色了好些,心中又是一动。
树大招风……这座占了修行坊四分之一面积的宅子,还真是树大招风啊!如果她没有记错,同在修行坊中原属于张易之的豪宅,如今已经易主了。
想到这里,她拿起门环轻轻叩击了几下,谁知道老半天也没有半点反应。没奈何,她只得重重地又敲了几下,这下子里头立刻有了动静,一个破锣般的嗓门穿透了厚厚的门板,直接轰上了她的耳朵。
“别敲了,主人不在家,这宅子不卖!”
敢情这位老管家把自己当成买主了!凌波虽觉得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抹不去的伤感,只得高声叫道:“楚伯,是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不多久,刚刚紧闭的大门就忽然打开了,刚刚那个两鬓霜白的老人现出了身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终于露出了悲喜交加的表情:“小姐……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憋出这一句之后,这位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竟是忽然号啕大哭。凌波慌乱之下,只能赶紧扶着他的肩膀安慰着,随即吩咐里头跟出来看热闹的仆役牵马关门,这才连拖带拽地把人弄进了院子。
她的心中充满了内疚,虽说这几年她常常在外头闲逛,但却一直不曾踏进此地一步,最多也只是在远远张望一下。早知道如此,她就该回来看看的,哪怕只是来看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楚南。
再次回到这个阔别三年多的家,她便是瞎子也能察觉到其中的破败。那种破败并不在于破损的屋檐,并不在于褪色的立柱,也不在于发黄的书画,更不在于那些衣衫老旧的仆役,而是那种弥漫在整座豪宅中的气息。是了,其实自从父母先后双双去世的那时候起,这座伴着她出生成长的宅子就已经死了。
痛哭过一场之后,楚南终于渐渐恢复了过来,尴尬地用袖管擦着眼角,说话仍有些不利索:“老奴……老奴是欢喜糊涂了,小姐难得……难得回来,怎么都是高兴事,老奴立刻……”
不等他把话说完,凌波便笑着摆了摆手,道自己只是回来看看。一如小时候那般,她拉着楚南的手在整座宅子里转了一圈,不无意外地看到了人数锐减的仆役以及比前庭更加破败的景象。青石路的不少地方都开裂了,地上甚至能看到碎瓦,若不是荷塘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还不知道是怎样让人心烦的情景。
“小姐……”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看,她便能猜到楚南脸上那种愧疚的表情。不消说,这位和她父亲一样憨厚的老人一定会把这一切都当成他的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说:“楚伯,我进宫的时候带走了家里大部分积蓄,爹娘去了之后又没有什么收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
面对这个为家里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她微笑着按住了他的肩膀:“楚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惦记着什么昔日。昔日的荣耀也不过是借着则天女皇的光罢了,爹娘又不在乎那些。宅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没必要为了死物而折腾活人,不是么?”
楚南听着这些话,脸色一片茫然。昔日就聪明伶俐的小姐进了宫,说话似乎更让人费解了。然而,他的心里还是高兴的。即便在宫里走了一遭,小姐还是小姐,一点都没变,这真好!


第二十九章 男人的交情
一条洛水把整个洛阳城分成了上下不等的两部分,因此洛阳不像长安城那样四方对称。洛阳宫位居洛阳西北隅,端门通过黄道桥、天津桥和星津桥三座桥和洛水南岸相接,乃是文武百官上朝的要道。
积善坊毗邻洛水和星津桥,进出皇宫极其方便,因此很多官员都在此居住。此地赫赫有名的是五王子宅,想当初女皇仍在位时,相王李旦五个出阁建宅的儿子就全部住在此地。五座宅子连成一片,虽然都算不上规制极高,但却胜在亲情融洽,可谓是积善坊中一大风景。
可巧的是,女皇昔日最宠爱的男宠之一张易之偏偏蒙女皇赐下了原本属于邱神勣的旧宅。他虽然不住在此地,但仿佛是为了和其他人比风头,愣是把一座别业造得富丽堂皇,比那五位天璜贵胄的宅子加在一起还要豪华。如今时过境迁,那花团锦簇一般的豪宅一转手被新皇李显赐给了皇弟李旦,不得不给人沧海桑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