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第一天,黑脸罗七就变成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花脸。偏生裴愿事后懊悔得什么似的连连赔礼道歉,第二天下了场却又是手脚没个轻重,悲愤交加的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干脆一到裴愿练武的时候就有多远躲多远。
然而,却有人偏偏喜欢在裴愿练武的时候造访。这一日,骆五照例站在场边,看自己少爷虎虎生风地舞刀时,孰料旁边忽然响起了一声赞叹。
“裴兄弟虽是少年,这刀法却已经精湛如斯,若是他日长成只怕是少有敌手!此等人才,流落在庭州实在是可惜了。”
骆五已经不是第一天听见这话了。倘若说最初还是有些警惕,那么几天的相处交谈下来,他颇觉得这位临淄郡王是做大事的人,指不定将来裴家满门脱罪还要靠这位郡王。所以,此时他连忙后退一步,笑呵呵地说:“若是少爷听到郡王的称赞,一定会高兴得不成样子!我家少爷文武上头都是好的,就是世情阅历太少,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郡王勿要怪罪。”
“裴兄弟那是真性情,父王喜爱,我也同样是喜爱的。”
李三郎望着场中雪亮的刀光,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这世上武艺高强的高手多了,只要有手段尽可笼络;这世上读书人中有才华的也多了,只要你展示出雄心抱负,自有人来投奔;这世上的大家子弟也同样多了,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却不多。这裴愿能文能武,又出身赫赫有名的裴氏,最重要的是,那种朴实敦厚的性格是中原世家子弟怎么也不具备的。
那些人往往是在会说话识字的时候开始,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到裴愿这个年纪,只怕就是弥天大谎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一面和骆五闲话,一面在心里盘算怎么把人留下来,尽管那不是父亲的心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出阁,只怕在洛阳盘桓不了多久就要离去,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阴霾。只看这几天朝中走马灯一般的人事变动,以及尊韦后之父韦玄贞为王,他就敏锐地嗅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气息。
刚刚扳倒一个强大得难以置信的祖母,难道反而造就了另外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裴愿并没有看到场边多出来的人,他只是在专心致志地练习那套刀法。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最聪明的人,所以勤学苦练就成了他在习文练武时最大的利器。一遍学不会就十遍八遍,就凭着那股执拗劲,他最终在出师的时候得到了师傅的赞赏,那也是他拜师十年以来的唯一一次称赞。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大汗淋漓的他终于停了下来,随手把那把长长的陌刀放回了架子上,一转身便看到站在那里的李三郎,立刻兴冲冲地走了上来:“咦,郡王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竟然没看见!”
“裴兄弟专心于舞刀,若是看到我,岂不是成了怪事?”
李三郎笑着摇了摇头。端详着裴愿赤裸的上身,他这才发现看似瘦弱的身躯上紧贴着一块块的肌肉,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度。更令他惊讶的是,当裴愿接过骆五递过去的软巾擦拭身体时,那一块块的肌肉尽是迅速消失了下去,最后看上去和寻常瘦弱少年没有任何不同。此时此刻,他不禁心中骇然,若不是看过裴愿神勇的光景,又有几人能看出那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怔忡只持续了一小会功夫,一想到自己的来意,他便不再东拉西扯,而是正色道:“裴兄弟,我听人说,你准备过几日就走,可是真的?”
被人问到这话,裴愿的脸上便有些黯然:“我此来洛阳爹爹抱有很大期望,甚至还让我带来了不少财货。仅仅是张二哥他们三人散发出去的,就至少有几千贯,结果却一点用都没有,还险些陷身牢狱。相王和郡王的帮忙我很感激,但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所以我想回庭州去。我没有大才能,但我一定会保护好爹爹,绝不会让裴家沉没下去。”
这话比什么豪言壮语都让人震动,李三郎忍不住击掌赞道:“好!”
他猛地在裴愿的肩膀上按了按,沉声说道:“裴兄弟,我也不和你打诳语,裴相国昔日冤情天下皆知,原本就该赦免。昔日齐桓公尚能赦管仲,陛下却因为心结难解不赦裴相国后人,实在是令人失望。不是我和父王不肯建言,父王昔日毕竟曾受裴炎拥立,我身为晚辈更不好轻易出头,但此事不会就这么迟迟拖下去。裴兄弟若是信得过我,信得过父王,便请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不是我夸口,凭着父王安国相王的名头,绝没有人敢私自闯进这地方搜查!”
裴愿本心是不想麻烦人家,孰料对方竟是如此诚恳,他顿时心动了。一抬头瞧见骆五站在李隆基身后连连点头,满脸的喜色,他本能地想要答应,却忽然记起了父亲素日那不能轻易受人恩惠的教诲,于是把心一横摇摇头道:“我已经承蒙相王和郡王这么大的帮助,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
李三郎不待裴愿说完,忽然把面孔一板:“裴兄弟,你和开光县主相识只是一日,她就敢求我父王救你。你我如今相识也有半月余,难道我还及不上一个女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有说你不如小凌。小凌是好人,你……你也是好人。”
裴愿此时只感到自己这张嘴太笨了,要多懊恼有多懊恼,竟是没注意李三郎脸上那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既然如此,你我便是朋友,是兄弟!兄弟之间彼此帮个忙,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一出,裴愿顿时打消了最后一点犹豫,满腔热血直冲上脑,一把抓住了李三郎伸出来的手。
“好,我就认了李三哥你这个兄长!”
第三十章 小人物的悲哀
扎上幞头,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男装,在腰间悬上一把佩剑,出了修行坊的凌波看上去俨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少年。
大唐风气开放,原本就不禁女子出行,越是贵族仕女越是喜欢骑马出游,别说不戴什么帷帽幕离,就是身上的衣服也往往以轻薄为主。自然,这大冷天的,就是再喜欢玩闹的仕女也不愿意出门,情愿在家里拥裘皮围火炉取暖。所以,凌波这身男装与其说为了掩饰自己的女儿身,不如说是为了避免人家认出她。
出了修行坊,她经过建春门大街上了天街,沿路上人影寥寥,纵有飞骑驰过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少有逗留的,更少有人朝她这个毫不起眼的骑马人瞥上一眼。进了积善坊就更冷清了,不知道是因为此地权贵云集巡行卫士拱卫森严,还是由于天太冷人们都不愿意出门,总而言之放眼看去,街道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荒凉得让人心底发慌。
“难道人都死绝了!”
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凌波知道自己想要找个人打听一下的希望彻底落空,至于找个什么地方窥伺则更是没门了。百无聊赖地在目的地之外远远转了一圈,她始终没敢贸贸然上去敲门,最后只得狠狠心调转马头走了。
听上官婉儿的口气,似乎相王李旦会有麻烦,虽然很对不起这位老好人亲王,但她要是上门,只怕给人家带来的麻烦会更大。都大半个月了,裴愿这愣小子应该早就回庭州了,她瞎操心个什么劲!
为了抄近路,她这次便朝积善坊面向洛水的那个坊门方向驰去。谁知跑出一多半路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呼呼风声中还夹带着叱喝声,仿佛是有人在厮打。虽说理智告诉她如今应该少管闲事,但今天这一趟特地跑出来一丁点成果都没有,她心中自是怏怏。此时策马驻足细听,竟是隐约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可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出来。
好奇之下,她便索性想着过去看看,若是真有大事抽身退走也来得及。反正天子脚下,这坊间隶属金吾卫的巡行卫士相当尽职尽责,怎么也不可能遇到危险。
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循声慢慢找了过去,渐渐便进入了积善坊的西北隅。和那些达官显贵的豪宅不同,这里都是些小门小户的房子,虽说不至于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但忽然从刚刚的地头转入此地,自然便有一种极大的落差感扑面而来,就连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几个。奇怪的是,即使听到有厮打声,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也是满脸漠然,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追到一条死巷子口上,厮打声和叱喝声忽然停了,凌波正诧异的当口,巷子里头忽然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身强力壮居然当小偷,真是太没有出息了!这要是在草原上,甭管你们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别的,这就是斩手的大罪!只会摸人家的腰包,你们这三个小子一辈子也就是市井混混,别想有出头的时候!有本事就去好好练一身本领,懂不懂!”
“罗老大,我们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可你为什么就盯着我们这三条小鱼?老大,算是我们求你了,我们三个没爹没娘,若不是靠这两只手混口饭吃,别说学本事,只怕是要饿死了!我们知道你好心,你上次还帮了我们三贯钱,可我们转手就得孝敬上头的郑老大一半,剩下的一吊半能干什么?”
“罗老大,你上次说那个瘦猴被人打得半死,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干!干这行的人,当初走上这条道大多是被逼的,后来贪心一大就再也没法回头了!洛阳像我们这样的偷儿多了,你就算救得了我们仨,但救不了所有人。”
“大哥,二哥,和这家伙啰嗦什么,他这种一看就是过好日子的人,怎么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走啦,就算他能跟我们十天半个月,我就不信他能跟我们一辈子!”
听到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凌波连忙策马向前赶了几步,再回头看时,就只见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里头奔出来,头碰头商量了一阵就分头跑了。没多久,巷子口就现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东张西望了一会,他便跺脚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愣愣地出神。
凌波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一个面相丑恶的家伙居然会和三个偷儿讲道理。最初觉得荒谬,可听那三个偷儿愤愤不平地反驳,她忽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深深的触动。瞧见那黑脸家伙站在那里发呆,她轻轻一拉缰绳,掉转马头走了过去,出声叫道:“喂!”
罗七茫然抬起头,一瞧见是凌波,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还眨巴了两下眼皮使劲瞅了两下。
确认自己绝对没有眼花,他这才闷声说:“少爷就在家里,你要找他直接过去!我正烦着呢,没空和你罗嗦!”
“谁说我要找你家少爷的?”凌波翻身跳下了马,轻轻在手里敲了敲马鞭,没好气地说,“我不能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你烦我干什么!”罗七忽然提高了声音,脸上满是不耐烦,“我知道你是金枝玉叶,我一个小人物惹不起你。好,你不走,我走!”
他言罢转身就走,谁知才走出几步,身边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侧头一看,却见是那个讨厌的丫头正策马走在自己旁边。满心气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去看旁边的人,见前头正好有一条小巷,便一转身走了进去,谁料那马蹄声就犹如附骨之蛆似的,始终紧随身后。
为了甩掉那个讨厌的尾巴,他遇巷穿巷东拐西绕,等到马蹄声消失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到最后终于穿出了一条漆黑的深巷时,他却看到巷口早有一个人笃悠悠地牵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
“忘了告诉你,我从懂事的时候就一直在洛阳四处逛,这积善坊我就是闭着眼睛,也比你识路。”
罗七自打刚刚开始就觉得心里头憋得发慌,此时再听到这么一句仿佛是嘲讽的话,顿时怒不可遏。
“你究竟要跟着我做什么!就算我当初有眼无珠得罪过你,难道还要我磕头给你赔礼道歉?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那些不过是小偷小摸的人就要被问罪,甚至要被斩手,那些偷了甚至抢了更多东西的人就能逍遥自在地享福!为什么这世道这么不公平,你说,为什么!”
望着那个一瞬间激动得仿佛要发狂的人,凌波忽然想起了上官婉儿常说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世道,不过是人组成的东西,原本就是由少数人支配多数人。而无论是被人寄予厚望的苍天还是大地,终究不过是死物,即便它是绝对公平的,对于世人来说又如何?一万人眼中有一万种公平,仅此而已。
第三十一章 与众不同
东都洛阳有三大市,南市北市和西市。西市较小,北市由于迁都洛阳而得到了飞速发展,甚至出现过上万艘船塞满北市漕渠的情景。而南市内清渠行船,榆柳交荫,市内行一百二十,肆三千余,甚至搭着四周的市墙开了四百多家商铺,可谓是繁华之至。虽说品官不得入市内,但豪门仆役再加上各色商贾,依然是人头济济。
即便是贵人,若是稍加装扮想要一睹南市盛况,等闲绝对不会被人察觉。这要是被人察觉……只要不是宰相这样的高官,顶多就是个慕名罪过罢了。比起在平康坊眠花宿柳的风流罪过,这着实算不上什么。
南市肆三千余,自然少不得酒肆食肆以及客栈。酒从最便宜的二十文钱一斗到最贵的十金一斗,菜肴从最便宜的三文一样到最贵的百金难求,客栈从最便宜的二十文一夜大通铺到最贵的数十贯钱独院……总而言之,如果有钱,南市的东西任君挑选。如果没钱,很简单,三个坊门都开在那里,请您哪里来哪里回去!
在南市那么多酒肆中,永嘉楼素来享有盛名。倒不是因为它卖的东西如何好如何贵,而是新鲜。最最难得的是,它一个月推出一种新酒,保准和之前售卖的口味不同。曾经有好事的酒徒收集了三年的酒,到最后三十六瓮拿出来一喝,果然是滋味各有千秋。于是,这名声流传在外,酒客就更多了。当然,因为新奇的缘故,价钱也当然不便宜,比照粮价,这一斗酒的钱可以买好几斗粮食了。
正因为如此,这一天在永嘉楼二楼,看到某个一口一斗往嘴里灌酒的黑脸家伙,无数酒客都在心里咒骂不已。看那桌子上的好些空酒斗,这个酒鬼已经喝多少了!有这么喝酒的么,这究竟是喝酒还是喝水?那家伙的同伴是干什么吃的,知不知道永嘉楼的酒有多贵,别到时候付不出酒钱被人扣下来!
凌波一向以为自己看惯了能喝酒的人,然而,今天看到对面的黑脸家伙不要命地死喝,她这表情也犹如看到妖怪似的。看到对方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七斗酒喝了个精光,她忍不住朝人家的肚子扫了一眼,随即一个眼神把旁边想要问什么的小伙计给轰走了。
七十文钱一斗酒,加在一起就是半吊钱,这人家卖苦力的一个月最多也就是挣这么一点,全都给这个死家伙一口喝光了!
“喝够了没有?”
罗七已经是喝得昏昏沉沉,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他本能地伸手拿过身边的酒斗,摇摇晃晃送到嘴边方才发现点滴不剩。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对面满脸寒霜的凌波,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么?我也曾经是个贼。”
不等人家开口,他就突然打开了自打刚刚来到这里就一直尘封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听说,我的祖父当年在朝廷当着一个小官,因为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所以一夕之间被贬官流放庭州,而且还连累了一家子人。他没有裴公的坚忍,也没有裴公的运气,到了庭州不久之后就郁郁而终。我爹从富家公子成了流人,原本还可以等待朝廷恩赦,但他比我祖父更不幸,他得罪了庭州当地的豪强,结果以大逆之罪被当众斩首,妻儿没为官奴,所以,我从出生开始,就不是自由身。”
对于这个最初试图调戏自己,之后又屡次露出咋咋呼呼一面的黑脸丑汉,凌波自然是没什么好感。而就是先前他和那三个小贼的一番话激起了兴趣,继而更是多管了一番闲事。此时听到这些,她不由得收起了起初的戏谑,眼神中的不耐烦和嘲弄也消失了。
“你没必要同情我,我不可怜!”虽然酩酊大醉,但罗七却仿佛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忽然用手支着脑袋坐正了一些,“我娘为了生存,在官奴劳役之外还不断出卖她自己,当发现这样依旧没法供养我之后,她便只能让我去偷东西。她曾经是秦州老世族的千金,当初嫁给我爹之后也被人称为天作之合,可一朝沦落庭州,不但没有任何家里人关心,甚至要亲自带着她的儿子以偷窃为生,因为不是那样就根本活不下去!”
罗七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道使得不少人朝这边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甚至连眼眶也一下子红了,紧跟着便呛得连连咳嗽,借此用袖子掩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对于这种情况,凌波不禁有些懊悔,甚至有离开的冲动。虽然刚刚这家伙还算有克制,声音并不算太大,但难保没有人听到些什么。可是,她如果拂袖而去,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毕竟是这黑脸家伙的隐私,怎好再让不相干的人听去?
“我们用白天偷来的东西维持生活,而到了夜里,我娘就会用荆条抽打我,教导我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教导我读书认字,这样矛盾煎熬的日子我过了十二年。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每一天都好像是她最后的日子一样。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她的教导。因为她在我的心里头扎下了一根最深的刺,告诉我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一定要活着。”
“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着才有希望能够翻身,你说,这是不是很滑稽?”罗七忽然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老半天方才又拍了拍桌子,“之后就好似那些传奇一样,我遇上了裴公。因为怜我们母子孤苦,再加上经历相似,裴公设法用他的威望和金钱赎出了我们母子。而就在我们脱离苦海的那天夜里,我娘悬梁自尽了。所以,我恨那些小贼,但是,我又可怜他们。我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看到他们就看到了我的过去,所以我总是傻呆呆地想去做些什么。”
“从庭州到洛阳,每次我都会多花很多不必要的钱,结果却每次都碰到一鼻子灰!只有少爷那样宽厚的主人,也只有张二哥骆五哥那样经历过苦日子的,才能容忍我这个愚蠢的家伙到今天!”
凌波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末了却想起了昔日的一段往事,于是认认真真地说:“我去世的爹爹曾经说过,身世悲苦的人不可怜,忍辱负重的人才可怜可敬。我有一位姑姑也曾经说过,要舍弃生命很容易,但要舍弃表面的尊严,却在内心深处保留尊严,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正常人所无法做到的。要我说,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不是都大出于天下么?”
“是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罗七陡地正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叹息了一声,“我一直认为少爷那种憨直的性情,为什么偏偏和你投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确实……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轻轻道出了最后一句,他猛地一头栽倒在了桌子,终于醉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凌波却没有注意到醉倒的罗七,她心中满满当当充斥着那最后几个字——她真是不同的吗?
第三十二章 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妹
在酒楼没钱付账怎么办?
方法一,用身上的其他等值物品抵债,回家取了钱赎回;方法二,留下来打工还钱,前提是老板能够同意,而且本人愿意卖身;方法三则是最最简单的,那就是被伙计们暴打一顿后直接送往官府——毫无疑问,在酒楼不需要人手,同时赖账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账物事的情况下,第三种方法是最最通用的。
凌波毫无顾忌地在烂醉如泥的罗七身上翻找了一阵,最后找到了可怜巴巴的三十文钱。至于是真的没钱,还是这该死的家伙把钱都拿去帮了那三个贼,她就不知道了。按照她向来为人的准则,那定然是把人扔下直接扬长而去,反正罗七和她还有旧仇没算。然而,罗七醉酒之后诉说的那段往日,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算了算了,看在她和裴愿相交一场的份上,这讨厌的黑脸家伙不管怎么说都是裴家人,她就当破财消灾吧!
对着那个伏在案头呼呼大睡的人恶狠狠瞪了一眼,她便叫来了伙计结帐。付清所有酒钱的时候,她明显看到,那个年轻的小伙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大约是先前担足了心思。
于是,她少不得吩咐人家好好照看一下罗七这个醉汉,自己则是揣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准备打道回府,心底懊恼极了——带出来的钱给家里的楚南留下了不少,如今这一花完,她是甭想去买什么酒菜了,也只能对不起那些大冷天还守着宫门的羽林军卫士们了。
走出永嘉楼,刚刚楼上的喧哗便从耳边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大街上更大的喧哗声。看到伙计把自己的坐骑牵了出来,凌波便上前抚摸了一下初晴的颈子,亲昵地为它抚平了颈上的鬃毛,正准备翻身上马,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