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片刻,他便问道:“十七娘,你真的不想要修行坊那座宅子了?”
得到了凌波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便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继而笑道:“你横竖是要嫁人的,那宅子确实太大了。正好我在南市旁边的通利坊有一座别业,你就索性搬过去好了。不过,这银钱我决不会短少了你。圣驾大约明年就会挪到长安,我再还你一座长安的宅子,外加二十万贯钱,如何?”
这是一桩让凌波万分欣喜的好买卖。她的父母不会钻营,只靠那些俸禄和女皇节下的赏赐过日子,还得应付层出不穷的节日和各家的生日喜庆,因此给她留下的积蓄不过是两万贯上下,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这修行坊一座毫无作用的大宅若是真的叫卖,若是有人蓄意压价,只怕能有七八万贯就顶天了。谁知道武崇训一出手就是二十万贯,还附赠两处房产,她这回是赚大了。
有了钱,很多原本不能做,或是束手束脚的事情就都可以开动了。
此时,武崇训天生的那种轻佻忽然也变得顺眼了起来,她少不得起身道谢,兄妹俩又在那里你来我往说了一通虚虚实实的话。
一旁的孟胖子听得心中骇然。二十万贯的事情,就这么说定就定下了?这放在他们这些大富商身上亦是要左思右想的大买卖,这权贵们就这么挥金如土?
至于那十几个被人一句话就决定了命运的男男女女,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也各自露出了不同的神色。昔日都是好人家的儿女,谁会愿意做人家的奴婢?凌波挑中的那对兄妹更是彼此抓紧了胳膊,那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名状的恐慌和绝望。
敲定了送人的时间和地点,凌波便跟着武崇训出了门。本着尽快解决的原则,她索性建议现在就去修行坊看房子。出了南市,原本分散在各处的护卫们便聚集在了一起,少说也有二十多人,个个都显得精壮而彪悍。武崇训一个眼色,众人便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黑色的大披风往身上一罩,看上去显得整齐划一,尽显豪门气象。
什么时候自己也养上这么一拨人,那该有多气派?
骑着初晴前往修行坊的路上,凌波不无羡慕地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当她抵达地头,正好遇见几个恶形恶状前来买房子的人。而看到这一幕,武崇训二话不说便命身后豪奴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人统统乱棒打走。这时候,她更生出了一种狐假虎威的恍惚感。早上那个还说武家人已经不行的家伙,此时还不是被一群武家的狗腿子打得抱头鼠窜?
比起自己养一堆狗腿子,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日子似乎比四处出风头更适合她。当然,武崇训这种人不是一棵好的大树,她还得仔细寻找一下。那一定得是既不能有病虫害,也不能有杂七杂八枝丫的大树。


第三十六章 莫名其妙的优待
小主人忽然要卖房子,这对于楚南来说着实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从他祖父开始便是武家的部曲,到了他更是被提拔为管家,迁到洛阳之后,他忠心耿耿地为主人一家遮风挡雨,至今已经有几十年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凌波居然会卖掉这座他最最自豪的大宅子。在小主人婉转的解释之后,他勉强认可了这么一个事实,心中黯然神伤,连凌波说晚些时候会有三男三女的新人进来时,他都打不起什么精神。
他在这座大宅院中居住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楚南的失望凌波看在眼里,其他人的如释重负她也同样看在眼里。她当然知道某些人早有攀高枝的打算,但由于这年头的奴婢都是主子的私产,因此并没有什么人敢撇下她去对武崇训献殷勤。然而,那么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往那里一站,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侍女都在偷偷地拿眼睛瞥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错寄了一颗芳心。
安顿好了自家人,说好一个月之后搬迁,凌波便和武崇训在修行坊大门分道扬镳,火烧火燎地赶回了宫。今儿个一出来就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如今竟已经是日落时分。
进宫的时候,她无巧不巧地又碰上了老熟人看门,好在她之前从武崇训哪里“借”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虽没有酒菜,但一把金银钱赏出去,人人都是皆大欢喜,那队正老彭更是乐陶陶地附赠消息一个。
今夜梁王武三思留在贞观殿,听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后夫妇留他饮宴!
凌波表面上不动声色,和这些羽林军卫士告别赶往上阳宫的时候,她心中却在盘算,这张柬之等五人若是知道这样的事,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虽说她那位女皇姑婆晚年极其酷厉,但对武家人总归比对李家人稍微好一些,而且那毕竟是武家最硬的靠山。如今则天女皇黯然退位,武家人的一切便得维系在皇帝李显身上,武三思这个武氏第一人和那些拥立功臣自然是势若水火。
“这种时候,拼的便是谁能真正把握圣心了!”
她喃喃自语地踏入了上阳宫的范围,迎上来的便是又一拨羽林军卫士的严格盘查。尽管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并没有人敢搜身或是使用其他手段,但那种炯炯目光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好容易结束这一切往自己如今的下处仁智院走去,她忽然瞥见了远处观风殿阴影中一个身披大氅的人影。
那似乎是大将军李湛。
凌波只是驻足片刻,然后就没有朝那个方向再多看一眼,裹紧了身上斗篷匆匆走了。反正她就算多看,也不知道人家心里头在想什么。而她一回到仁智院,大门口迎面而来的不是朱颜或是紫陌,而是一个满脸铁青的家伙。
“你今天究竟上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都找你一天了!”
高力士很愤怒,他一大早赶来此地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凌波出门的消息。本以为最多是上官婉儿或是韦后召见,或是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却没想到他来来回回好几次,直到如今这夕阳西下的时候,凌波方才回来。
“我出宫去办了点事情。”
瞧见高力士咬牙切齿的表情,凌波忽然觉得惹毛了这小子似乎有些不明智,遂打了个哈哈道:“昨儿个陛下不是带着百官来拜谒则天女皇么?正好上官姑姑允了我今天出门一趟,所以我一大早也来不及和你打招呼。喂,别生气了,你别告诉我你今天就是顶着这么一副死脸等在这里吧?平日你假装的低眉顺眼都到哪里去了!”
气急败坏地狠狠瞪了凌波一眼,高力士这才渐渐收了满脸的怒色,继而嘲弄似的撇了撇嘴:“我只不过隔一会过来一趟而已,你以为我真有那么空在你这里成天呆着?我只是来预先给你提个醒,则天女皇得知你这么个侄孙女在上阳宫,今儿个我前去问安的时候她提到,想让你去见她一次。话我已经带到,到时候自会有准信,我走了!”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凌波一下子愣住了,直到高力士挥挥手扬长而去,她也还没反应过来。许久,她忽然打了个激灵,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同时还有些恐慌。这则天女皇自从退居上阳宫之外,除了贴身内侍宫人和太医,似乎其他人从来没能踏入观风殿正寝一步,她凭什么有这样的优待?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让人另眼看待的能力。
冥思苦想仍然没个所以然,她只能愁眉苦脸地进了厅堂,正在那里摆弄碗筷的紫陌看见她,顿时兴高采烈地上来,一面帮着脱斗篷,一面笑吟吟地说今天和朱颜去逛了哪些地方,活脱脱的小孩子脾气。
见紫陌这么高兴,凌波只觉心情好了些。才问了两句,她便看到那四个分拨到这里的宫人跟在朱颜后头进来,不禁眉头一挑。
“小姐,早先掖庭令来过,说是她们四个以后正式拨给小姐使唤,还带着人搬了几样东西过来。原本他们还准备拿花椒和泥刷墙防寒,奴婢没让,说是如今再刷气味不好闻,因此便罢了。送来的东西里头有一架冻鸡血石屏风和笔洗之类的家伙,还有首饰三套和两套冬装两套春装……”
朱颜丝毫不差地复述着,凌波却听得心不在焉。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一点上官婉儿昔日早就教过她,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孤女有什么可以值得别人如此大动干戈,又是送摆设,又是送首饰衣服,还准备粉刷墙壁……难道准备让她在这上阳宫陪伴女皇一直住到死?
当然,由于女皇的身体缘故,她在此地应该不会住上很久,但她还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好容易等朱颜把话说完,她便点了点头,实在没心思再去考虑那些东西究竟值多少钱,也实在没心思再去敷衍那四个千恩万谢的宫人。
她是提拔了她们一把,使得她们不用老死上阳宫,但从长远来说,这对她们是福是祸,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此时此刻,她不禁在心里狠狠骂起了高力士。既然是则天女皇召见,连个时间都没有,她怎么做准备?还有,这退位的女皇召见人的前例从未有过,人家会不会拦着?那位李大将军会不会认为她别有用心?若是谈话内容有什么干碍,韦后和上官婉儿问起来,她该说什么好?
苍天啊,她虽然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性子,但也不是那种想要一味出风头的人啊!


第三十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这天晚上异常温暖,甚至可以说热得有些过了头,因此凌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很不幸地和来这里的第一夜一样失眠了。白天的事情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转,罗七和那一对兄妹的遭遇一遍又一遍地冒了出来,除此之外出现的时候便是则天女皇那苍白的头发和皱纹遍布的脸。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方才勉强合了眼,但迷迷糊糊睡了不多久就被人推醒了。
“小姐,小姐!”
睁开眼睛看到是朱颜,睡眼惺忪的凌波顿时哀叹了一声。倘若是紫陌她可以放在旁边不管,但朱颜亲自来叫,必定是有什么大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点好了心情,她便懒洋洋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姐,刚刚李大将军巡视到这里,正好撞上了奴婢,听他说,梁王殿下拜相了!”
朱颜这兴奋的声音一窜到耳中,凌波便一头往后栽倒在了床上——天哪,大清早扰人好觉,居然就是为了这种消息!等等,梁王武三思……她那位伯父拜相了?
她一下子又窜了起来,刚刚还迷瞪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见朱颜没有半点打诳语的意思,她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于领会到了这个现实。什么李湛正好逛到这里,那个很会取舍决断的李大将军,跑到这里来一趟绝对是故意的!
不过,武三思从惶惶不安担心被清算到成为宰相,这转折实在是太快了一些。该说是上官婉儿能量大?不对,上官婉儿虽说如今秉笔草诏,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分量。昨天黄昏她回来的时候,老彭还提起过帝后正在贞观殿私宴武三思,那时候大概就已经把事情定下了。而昨天武崇训打发那些要买她家宅子的人,亦是手段凌厉毫无忌惮,应该是预先知道了这任命。
哎,正月玄武门政变的阴影,终于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伸了个懒腰,便在朱颜的服侍下开始穿衣裳。而后者动作麻利,嘴上也一点都没停过:“这下可好,奴婢终于不用担心了。这宫里都是逢迎有脸的,踩踏没脸的,人人都说武家要败了,听着实在是吓人。好在小姐您和上官婕妤交好,又有韦皇后撑腰,如今梁王殿下再次当了宰相,看以后还有谁敢嚼舌头,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听到朱颜说到最后已经很没有章法,凌波顿时噗嗤一笑:“瞧你说的惊险,你大约忘了,我那崇训堂哥可是安乐公主驸马,两夫妻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就算看这重关系,一时半会也不至于败下去。”
这其他的话,凌波就没必要对朱颜一个婢女多说,而朱颜亦没有多嘴追问。
主仆两人刚刚收拾停当,那边紫陌便笑意盈盈地蹦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美人瓷瓶,里头赫然插着一支红艳艳的梅花。她炫耀似的在凌波和朱颜面前晃了一晃,这才眨眨眼睛道:“这瓷瓶是昨天掖庭令让人送来的,梅花是今早我特地去梅园折下的,配合起来再好看不过了,搁上水摆在房间里头还能养几天!这梅花配上小姐,岂不是天作之合?”
凌波起初听着还好,这最后一句天作之合一出来,她顿时愣住了,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好容易直起腰,见两个婢女都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她,她这才清了清嗓子,板着面孔训斥道:“小丫头,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省得说出去惹人笑话!要是让人家知道你主子居然和梅花是天作之合……”
“除非那是梅花的花神还差不多!”
凌波一句话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主仆三人转过头,就看见高力士踏进了门。和昨晚像是别人欠他三百贯似的那张死人脸不同,今儿个他满面笑容,身上也换了一套行头。前几日一直穿在身上的土褐色袍子早就扒下了,此时他穿着深青色的十花绫袍,腰带上系着瑜石挂钩,头戴银珰冠,以玉簪束发,看上去别有一番精神。
朱颜和紫陌这几天看惯了高力士的常来常往,对他的灵巧善言都很有好感,此时见他陡然换上这么一身过来,两人便双双一愣。紫陌心直口快,满脸疑惑地在高力士那带钩上直瞟,正想嚷嚷就被朱颜一手拉到了一边。后者十四岁入宫,在宫中已经呆了五六个年头,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因此飞快地思量了一阵,立刻醒悟到这个宦侍究竟是何许人也。
“您是内府丞高大人?”
脱去了前几天的卑微表象,高力士笑嘻嘻地对朱颜和紫陌点了点头,也没有计较那个年纪小的叽里咕噜的嘟囔声。他端详着满脸没好气的凌波,便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开光县主,托您的福,小人刚刚得到任命,擢升内府令,特来向您谢恩。”
好家伙,敢情是升官了,似乎是正八品的官!至于谢恩……这家伙寒碜人呢,她有什么能量让他升官?
凌波心想上官婉儿动作真快,只不过朱颜紫陌都在,她也不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点了点头含笑,随便说了些道贺的话。而紧接着,她就迎来了某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她那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姑婆则天大圣女皇陛下,居然在观风殿等着见她!
这时候,朱颜情知兹事体大,硬是把满脸惊愕的紫陌给拉了出去,而凌波则是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昨晚上虽然一夜没睡好,但她还是比较倾向于高力士胡说八道故意吓她,现在倒好,居然真的是女皇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没好气地问道:“不奉诏任何人不得踏进观风殿半步,你要我怎么进去?”
对于这个问题,高力士笑容可掬地给出了回答:“好教县主得知,刚刚我已经报上了李大将军。李大将军说县主既然是韦皇后特使,自然是奉诏,这进出观风殿都是无碍的。”
当初是谁说不要误闯了观风殿,是谁特意让她住到了远离观风殿的仁智院,是谁像提防小偷一样提防她?现在居然还说什么她是韦皇后特使,可以随意进出观风殿!李湛还真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家伙,不愧为李义府的儿子!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也就是说,她如今是不得不去见女皇一面。而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她那位姑婆究竟要见她做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话即使对曾经君临天下的女皇也是适用的,但她决不认为,众叛亲离连棋盘都已经输掉的女皇还有什么后手。再说了,有后手托付给她有什么用?


第三十八章 句句惊心
“当初我头一次见到太宗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娘你这般大的年纪……”
“那时候旦儿封了单于都护府大都护,他害怕去北边上任,还腻在我怀里说,阿娘,我不要离开你……”
“我很欣赏上官仪,他持重又有文采,原本该是一个好宰相的,谁知道偏偏是他写了那废后诏书……”
“太平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一直很疼她,只不过,女人有我一个强势的就够了,所以我从来不让她干预政事……”
观风殿正寝尽是一个老妇的絮絮叨叨声,那话语声柔和平正,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祖母在回忆儿女的当年。然而,旁边的凌波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提心吊胆跑过来,听的却是家常闲话,这比听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更可怕。因为,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旁边的女皇会迸出某句真正入题的话,更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女皇说的那些事情发生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生,难道她能说“是是是,陛下您当初是一位最好的母亲?”于是,她只好保持那种让人难堪而又难受的沉默,只能在心中默默祷祝这难熬的时分赶紧过去。
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终于就在她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来临了。
“十七娘,皇帝近来和相王可还相安无事?”
“陛下和相王?陛下和相王乃是兄弟,怎会不好……”
一句话还没答完,凌波陡地警醒了过来,刚刚耷拉下去的脖子猛地挺直了,连忙朝床榻上的女皇看去。只见那位刚刚还眯缝着眼睛唠唠叨叨的老妇此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那眸子正死死盯着她。她本能地想要闪避目光,可吞了一口唾沫之后,却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前几天皇帝陛下下令大赦天下,独独不赦裴炎和徐敬业后嗣。洛阳令因为搜寻潜入洛阳的裴氏子,在陛下面前告了相王一状,结果陛下不曾理会。”
尽管明白说这些话很可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某些事情只是上官婉儿的警告还不够。既然要找大树乘凉,就决不能找那种看似枝繁叶茂,内中却早就被蛀虫吃空的大树。倘若能够从女皇那里得到指点,那今天她这一趟担惊受怕也就不冤枉了。她必须赌一赌,赌她这位女皇姑婆问这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女皇并没有在意后头的徐敬业,尽管那个反贼正是某个间接助她登上后位的大功臣的孙子。她只是喃喃自语着裴炎的名字,嘴角边绽放出了一丝无奈而凄凉的微笑。裴炎、刘祎之、程务挺、黑齿常之……似乎将他们提拔上来然后又无情处死的正是她。那时候她的眼睛里只有天下,那些人的往昔功绩抵挡不了猜忌。
而她对裴炎不仅仅是猜忌,因为那个人最初帮了她大忙,最后却成了反对她的第一人。
对了,还有那个叫做裴伷先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坦然解衣受杖刑的……那种犀利的目光她已经忘却很久了,如今怎么又想了起来?她终究是看错了她的儿子,她以为他们懦弱,以为他们无能,但是,再懦弱再无能的人被压得狠了,再加上有人怂恿,又怎会没有奋起反抗的心思?
“皇帝在房州那么多年,和一直都在洛阳的相王之间必然是有隔阂的。哪怕他们两兄弟想要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却挡不了别人的挑拨。如今的皇帝……我当初之所以废了他固然是因为我的私心,但不得不说,比起他两个哥哥,他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十七娘,告诉我,如今册立了皇太子么?”
对于女皇对当今皇帝李显的批判,凌波自然觉得一针见血极其到位。于是,当听到最后的问题时,她一下子振奋了精神,挺起腰沉声道:“谯王殿下已经被贬出洛阳任濮州员外刺史,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位皇子尚在洛阳。若要册立皇太子,应该不出这两位之一。”
“你错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凌波一下子呆住了。可是,虽说韦后嫡亲的儿子李重润已死,但如今仅剩的皇子就那么两个人,不立李重俊或李重茂,难道还能立别人?倏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好人和蔼和亲的脸,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难道有人会提议册立皇太弟?”
榻上的女皇赞许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婉儿一向谨慎的人,居然会喜欢你这个丫头,果然是聪敏机灵。相王毕竟也曾经登基为天子,拥戴他的大臣定然不少。只不过比起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毕竟是传统的礼法,相王必定会上表力辞。只是在此事之后,皇帝那一头暂且不提,阿韦必定会疑忌相王。不久之后,他们从我手中夺去的江山,说不定又会是另一番残破的光景!”
凌波一面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面注意查看女皇的神情。最后,她惊讶地发现,即使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与其说那语气是怨毒,不如说那是一种看破一切的悠然。尽管知道自己这位姑婆绝对不会空口说白话,但她却仍有些不服气,竟抛开了起初的畏惧,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可是陛下,相王个性恬淡,并无意争抢权位,即便韦皇后有忌,他必定会步步退让甚至淡出朝政。”见女皇的面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她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忽然又加上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日韦皇后有意加害,相王亦没有力量掀起变动,怎会使得河山残破?”
“能够认准相王确实是个老好人,你的眼光算是不错了。”
见女皇莞尔一笑,竟挣扎着准备坐起,凌波一愣之后慌忙上前搀扶,又在其背后垫上了一个厚厚的垫子。此时此刻,她深深地感到,今天这一趟受益良多。狡黠聪敏如上官婉儿,比起曾经气吞天下的一代女皇仍然要逊色许多。能够像现在这样听到这样明澈的分析,也不知道世间是否有第二人有如此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