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字头上一把刀,尽管这屋子里四个人从骨子里都不是愿意忍的人,但即便是张超也不过是口中说说生闷气而已,更不用说其它人了。良久,四人便各归各的地方,而张越回到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珀秋痕说着话,心里却仍寻思着先头的事情。
尽管衡山王朱瞻圻大闹英国公府,但英国公张辅和王夫人却是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归来。夫妇俩都已经知道了家中早先情形,王夫人径直去小议事厅听丫头媳妇们奏事,分派一应善后差事,张辅问了张越的措置,便点了点头,又吩咐所有伤者从重优抚,更亲自去探望了那些曾经从他南征北战的家将世仆,这才回到了上房。
“今天的事情多亏了锦衣卫那位新任指挥使袁方。若非他惊走了衡山王,只怕这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就是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张辅此时开门见山,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色:“皇上已经恼了汉王,谁知这衡山王还如此不识大体。袁方前来回报的时候,皇上当场就摔了杯子。安阳王那时候倒会看脸色,把上次衡山王当街纵属行凶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还提到了越哥儿挨打,赵王在旁边挑唆了两句,皇上气得立刻派人传回衡山王责问,当场就命锦衣卫责廷杖二十。太子倒是在旁边规劝了两句,可赵王却不肯依,又说锦衣卫必会轻纵了皇孙,最后皇上派了心腹内侍去执刑,自己亲自监刑,这二十廷杖打得结结实实,只怕衡山王一两个月都甭想下床。”
他说着顿了一顿,随即便看着张越说道:“皇上得知你先头挨打正好是在他见你的前一天,又想到你那一日的表现,立时称赞你识大体懂分寸。正好又有超哥儿说的那番话,再加上皇太孙帮腔了一番,所以明日大概就会有恩旨赏赐,也算是弥补你先前吃的那苦头。”
此时此刻,张越着实愣住了。同样是挨打,彭十三他们不过是优抚,他却是皇帝赏赐,确实是人不同则命不同。尽管这仿佛应当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因为这种事得好处,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一百零一章 丰厚的赏赐,父亲要进京?
和张越想象的不同,张辅所提到的赏赐并不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名义,而是以张贵妃的名义由宫中宦官送来。而且,这好处也并非是他独得,除了他之外,张超张赳也都有一份,就连张辅和王夫人也不曾遗漏,算得上是恩泽均沾。
张辅是宫制锦袍一件,宝剑一口,铁甲一副,骏马两匹,黄金百两,“一路荣华”和“金玉满堂”纹样妆花缎各四匹;王夫人和张越张超张赳也是相同的表里,只笃信佛教的王夫人另得了一座翡翠小佛像和一串紫檀手串,张超是强弓一副宝剑一口,张赳是新书两部宝墨两方,惟有张越除了那表里之外,所得的东西是最多的。
新书四部,宫制狼毫笔十支,上品轻烟徽墨两方,御制金银压胜钱各百枚,宫制新衣四套,绣鹧鸪鹤氅一件,紫貂皮大氅一件。这林林总总的东西竟是摆满了案头和床上,饶是秋痕和琥珀在祥符张家和这英国公府见惯了好东西,一样样看下来也是咂舌不已。尤其秋痕更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些铸造精致的金银钱,同时亦掰着手指头计算价值。
张越心知肚明这些都是为了安抚自己前一次吃的苦头,所以才会比张超和张赳收到的赏赐丰厚那许多。不过,这会儿他和张超张赳坐在一块,谁也不在意这赏赐的厚薄。
刚刚同那赏赐一起送来的还有张贵妃的一个口信,说是朱棣已经同意让张超前去金乡卫,虽暂时只是授了百户,却准他从神策卫挑选十人跟从,这也是额外之恩了。而张赳也决定三日后起行前往开封,因此这兄弟三人聚一日少一日,也都想趁着离别前多聚聚。
尽管都有了赏赐压惊,但一想到昨日那番情景,三兄弟自然谁也高兴不起来。彼此说了一会话,张超想起今日还有同僚宴请,便不得不先走了,而留下的张赳在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将昨日遇上张輗,以及对方的那番话说了,最后又提醒了一句。
“听二堂叔的语气,仿佛不喜欢大哥和三哥,大哥出外打仗不在南京还好,三哥你留在南京万事小心,这毕竟是天子脚下,权贵太多。”
听到这真心诚意的提醒,张越便点了点头,满口答应自己会一切小心,又谢勒张赳。张赳这一日正好要去拜别父亲昔日的几个故交,说完这话便也出了门。张越送到门口,待到转身之后,他顿时阴了脸,心想他和那两位堂叔和堂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居然频频被人招惹到头上来,这次更好,连挑拨离间都用上了。
“少爷,上回你带回来的那件白狐皮袍子一直都没穿过。如今已经开春了,是不是存在樟木箱子里?”
此时开腔的却是流苏。她和月落本是英国公府的三等丫头,幸运地拨在这芳珩院中,月例用度都翻了一倍,如今学着秋痕琥珀,说话做事都爽利了许多,也不像当初那样存着某些乱七八糟的想头,称呼也改了。见张越犹在发怔,她索性抱着那袍子走了过来。
“少爷,上回您从大德绸缎庄带回来的那些妆花缎让赳少爷捎带回开封,可就这么些未免太薄了。不若把这次宫中赏赐也挑一些带给老太太和各位太太,这件狐皮袍子您也没穿过,送回去孝敬老太太也是顶好的。”
张越听她说得清脆有理,当下就不假思索地依了,遂让她和月落一起帮着秋痕琥珀收拾,把要捎带回去的东西分拣好送到张赳那儿。耳听得里面四个丫头如同莺啼一般的声音,他忽然有些烦躁,略一思忖索性站起身出了屋子。才一跨出门槛,他便看见了一只脚刚迈进院子的惜玉。
惜玉此时也看见了张越,忙上来一屈膝道:“越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张越不禁有些纳闷,微一点头就朝上房的方向走去。他记得王夫人身边碧落和惜玉都是最得脸的丫头,可碧落犹如闷葫芦似的守口如瓶,惜玉却是精明强干的品格,于是走在半道上就问道:“大伯娘可说了找我有什么事?”
果然,和碧落的一问三不知相比,惜玉却是抿嘴一笑,流露出了少许口风:“奴婢可不敢多嘴,总之是好事,越少爷您到了夫人那儿就知道了。”
来到上房门前,张越却正好撞见了张辅的两位侍妾,遂侧身一让称了一声姨娘。那两女都不过二十五六,身上俱是穿着桃红色衣裳,此时眼睛都红肿着,仿佛是哭过,见他行礼慌忙偏身躲开,抬头一看惜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赶紧急匆匆地走了。
张越无心管长辈的闲事,惜玉也无心说主子的闲情,于是一个高高打起了帘子,一个弯腰跨进了门槛。
上房中还是往日那幅肃穆的光景,王夫人坐在右面那张椅子上,看到张越进来,仅有的一丝恼色也无影无踪。她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虽珠翠满头遍体绫罗绸缎,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却依旧显出一种掩不住的憔悴和苍白。第二张椅子上则是坐着一个年轻少妇,容貌俊秀眉眼如画,不是张晴又是何人?
张越见到大姐张晴在,心中自是说不出的欢喜。他上前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笑着一点头,指着那下首第一张椅子上的妇人说:“那是你二婶娘,上次除夕夜的时候,她和你三婶娘身子都不好,所以不曾来。今儿个你是第一次见,该当行大礼。”
王夫人都这么说,张越转身便翻身拜了四拜,那妇人来不及搀扶,连声说使不得,最后等到张越起身,她连忙拉手瞧了瞧,忽然就落下泪来:“还是开封那几位妯娌姐妹有福,生出来的儿子又俊俏又能干,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嫂子虽也没福,可好歹大伯还一向敬着礼着,哪里像我,一个妾生的儿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王夫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但看在妯娌的面上少不得安慰了几句,旋即又借口让她去补妆,让碧落把人扶下去了。等到人一走,她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冲张越和张晴摇摇头道:“你们这位二婶娘就是如此,这男人内宠再多也不至于宠妾灭妻,若都像她这样当大妇,早晚自己也得被气死闷死。”
张晴听得面上一红,忙点头附和。而张越正寻思待会是不是找地儿和张晴单独说说话,却听到了一番令他喜出望外的话。
“越哥儿,你大哥四弟过两天就要走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一个人寂寞。正好你大姐夫那大伯父回来,家里头多了好些小辈,想要热闹热闹,所以打算让你过去住几天。另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爹爹打算参加礼部会试,不日便要起程来南京了。”
第一百零二章 作客保定侯府
对于上辈子在孤儿院长大的张越来说,在这个世界重生之后,父亲和母亲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诚然,父亲张倬曾经在张家毫无地位,而且至今也谈不上什么大成就,但他从没有因此看轻过张倬。别人都以为张倬的举人得来侥幸,甚至连母亲也那么打趣过,但参观过国子监之后的他却知道,这年头的监生未必就没有真才实学。
只是,对于父亲要进京预备明年的会试,这样一个理由却让他很有些莫名的感觉。大约是当初看电视剧多过看儒林外史,因此他印象中那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新科进士们不是翩翩少年郎就是年轻俊杰才,倒是很难想象父亲万一高中时的情形。此时,他心里着实盼望父亲能考出个进士,这就真的圆满了。
“三弟,三弟?”
乍听得耳边这个声音,张越便从某种恍惚中抽回了自己的精神。见张晴正在那里使劲瞪着自己,又瞅见大姐夫孟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他只得讪讪地赔礼道:“大姐夫莫怪,我只是一时间想到爹爹要来南京,又想到大哥和小四都先后走了,所以才走了神。”
“你别听三弟信口开河,别看他小小年纪,心里头鬼着呢!”
张晴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张越涎着脸赔笑,终究还是没有晾下他,亲自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才絮絮叨叨地嘱咐道,“虽说我也想你在这儿多住几天,但这回是大伯父对公公提起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毕竟我是张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把堂兄弟接到婆家住的道理……”
“你也想得太多了。”孟俊适时止住了张晴的唠叨,因笑道,“我大伯父难得回来,再加上家里有多了那么些弟弟妹妹,他想着要热闹也正常,再说爹爹可不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要不是大弟如今请缨去了金乡卫,我也想请他来住几日的。”
“你呀,就是一丁点心眼都没有!”
“好了好了,我就是死心眼,行了吧?”
张越以前见惯了温柔贤淑的张晴,此时见她翻白眼使小性亦笑亦嗔,不禁愣住了。再看孟俊一幅宠溺妻子的新好男人光景,他更是觉得叹为观止,心中倒有些羡慕这对恩恩爱爱的小两口。他原想要开口打趣,可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现如今他是住在别人家里,还是别惹恼了这当家的主妇好。
三人此时正坐在孟家后花园的凉亭中。花园中的花虽说只是开了一小半,但姹紫嫣红鹅黄粉蓝五颜六色,再加上那葱翠的绿叶,看着也颇为赏心悦目。孟俊陪着张晴和张越说了一会话,忽有丫头来报,说是保定侯孟瑛有事让他过去商量,他便笑呵呵地和张越打了个招呼,起身出了凉亭。
丈夫这一走,张晴便在张越对面施施然坐下,端详了他老半晌之后方才噗嗤一笑:“咱们张家的男人到外头顶天立地,可在家里却全都是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就三叔是例外,房里那两个还是不得已才纳的。今儿个和秋痕琥珀说了好一阵子话,我才知道她们跟了你这许多年,竟是到现在还……瞧不出你还那么节制。”
这话若是别人说,张越还不至于有多大感觉,但这会儿从张晴口中说出,他却不免有些狼狈,好半晌才尴尬地说:“大姐,这和节制不节制的没关系,我只是……”
“别只是了,你呀,就是死心眼!”毕竟是已婚夫人,张晴如今说起话来便多了几分爽利。目光在张越脸上打了个转,她便关切地嘱咐道,“那两个丫头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声,她们毕竟和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那么些年,这放出去虽未必嫁不到好人家,可好人家终究是挑剔,你得自己留心。配小厮固然使得,可要她们看得上眼,你自己又乐意才行。”
“大姐,我将来总要娶妻的。”
觑了一眼张越那不得劲的表情,张晴不禁一怔,心中某块遗忘许久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呆了片刻,她便嗔道:“我也就是白嘱咐你一声,料想这些事情三婶总有交待。你一心一意是好的,但这婚事上头也得上心……唔,我到时候找大伯娘参详参详,毕竟开封城那边的名门比不上京师,况且还有金家那样背信弃义的暴发户!”
面对张晴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和异常热衷的表情,张越毫不怀疑她能说到做到——他素来不同意贾宝玉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变作妇人就可恶了——这婚后的少妇自是不同于无忧无虑的少女,柴米油盐酱醋茶,要操心的事情多多,自然不能如闺阁女儿那般自由自在。只现如今,他极其希望张晴重新变回当初那个娴静少女,至少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婚事了。
张晴这一日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今保定侯夫人不管内务,府中上下的事务全是她这个小侯爷夫人掌管。因此她和张越在凉亭中又坐了一小会,渐渐地就有丫头和管事媳妇来奏报诸样开销和诸般琐事。最后,张越几乎是连哄带骗把这位大姐赶去了小议事厅管事,又谢绝了张晴留下两个丫头陪着的提议,等人一走就在小花园中闲逛了起来。
自然,在这闲庭信步的小半个时辰中,他没有恰好撞破什么可怕的密谋,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艳遇,更没有遇到什么看似落魄却又异常强大有背景的园丁——园子中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人,也不知道是孟家如今住的人太多,下人调拨不过来,还是张晴特意吩咐让他能够拥有这样一块清净的空间。
然而,就当他沿着小径预备回房的时候,却远远看到两个人进了花园的月亮门——其中之一是孟俊的大伯父,也就是隶属赵王朱高燧的常山中护卫指挥使孟贤;其中之二则是他那大姐张晴的公公,保定侯孟瑛。两人一路走一路商议着什么,没有左顾右盼,因此也不曾看到他。顺着阵阵和煦春风,倒是有只言片语飘了过来。
“……都不小了……”
“……北平那些人配不上……”
“……张家的几个孩子……”
张越生怕两人有什么要事,不想撞上任何一个,于是猫下腰悄悄地绕了路,眼见孟贤和孟瑛进了他刚刚和张晴孟俊坐过的凉亭,而且俱是背对着他,他方才蹑手蹑脚悄悄闪出了园子,却不知道他一只脚才跨出月亮门,后头凉亭里孟贤就投来了若有所思的一睹。
第一百零三章 游园惊艳
赵王朱高燧虽封在北京,每岁朝京师一次,但在南京城也有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这一年别的藩王朝觐之后都早早地回到了封地,惟有他和周王朱橚仍未归去。相比那些藩王的徒具尊荣毫无实权,他手中握着常山三护卫,而且三护卫皆不受五军都督府节制,因此三位护卫指挥在北地也可称得上烜赫一时。
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回京之后一直借住在赵王府,平日顶多是往保定侯府走动一二,这次忽然带着儿女妻妾搬过来小住几日,这保定侯府顿时热闹了起来。以往空着的几个院子俱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被褥新用具,又各自拨了丫头使唤。
而张越预定在孟家住五天,因此这次带过来的只有秋痕和琥珀。他是张晴的堂弟,又和孟俊交好,于是那小夫妻俩都不让他往别的院子住,硬是把他安在了同一个院子的东厢,而他对面的西厢房倒是空着。只他成日里被孟俊的两个弟弟并孟贤的三个儿子纠缠,这屋子的门槛几乎也被人踏破了,害得秋痕和琥珀大多数时候只能躲在里屋做针线。
一来二往熟络了,他便觉得那几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虽有些纨绔,有些势利,但也就是类似于当初从南京回开封的张赳,只要略使手段倒不难相处,至少比张斌张瑾之流好多了。可他此来小住只是为了想多见见大姐张晴,这会儿正主儿忙得脚不沾地,他却吃这些小的缠住,虽无可奈何也只能认了。
这时候,听比他小一岁的孟繁滔滔不绝地说着南京城某一处的温柔乡,他几乎是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聚精会神在旁边听着的,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
正说话间,外头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越哥儿在么?”
张越连忙回头,看清来人便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孟伯父。座上其他人也纷纷起立,有的叫大伯父,有的叫爹爹。而孟贤进来之后便冲着自己的儿子孟繁狠狠瞪了一眼,板着面孔训斥道:“小小年纪不知好好读书练武,尽说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且和越哥儿好好学学,他和他大哥在皇上面前尚能侃侃而谈,换作你们以后有了这机缘呢?都散了好好读书练武去!”
一番话说得群小一哄而散,而张越虽觉得孟贤的教训在情在理,可想起自己的父亲打小说话都是不缓不疾,几乎不曾沉下脸呵斥过他什么,心头这一比较便有了计较——自然,父亲还是自家的好,别人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说起来,自从我侄儿的婚事过后,就只是前一次和你见过一面,也有小三年不见了。”孟贤此时再不是刚刚那幅教训的脸,而是露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口气也亲切得紧,“我当日看着你孱弱,如今你倒是结实多了,难能可贵的是见识心智也不凡,怪道那天皇上和皇太孙提起你俱是赞不绝口。”
张越愣了一愣忙谦逊了一番,心中却想称赞了一句和赞不绝口还是大有区别,这孟贤可是夸大其词了。他原本吃不准孟贤今次特地找他说话的用意,之后听他不过是道些家常,询问他家中父母长辈的情形,这才渐渐笃定了。
料想他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少年,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没有什么可供人家笼络或试探的。
两人略扯了一番闲话,孟贤便说道:“这房中太气闷,你不妨多到外头走走。如今春光尚好,这保定侯府固然比不上英国公府,但可逛的地方却不少。后花园你应该去过了,但从夹道过去还有个大园子,里头有假山有小河,足够你逛一阵子了,还能让船娘撑一只船出来。你是俊哥媳妇的弟弟,又不是客人,小小年纪的更不用忌讳什么,多走走看看才好。”
张越忙谢了孟贤,又亲自送人出了屋子。等孟贤一走,秋痕却是从里头掀帘出来,脸上颇有些欢喜之色:“少爷,亲家大老爷既然说后头大园子里能划船,不如咱们去逛一逛可好?我瞧见大小姐屋子里的那两个丫头抱夏和迎春都闲得发慌了,拉上她们总不要紧。”
“哪里是人家闲得发慌,分明是你闲得发慌吧?”张越没好气地瞅了秋痕一眼,见她笑得如同阴谋得逞的小孩,又见琥珀也跟了出来,想想自己横竖无事,索性就点点头道,“那就去叫上抱夏和迎春,咱们一块去园子里划船!”
保定侯府确实很不小,从院子出来,先出了西角门,穿过后廊,然后又从东角门上了夹道,走了约摸一刻钟才到了园子门口。那是五间朱漆正门,顶头的牌匾上写着沁芳园三个楷书大字,却是小沈学士手笔。园子大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却开着。守门的两个婆子瞅见小侯爷夫人房中的丫头陪着来,便知道张越必定是这几天住在家中的某位少爷,慌忙屈膝拜了。
比起小小的后花园来,这园子方才真正是私家园林。林荫道两旁大树参天,三人合抱五人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更可听见汩汩水声。那花圃也是按照园林布局一处处点缀,此时季节不到,绽放的并不多,只散落各处的迎春花开得正艳,那种嫩黄的颜色让人看了心神一振。几个在院子里洒扫的仆妇看到有人来,纷纷退避道旁行礼。
秋痕本意自然不单单是为了逛园子。虽说开封城就在黄河边上,可终究不是江南那种小桥流水贯穿城中的格局,更没有富贵人家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往黄河上划船。因此,她拉着抱夏向一个丫头问清了船坞在何处,随即就高高兴兴跑在了前头,看得后头的张越好笑不已。
“这个秋痕,虽大你半岁,平日稳重,可一遇上高兴事就乐得没样子了!”张越笑着打趣了一句,见琥珀还是那副温柔沉默的样子,他眉头一挑便又劝道,“不过,该放纵性子的时候还是该放纵,别太憋着自己。秋痕这乐天知命有时候虽看着大大咧咧,她自己却舒心得很。琥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多想无益。”
见张越含笑点了点头后便带着迎春朝秋痕抱夏的方向追去,琥珀却有些迈动不开步子。虽然已经是好些年过去,但她仍旧没有办法忘却那一夕之间的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能忘记那残酷的往事——祖父北征大败身死,家人流放海南,她这一辈子连想要自由都成了奢望,她拿什么去乐天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