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道衍已经是从里屋缓缓走了出来。刚刚坐着的时候看着还精神,但此时他走路却不得不倚着拐杖,那蹒跚老态再也掩藏不住。见到这情景,小五再顾不上黑猫,一把将其丢开,三步并两步窜了上去,稳稳托住了道衍的右边胳膊,又嗔道:“少师你又逞强了,要出来就叫我一声,自己硬拄着拐杖出来,若是摔着了怎么办!”
张越本以为小五是杜家的丫头,没料到还有这层因缘。见道衍被小五搀扶着,苍老的面上颇有些疲态,他又想起刚刚在里头道衍的那番话,忙躬身告辞退出了屋子。一掀帘走到外头,他方才看到房陵孙翰和万世节站在那里团团转。
“元节,你可是出来了!我和小孙都急死了!”房陵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张越好一会,确定友人的身上并没有少了一块肉,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方才好奇了起来,“咱们都是一会儿就出来了,怎么你偏生耗费这么长时间?”
万世节的眼珠子更是死死盯着张越,那目光仿佛要从他身上挖一块肉下来:“你在里头呆这么久,莫非是得了姚少师传授衣钵,成了他的最后传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越没好气地瞥过去一眼,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万兄你可知道,你问了些什么,姚少师答了些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我刚刚问姚少师的问题是,我前头的三个人都问了什么,请他告诉我……”
孙翰立刻大声嚷嚷了起来:“好你个元节,怪道你留在最后一个,原来你这么狡猾!”
“我才不信姚少师那么个聪明绝顶的人,居然会上你这种老当!”房陵却满脸的不信,见万世节也赞同地点头,他又笑嘻嘻地说,“除了碰到那两个讨嫌的小子,今儿个运气还不错,回去了也不怕我老爹说我成天只会交狐朋狗友。对了元节,你大哥可是对外头说,当日他能在小校场扬威,一举博得皇上青睐,其中多亏了你某天在皇上面前举荐。”
“这话是我大哥说的?”看到房陵孙翰齐齐点头,又想起张超爽朗鲁直的性子,张越不禁心头一暖,旋即便笑道,“你们也知道,那一日皇上正好微服驾临杨士奇杨阁老家中,我不过是偶尔提了一句,哪里有什么举荐的功劳。”
万世节却插话道:“那天元节你和皇上说话的时候,我可是正好在场,你别想抵赖。”
孙翰却苦笑一声,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这要是换成别人,死命在皇上面前露脸还来不及,哪里记得自己家的兄弟?不瞒元节你说,我大伯父就是在宫中宿卫,上次皇上偶尔垂询的时候他就举荐了自己的儿子,半点没想到我爹不过是闲职,我也至今只是一个监生。房兄的大哥也是入值禁卫,成天只琢磨如何上升,哪里想到过他?”
房陵黯然点头,旋即却又笑着拍打了两下张越的肩膀:“所以说,咱们真羡慕你家几个兄弟。你大约不知道,你大哥得了皇上御赐锦袍之后,不但说要去金乡卫从军,而且在皇上笑问他是否有其他要求的时候,他还说自家三弟聪明好学,愿圣恩垂顾。单单是这一点,那一日陪伴在皇上身边的小杨学士就很说了一番称赞的话,皇上也高兴得很。”
这话张越却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一日张超归来满脸兴奋,张辅也只是说了一番张超大发神威的表现,其他的都没有多说。此时追问了几句之后,他颇感到心头暖意融融,见房陵孙翰颇有些沮丧,他便笑着开解道:“放心,机会总是会有的。上回我第一次面圣紧张得很,下次若还有机会,我决不会忘了你们俩。至于万兄么……你是用不着我操心的。”
“那敢情好,我和小孙指望不上家人,可得指望你了!你若是当上六部堂官或是入了阁,可别忘了给咱们俩一个大官做做!”
“谁说我不用你操心?你可不能只顾小房小孙忘了我,我也要一个大官当!”
四人彼此打趣出了栖霞寺,随即一起上马扬鞭驰去。那马蹄声混杂着阵阵笑声,和那万物复苏的春色彼此映衬,恰是流露出无限生机。

第九十八章 挑拨和闹事

太平里原张府前。
最后看了一眼那大宅子,张赳的眼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怅惘。他毕竟是在这座大宅中出生长大的,尽管在开封城的张家老宅呆了四年,但相形之下,这里对他的意味却重要得多。现如今,父亲张信贬谪交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他自己又不得不亲手处置了一件件家产,最后甚至连这座大宅院都不得不卖掉,那种痛心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
老管家高晟见张赳面色不好,感同身受之余却不得不劝道:“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朝廷正在营建北京,到时候这京师就不再是往日光景了。等到老爷回朝或是少爷入朝做官的时候,咱家在北京再买一座大宅子,到时候接了太太过来,一家人还不照样是其乐融融?”
张赳抬头望了望顶上的蓝天,竭力忍着心头那股悲伤,隔了许久方才重重点了点头:“你说的是,今日丢掉的东西,以后总有一日能再拿回来。走吧,如今这已经是别人的家了。”
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张赳便从袖子中取出了账册,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审视了起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往他什么都不用理会,衣食住行不用算账,就连月钱也都是丫头收着,不过是为了备着零碎开销罢了。可如今变卖家产,看着一样样东西都变成数字,即使都是老管家高晟经手,他不过是跟着看,但他仍是听到了不少话,知道了不少世情。
“合钞十七万贯,合银一万七千两……就算把宅子和家产都卖了,却仍然及不上当初带来南京的那些金子……”
他喃喃自语的同时,终于领悟到父亲那时候坚持要变卖家产的用意。他起初并不懂得那两千两黄金的价值,但现在却明白,为了替父亲脱罪,从祖母到两位叔父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着实是竭尽全力。此时,他将那账本紧紧捂在了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马车也不知疾驰了多久,正当张赳思量着事情已经办完,行装也都打点完毕,再过几日就应该向张辅和王夫人告辞起程动身的时候,忽然只觉得身下一阵颠簸,险些从座位上跌倒下来。心中气恼的他猛地掀开车帘,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有别人的仪仗!”张赳此前已经遣散了家中的大部分仆人,只留下了几个来自祥符张家的世仆,这马车夫便是其中一个。此时,望着前头那服色鲜明的一群人,他脸色陡然又是一变,慌忙诚惶诚恐地说,“是神策卫指挥使张二老爷,咱们需得往旁边避一避?”
进京这么久,除了在除夕夜那一回之外,张赳只和张輗见过一次。而哪怕是他当初还在南京的时候,和这位二堂叔也并没什么往来。此时任由车夫驾车避往道旁,又吩咐老管家高晟和几个随从也一起退避,他便放下了车帘。
本以为对方过去也就算了,谁知道那马蹄声却忽地嘎然而止,紧跟着外头就响起了一片问安的声音。心知不对的他忙一掀车帘,正好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张輗。
“二堂叔。”
“都是自家人,遇上了有什么好退避的。”口中说着亲切的话,但张輗的脸上却仍然带着不加掩饰的傲然,“听说赳哥儿你要回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正儿八经的长房长孙要回开封那个破地方,庶出二房三房的儿子反倒鸠占鹊巢地住在我那大哥家里。任谁都该知道这嫡庶两个字在长幼前头,我那大哥真是老糊涂了!”
若是来南京之前的张赳,听着这话必定会以为理所当然,但连着遇到了那么多事情,他早就表示以前那个养尊处优不懂世事的少年。这时候,他便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开口附和,也没有发话反驳。
张輗却以为张赳的沉默不过是因为心有顾忌,当下便又加重了语气说:“你父亲贬谪交趾,你这一房在家里说话难免会没有底气,若是让二房三房盖了,那会是什么滋味?除却你的那个庶出弟弟,你是家里头几兄弟里头最小的,可却自幼就有神童之名,我那大哥不管你,却一味举荐老大老三,你也该好好想想其中缘由,别一味软弱让人出尽了风头。”
又教训了好一通,见张赳只是点头并不说话,张輗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旋即便唤起随从风驰电掣地去了。而等他走后,张赳就收起了那幅恭谨乖巧的模样,冷冷笑了笑。
一旁的高晟好容易觑着空子,生怕张輗那番话让少主子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忙上前说道:“少爷,老爷临走时说过,希望少爷和大少爷三少爷和和睦睦,一切都听英国公吩咐……”
“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张赳随手放下了车帘,喝令车夫起行,却没有说出已经到了嘴边的另一截话,“二堂叔挑唆我忌恨大堂伯和大哥三哥,难道我就会这么傻?”
一行人驶入户部街时,日头已经西斜。还没到地头,张赳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眉头不禁一皱。他匆匆探出头,远远就看到那往日威严肃穆的国公府大门一团乱糟糟的——一个身穿秋香色蟒袍的少年正提着马鞭气势汹汹地叫嚷着什么,那模样极其骄纵跋扈。
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后头一阵马蹄响,抬眼望去时,却见张越带着几个随从恰恰赶了回来。
“三哥!”
“小四你也回来了!”
张越轻轻松松从那匹大黑马上一跃而下,见到远处门上那一片混乱的光景也是一惊。待到他看清某个气急败坏挥鞭朝几个门子头上打去的蟒袍少年时,他眼中登时厉芒一闪——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那就是当日的衡山王朱瞻圻。他原就知道这是个骄横跋扈却没脑子的角色,却没想到对方敢公然闹到英国公府来。
张赳却不认识衡山王朱瞻圻,实在看不惯那骄狂模样,捏着拳头本想上去呵斥,却不料斜里伸出一只手将其拦住。不解地看了一眼张越,他便疑惑地问道:“三哥就放任这样一个狂徒在堂堂英国公府门前捣乱?”
张越没有回答此言,朝高晟打了个眼色,吩咐其先绕道把马车驶到后门去,自己也带着几个随从避到了一旁某条不起眼的小巷中。眼看那边大门前连一个看热闹的都没有,他方才对迷惑的张赳低声解释道:“那就是衡山王。”
一听说是衡山王,张赳顿时想到了上回张越挨的那两鞭子,目光立即落在了兄长的左肩上,紧跟着就明白了张越为何拦他,面上不禁一红。
朱瞻圻打了张越都可以像没事人似的,这会儿他若是上去决计也要倒霉。可是,倘若任由这样一个草包皇孙大闹英国公府,那岂不是丢人?

第九十九章 拦驾和挡驾

户部街北街有好几座豪门大宅,里头全都住着朝廷勋贵。按理说这有人大闹英国公府,别说这边自个的家将下人,就是别个府邸中也会出来瞧瞧情况。然而,这时候无论是国公府还是侯府伯府,总之家家户户都仿佛人死绝了似的,个个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不见。
而这条往日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的大街这会儿也是少有人经过,纵使有个把人非得经过这儿不可,一看英国公府门前围着这么些凶神恶煞的人,也全都吓得绕了道。而远远望着这情形的张家兄弟俩,那脸色也是越来越阴沉,仿佛黑沉沉的乌云般能滴下水来。
张赳捏紧了拳头又松开,松开了又再次攥紧:“大堂伯难道就放任衡山王这样胡闹!”
张越知道张辅虽素来是谨慎人,却不应该在这当口当缩头乌龟。忽然,他想起今日房陵神神秘秘说出的那番话,顿时悚然一惊,旋即就把还在探头探脑的张赳一把揪了回来。
“我今日早先听说汉王被勒令前往山东乐安州,这会儿衡山王跑到这来,十有八九是寻大堂伯求情。这四面里的功臣府邸全都是大门紧闭,大约也是生怕找到自己头上。我记得大堂伯早上说过要入宫,此时大约真的不在。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得回去看看,从后门走吧。”
张赳虽说聪敏,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岁孩子,想通了衡山王朱瞻圻为什么跑这里来,却想不通府中家将众多,怎么不把人打出去,更想不通朱瞻圻居然会用这样的法子大闹功臣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醒道:“可大哥还没回来!”
经这一提醒,张越方才想到那个脾气最急躁的兄长如今还没回来。一想到张超倘若是和朱瞻圻起了正面冲突,他哪敢耽误,慌忙吩咐连生连虎前往户部街两头,务必把人堵截住。待到这两个机灵的贴身跟班一溜烟骑马跑了,他又观望了一会那边动静,想起张辅和王夫人今日都不在家,遂生出了一个念头,一把拉过张赳匆匆吩咐了一番话。
“这……管用么?他们能管住一位郡王?”
“若是以前和平时那当然不管用,可今天却不一样,放心,一定管用!”
张越赶着两个家将跟随张赳骑马一起走,等到人走之后,他方才眯起眼睛瞪着那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眼下一没权二没势,自然治不了一个郡王,但他没法治却有人能治。朱瞻圻,这回看你还能轻轻松松蒙混过关!
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声音辨别少说也有几十骑。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望去,见那风驰电掣般奔来的果然是自己想象中的人,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回还真是赌对了。
须臾,几十骑人从自己的面前呼啸而过,那为首的人高踞马上,恰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袁千户。除了袁千户身穿锦袍之外,还有两个锦衣军官,余下的全都是身着蓝色棉甲的小校,个个看上去都显得极其骁勇。再加上他们身下的高头骏马和那齐齐奔驰而来的马蹄声,颇有一种锦衣一出何与争锋的气势和威慑力。
这当口,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视,倒没发现这边小巷子里头的玄虚,就连袁千户也是一心一意望着前方,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这么多人忽然气势汹汹地跑了来,自然有护卫慌忙报了衡山王朱瞻圻。不一会儿,他便提着鞭子从英国公府那扇角门处转了出来,面色阴冷地瞅着齐刷刷下马的锦衣卫,眼中直冒凶光。在这里都闹了许久,他料想张辅就是再能忍也会出来见他,到时候威逼利诱总能有办法,谁知道这会儿张辅依旧不见人,却招来了锦衣卫!
他一向骄纵惯了,哪怕锦衣卫前来也是夷然不惧,站在台阶上便居高临下地喝道:“本王前来拜会英国公,你们锦衣卫管的是宿卫和侦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袁千户疾行几步便笑容可掬地行下礼去:“下官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拜见衡山王!”
“锦衣卫指挥使?”朱瞻圻满面狐疑地打量了袁方片刻,面上的骄色少许收敛了一些,口气却仍是倨傲,“本王的事情只怕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无权管吧?你别忘了,锦衣卫指挥使去年年底才刚刚死了一个,你可莫要自以为是当了下一个!”
“王爷的教诲下官谨记。”袁方的面上却依旧是那殷勤的笑意,但那话语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下官怎敢管王爷的事?下官此来乃是请王爷前去双桥门和汉王爷会合。这原就是宫中的命令,下官虽正好带人在办案子,可却一丁点也不敢耽误,所以只好特地带人赶了过来。”
见朱瞻圻那张满是傲气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袁方却愈发恭敬了起来,上前一步又低声说:“恕下官多嘴,衡山王今儿个这一闹着实是没有必要。据下官所知,英国公和成国公这会儿都在宫中陪伴圣驾,太子皇太孙和赵王安阳王都在。”
起头在皇宫被人叉着赶了出来,这会儿又得知英国公不在家里,再听得自己的伯父叔父堂兄堂弟都在宫中,自己却可能要陪着倒霉的父亲前往山东乐安州那么一个鬼地方,朱瞻圻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他生来便继承了父亲的暴戾作风,做起事情来自然不顾后果,想到自己这么大闹一场居然是如此结果,气急败坏的他顿时狠狠将马鞭掷在了地上。
由于隔着老远的距离,因此张越只能看到袁千户和朱瞻圻交谈了一些什么,只能看到朱瞻圻怒气冲冲地丢了马鞭带着大批护卫走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谈话的具体内容,更不知道所谓的袁千户已经升格成了袁指挥使,只想着两拨人尽快散去。好容易盼到两边的牛鬼蛇神都走了,他忽听得背后有响动,见是张赳和两个家将滚鞍下马,这才放下了所有心思,于是便带着他们匆匆赶到了英国公府大门前。
适才在远处看不分明,这会儿到了门前,张越方才发现今日之事代价非小。虽然门上成功挡住了朱瞻圻,可几个门子满身是伤,门房里头也一片狼藉。
即使院子中一字排开犹如桩子一般的数十名家将亦是不能幸免,身上衣衫尽被鞭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隐约可见处处血痕。而这些家将中间,他愕然发现了久不曾见的彭十三,只见这个素来大大咧咧的汉子恨恨地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地上,其中赫然是一颗牙齿。

第一百章 人不同则命不同

四个门子,二十名家将,虽说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重伤,身上那伤痕累累却不是假的。因此,哪怕和彭十三久别重逢颇为高兴,张越这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叙别情。
得知张辅正在宫中伴驾,王夫人也进宫探视张贵妃,这家里并无一个做主的人,他立刻指挥下人安顿了伤者,急命人去回春堂请大夫,又指名加上前次给他医治过的那位老大夫。其余下人则是忙碌着收拾那一地狼藉,擦洗着台阶上石狮子上的种种痕迹。所幸衡山王朱瞻圻好歹还心存顾忌,不敢真的打坏什么东西,这大门口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富丽。
和上回一样,回春堂的大夫来得极快,而且一次性就是来了四人。虽说不是主人而是下人受了伤,但无论是冲着赫赫国公府的门头还是那丰厚的诊金,并无人敢有怨言,那担当首席的老大夫甚至还殷勤地问张越的伤势,待得知确实没留下任何痕迹,他方才放下了心,临走时少不得又留下了一瓶生肌膏。
然而,这一群大夫一走,原本被硬按在床上当病人的彭十三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气咻咻地说:“一点小伤折腾什么!想当初我跟着英国公在交趾平叛那会儿,这受伤根本就是平常小事,咱身上的伤少说也得几十处,随便敷点金创药也就成了,哪有那么金贵!”
彭十三说得大大咧咧,张越听着却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事实上,刚刚他一溜看下来,见人人身上都是鞭痕交错,可无论是谁,他去探望的时候,人家都是连声不迭地说没事,敢在他面前露出恼色的也就是彭十三一个人。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左肩,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一顿牢骚发过之后,彭十三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比起其他人来,那时候他挡在最前头,还挨了朱瞻圻一个大巴掌,牙齿都打落了一颗,更不用提身上的伤。若非他是张家世仆,祖孙三代跟着张玉父子征战沙场,虽鲁直却仍恪守上下之分,这时候决非这样一顿抱怨了事。
“我今早刚刚回来就碰上这倒霉事,赶明儿还真得去栖霞寺或是鸡鸣寺烧高香去去晦气!”随口迸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他方才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会张越,继而笑道,“想当初我刚见三少爷的时候,您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如今倒是壮实了。怎样,这次老彭我回来,还跟着您厮混?”
这话说得虽粗,张越听着却觉亲切。之前张辅就说过这话,因此他便笑呵呵地说:“大堂伯之前提过,多半就是如此。说起来,我倒一直有个疑问。”
他犹豫了片刻,便张口问道:“老彭,你跟着大堂伯南征北战也算是军功赫赫,脱籍出去好歹也是一个军官,为什么……”
话没说完,彭十三便爽利地打断了他的话:“三少爷别提这话,想当初没有老王爷,也就没有我祖父,没有我祖父也就没有我彭十三,哪有立了功劳就忘了主仆之分的道理?甭说是我,就是我儿子我孙子,那也生生世世都是张家的人,忠义乃是天,做人却不能忘本!国公提过好几次,我硬是没答应。”
到这个年代久了,对于世仆这两个字张越已经有颇深的体会,然而眼下又再次领教了一回。他倒不认为斯人执拗,反倒对彭十三生出了一缕敬意——即便是凭借军功得一个千户百户,也总比与人为奴强的多。这忠义两个字后人看着可笑,却是人家眼中的大义。
闲话几句,彭十三便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交趾那边的民风民情,正说到镇压叛乱的时候,张赳却掀了帘进来,瞥了一眼彭十三便开口说道:“三哥,大哥回来了,正在隔壁房里看那几个家将,几句话就气得暴跳如雷,差点要出去寻人算账,我好一阵子方才劝住了。”
话音刚落,那帘子就被人撞开,张超气呼呼地闯将进来,头一句便是“气煞我也”,随即便盯着床上的彭十三,眼睛更是一下子瞪圆了:“不是吧,连老彭你都这般光景?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回来,也好揪着那什么衡山王去皇上面前评理,否则别人还以为张家好欺负!”
不等张越出声反驳,彭十三自个就闷闷地冷笑道:“大少爷就别痴心妄想了,和一位皇孙评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怎么个结果。横竖今天把人拦在了外头,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来得也及时,大伙儿受的损伤也有限,更没闹出人命来。反正那衡山王得和汉王一同去乐安州,消息传到皇上跟前,他铁定还是要倒霉的,咱们就吃了个眼前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