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吃货英雄
汪孚林知道自家父子从前在乡间与人交往很少,再加上汪二老爷汪道贯没来,他不觉得汪道昆会认出自己。可对方拾级而上的时候,却突然眼神往下朝他看了一眼,微微一颔首。仅仅是这样一个旁人也许会忽略的动作,他便立刻意识到,对方竟然在这么多同等服色的生员之中认出了自己这个同宗晚辈。可他只是略微一分神,人就已经登上了二楼。等到他和其他人一块落座的时候,就发现一直没停过评论人物的李师爷这下子沉默了下来。
叶小胖却不管这么多,好奇地问道:“先生,这位南明先生你怎么不评点了?”
“我若是日后位列内阁宰辅,六部堂官,又或者文坛耆宿,这才有资格评论这等人物。”李师爷举起杯子喝了一杯白水,这才低声说道,“想当年倭寇最疯狂的时候,一度把浙直福建等地搅得一锅粥,而他在福建抗倭时,能够功劳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单单这一条,就比那些光说不做的人强!”
虽说汪孚林和汪道昆只有个同宗亲戚的名义,其实和人家不熟,可李先生这番话,他还是听得心里很舒服。谁也不希望自家出个英雄,而不是汉奸带路党之类的国贼!而在汪道昆之后来的,方才是徽州知府段朝宗,而这位知府大人之后,竟还有三个姗姗来迟的乡宦。大约是在门口得知别人都来齐了,这些人上楼的时候无不脚下匆匆,面色很不自然。而汪孚林只看李师爷对他们连评点的兴趣都没有,就知道这些都不是什么顶尖人物。
无论何时,迟到都是看地位的。汪孚林想到这三人上楼后,三楼是个什么光景,不禁有些小好奇。
事不关己的时候,他也是标准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他对程奎安排的这一楼位子并没有丝毫不满。哪怕状元楼已经是徽州府城第一酒楼,但这样每一楼摆上十桌,仍然是挤得满满当当,而他这一桌现在满打满算,总共也就六个人,人坐得疏落不用挤不说,楼上动静也能听到几分。可他竖起耳朵刚听了一会儿,就发现四面已经上菜了。
由于这次是各县各出各的银子,洪仁武又着力奉承,美酒菜肴全都极尽丰盛,秀才们也不是家家都富裕的,这会儿不少桌子上便是一双双筷子几乎打起了架,要不是上菜的伙计脚下如同蝴蝶纷飞,手上如同杂耍似的摆了几大盆几大碗一块上,只怕须臾之间很多桌子上都会杯盘狼藉。
尤其在一楼,这种情况相当普遍。而汪孚林这只有六个人的一桌,竟然也并不例外。
在松明山的时候,汪二娘精明当家,饭桌上虽说不见得荤腥全无,可也就是菜蔬肉食新鲜,花样不过尔尔。在城里这些天,汪孚林也得计算着开销,每天说是下馆子,其实也就是各种便宜东西填饱肚子算完。而他上辈子至少还是吃过好东西的,金宝和秋枫却都是苦出身,看到这一桌子好菜,他们即便极力忍耐,眼神却有些不对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叶小胖竟然也两眼放绿光,那种馋涎欲滴的样子,让他不知不觉瞄向了其鼓鼓的小肚子。
“吃吧,想吃什么就动筷子,痛痛快快敞开肚子吃。”
汪孚林说这话,本是示意金宝和秋枫好好打打牙祭,可话音刚落,却只见李师爷竟然蹭的第一个伸了筷子。这下可好,叶小胖唯恐落后似的跟着抢,金宝在犹豫片刻之后,筷子终于伸了出去,须臾就跟上了李师爷和叶小胖的节奏,就连最初扭扭捏捏的秋枫也忍不住加入了这大快朵颐的行列。
于是,程乃轩看得目瞪口呆,尤其发现李师爷吃得快,仪态却颇为优雅,他更是犹如见了鬼。等看到汪孚林倒是老神在在,吃得不紧不慢,他忍不住低声问道:“敢情你昨天让我找那些吃的,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你家这几个吃货?”
“我家就俩,那剩下俩货不是我家的!”汪孚林严肃纠正了一下程公子的说法,等发现顷刻之间连几盘大鱼大肉的硬菜都给消灭了一大半,他自己也有些出奇惊愕了。金宝和秋枫也就算了,叶小胖和李师爷这一对却如此饿死鬼投胎,至于吗?要是别人看到,还以为叶县尊苛待师爷和亲生儿子!
桌子上有这么四只饿死鬼,哪怕汪孚林和程乃轩战斗力稍逊,这分明只有六个人的一桌,光盘程度竟是分毫不比别桌来得差。直到叶小胖打了个饱嗝抚摸着肚皮,程乃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难道叶县尊平时不给你们吃饱饭?”
叶小胖顿时脸色一僵,继而便左右看了一眼,这才哭丧着脸说道:“爹才不管我吃什么,是姐说我太胖了,所以才让我节食,最近连吃了几天萝卜!”
汪孚林险些喷饭,眼睛却斜睨向了李师爷。叶小姐如此对待弟弟是可能的,但绝对不可能这样对李师爷,否则他相信李师爷绝对能教出个萝卜学生来。
李师爷则依旧淡定非常,用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嘴角,这才神态自若地说:“我的启蒙先生从小就强调过,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与其一会将残羹剩饭带回去丢人现眼,还不如现在填饱五脏庙。”
汪孚林扫了一眼偷偷摸摸擦油腻腻嘴角的金宝和秋枫,这才发现四周围已经有无数目光聚焦到了自己这一桌。他意料到恐怕有人要揪着自己这桌的吃货属性冷嘲热讽,可就在这时候,楼梯上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歙县松明山汪小相公何在?府学刘教授点名,请你以今日英雄宴为题做诗一首。”
竟然还真的来了,而且是管府学的刘教授亲自出马!
这要是这年头别的秀才生员,肯定要纠结一下,这到底是试探,还是恶意,又或者是给你扬名立万的机会。可汪孚林之前固然因为督学御史谢廷杰离开时的三声笑,背了个有些诗才的名声,可他从来没有自己存心显摆过这一点,眼下被点名要求做诗,他敢断定别人就是不怀好意,更何况还有叶小姐提醒。可这年头做诗基本上都是命题作文,不是随便拿一首就能凑数的,故而他在行前就已经备好了一招杀手锏。
现如今这么早就要拿出来,气氛渲染得有些不够,他不禁心情很不好。
本来还打算有机会让金宝一会儿在汪道昆面前显露一下天资的,现在看来没那机会了。府学刘教授是吧,我记住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就当无数目光聚焦在汪孚林身上的时候。酒足饭饱的李师爷却突然轻咳了一声道:“既然是以英雄宴为题,应当今日与会者不拘老少,大家全都赋诗一首,届时结集付梓,也算一段佳话,刘教授却点名专让汪贤弟一个人做,岂不是让今日上上下下二百余俊杰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
第六十四章 六人会英雄
本来还有不少人竖起耳朵准备听汪孚林的佳作,可李师爷这话一出,一楼各桌上不禁起了一阵骚动。今日这英雄宴三个字的名头,是从前为下场生员饯行时从来都没有过的,更何况这样群宦云集的场面也颇为难得。哪怕这些座上嘉宾很多是退下来的,又或者断了仕途的人,可在朝廷谁没有几个旧友,如果能够博得他们几句赞许,将来说不定有用。因此,在片刻的乱哄哄之后,就已经有自忖有急才的人霍然站起身来。
“以英雄宴为名作诗,倒是真雅致!我便抛砖引玉吧。状元楼中罗珍馐,芸芸众生独我忧。龙门凤口高千尺,不期祥云送扁舟。”
听到这指代意义极其明显的诗,汪孚林赶紧拂落了桌子上一双筷子,借着低头下去捡的机会,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种众人皆愚我独贤,又表示不肯借助外力中举的高调实在太可乐了,就算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正经诗词,不该嘲讽别人,可还是有些忍不住。他正打算打叠了心情再回座继续端坐,可那边厢又已经有人开始吟诗了。
毕竟,二楼三楼那些大有名声的生员在这种场合需要矜持,可这些身处底楼,去参加秋闱只相当于陪考的秀才,却谁都不想放弃机会。
于是,汪孚林干脆继续躲着偷笑,继而只听啪的一声,紧跟着桌下多了一双筷子,不多时又多出了一个脑袋,恰是和自己隔了两个位子的李师爷。两人在桌子底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就反应过来,冲着李师爷竖起大拇指,赞叹对方为自己解围的这一招,谁想到李师爷却嘿然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牙。
“听说你在歙县生员当中名声很好,这么一闹,那刘教授恐怕要坐不住了。谁让他自己非得用英雄宴为题?这本来该是今日主旨的!”
汪孚林从前还认为,一门心思钻研科举的李师爷也许学问虽好,人却是个书呆子,可对方刚刚那一招移祸江东之计用得相当巧妙,他不得不对这位弱冠举人刮目相看。果然,随着一楼大堂乱成一锅粥,诗词歌赋齐飞,毕竟很多生员为了今天,都准备了映衬英雄宴主题的佳作,这会儿哪忍得住?而二楼上头那传话的人最初还想弹压,须臾声音就被盖下了,反而连二楼也骚动了起来。至于三楼,汪孚林和李师爷看不到,但实则那儿才是哗乱的重灾区。
因为,歙县的才子们出离愤怒了!
于是,府学的刘教授立刻遭到了炮轰。率先挑起争端的却并不是程奎这个和汪孚林有些往来的,而是出身歙县岩镇,今年要下场大比的监生方用斌。耳听得底下一楼二楼乱哄哄一片,身处第三桌的他便站起身来,冲着主桌的刘教授走了过去,因笑道:“刘教授,今日英雄宴乃是为秋闱下场的大家伙饯行,汪孚林今年刚通过道试,不过是应邀前来此地,感受一下我徽州士林的气氛,不知刘教授为何偏偏独挑中了他?”
府学教授是个清贫职司,刘教授这次收了府学几个生员的好处,一时利令智昏,刚刚悄悄吩咐身边一个随从到一楼去传命,可没想到突然激起了这样的变故,听到一楼二楼动静不对,他就有些后悔了。此刻发难的方用斌又不是寻常生员,不归他管,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也是听说此子名声,故而借着今次机会考一考他……”
“不止是寻常考问吧?我怎么听说,昨天晚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没刘教授家里,满手去的,空手走的。”这一次发难的方策同样是出身歙县岩镇方氏,却是正经府学廪生,可这会儿揭刘教授短却毫不留情,“这英雄宴后出英雄集,本是各县全都商量好的,刘教授莫非忘记了?”
看到岩镇方氏先后有两人出来,同在第三桌,本打算起身的程奎立刻坐了下去,对身边吴家兄弟嘿然笑道:“没想到这次是丰干社的才子打头阵,南明先生看来这是要立下马威了!”
所谓丰干社,是汪道昆回乡之后组织的诗社,其中成员不是其弟子,就是在门下走动频繁的生员,甚至还有不屑科举的白身,但在民间心目中,能跻身其中的全都是才子,其中出自岩镇方氏的最多。刘教授面对这两重发难,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他咬咬牙正要摆出师长的架子,训斥方策的无礼,主桌上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些许小事,何必大动干戈?既是一楼二楼诸生已经迫不及待吟诗纪念,就放任他们尽兴好了。”
说话的是来自婺源的乡宦洪垣,他是今日所有乡宦之中最年老的,比汪尚宁年纪还大一大截,已经年近八十。他受业于一代大儒湛若水,在温州知府任上被罢官回乡,迄今已经有三十五六年,在徽州府颇有声望,所以他这一开口,谁也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他见方氏二生最终回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我刚刚上楼时,见一楼靠楼梯的那一桌上有年不过八九的童子,想来便是那汪孚林之养子了,同桌诸人也无不是年轻才俊,何妨都请上来大家一观?”
洪垣倚老卖老,徽州知府段朝宗忍不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他斜睨了汪道昆一眼,见人含笑对自己举盏,继而轻啜慢饮,再看到同桌的汪尚宁亦是微微颔首,今天不想来却不得不来的他只能开口说道:“洪老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就请汪孚林那一桌众人都上楼来一会吧。”
作为歙县令,一县父母官,叶钧耀今天座次仅次于段朝宗,毕竟他也是主司。这会儿听到段朝宗这话,原本正用饮酒来掩饰心头不满的他顿时呛着了,那咳嗽声止都止不住。汪孚林和金宝父子他不担心,可问题在于,混在同桌的还有李师爷和他家儿子!如果他知道还要加上秋枫这么一个书童,这会儿恐怕就要更加无措了。即便如此,眼看着楼梯上出现了那一行人的身影,他还是感到一颗心跳得飞快。
只希望自家那胖儿子老实一点,最好别说话!
别的暂且不论,这上楼的一行六人中,只说年纪,最大的李师爷也才不到二十,程乃轩十六,汪孚林十四,叶小胖和秋枫十一二,金宝八岁,在今日老少不一的生员中,这无疑是极其年轻的阵容。哪怕叶小胖圆滚滚的,五官却长得无可挑剔,至于汪孚林在内的其他人更是一等一的俊朗标致。只是一入眼,就连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忍不住暗自点头,目光落在年纪仿佛的汪孚林和程乃轩身上,寻思那个才是正主。
眼见自家胖儿子那身材犹如鹤立鸡群,叶钧耀很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第一次觉得女儿死抓儿子减肥是正确的。眼见得叶小胖随众像模像样揖礼,他稍稍按捺了紧张的情绪举杯饮酒,谁曾想身边段府尊突然开口问道:“咦,这不是叶贤侄么?你怎的来了?”
叶钧耀顿时不幸地又呛着了。他竟然忘了曾经带着自己一双子女拜见过府尊!
就在他只觉今天简直是来丢脸的时候,就只见叶小胖再次躬身行礼道:“回禀府尊,我听说今日徽州一府六县英才尽聚状元楼,有意前来一睹风采,激励自己今后好学上进,蟾宫折桂,所以再三央求父亲不成,就厚颜混了进来。此事父亲一无所知,还请府尊不要怪罪父亲。”
段朝宗之前只对叶小胖的身材有印象,其他早就忘干净了,此刻见叶小胖不卑不亢口齿流利,胖墩墩的反显可爱,他顿时笑了。因见主桌其他乡宦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不明所以,他就笑道:“这是叶知县家公子。”
听到身边众人或敷衍或真心地给了胖儿子几句称赞,叶钧耀这才终于结束了痛苦的呛咳,心里不断感谢诸天神佛,没让儿子丢脸。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他赶紧再次咳嗽一声道:“孚林,金宝,府尊和各位老先生都对你好奇得很,你还不带金宝上前见过各位?”
刚刚用最快的速度教了叶小胖一段说辞,此刻见其过了关,转眼就轮到了自家父子,汪孚林便带着金宝上了前。他已经经历过两次大阵仗了,这会儿再假装紧张有些不切实际,因此他当然挺镇定。和他相比,金宝却货真价实地紧张,若不是想到后头还有李师爷撑着,他兴许会闹出同手同脚的笑话来。
就在这时候,席上突然抛来一句突兀的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真是汪孚林你的诗?”
第六十五章 猜得到的开头
这会儿底下一楼二楼那诗词歌赋齐飞的景象暂时告一段落,三楼之上的诸生看到汪孚林这一行六人浩浩荡荡上来,其中还夹带着一位叶公子,一时有些小小的骚动,但随着这样一句话落地,整个楼面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紧跟着,各席之上就先后有人霍然站起身。
可谁都没有李师爷反应来得快。和这些即将赴考的秀才们衣着没多大差别的他面色一沉,旋即反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如果这首诗不是汪贤弟做的,那是谁做的?”
刚刚说话的人位列次桌,乃是一个不到五十的富态乡宦。见这一楼上来的生员中有人竟敢用这样的口气反驳自己,他登时有些面子上下不来,当即冷笑道:“世风日下,如今生员竟连礼数都不懂得了。我这是在问汪孚林,外人胡乱插什么话?歙县县学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想当年我在祁门县学的时候……”
程奎本已经站起身来,听到这问话的祁门乡宦陈天祥竟是一棒子直接打到了歙县县学的身上,接着又自说自话,他登时为之气急。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背后一股大力给硬生生按得坐了下来。他气恼地回头一看,发现是本该与汪孚林站在那边主桌前的程乃轩,他不禁大惊问道:“你怎么……”
“嘘!”程乃轩不但对程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其他那些要打抱不平的歙县生员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这才坏笑说道,“奎哥,我知道你要说,我和双木何等交情,怎么能够临阵脱逃,可那里实在是用不着我啊。你先别急,让那老家伙自顾自说个够,接下来他就要傻眼了!”
吴中明跟着坐下,见那边陈天祥还在痛心疾首滔滔不绝,他一面示意其他几个歙县生员稍安勿躁,一面冲程乃轩低声叫道:“这时候你还卖关子,快说!”
程乃轩却依旧没开口,直到那边厢老乡宦的说教暂时打了个顿,他方才眼睛一亮,嘿然笑道:“瞧好,来了!”
“这位老先生刚刚责备我不懂礼数,我也不是不能赔个礼,只不过,随口臆测我便是歙县生员,这却有些好笑了。”李师爷不紧不慢地起了个头,见陈天祥登时面色一僵,他不等其重整旗鼓,就好整以暇地说道,“第一,我不是歙县人,甚至也不是徽州人,我是宁国府人;第二,我不是生员,而是隆庆元年的举人;第三,我是叶县尊礼聘的门馆先生,叶公子的授业师长,规矩二字如果我不懂,想来东翁也容不下我。”
汪孚林刚刚在下头已经见识过李师爷的厉害,现如今见他不慌不忙一番话,又将这么一个向自己发难的人挤兑得面色难堪,他只觉得李师爷日后若金榜题名,不做那种专职喷人的御史简直可惜了!就只见陈天祥这个本主固然措手不及,主桌和次桌上的其他乡宦也同样大为意外。一时间,起头因为胖儿子混进今天英雄宴而受人关注的叶县尊,又再次抢了其他人的风头成为焦点。
只不过这次叶县尊却显得极其镇定。他对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欠了欠身,这才笑着说道:“李师爷虽说受我礼聘教授犬子,但他实则是因为想找个清净地方读书,以备明年春闱,入我之幕实在屈才了。无论是学问、规矩、性情、为人,他这个隆庆元年的南直隶亚元都无可挑剔!至于孚林,他仁孝两全,本县很是嘉赏,此前他入城为父亲之事奔走,本县问过李师爷的意思之后,便召其养子金宝与犬子一道从学于李师爷。”
别说汪孚林才给自己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一定要维护,就是李师爷,只凭这些天教导自家胖儿子的尽心尽力,叶县尊也绝对要坚决维护!
一连碰了两个硬钉子,陈天祥哪里不知道今日已经不能善了。可这会儿别人全都不出面,他纵使后悔不该第一个跳出来,也只能把心一横继续将这场戏唱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笑道:“刚刚是我眼拙,不曾认得叶县尊礼聘的贤才。可我还是那意思,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风格雄壮且不必说,而汪孚林从前并不以诗赋见长。据说那时在新安门时,他可没有当面承认是自己所做。如今人既在此,当面说个清楚不是正好?”
看到一旁的李师爷眉头一挑,还要继续战斗,汪孚林终于伸手拦住了这一位。金宝能够将其请来助阵,他很意外,同时也颇为感动,尤其是在李师爷挺身而出给他挡了两次之后。可是,现如今到了这份上,他总不能让别人继续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战壕里悠闲。
所以,他就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老先生既然说是当面说个清楚,仿佛已经认准了作者另有其人?”
陈天祥看了一眼同桌那些五县乡宦,见别人或者在窃窃私语,或者老神在在喝自己的小酒,又或者闭目养神装不存在,他想到之前那递来的消息,那口口声声的五县同盟,只恨得牙痒痒的,哪里不知道这些家伙是忌惮多年不曾出过松明山的汪道昆。可这会儿已经不容他退缩了,想到那别人透露给自己的消息,他便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酒杯。
“我听说,当时在大宗师面前吟诗的那个书童,本是歙县人,曾在歙县学宫之中打杂三年,亦是悄悄旁听苦学,这可是有的?”
“老先生是说秋枫?没错,是有的。”汪孚林微微一笑,让开半步,将身穿直裰,看上去仿佛小童生似的秋枫给让了出来,“人是县城黄家坞程老爷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样运气,金宝之后,竟然又遇到了这样一个生于贫寒,却能够好学上进的好孩子。”
今天这样的场合,汪孚林竟然把自家书童也给夹带进来了,吴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就齐齐扭头去瞧程奎。程奎被同桌人看得有些尴尬,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汪贤弟百般求我,我想楼梯下那一桌本来就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就答应了他。眼下汪贤弟都说了那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也不辱没了咱们这英雄宴。”
而陈天祥看到汪孚林竟然承认了,而且人也真的带来了,他只觉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竟双手一支桌子,就这么站起身来:“好,你既然说他好学上进,那你可知道,当初他在歙县学宫打杂的时候,曾经背地里学过做诗?给大宗师送行的那一次,分明是你无礼尿遁,他忠心为主,这才口占一诗为你遮掩,可你这个当主人的竟然理所当然将别人的诗据为己有,你可知道,盗文者为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