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见那伙计已经走了,他连忙用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手将包袱接了过来。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颇为疑惑,思来想去,他干脆当着来人的面将其解开,却只见里头是一套衣裳鞋袜,料子全都是最好的,针脚细密,往日他只在那些读书相公的身上见过,鞋子亦是黑头云履。大为震惊的他盯着这些东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说道:“我娘做不出这样的衣裳,也用不起这样的料子。你到底是谁?”


第六十章 致命的诱惑
“到底是聪明人。”来人原本的笑容立刻敛去,换上了值得玩味的表情,“据我所知,你在歙县学宫打杂三年,和那个汪金宝一样,偷听讲课,偷着写字,也学了不少东西,只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读不起书,甚至到头来被卖了给人为奴,我没说错吧?”
秋枫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声音甚至有些嘶哑:“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只是你不觉得不公平么?那汪金宝如今可是和县尊公子一块从学于李师爷,李师爷考秀才是案首,考举人是亚元,说不定那一天就成了进士翰林,汪金宝又很得他喜欢,异日很可能前程无量!同样都曾经是卖给人的奴仆,他日后为人上人,你却只能一辈子当个书童小厮,你甘心吗?”
自己这些天来最痛苦的隐秘被人突然无情地揭破,秋枫登时只觉得浑身血液全都冲上了脸,当即怒喝道:“这和你无关!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不会叫人的。”来人却是一脸笑眯眯笃定的样子,这才循循善诱地说道,“你素来要强,一直都不甘心受苦受穷,否则也不会做着那么苦的杂役,却费尽千辛万苦去读书。而且,不是每个书童都敢在提学大宗师面前从容开口说话,还诵了那样一首诗。你忠心护主,其心可嘉,只不过你想过没有,人人知道你那主人汪孚林四书五经倒还凑合,素来都是不会做诗的,同窗进学饮宴时,别人怎么激,他都摇头推辞,怎么突然就能做出那么一首好诗来?”
秋枫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喉咙口又干又涩,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来人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初和你一块在歙县学宫打杂的人可是说过,你勤学上进,背地里也曾经悄悄学做过诗。他们没读过书不知道好坏,也记不下来,却清清楚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秋枫,如果当初你在大宗师面前坦言这首诗是你做的,你觉得现在命运会如何?”
对方竟然认为那首诗是他做的!甚至深信不疑!
秋枫起初的羞怒,此时此刻全都化作了惊愕诧异,一颗心却砰砰跳的越来越快。自从偷听到汪孚林对金宝说的几句话,他何尝没有在私底下那样幻想过?而且,连日以来,金宝天天去李师爷那儿听讲,汪孚林则因为粮长之事,四处东奔西走,却根本连经史子集都没怎么摸过,更不要提吟诗作赋。就连那天生员云集的场合,也没见他赋诗纪念。他也曾经隐隐怀疑过,之前那首诗是不是汪孚林从什么地方看到,而并非自己所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要说了,你快走,否则我真的叫人了!”
尽管秋枫仍是没有松口,但来人却一点愠怒之色也没有,而是笑吟吟地说道:“明日就是状元楼上英雄宴,如果你能够揭破那首诗的真相,就会有急公好义的人替你赎出卖身契,送你去婺源福山书院读书,日后光宗耀祖。你的前程,绝对不会比汪金宝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这话,来人便转身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秋枫一眼。
等从暗巷之中走出来,他见在此等候的一个同伴迎上前,就撕去上颌那小胡子,又摘下脸上贴上去的几颗黑痣,颔首笑道:“区区一个书童,诱之以名利,何愁他不动心?”
“程兄此计固然绝妙,可那首诗万一真是汪孚林所做呢?”
“证明真是他做诗的证据呢?”那亲自出马诱惑秋枫的,竟是府学婺源生员程文烈,见同伴恍然大悟,他就嘿然笑道,“要知道,我派人千方百计打探,甚至还去过一次松明山村,汪孚林从来就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诗文,又怎会突然开窍了?再说,成不成我们都没损失,顶多是那个秋枫被人斥之为无义刁仆。这次英雄宴上,决不能让歙人出风头,五县各家都是这个宗旨,否则我也不用亲自上了。”
“程兄,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夏税丝绢就算分摊各县,每县也就多个几百上千的银子,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一年几百上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呢?而且,你要知道,这种事争的并不是每年区区几千两银子到底该怎么分摊,毕竟那都是小民百姓的事,徽州一府六县那些顶尖的乡宦,在乎的是大家在这徽州府的话语权。更何况,他们这些大户豪强不争,我这样不上不下的生员也要促使他们去争,否则没有关司,怎么从中渔利?那帅嘉谟也是一个道理,他又不是歙人,哪是真的好心,不过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名利二字!”
话说到这里,程文烈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可不在乎哪个县负担多少赋税,他在乎的是谁给他钱,他就为谁奔走卖命,就连打官司这种事也不在话下!否则,他这个积年秀才凭什么在府城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别人背地里骂讼棍,可当面谁能不对他客客气气的?
申时左右,金宝方才来到了知县官廨的后门。原先李师爷只给他和叶小胖上半天课,最近却是越来越晚,今天更是延后到了申时。要不是叶小胖小心翼翼提醒他膝盖上的伤还没好,李师爷那滔滔不绝的架势,显然能够讲到天黑。想到今天又劳动别人抬滑竿来接自己,他对昨天的冲动不禁大为后悔。于是,他这心不在焉低头走路出门,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吓了一跳的他连忙抬头道歉,可对不起三个字一出口,他就呆住了。
“叶小姐?”
“走路也看着一些,听说你才刚伤了膝盖,万一再摔着怎么办?”叶小姐冲着金宝微微一笑,见小家伙慌忙让开行礼不迭,她从其身边走过时,这才仿佛若无其事一般低声说道,“提醒你爹一声,明天状元楼上那场英雄宴,他要是不得不去,最好先做十首八首诗备着,有人准备冲他开炮。”
当金宝坐了滑竿回到马家客栈,丝毫不敢耽搁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汪孚林时,本还在美滋滋地自顾自打算,回头寻到玉米西红柿辣椒这些种子,如何种起来,如何打牙祭的汪小官人登时眉头大皱。他也知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可为什么明刀暗箭全都冲着他来?他一个道试吊榜尾的小秀才而已,一次一次被人当软柿子捏,难不成真的要杀遍八方才能让人知道教训?
见汪孚林脸色微妙,金宝就轻声说道:“爹,要不,咱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汪孚林轻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说,“我是无所谓,就算程奎他们几个邀约,找个借口不去也没问题,反正我又不下今年的秋闱,可这时候逃跑不免要被人认为是胆怯。又不是龙潭虎穴,我还要带上你一块去见识见识!”
金宝听到自己也可以去,登时又惊又喜。他暗自感激的同时,心里却暗自在想,明天一早去上早课的时候,不妨悄悄把李师爷请了来帮忙!除了那些大人物,那些生员谁比得上李师爷博学多才,出口成章?要知道,他可是从李师爷那看到过一堆密密麻麻都是字的诗稿。
最重要的是李师爷之前言谈间一直流露出来,对汪孚林观感很好!


第六十一章 英雄宴开局!
状元楼位于徽州府衙司狱司南面的状元坊旁边。之所以有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正德年间歙县出过一个状元唐皋。这是自从洪武年间徽州府出了一个状元后,时隔七八十年再一次填补空白,故而在一座气派的状元坊盖好了之后,就有精明的生意人在旁边盖了一座状元楼。这样绝佳的口彩,再加上那可以俯瞰状元坊的绝佳的地理位置,使得这状元楼成了府城中士人举子光顾最多的地方。
往年虽说徽州府各县也都有为生员或举子赴考饯行的宴会,可如同今年这样隆重的,却还是头一次。状元楼的东家是绩溪人洪仁武,自从揽下这么一件事后,他便亲自奔前走后张罗,又去添了一批厨子伙计备用。为了不至于犯夜,英雄宴是午宴,而非晚宴,他和那些厨子早几天就忙活了起来,而后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根本没时间合眼,全都在不停地准备。好在最头疼的座次问题,各县都派出了专人来安排,不用他操心,否则他头发也不知道要掉多少。
今日有份出席的并不是所有生员,那些侥幸混了个功名就心满意足的没那资格,长年混迹于科考三四等,距离裁汰只差一步的也没资格,除却今科要下秋闱的那些佼佼者之外,就是少数被人评价为极具潜质的明日之星——这其中就有被长辈又或兄长带来的年少童生。
每县科考排在一二等,能够参加乡试的足有三四十人,六县便是两百多人,再加上特邀乡宦,府县官员,混进来的童生以及各色人物,差不多是小三百人,三层楼一楼十桌,满满当当。而三楼的十桌,主桌是徽州府衙和歙县衙门的主司和顶尖的乡宦,次桌是州县属官和次一等的乡宦,剩下八桌的分配问题,六县差点没打破头。最终歙县夺下三桌,其余五桌则是婺源两桌,休宁一桌,祁门一桌,绩溪和黟县共一桌。
这全都是按照往年进士和举人的比例来的,纵使不服气的也只能暗自生闷气。至于二楼一楼的分配,则稍稍简单一些。
从巳正(十点)过后,就有生员三五成群地赶到了这里。这些来得早的人大都已经参加过一次两次三次的乡试大比,深知难度,更知道自己希望不大,所以座次也大多位于一楼大堂。只不过,亲自迎客的洪仁武仍然对每一个人都笑容可掬礼数周到。因为科举这种事是没个准的,一次就夺下解元的,可能如同唐寅那样倒霉,而七八次才考中举人的,也有可能再考中一个进士。在这种场合,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要不得,一碗水绝对要端平。
随着人越来越多,一楼二楼都坐了个六分满。尤其是坐在最靠外的人,全都在后到的人中,找寻那些声名在外的人影。
“看,那是黟县赵明章,据说黟县今科最有指望的就是他了,还有人说他能中个亚元。”
“那是祁门的潘政,上一次乡试据说是墨滴污了字纸,这才遗憾落榜。”
“快瞧瞧,那是鲍氏三兄弟,一家三秀才,只可惜没出一个举人!”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一个个身穿襕衫的秀才或昂首挺胸,或谦和恭敬地进入了状元楼。每个人都早就知道自己的座次,呼朋唤友坐定之后,也就跟着其他人一块继续八卦他们后头到来的人。但迄今为止,别说那些各县乡宦还没有一个到,三楼座次上也只是稀稀拉拉坐了没几个人。显然印证了一句老话,重要的大人物总是姗姗来迟的。先到者腹诽归腹诽,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这次下场也只是碰运气,只能在心里羡慕嫉妒恨而已。
“那是歙县的程奎!”
“不止是程奎,你瞧他身边的,不是西溪南和南溪南那吴家兄弟?”
“还有几个是谁?怎么那么年轻,瞧着也面生得很。”
二楼临窗几个生员你一言我一语,须臾,也有人凑到这里往下俯瞰。只见那三个众人很熟悉的歙县年轻俊杰旁边,还有几个更年轻的,其中一个十五六,两个十三四,最小的是一个年方八九岁的童子。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正绞尽脑汁想着这有资格和程奎等人同行的是谁,便突然有人惊呼一声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歙县那个汪孚林,还有他那养子汪金宝!”
“那就是传说中那对父子?快让开给我看看!”
“真的看上去就相差五六岁,十四岁的爹,八岁的儿子,真稀奇!”
“别只顾着说稀奇,就这十四岁的小子,搅动起多大风雨?今天竟是连英雄宴都来插上一脚了,好大的脸面!”
这状元楼周边今天也不知道调集了多少府衙的三班衙役维持秩序,因此生员从十字街过来就不许骑马坐车坐轿,一律步行。汪孚林和程奎等人来的时候,入眼的老少全是这一袭玉色(高雅的淡绿淡青)襕衫,每一个人都湮没在这青色的海洋之中。而来到状元楼前,他只不过随意一抬头,就发现二楼临窗的位置满满当当全都挤着人,甚至还有人伸出手指朝他们指指点点,就连三楼也隐约有十余人在居高临下俯瞰。
“双木,到时候奎哥是要上三楼的,我们就在底楼,那儿人杂,位子我让奎哥单独安排了,这样你带着金宝和秋枫也就不成问题了。”程乃轩一边说一边斜睨了秋枫一眼,暗自嘀咕汪孚林的滥好心。金宝也就算了,可汪孚林竟然连秋枫也给换了一身行头把人给夹带进来了,这到底怎么想的?
汪孚林也是得知自己和程乃轩位子在一楼,这才在秋枫的一再恳求之下,答应带其去领略一下市面。毕竟,前时他明里暗里两手棋的时候,秋枫不但悄悄去给刘会捎过信,也曾经和两个程家家丁一块东奔西走吸引过别人的注意力。再加上平日做事尽心竭力,认人的本事也帮过他不少,除却偶尔自作主张和冲动行事,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再加上这小家伙对于读书人的憧憬,他心一软就应了。
状元楼的东家洪仁武过来打过招呼,立刻满脸堆笑亲自领众人进了门,可后头还有来人,他自是少不得告罪一声又出去了。程奎和吴中明吴应明亲自把汪孚林几个引到靠近楼梯的一张空桌子,程奎才压低声音说道:“这里是我特意吩咐人留出来的一桌,你家金宝,还有你这书童就不至于被人挑刺,加上有轩弟在,镇场子就容易,不至于会有其他人打搅。而且这里回头上楼方便,一会儿上头咱们歙县几位老大人进来时,这里也容易瞧见。”
汪孚林谢了一声,目送程奎三人上楼,这才招呼了程乃轩入座。
这一桌上,他左手边是程乃轩,右手边是金宝,而秋枫则坐在金宝旁边。后两者都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全都是读书人的场合,全都脸色有些死板。秋枫是说不出的紧张,但金宝眼睛却滴溜溜直转,当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时,他登时眼睛大亮,竟是忘了紧张,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用力招了招手。
歙县往年也有八九岁进学的生员,可这两三年没有如此突围的神童,再加上金宝刚刚来时就引起了无穷瞩目,这会儿更是好多人往这边看了过来。
而那年方弱冠形容俊朗的年轻人本在左顾右盼,当发现金宝时,他登时笑吟吟快步走了过来,对着目瞪口呆的汪孚林拱了拱手道:“不介意我坐这吧?”


第六十二章 英雄宴之说英雄
汪孚林发现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关注这里,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道:“若别人知道李兄您过来,这三楼定有你一个位子,你干嘛挤到这一楼?”
“我只是来凑个热闹的,就连请柬都是请叶小姐帮我弄到的,去三楼干什么?”
李师爷一边说一边耸了耸肩,却是只盯着秋枫,直到后者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赶紧主动向旁边挪了个位子,他却又吩咐秋枫再往旁边坐,这才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汪孚林和程乃轩抬头望去,就只见一个胖墩墩的人影也不知道从哪闪了出来,迅速到已经落座的李师爷左手边坐下了,恰是在金宝和李师爷当中。这一次,汪孚林再也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怎么带了他来?”
可后者的解释极其轻描淡写:“这样的大场面,带他来见见世面也好。”
汪孚林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感觉到旁边的程乃轩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他只能扭过头去,低声说道:“一会说话小心些,那位是叶县尊聘的李师爷,旁边是叶县尊家的公子。”
程乃轩登时瞠目结舌,良久才对汪孚林竖起了大拇指。你狠,直接把县尊家两位重要人物给拐到自己桌上坐着了!
这是我拐的么?汪孚林简直觉得冤枉极了。见身旁的金宝垂着脑袋不敢看他,他哪里不知道人恐怕是这便宜儿子给请来的,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就在这时候,只听外间传来了一阵骚乱,紧跟着便是一个响亮的声音。
“歙县汪老先生来了!”
汪孚林立刻循声望外望去,就只见一左一右两个年轻生员扶着一个走路虽还健朗,头发胡子却已经白了一多半的老者进来。他起头听到那一个汪字,还以为是自家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汪道昆,可只看汪二老爷那正在盛年的样子,他怎么都无法想象其长兄老态龙钟到这样子,心里便有些犯嘀咕。这时候,反而是坐在金宝隔壁的李师爷轻轻嘿了一声。
“此汪不是彼汪。这位汪老先生名尚宁,致仕已经快十五年了,当过云南布政使,后来在南赣巡抚任上被人弹劾不称职赋闲回家,他还折腾过起复,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自然是再不抱那希望了。”
秋枫层次低,能认识大多数生员就已经很不容易,这时候李师爷的解说对汪孚林来说,可谓是恰到好处。他还没功夫去寻思这位宁国府人怎么认识歙县乡宦,随着这位汪老先生在人簇拥下缓步登上楼梯,门口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歙县叶县尊到!”
叶小胖今早正好偷听到来上课的金宝悄悄对李师爷嘀咕,说是有人打算对汪孚林不利,请其去助阵,因此等金宝提早回去之后,他就软磨硬泡,求李师爷把自己一块给捎带了来。这会儿他正和金宝嘀嘀咕咕评论四座那些人模狗样的生员,冷不丁听到一声叶县尊到,他这才想起自家老爹是一县之主,今天这样的大场合肯定是要来的。此刻,眼见得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影出现在大门口时,他本能地整个人往下头一滑,竟是滋溜一下就躲桌子下头了。
对于小胖子这样强烈的反应,汪孚林顿时忍俊不禁,但这会儿没空笑话小胖子了,一楼生员一块全体起立恭迎县尊驾临,他自然也得站起来。远远看去,他就依稀看见叶钧耀一路走来颔首微笑,从容自若,显然相对于处理公务,叶县尊更偏好抛头露面的公众场合,对于这样人多的场合驾轻就熟。由于他这一桌就在楼梯旁边,须臾叶钧耀穿过夹道欢迎的生员之后,立刻就和他来了个照面。
叶钧耀这次大获全胜,不但隐患得以暂时解除,而且县衙中的不少吏役都能够使唤得动,尽管他最初对不得不站队选阵营还有些怨念,如今这点子小小不满早就飞到爪哇国了。所以,这会儿他看到汪孚林时,那淡淡的公式化笑容一下子变成了亲切犹如面对自家子侄的微笑,但这样的笑意,在看见李师爷,还有李师爷旁边那个突兀的空位时,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李师爷怎么混进来参加的今天这英雄宴,叶县尊不太了解,但也不好说什么,可旁边那空位子隐约能看到有人躲桌子底下了,再瞧瞧金宝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和自己对视那样儿,他就知道,这悄悄跑来凑热闹的铁定还有自己的儿子一份!可这时候他能够说什么?他唯有淡定面对,希望别人别看见这丢脸的一幕,却又往汪孚林脸上瞪了一眼。
既然是你拐的人,就给本县好好负责!
这样的眼神汪孚林一瞬间就读懂了。他这会儿就是叫撞天屈也没用,只能赶紧点头,直到叶县尊上了楼去,他才直接越过金宝,一手把藏桌子底下的叶小胖给捞了起来。后者一面往位子上坐,一面还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问道:“我爹上楼时看见我了没有?”
“叶县尊何等火眼金睛?一眼就瞧见你了!”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打趣了一句,见小胖子登时如丧考妣一般哭丧着脸,他就笑眯眯地说,“也不用太担心,今天是给应试秋闱之生员饯行的大好场合,你到时候只要好好解释,说是来感受一下这样士林云集的氛围,确定自己将来的人生目标,从而立大志发奋读书,回头你爹肯定不会说什么。”
叶小胖自从前天发现金宝有个那么点年纪的爹,就立刻千方百计打听汪孚林的事,结果那些下人说什么的都有,最终还是自己的姐姐犹如说书似的给自己说了一堆,再加上自家那素来眼高于顶的老爹竟对汪孚林言听计从,他不知不觉对其多了几许崇拜。眼下汪孚林这么说,他立刻就安心了。
紧跟着,府衙舒推官、歙县县学冯师爷以及府学刘教授先后抵达,反倒乡宦大多来得迟。
就和最高的三楼上,六县生员瓜分八桌席面的情形差不多,各县乡宦比例亦是相差悬殊。所谓乡宦,指的是出身本地,从前出仕过,如今因为疾病、致仕、引退、罢官而赋闲在家的前朝廷官员。这次的英雄宴上,黟县和绩溪来的乡宦最少,休宁则多是举人出身的乡宦,祁门的三位乡宦中有两位进士,但官都当得不算大,只有婺源和歙县乡宦最多,进士最多,昔年最高的官职拿出来不寒碜。李师爷显然熟知人物,见一个评点一个。
当汪孚林听到,那位自己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的南明先生终于来了时,他就发现一楼竟是呈现出起头根本没有过的寂静。
尽管这寂静不过是刹那间事,可等到人穿过人群,到了自己面前将上楼时,他正面与其对视,立时便意识到刚刚的寂静从何而来。汪道昆不过四十出头,身材并不算高,五官平平,下颌的胡须稀稀疏疏,鬓边甚至有些斑白,人也绝对称不上是姿容伟岸,可那眼神与人相对之间,竟有一种犀利的穿透感。用汪孚林最能够理解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有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