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神展开
汪孚林自忖对八股一窍不通,所以对文名也无所谓,可那次秋枫在新安门那一招,他就背上了这么一个名声,想想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他随眼一瞥秋枫,却见其正低垂着脑袋,整个人仿佛都在簌簌发抖。想起今天这个高端大气的书童硬是请求跟过来,还换了这一身质料做工全都很不凡的直裰,他不禁嘴角一挑,这才淡淡地问道:“秋枫,这位老先生说诗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清楚吧。”
此时此刻,三楼之上已经一片寂静。每一个人都在为陈天祥那极其严厉的指责而震惊,哪怕和汪孚林颇为熟悉的人,如程乃轩和程奎这些,也不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被汪孚林挡在身后的金宝更是又意外又震惊,当他看到秋枫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就连李师爷和叶小胖师生的脸色也有些微妙的变化,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闪身挡在了汪孚林身前。
“当然是爹做的!爹那天从新安门回来后,就让我抄写了下来……”
陈天祥哪会让金宝搅局,立刻厉喝道:“住口,你和他乃是父子至亲,亲亲相隐,岂能作证!”
自从昨日有人将那样的诱惑摆在自己面前,秋枫就一直在艰难地挣扎犹豫,昨夜更是一晚上都没能合眼。此时此刻,当听到金宝这样维护汪孚林,他想到跟着汪孚林这些天来的日子,想到汪孚林面对连番事变,却手腕轻巧桩桩摆平,想到自己的卖身契还在人手,之前那人的说辞听着美好,仿佛把一条金光大道铺在了自己面前,可想要实现,却简直难如登天,他胸中脆弱的天平终于发生了偏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屈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道:“各位老爷在上,小人确实自幼喜读书,因为家贫而不得不在学宫打杂,所谓空闲的时候学做诗的事……确实也是有的。”
陈天祥登时大喜过望,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懵了。
“可那天新安门前给大宗师送行时,那首诗确实是小官人做的!那时候大宗师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小人就劝小官人积极一些,可小官人觉得自己道试末尾,不该和其他人相争,一直不肯上前。小人功利心重,就以李杜再世也要摧眉折腰事权贵为由继续规劝,结果小官人才一时感慨吟了这样一首诗,后来见前头献诗迟迟没完方才出恭去了。小官人那时候并没有显摆的心思,是小人被大宗师召上前后不忿他人取笑,这才一时义愤吟了出来!”
说到这里,秋枫再次重重磕了个头:“小人所言若有半点虚假,管教天打雷劈!”
“好!”这时候,程乃轩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继而振臂一呼道,“还请府尊县尊和各位老先生给汪贤弟一个公道!”
陈天祥完全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依旧伏跪在地上的秋枫,耳听得四周围歙县生员的起哄声,他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全都高高爆了起来,心脏也仿佛快被怒火给撑爆了。他无法相信,别人对自己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倒戈一击的这么个小书童,竟然会在关键时刻往自己身上捅了这么一刀。
要知道,秋枫只要承认这首诗是自己所作,接下来无疑会赢得无数同情和怜悯,不但能够得脱仆隶之身,还能够有个好前途!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或者说,谁逼的他?
陈天祥竭力将那些喧嚣排除出去,盯着秋枫厉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贫寒而好学,又能有这样的大才,徽州府内任何一家书院,我都可以为你赎身,推荐你去!倘若你仍是执迷不悟,这辈子就只能卑微下贱,给人做牛做马!若是有人逼你,眼下说清楚还来得及!”
秋枫脑袋紧贴在地面,额头上的汗珠一点一滴地掉落在地,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他甚至觉得浑身热血仿佛都冲到头上来了。他很想抬起头大叫一声,这首诗是我做的,可他好歹是读过书的人,既然有过主仆之义,汪孚林又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他怎么能够因为那虚无缥缈的许诺,就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来?而且,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失败之后,天下之大,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他用双手紧紧抠着地面,突然又重重碰了两下头,用生涩的声音说:“小人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的,并无被任何人逼迫!小人哪怕家境贫寒,如今又身为下贱,可至少不敢背了自己的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那首诗不是小人做的!”
汪孚林看着旁边这一身光鲜,却俯伏在地板上的小书童,忍不住笑了。他缓缓蹲下身来,随即便拽着胳膊将秋枫拉了起来,这才说道:“人活一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恭喜你做到了。你的卖身契程老爷给了我,在场除却段府尊叶县尊这样的父母官,旁人与你无关,不需要你屈膝下跪,毕恭毕敬。”
等扶起了僵硬不能自已的秋枫,把人往金宝那一推,示意金宝好好安抚,他看也不看气得直发抖的陈天祥,对主桌上诸位拱了拱手说:“段府尊,叶县尊,还有其他各位大人,老先生,看得出来,不少人对新安门前给大宗师送行的那首诗都挺感兴趣的,这才以至于秋枫一个小小书童,都被人惦记上了。想必有人花费了这么大力气,却是如今这么个结果,心里应该很不痛快。所以,既然大家都想知道,我便索性坦白说个实话。”
汪孚林看了一眼四周围那一双双关注的眼睛,笑了笑说:“这首诗确实不是秋枫做的,但也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
陈天祥已经感到整个人都到了溺水的边缘,可听到这句话,他只觉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整个人都仿佛重新注入了精神。而三楼之上的其他宾客则是倏然大哗,尤其是程奎等和汪孚林稍稍有些熟悉的生员,更是大吃一惊。尤其是想到那时候汪孚林确实并未亲口承认诗乃是自己所做,就连程乃轩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还不等陈天祥回过神来对汪孚林口诛笔伐,就只见这个十四岁的小秀才扭过头,对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第六十七章 猜不到的收尾
“大家都知道,我之前进学回乡途中,运气不好被恶棍轿夫所伤,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都没醒过来,差点连命都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首《论诗》便是在我醒来的时候,神乎其神地出现在我脑海之中的,所以我才说,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今日高朋满座,群英荟萃,我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首诗。我不过是个刚进学的生员,才疏学浅,评鉴不了好坏,所以想诵给在场诸位贤达听一听。”
汪孚林微微一顿,这才笑眯眯地吟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刚刚听到汪孚林说那首诗不是自己所做时,程乃轩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程奎等人更是人人意外。可此时此刻,这又是四句诗出口,整个三楼却是一片静悄悄。相比那一次新安门前送谢廷杰时那一首,眼下这四句诗和汪孚林这些日子的境遇简直是契合到了十分!尤其是丰干社因擅长做诗而深得汪道昆赞赏的方策等几个岩镇方氏子弟,更是喃喃自语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终面面相觑。
汪孚林很满意现在这效果,他趁着每一个人还都沉浸在这四句诗中,用力咳嗽了一下以表示存在感,这才再次拱了拱手说:“汪孚林不过是区区一个生员,却不知道招谁惹谁,前有功名风波,再有粮长风波,如今只不过是一首诗,却也闹出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如今我家二老未归,家中事务繁杂,我又收了个养子,精力有限,才疏学浅,今后当全力供金宝读书,他一日不进学,我一日不求贡,不下场大比,还请有心人行行好,放过我这小秀才!”
下一场乡试还要三年,说不定这三年里金宝就进学了,再说就他现在这水平,就算混个下场也是白搭。至于不求贡,是因为他不想去国子监求虐。反正这都是便宜话,干脆给自己刷一下受尽委屈的形象。
哗——
整个三楼一下子沸腾了。歙县的生员反应强烈,其他五县生员同样错愕难当。刚刚汪孚林虽说声称那诗不知是否算是自己写的,可转瞬间又抛出一首言志好诗,还口口声声道是苏醒后突然出现在记忆中的,谁会相信这样的巧合?而明明造出了这样的名声,接下来科考必定能入前列,说不定能够成为贡生入国子监,而要是不选择拔贡这条路,再过三年必定能有资格下秋闱,可汪孚林竟如此放言!
谁能保证看似资质不错的金宝能够很快进学成为秀才?
金宝正在低声安慰秋枫,转眼间听到这么一句话,他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他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想确认一下汪孚林是不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汪孚林也已经回过身,含笑看着他和秋枫。他下意识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胳膊,却是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死命摇头。
可汪孚林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秋枫,微微颔首说:“既然都有人愿意给你自由身,我也不能让人给比下去,回头我把你的契书还了你,你也去跟着金宝一块读书吧。”
秋枫蠕动了一下嘴唇,同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盼望的将来,想到自己犹豫纠结的选择,想到自己刚刚坚决否认时的心如鹿撞,他只觉得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甚至连泪流满面都没察觉。
倒是叶钧耀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当即一拍桌子问道:“孚林,不要冲动!”
“多谢县尊提醒,学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对了,还有一句话忘记说了,说起来我汪孚林前一阵子虽说连连倒霉,可老天对我很不薄,我记得的诗少说还有几十上百首,日后若是有哪位想要指教,不妨挑明了来,我自然乐意奉陪。”
就让你们疑神疑鬼,猜去吧!
汪孚林四周团团一揖,这才歉然笑道,“今天这英雄宴,原本就不该我一个没资格去乡试的生员搅局,让各位扫兴了。金宝,秋枫,咱们走!”
当着三楼这满座宾客的面,汪孚林一手拽起一个,竟是就这样施施然下楼。
这时候,李师爷方才哈哈笑道:“今天方才见识真正狂生风采。各位,我也告辞了。”他又不是徽州人,只是叶钧耀的幕宾,这一走自然潇潇洒洒。
见李师爷转身下楼,叶小胖东张张西望望,最后挤出个笑脸,深深一个大揖,立刻也追了下去。
转眼间,一同上来的六个人除了程乃轩还挤在程奎这一席,其他人全都扬长而去了。面对这一幕,程公子只觉得今天脑袋有点转不过来,竟是没有拔腿跟上。即便如此,适才那一幕一幕仍然在此刻的三楼引来了无穷无尽的反响。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陈天祥,更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不论如何,汪孚林都已经承认了……”
啪——
他这话却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众人循声望去,却只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汪道昆将手中筷子用力拍在了桌子上。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他方才冷笑道:“看在汪孚林是我汪家晚辈的份上,我适才一直有所克制,若是还这般厚颜无耻,别怪我不客气!”
陈天祥登时面色大变。他只是个举人,当年罢官前最高也不过是知县,和巅峰时期的汪道昆差了不知道几级,可士可杀不可辱,如今几乎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下意识地想要反唇相讥,却不料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突然隔着一张桌子射了过来,让本想站起身的他再次跌坐了回去。
“今日盛会,险些被宵小之辈给搅和了,好在目睹汪家有子初长成,有担待有志气,令人欣慰。”
汪道昆这才站起身来,举杯祝道:“搅局者不用理会了,眼下我敬在座诸生一杯,预祝今科我徽州一府六县俊杰能够在南直隶乡试全胜而归,扬我徽人文名!”
“多谢南明先生吉言!”
随着程奎这一桌众多歙县生员起立举杯满饮为谢,三楼须臾便应声一片,哪怕其余五县生员亦是如此。而汪道昆在满饮之后,却又邀段朝宗和叶钧耀一道,执壶离席,依样画葫芦往底下二楼一楼勉励一番。等到他们重新上楼,却只见陈天祥和府学刘教授都已经退席而去,显然不想留在这丢人现眼了。
至于同样溜之大吉的程乃轩,因为他席次本不在此,除却程奎那些和他熟悉的人,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去。
而县学教谕冯师爷只觉得今日自己下辖的生员给他争了脸,突然出声说道:“汪孚林连日一再被奸人谋算,却始终不忘仁恕孝义,理应补进增广生。”
增广生是没有廪米的,可终究是一个很多秀才附生都巴望的名头,毕竟再进一步,就是享受国家廪米补贴的廪生了!这是歙县学宫自己的事,今天见识了一场大好戏,三楼上歙县生员的这些佼佼者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可!”
离开状元楼的汪孚林一身轻松,他痛快是痛快了,却完全忘记自己就算不下场不求贡,却还要应付一年一度的岁考,更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冯师爷首倡,下头群起响应,他很快就要从附生提一级变成增广生了。此时此刻走在大街上,就连火辣辣的太阳,他也觉得没那么可恶了。可一扭头,他却发现李师爷正在和叶小胖忙着安慰那两个哭鼻子的小家伙,顿时有些无可奈何。
“好了,别哭了,看看路上多少人正瞧你们的笑话!”
李师爷没哄人的经验,好容易说得金宝暂时止泪,可汪孚林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话,他见金宝使劲吸了吸鼻子,眼泪竟是又流了出来,他登时又好气又好笑,立刻瞪着汪孚林道:“你这是安慰还是捣乱?”
叶小胖却觉得今天这场热闹看得值,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自来熟地拍了拍秋枫说:“你也别哭了,回头我求先生连你一块教!反正一个两个三个都一样!”
李师爷没想到叶小胖一转手就把自己卖了,登时为之气结。什么叫一个两个三个都一样?教三个学生能和一个学生一样吗,他那一丁点束脩岂不是大亏特亏?可是,看看秋枫这会儿还沾满了灰尘的额头,想着刚刚这小子在人前说的话,想到其和金宝一样,都是家境贫寒又肯用心读书,前途无量的李师爷又心软了下来,思前想后便看向了汪孚林。
“汪贤弟,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一家人搬到县城来,要么我把这胖小子带松明山去,和你家两个一块教。当然,后一条得你说服东翁才行!”

 

第二卷 影子县尊


第六十八章 防火防盗难防骗!
说服叶县尊把宝贝儿子让他带回松明山去?
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汪孚林纵使再怎么高估自己在叶钧耀心目中的地位,也觉得李师爷这后一条路实在是太难办了。从各种因素考量,他把家中两个妹妹一同接到歙县城中才是最佳方案。一来金宝和秋枫读书的问题解决了;二来他自己总要经常去县学点个卯,顺便和叶县尊以及歙县生员们联络下感情;三来也有利于筹谋一下怎么赚点小钱;四来和外嫁的长姐汪元莞可以常常见面。可问题就来了,房子呢?安家费呢?松明山老宅田地交托给谁管?
重活一世,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想让自己一家人能生活得惬意一些!
等到汪孚林和李师爷、叶小胖师生在知县官廨后门道别,带着金宝和秋枫回到马家客栈门口的时候,心中烦恼的他陡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程老爷曾经托他向汪道昆带个话,想见上一面,可他刚刚完全给忘了!
好在程乃轩半路就追上了他这一行,于是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向其挑明,表示回头亲自向程老爷赔礼道歉。可程大公子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嘿然笑道:“今天这一出大戏我实在是看得够本,你一走,南明先生那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你忘了也不要紧,我回头对爹一说,他肯定不会放在心上。这样好了,他这会儿应该在家,我赶紧回去对他禀报一声。其实他今天本来也可以去凑个热闹的,可他却说什么已经成了商贾,再出场会被人笑话,真是顾虑多。”
程乃轩兴致高昂地回家去了,汪孚林这才带了两个小家伙进客栈。他信步穿过小院,走到堂屋门口,轻轻一推门,紧跟着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惊呼。他愕然抬头,只见一道红色的人影一下子疾扑了过来。
“哥!”
汪孚林吓了一跳,直到人影入怀,认出是汪小妹,方才又惊又喜。他抱着小丫头照例转了一圈,把人放下后便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到自己意想中的汪二娘,反倒是汪二老爷汪道贯正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明白汪小妹是这位闲人给带来的,他连忙上前行礼,叫了一声叔父。
跟进屋的金宝也赶紧行礼,口称见过叔爷,又冲着汪小妹叫了一声小姑,把小丫头喜得眉开眼笑。而同样跟进屋子的秋枫不敢造次,叫了一声二老爷,菡姑娘,就垂手站在了角落中。
汪道贯弹了弹袍角站起身,这才对汪孚林说道:“你这么早就从状元楼回来,肯定变故横生,来,给我说说什么情形?”
原来这位汪二老爷也还有不知道的事!
汪孚林心中小小松了一口气,少不得解说了一下。金宝原本竖起耳朵在旁边听,发现汪孚林实在太过于轻描淡写,他忍不住插嘴了两句,到最后干脆完全抢过了复述的差事,就连秋枫也时不时帮忙补充细节,汪孚林的春秋笔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而汪道贯对于二小绘声绘色讲的故事也显然很满意,饶有兴致地一边听一边问,到高潮处还时不时鼓掌道一声好。汪小妹就更起劲了,还时不时拉着汪孚林的手追问,一会是这样吗,一会是那样吗,屋子里满是欢笑。哪怕对于汪孚林的废举业之词,汪道贯也没说什么。
直到今日英雄宴上这一应经过都讲完了,汪孚林想起刚刚没完成的程老爷托付,赶紧趁热打铁对汪道贯又提了一句。这位汪二老爷挑眉一想,立刻欣然点头道:“原来是黄家坞的程老爷。他也算是咱们歙县的传奇人物了,大哥肯定会拨冗一见,此事不成问题。大哥这次进城,借住在斗山街吴家大宅,大约还要住两三日,你回头对程老爷说一声,明日下午大哥应该有空。”
完成了这么一个托付,汪孚林这才心定了。他想了想,就差遣秋枫立刻过去程家大宅知会一声。等其应声而去,他看着笑嘻嘻的汪小妹,连忙问道:“叔父怎么会想起把小妹带进城来?我这里一切事情都暂时告一段落,本来打算明天就回去的。”
此话一出,汪道贯的脸色便有些微妙,他看了一眼立刻情绪低落下来的汪小妹,便对金宝说道:“金宝,带着你小姑出去逛逛。”
金宝素来敏感,一听就知道恐怕是松明山那儿出了什么事。他忍不住朝汪孚林看了一眼,见其也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就上前对汪小妹小声说了两句,小丫头虽说有些不愿意,但最终还是磨磨蹭蹭跟着金宝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看了汪孚林一眼,随即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回来,一把抱住了兄长。这一哭足足好一会儿,她才挪开了脑袋,用力擦着眼睛说道:“哥,别怪二姐,二姐也不知道事情会闹得那么大……”
尽管这话没头没脑,但汪孚林还是一下子明白,恐怕是汪二娘那出了什么事。于是,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柔声说道:“放心,有你哥在,一切都不要紧,没看那么多坏蛋都给你哥单枪匹马解决了?县后街上好多好吃的,让金宝带你去好好逛逛,买点解馋。”
平日用好吃的来哄汪小妹,那简直是屡试不爽,可这会儿双眼肿得如同桃子的小丫头却只是摇了摇头。汪孚林也不勉强,冲着金宝打了个眼色。等到二小一块出去了,他方才对汪道贯问道:“叔父,到底怎么回事?”
虽说不是兴师问罪,可他心里着实憋了一团邪火。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他走的时候还特意把两个妹妹托付给了汪道贯照看,怎么就突然出了事?
之前的粮长危机,汪孚林几乎根本没有借用汪氏名头,就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全都摆平了,汪道贯答应的托个底,到头来却发现什么忙自己都不必帮,只要看着点赵思成后头的家伙就好。到现在他还每每感慨,当年那个看着像是书呆子的小小少年突然如此蜕变,简直是成长之中的奇迹。所以,这会儿面对汪孚林稍稍有些埋怨的口气,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是我一时没留神。松明山和西溪南就在丰乐河两岸,虽不如西溪南富庶,但外头来的商人货郎也很不少。那天有人到你家讨口水喝,因为是一个面相憨厚,年过六十的老行商,你家门房汪七就给了。那行商说身上带了好书,听说松明山读书人多,想找个买主,你家小芸大约想到你,就出来见了客。”
“他带的是一些笔记杂书,小芸不敢立刻做主张,留着人前厅用茶,自己拿了书到你书房去翻你的藏书,看看原来可有重复的。这时候恰好又有人来,因是十八九的后生,那老行商出去接人,说是一起的,汪七一时不察,就放了人在厅堂用茶。等到小芸出来说要买,那后来的人已经走了,老行商六本书总共只收了小芸六钱银子,还欢欢喜喜地走了。”
尽管这一番话乍一听仿佛没有太多问题,可汪孚林隐约记得自己曾经看过的几本晚明小说,立刻发现了其中不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