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户部堂官别称“司农”。其时户部汉尚书、左右侍郎为杜立德、郝惟讷、朱之弼,籍隶宝坻、霸州、大兴,虽皆北人,而与冯铨、刘正宗辈大异其趣。杜立德治狱平恕,辛酉科场案,南士多赖其保全;郝惟讷持大体,论事务求平允;朱之弼内行修笃,凡所献替,皆主于爱民。度支三长官皆不以朱国治的苛扰为然,准备驳斥,哪知吴中在朝的大老都已“认罪”,户部再议宽免,岂非“倒行逆施”孟心史说他曾见过当时江流的一通函札,称金之俊为“三吴大罪人”稽诸史实,金之俊当时确为三吴所共弃。

略晓明清之际史事者,都知道有“十从十不从”之说,或谓之为“十不降”。就现代的观点来看,金之俊所献之策,确为“统战”的高招,譬如衣冠之制,男子必须薙发留辫,不得如明朝之戴网巾;而女子不必如旗下之天足、着旗袍。男子生则如清朝之制,死则可用明朝衣饰入殓,终清皆然。此即所谓“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在男性中心社会中,女可“不从”并不表示赋予女性以反抗的自由;“死不从”则是骗人的话,但确实发生了骗的作用。世有如鲁迅之所谓“阿Q”者,金之俊可说是代表人物。

第四章 世祖(25)

金之俊其时将近七十,在此以前,一直告病,而终始蒙优诏慰留。至康熙元年秋,亦即王惟夏旅途中愁不成寐时,金之俊以内不自安,终于以原官致仕。而时人诗文中,绝不提此人,殆与三吴名流不通吊问。如此衣锦还乡,不还也罢。金之俊的乡居生活,不但寂寞,而且颇受骚扰,经常有人在他家大门上贴“大字报”骂他。金之俊不堪其扰,诉之于江南江西总督郎廷佐。郎自“江上之役”转危为安后,一直坐镇两江,为督抚中的第一流,结果受了金之俊的累。蒋氏《东华录》康熙八年正月第一条记载:

书正月丁未:先是大学士金之俊予告在籍,获有诋毁伊之匿名帖,呈送江南江西总督郎廷佐;后又获施君礼所投首词,称前项谤帖乃施商雨等所作,亦行呈送郎廷佐,即行提人犯究审,随以谤帖首词始末入告。得旨:“匿名乃奸恶之徒,造写陷害平人,如见其投掷,拿获理应照律从重治罪。今施君礼称,为施商雨所作,乃不自行持首,将帖掷于金之俊门首,事属可疑。若因此匿名帖察拿究问,则必致株连无辜;且律载:收审匿名帖者,将审问之人治罪。于商雨等俱不必察拿究问。金之俊系大臣,将匿名帖送总督究审;郎廷佐系总督,将匿名帖收受察拿,生事不合。着议处”至是,吏部以金之俊、郎廷佐并应罚俸议上,得旨:金之俊着革去宫保衔;郎廷佐于病痊起用日,降四级调用。

越一年,金之俊下世,年七十八,谥文通。清朝文臣谥文通者只两人,皆为贰臣,即金之俊与王永吉。金、王人品差不多,但金之俊身后寂寞异常,当时江南名流诗文,无有及此人者,因此,后世《疑年录》之类的参考书多无金之俊之名,如笔者案头中华版《古今人名辞典》及商务版姜亮夫辑《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即是。尤可怪者,姜亮夫于其书序例中言,曾得吴江金松客之助;金既为吴江人,则纵非金之俊族裔,亦必无不知金之俊之理,知而不录,则为有意摒弃,殆亦“我到君前愧姓秦”之意

于此可见,人之传名,流芳固难,遗臭亦不易。忝持野史之笔,岂可不为读者一索其真相?邓文如《清诗纪事初编》谓金之俊有《金文通公集》二十卷,顺治中先刻《外集》,续刻《息斋集》,身后都为此集,而尽削前明所作;又谓其“本不能文,而自命欧、曾”,“诗则仅具腔拍而已”。其才如此,其品则邓书别有征引:

苏瀜《惕斋见闻录》称之俊归吴,营太傅第,后街曰“后乐”,前巷曰“承恩”。吴人夜榜其门曰:“后乐街前长乐老;承恩坊里负恩人。”又曰:“仕明仕闯仕清,三朝‘之俊’杰;纵子纵孙纵仆,一代‘岂凡’人。”又曰:“一二三四五六七亡八;孝弟忠信礼义廉无耻。”妻颇贤,别居不受新诰,曰“我自有诰封”。侄某尝责之俊监斩二王。本传称之俊卒前一年,以送究匿名帖事削太傅衔。是乡评物论,皆不与之。

上引之文,标点为笔者所加。第一联则金之俊以范仲淹自命,而吴人以冯道相拟。第二联嵌金之名字,之俊字岂凡。第三联疑原作录叙有误,应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上联隐“忘八”,下联隐“无耻”。

至所谓“监斩两王”,一为明太子慈烺,《东华录》载:

顺治元年十二月辛巳(十五日,有刘姓者,自称明崇祯太子,内监杨玉为易服,送至故明周后父周奎家。时崇祯帝公主亦在奎所,相见掩面泣。奎跪献酒食。既而疑其伪,具奏以闻。随令内院传故明贵妃袁氏及东宫官属、内监等辨识,皆不识。问以宫中旧事,亦不能对。袁氏等皆以为伪,唯花园内监常进节、指挥李时荫等执以为真。吏部侍郎沈惟炳、御史赵开心、给事中朱徽等各言事关重大,宜加详慎。因下法司复勘,得假冒状。杨玉、李时荫等十五人皆弃市。以开心奏中有“太子若存,明朝之幸”一语,亦论死,因系言官,免罪,罚俸三个月。仍令内院传谕内外,有以真太子来告者,太子必加恩养,其来告之人亦给优赏。

按:周奎叔侄所献者,实为真太子,孟心史考证此案极确。清朝自以为得天下极正,应吴三桂之请入关,逐李自成,乃为明朝复仇。既然如此,则有明朝太子出现,纵不能拱手让还天下,亦当恩养,所以非指为伪,不能诛戮。后四十年,康熙获崇祯皇四子永王慈灿,亦如法炮制,指真为伪,以成其杀。至于另一王,则为李自成自山西俘来的晋王。

金之俊在明朝官至兵部右侍郎,降清后“仍原官”,至顺治二年六月调为吏右。监斩向归刑部右侍郎,而其时刑部两汉侍郎为孟乔芳、金和玉,不知何以由金之俊监斩如系临时指派的差使,则非己之职,本可疏辞;倘为自告奋勇,那就更不可恕了宜乎为其侄所责。

顷得读者陈君来书,询以对郑成功如何再评价,以及顾亭林及钱牧斋对“江上之役”的看法,嘱为一谈,敢不如命。按:“江上之役”为延明祚的唯一良机,无奈郑成功将略甚疏,以致一夕生变,竟成“异闻”。两年以后,世祖新丧此又一良机,而郑成功必欲取台,张苍水固谏不听。半年以后,新朝脚步已稳,于是发生一连串的悲剧:

一、清朝用郑成功叛将黄梧之议,一方面五省迁界,坚壁清野,为暂守之计;一方面杀郑芝龙,表示与郑成功决绝,亦即表示已不以郑成功为患。

二、由于东南无忧,乃得集中全力解决永历。吴三桂亦不复有所瞻顾,以重金购缅人为内应,于是年十二月初,俘获永历。是则杀永历者,虽由吴三桂直接下手,等于郑成功间接促成。

三、郑经本为逆子,当顺治十八年夏秋间,郑成功与荷人僵持时,已有“子弄父兵”的谣传;及至康熙元年,乃有通乳媪生子的丑闻。而“父死、君亡、子乱”之外,复有“将拒”的情事,而此皆由郑成功自取。民国十六年顾颉刚在杭州得一旧钞本,为崇祯十三年进士、鄞县林时对所撰的《荷锸丛谈》,叙郑成功死状云:“子经,乳名锦舍,拥兵与父抗,成功骤发癫狂。癸卯(高阳按:应为壬寅五月,咬尽手指死。”此必郑成功命黄昱至厦门,监杀郑经及其母董氏,郑经拥兵相抗,予郑成功极深的刺激而发癫狂。所谓“将拒”,殆指部将不奉己命,而为其子所用。

因此,郑成功的再评价,固绝不能抹杀其开台之功,但论“反清复明”的志节,则颇有疑问。至其将略之疏,只看黄梧、施琅不能为其所用,张苍水、甘辉之言亦不见听,可知其余。

至于顾亭林、钱牧斋对“江上之役”的看法,不妨并叙。兹先谈钱牧斋的《投笔集》,前后“秋兴”一百零八首,首八律题作“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下注:“乙亥七月初一日,正郑成功初下京口、张苍水直逼金陵之际。”

兹录其第一首及第八首如下:

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

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

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湛。(其一

金刀复汉事逶迤,黄鹄俄传反复陂。

武库再归三尺剑,孝陵重长万年枝。

天轮只傍丹心转,日驾全凭只手移。

孝子忠臣看异代,杜陵诗史汗青垂。(其八

第八首自注:“少陵诗: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异代看。”以结句言,固以少陵自命,如郑成功果然成功,则中兴鼓吹,尚有无数气象堂皇的佳作。无奈“后秋兴八首”便是一片惋叹之词了。

第四章 世祖(26)

这“八首”题下小注:“八月初二日闻警作。”按:清军于七月廿三日由梁化凤出仪凤、钟阜两门,洞穿民居为通路,以轻骑袭郑军前营,郑成功仓皇撤退,“质明,军灶未就,虏倾城出战,军无斗志,竟大败”。距得镇江,适为匝月;三、四日间即已扬帆而去。张苍水于七月廿九日得报,而常熟于八月初二闻警。诗云:

王师横海阵如林,士马奔驰甲仗森。

戒备偶然疏壁下,偏师何竟溃城阴

凭将按剑申军令,更插刀儆士心。

野老更阑愁不寐,误听刁斗作秋砧。(其一

羽檄横飞建旆斜,便应一战决戎华。

弋船迅比追风骠,戎垒高于贯月槎。

编户争传归汉籍,死声早已入胡笳。

江天夜报南沙火,簇簇银灯满盏花。(其二

龙河汉帜散沉晖,万岁楼边候火微。

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鸣镝夹江飞。

挥戈不分旄头在,反旆其如马首违。

啮指奔逃看靺褐,重收魂魄饱甘肥。(其三

“刀”即靴刀,谓大将临阵,插刀于靴,败则自杀,期免被俘受辱。第一首谓郑成功有不胜则死的决心,而戒备偶疏,偏师竟溃,恕词之中,有责备之意。

第二首两联,盛道军力之强,旁观者皆以为必胜无疑,岂意倏忽之间,汉帜竟共沉晖俱散

第三首写郑成功之败,颇为含蓄。“龙河”即“护龙河”,在上元县西,首句言金陵兵溃;京口有“万岁楼”,故次句指镇江不守,但“候火虽微,可以燎野”,希望未绝;三句谓郑军入海;四句写清军反攻,“鸣镝”者匈奴冒顿所创,“射天”七字,刻画清军气锐,精警异常。五句“分”读仄声,作名分之分字解;“旄头”即二十八星中的昴,为胡星。“挥戈不分旄头在”,谓虽用武,不料胡星不灭;六句言将士不用命;七、八写清军因祸得福。

四、五两首,可答读者之问。第四首是: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

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

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

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

此首纯为慰勉郑成功,语气吻合师徒关系。慰以卷土重来,犹未为晚;勉以记取教训稳扎稳打。起句以棋局为喻,结句仍归之于论棋。“着眼”即所谓“做眼”,既得之地,先须求活,再求进展。当时如能先取崇明,确保归路不断,则镇江可守,事当别论,此即“棋于误后转堪思”之意。第五首云: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

金陵要定南朝鼎,铁瓮须争北顾关。

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孱颜?

荷锄父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

八首之中以此一首透露最多。全诗分两解,前解论战略,后解论战术。唐贞观中,李淳风撰《法象志》,以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两戒”,大致以黄河为中线,北为“北戒”,限戎狄;南为“南戒”,限蛮夷。“两戒关河万里山”下接“京江天堑屹中间”,可知着眼于南戒的长江,而尤重京江。“北顾”即北固;“铁瓮”为润州的别称,润州即镇江。三、四言能守北固、保润州,则长江天堑,北军何由而渡,南朝可以定鼎金陵。当时恢复的计划是打算与清军划江而治,为由顾亭林所指导而订定的大计。《亭林诗集》中,数数言及,早在弘光即位时,《感事》四律中,即有“自昔南朝地,常称北府雄”之句,萌始创建另一个东晋的构想。至顺治五年,此一构想成熟,有诗为证:

异时京口国东门,地接留都左辅尊。

囊括苏松储陆海,襟提闽浙壮屏藩。

漕穿水道秦隋迹,垒压江干晋宋屯。

一上金山览形胜,南方亦是小中原。

这首七律的题目,就叫“京口”。京口在南京之东,“异时京口国东门”,即以“金陵要定南朝鼎”之故。又顺治六年《春半》诗:“晚世得先主,只作三分事,干戈方日寻,天时自当至。”亦为欲图偏安之一证。而亭林则以武侯自命,如顺治七年春,《重至京口》:

云阳至京口,水似已川萦。

逶迤见北山,乃是润州城。

城北江南旧军垒,当年戍卒曾屯此。

西上青天是帝京,天边泪作长江水。

江水绕城回,山云傍驿开。

遥看白羽扇,知是顾生来。

此外,诗中仰慕诸葛,而思步武之句,不一而足。至于浙东义师,数至金焦,则不独为顾亭林力赞之谋,且亦曾实际参加行动,悼亡诗“北府曾缝战士衣,酒浆宾从各无违”,可知顾家曾为海上义师的“粮台”。顺治十一年春,张名振、张苍水大举入长江,在金山遥祭孝陵,其后以“上游师未至”,无功而返。顾亭林有《金山》长歌一首,为研究他的战略思想最重要的根据。诗云:

东风吹江水,一夕向西流。

金山忽动摇,塔铃语不休。

水军一十万,虎啸临润州。

巨舰作大营,飞舻为前茅。

黄旗亘长江,战鼓出中洲。

举火蒜山旁,鸣角东龙湫。

故侯褒鄂姿,手运丈八矛。

登高瞩山陵,赋诗令人愁。

沉吟横槊余,天际旌旆浮。

忽闻黄屋来,先声动燕幽。

阖庐用伍胥,鄢郢不足收。

祖生奋击楫,肯效南冠囚

愿言告同志,努力莫淹留。

第四章 世祖(27)

此诗至“赋诗令人愁”止,全为写实。“塔铃”典出《晋书佛图澄传》,佛图澄是印度人,但非和尚,而为道士,神通广大,据说塔铃作声,乃是胡语,预言军事吉凶,而只有佛图澄能通其语,石勒常倚之以明胜败。“金山忽动摇,塔铃语不休”,见得情势严重,领起“水军一十万”,弥见声威之壮。“蒜山”连接北固,相传武侯与周瑜曾于此谋拒曹操,故一名算山;“龙湫”则在东面的九灵山中。此言水军一到,东西有义师响应。

“故侯”指定西侯张名振;“赋诗令人愁”下接“沉吟横槊余”,则知仍用曹孟德横槊赋诗之典,所谓“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以期约之师不至,进退失据,故尔生愁。

此下则为顾亭林对此役的检讨及谋划,“天际旌旆浮,忽闻黄屋来,先声动燕幽”三句,为模拟之词。“黄屋”即“黄幄”,天子的行帐,意谓此时若能奉永历或监国的鲁王亲临前线,则将震动北朝;而金陵一下,初步可望为东晋偏安之局。

“伍胥”指郑成功。其时郑芝龙已为清朝掌握;成功生母称为“翁氏”者,则于清军初入闽南时,因恐被俘受辱而自杀。在顾亭林看,郑成功于清朝,有囚父死母之仇,故拟之为伍子胥。“鄢郢不足收”亦非漫征伍员助吴平楚之典;“鄢郢”即荆州一带,居长江上游,东晋之能站住脚,由于荆州未失;当时的计划,南朝定鼎,首须经营上游,此可从施琅的议论中获知端倪。

据李光地记述,曾与施琅谈“江上之役”,施琅的看法,即应以优势水军上掠荆襄,确保下游。至于“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孱颜”是论战术,亦正切中郑成功之病。兵贵神速,应如丸之走坂,乘势急下。郑成功得镇江后,若由陆路直趋金陵一百七八十里路,至多四日可达,先声夺人,足令守军胆寒;岂意仍循水道,逆流上行,走了十天才到,此真是“肯将传舍抵孱颜”了。

“孱颜”即巉岩,山高峻不齐貌。东坡诗:“我行无迟速,摄衣步孱颜。”从容游山,可行则行,当止则宿于传舍,行军岂可如此故以“肯将”设为疑问的语气。结尾两句“荷锄父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荷锄”二字有两义:郑师遁走在七月下旬,炎威未杀,而父老犹荷锄田间,可知江南民生疾苦,此为一义;荷锄犹揭竿,父老荷锄,准备起义响应,不意“虎旅”已“班”,其悲可知,此为又一义。衡情度理,以后一义为是。

《后秋兴之十》八首,为世祖崩后所作,题下自注:“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按:其时哀诏已到江南,国有大丧,罢宴止乐,而钱毫不理会,且特作此注,幸灾乐祸之心,溢于言表,因此乾隆于贰臣之中,对钱谦益格外痛恨,曾有题牧斋《有学集》诗云:“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以此诗笔题《有学集》倒确是为钱牧斋的诗文增光了。

此八首诗极有意味,后四首尤妙。其第五首云:

云台高筑点苍山,异姓勋名李郭间。

整束交南新象马,恢张辽左旧河关。

蓬蒿茇舍趋行在,布帛衣冠仰帝颜。

郑璧许田须努力,莫令他日后周班。

此诗深可推敲。就表面看,为鼓励西南永历朝将帅乘机而起,努力恢复;但暗中有劝吴三桂举义之意。吴三桂于三吴自有渊源,钱牧斋欲致意于吴三桂,有两条途径:一是经由柳如是、陈圆圆转达;二是经由吴三桂的女婿王永宁媒介。按:苏州拙政园,入清后为陈之遴所有,陈之遴败,吴三桂购此园以赠其婿王永宁,正为此时之事。

“茇”读为沛;“茇舍”,即行军郊野,借长林丰草露宿之意,《周礼》郑注所谓“军有草止之法”,即指此。“蓬蒿茇舍趋行在”,似为劝吴三桂潜行朝帝;末两句绾合《左传》“郑伯请释泰山之祀,以祀周公”、“以璧假许田为周公祊”,及“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鲁以周班后郑”两故事,大致是敦促西南方面应如郑伯之拥戴周室,努力使“朱三太子”正位,否则一旦恢复,论功行赏,爵位就会落在后面。鲁指鲁王;鲁王既然监国,又近在东南,则一旦“定鼎南朝”,自必主政而握赏罚之权,犹《左传》中所谓“使鲁次之”。语意双关而幽深,一代文宗,询为不愧。

第六首云:

辫发胡姬学裹头,朝歌夜猎不知秋。

可怜青冢孤魂恨,也是幽兰一烬愁。

衔尾北来真似鼠,梳翎东去不如鸥。

而今好击中流楫,已有先声达豫州。

首两句言世祖好游猎,而妃嫔相从。颔联上句正指董小宛;下句“幽兰”,据钱遵王注,引宇文懋昭《大金国志》:“义宗传位丞麟之后,即闭阁自缢,遗言奉御绛山,使焚之。其自缢之处曰‘幽兰轩’,火方炽……绛山留,掇其余烬,以敝裘瘗于汝水之旁。”按:金义宗即金哀宗;蒙古兵入汴京,哀宗走蔡州,河南汝宁府,以府治为行宫,筑轩其中,即幽兰轩,亦称幽兰客。拟世祖为金哀宗,其事不侔,聊且快意而已。但“幽兰”与“青冢”相对,别有意趣;此言小宛虽埋恨地下,但亦不免为世祖之崩而伤心。

项联上句用《新唐书李密传》“密将败,屯营,群鼠相衔尾,西北度洛”的典故;下句不典,东坡诗“病鹤不梳翎”,易“鹤”为“鸥”,纯为迁就原韵之故。“东去”谓清军败逃出关,然而此亦不过钱牧斋意中的“先声”而已。

第七首云:

旄头摧灭岂人功太白新占应月中。

扫荡沉灰元夕火,吹残朔气早春风。

揭空铙鼓催花白,搅海鱼龙避酒红。

从此撑犁辞别号,也应飞盏贺天翁。

“旄头”之解已见前,言世祖之崩由于“天诛”。次句典出《酉阳杂俎》:“禄山反,李白制《胡无人》,言太白入月敌可催,及禄山反,太白蚀月。”顺治十八年三月十五月食,此在前一年颁朔时即已推知,因用作世祖将死的占验。颔联上下句皆言世祖崩于元宵之夜、立春之后(按:是年阴历正月初七,为阳历二月五日,正当立春。

项联上句,“铙鼓”本为军鼓之一,此处借用击鼓催花之鼓;“揭”训举,“揭空”谓高举,高举铙鼓催发之花,非红而白,乃描写服丧。按:此八首中第二首结句“而今建女无颜色,夺尽燕支插柰花”,兼用乐府《匈奴歌》:“失我燕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及《晋书成慕杜后传》:“三吴女子相与簪白花,望之如素柰,传言天公织女死,为之着服,至是后崩。”两典。“建女”为建州女子之简称,言世祖之崩正为收复失土的良机。此首中的“催花白”,重申其意。

第四章 世祖(29)

其第四首为郑成功而作,诗云:

自古英雄耻败棋,靴刀引决更何悲

君臣鳌背仍同国,生死龙胡肯后时。

事去终嗟浮海误,身亡犹叹渡河迟。

关张无命今犹昔,筹笔空烦异代思

首联言郑成功之死,啮指而亡,无异自尽,故谓“靴刀引决”。颔联据钱遵王注:“陶九成《草莽私乘》:方凤挽陆君实诗:‘祚微方拥幼,势极尚扶颠,鳌背舟中国,龙胡水底天。巩存周已晚,蜀尽汉无年,独有丹心皎,长依海日悬。’”按:陆君实即陆秀夫;此言永历与郑成功先后皆亡。项联“事去终嗟浮海误”,此无定论,足征张苍水卓识。以下用宗泽及关张典,未免溢美。

《后秋兴》另有八首,为柳如是劳军定西侯张名振所部而作:

负戴相携守故林,翻经问织意萧森。

疏疏竹叶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阴。

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呗六时心。

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藁砧。(其一

丹黄狼藉鬓丝斜,廿载间关历岁华。

取次铁围同穴道,几曾银浦共仙槎。

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栖乌半夜笳。

错记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其二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

破除服珥装罗汉,灭损齑盐饷佽飞。

娘子绣旗营垒倒,将军铁矟鼓音违。

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其三

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

乍传南国长驰日,正是西窗对局时。

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

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其四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

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

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

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其五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

皮骨久判犹贳死,容颜减尽但余愁。

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

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州。(其六

此行期奏济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

自许挥戈回晚日,相将把酒贺春风。

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

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原是钓鱼翁。(其七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

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

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

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其八

柳如是曾赴定海犒劳定西侯张名振所部义师,顺便渡莲花洋进香普陀,为罗汉装金,此八首七律为牧斋送别之作。张名振殁后,义师为张苍水所接统,无论士气、训练,皆较郑成功所部为优,所惜军实不足。郑成功倘真为英雄,倾心与张苍水合作,则与清朝划江,乃至划河而治,绝非不可能之事。无奈郑成功为“竖子”;自思明入海,其人即不足为重,而张苍水虽僻处孤岛,二、三门弟子以外,只养了两头小猿,充瞭望警报之任,但一身系朱明的存亡,故以张苍水之死为明亡之年,其时为康熙三年甲辰。我谈康熙,亦即由这年开始。

后记

《清朝的皇帝》谈到德宗、慈禧先后崩逝,即告结束,未谈宣统的原因是:第一宣统三年之中,溥仪本人无可谈。谈他是另一话题。详近略远,史家通则,拙作虽是闲谈,亦期不悖史例,但那一来,就会大谈民初人物,甚至还要谈日本人与英国人(庄士敦,跑野马会跑得漫无边际,不如就此打住。其次,清朝至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政变,庆王、袁世凯与端方等相勾结,排去瞿鸿禨、岑春煊时,爱新觉罗皇朝可说已不可救药。宣统三年不过此一皇朝的“弥留”状态,无可谈,亦不必谈了。

谈完了事实,少不得还要发点议论,犹如纪传以后的论赞。兹请先一论清朝亡国的原因,也就是解释何以丁未政变可以看出清朝已无可救药。

这就要先谈一谈我自己摸索出来的研究历史的两个关键性的问题,一个是,历史的重心在民生,亦就是历史的重心在经济;而经济的重心在交通,这交通是广义的,包括水利在内。凡有舟楫之利,易求灌溉之益,苟获驰驿之便,何难平准之济任何时代的交通水利都能充分反映经济情况,同时亦可看出军事态势的强弱、社会风俗的变迁。

另一个关键是,了解政治上的中心势力,看支配政治的是知识分子、贵族、外戚、宦官,还是藩镇。大致知识分子掌权,常为升平盛世;藩镇跋扈,则每成割据的局面,地方有幸有不幸;贵族干政,应视所结合的势力为何,结合知识分子,便有清明之象,结合外戚或宦官,必致宫廷多故;最坏的是以阉人而操国柄,为苍生之大不幸。

以清朝而言,创业时期自太祖至世祖,大致皆为贵族结合知识分子操持国事。至康熙朝则充分尊重知识分子,且无中外满汉之畛域,故能成其媲美文景之治。雍正、乾隆、嘉庆亦然,但以在上者好尚、能力之不同,因而知识分子所能发生的作用亦有差异。

有清国势之衰,肇端于乾隆末年,渐显于嘉庆中期,而大著于道光一朝。嘉庆仁厚有余,才智不足,以致雍乾两朝久受抑制的贵族渐有干政的倾向。此种倾向至道光朝益见明显,而致命伤则以宣宗资质愚下,近似崇祯,乃发生假知识分子与才足以济其恶的小人相结,排斥正统知识分子的现象。

所谓假知识分子即假道学,此辈历朝皆有,但康熙则敬远之,雍正则驱使之,乾隆则狎侮之,至嘉庆朝虽渐见尊重,而不若道光之信任曹振镛至其人既殁而犹不悟。但道光一朝,真正知识分子在政治上虽不甚得意,犹幸假知识分子只能“衡文唯遵功令,不取淹博才华之士”,而不能限制“淹博才华之士”著书讲学,于是至咸丰一朝,人才蔚起。而自文宗以下,政治上对立的派系,不论恭王还是肃顺,皆知重用知识分子,故能戡平大乱,成短暂的同光中兴之治。

至光绪甲申,恭王以次全班出枢,朝局陡变,此后的政治情势渐趋复杂。就整个爱新觉罗而言,光绪甲申以前,支配政治者,不外八旗及知识分子两大中心势力的排宕结合,以知识分子为主,结合八旗势力,为最理想的政治形态;其次以八旗为主,而知识分子尚有相当发言地位,即如道光末年之危,亦尚能挽救。

及至光绪甲申,政治领导阶层的架构,逐渐发生了基本上的变化,此即八旗势力转化为贵族、外戚两种势力。假知识分子,亦即徐桐、崇绮一派,昧于外势,实际上可说无知无识的顽固守旧派,为慈禧所扶植,以钳制真正知识分子;而李鸿章渐有藩镇模样;李莲英勾结内务府揽权,则宦寺介入政事。

此种种恶势力集结于一女主之下,国事遂不可问。犹幸真正知识分子尚能柄政,故虽国脉如丝,尚存一线之望。迨瞿鸿禨罢归,一线之望亦已斩绝,当时的政治领导阶层的架构是:

一、外戚:军机大臣醇王载澧,度支部尚书载泽(此两人虽为贵族,但以外戚身份始得进用。载澧为慈禧姨表侄;载泽为慈禧内侄婿,亦即德宗的连襟。

二、贵族:外务部总理大臣庆王奕劻,民政部尚书善耆,农工商部尚书溥庭。

三、藩镇:军机大臣袁世凯。

四、宦寺: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世续(内务府大臣应视之为宦寺系统。

至于张之洞、鹿传霖之在军机,不过聊备一格而已,不能与瞿鸿禨相提并论。如瞿鸿禨仍旧在位,则奕劻必去,袁世凯不得入枢,载泽亦无掌度支的机会,爱新觉罗皇朝之亡,必不致如是之速。

张之洞是汉人知识分子中,效忠爱新觉罗皇朝最后一人。他亦早看出来清祚将移,而以亡国孤臣自命,曾赋诗云:

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警杜鹃。

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落日到虞渊。

此诗当作于庚子乱后,“南人不相”指翁同龢;次句用天津桥闻杜鹃故事,谓早知用翁同龢,天下将大乱。“李虞文陆”指李纲、虞允文、天祥、陆秀夫;“虞渊”乃日没之处。张之洞以李虞文陆自况,有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意;而“生为大清之臣,死作大清之鬼”的忠贞似乎亦情见乎词。但最后竟成了“自作多情”;病亟时有《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诗云:

诚感人心心乃归,君臣末世自乖离。

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张秉铎作《张之洞评传》,引此传并加按语云:

宣统元年,监国将以洵贝勒办海军,涛贝勒管理军咨,时之洞已入军机,兼管学部,见监国如此,乃面诤曰:“此国家重政,应于通国督抚大员中,选知兵者任其事。洵、涛年幼无识,何可以机要为儿戏”监国不听,之洞力争之,监国顿足色然曰:“无关汝事”之洞感愤成疾,遂以不起,此诗即为是而作。

总而言之,清朝的皇帝,平均要比明朝的皇帝好得多。可惜雍乾两朝的许多史实已不可知,倘或辛勤搜求,细心爬梳,也许有少数皇帝,尚需重新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