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小说的要求相同,都在求真。但历史所着重的是事实,小说所着重的是情感。记不得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历史,除了人名地名以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地名以外,都是真的。”对历史学者来说,这话未免过分,不过由这两句话中所显示的强烈的对比,的确可以看出历史与小说在本质上的差异与作为上的冲突——这是我所深切体验过的。
投身于历史的领域中,如果不谈义理,只讲考据,几乎纯然属于一种科学的研究。考据只是发掘事实,阐明事实,重怀疑,更重证据。而小说需要编造“事实”,即所谓“故事的构想”,这是小说作者最起码的一项本领。这个故事在客观的现实中是不是可能发生?不值得太注意;要注意的是,作者是不是能使读者相信在过去、现在或未来中会有这样的故事发生?
因此,历史的考虑与小说的考虑,在我们的思维上构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实际与空想、谨慎与放纵;只能求一,不可得兼。所谓“大胆的假设”,虽为想像的放纵,但此假设不是凭空的假设,仍需摸索到一点可能性,才有假设出现;同时在“大胆的假设”之后,紧接着的是“小心的求证”,复归于实际与谨慎。而小说不需要求证,小说作者基于生活体验而致全力于假设,一个个不同的假设出现在脑中,经过冲突、修正、发酵、融和而成为完整的故事,所谓“以意为之”,在小说作者是当然之事,而对历史学者来说,就成了一句骂人的话。
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但我一直对历史具有浓厚的兴趣,并曾以虔敬的心情,徒步去朝拜历史的殿堂;虽不幸半途而废,而如村夫愚妇,朝山进香,在一步一拜的艰难行程中,至少已让我深深体会到已窥奥妙的历史学者的成就,是如何地得来不易?以及朝拜途中,迷失于云山雾罩的人,却自以为见到了缥缈仙山,归来以后,大谈其三千朱阙,十二碧城,是如何地自欺欺人得可笑?
我的无法去追求历史兴趣的满足,是由于我无法舍弃小说的写作。在我着迷于曹雪芹身世考证的时期,对于小说的构想,变得异常低能。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致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像的足步便跨不开去。小说写作是我的志业,既然与考据工作发生了冲突,那么我惟一所能做的事,便是从故纸堆中钻了出来。
不过,放弃历史的研究,并不等于失却历史的兴趣。桓温、唐太家、刘仁轨、范仲淹、戚继光、清世家、胡林翼、喻培伦等等,常会出现在我的脑中。因此,我一直想尝试着写一写历史小说。这是一种想兼得鱼与熊掌的奢望。
这个念头起了已不止一年,我也曾找过许多题材,而终于废然罢手;惟一的症结,仍在历史与小说的性质的基本冲突上面。历史必须求真,是一条绝对的法则;而小说作者对人物的处理,具有完全的自由,也是一条绝对的法则。真人真事,通过小说的技巧,剪裁增删,必非绝对的真;我敢断言,即使是自传体的小说,像《儒林外史》、《红楼梦》,与吴敬梓、曹雪芹的真人真事,也是有出入的。
在历史与小说之间,我无法找到两全之道。且让我举个例作具体说明:
我曾见过一段记载,说明太祖第八子——封在长沙的潭王,是陈友谅的儿子。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谋反,潭王牵连在内,夫妇俩焚宫自杀。这个简单的传说,通过小说的手法,可以发展为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因为明太祖在潭王,一方面是深受养育之恩的皇父;一方面却是杀父辱母的仇人;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
以虚构的人物,纳入历史的背景中,可能是历史研究与小说写作之间的两全之道。欧洲许多小说采用这样的方法,黎东方博士也向我说过这个主张。但是虚构历史上的人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历史小说应合乎历史与小说的双重要求,小说中的人物,要求其生动、突出;历史小说中的人物,还得要求他或她能反映时代的特色,武则天是武则天,慈禧是慈禧,她们的不同,不仅仅是服饰的不同。如果在五光十色的历史背景之下,相去千百年的人物,表现了同样的人生哲学、同样的感情状态,乃至于同样的生活习惯,那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由于自知虚构历史人物的不容易,一直不敢轻易动笔。最近承本刊编者的好意,一再鼓励,我决定挑选唐人传奇、元明杂剧中的若干故事,改写成现代形式的长篇小说。第一篇是《李娃》。
《李娃》本于唐朝白行简的《李娃传》,是唐人传奇中的精品。后人根据此故事而制作的剧本,有元朝石君实的《曲江池》及明朝薛近兖的《绣襦记》,李娃称为李亚仙,郑生称为郑元和。
文学批评的书上说:《绣襦记》胜于《曲江池》。以我看,《绣襦记》所描写的也只是明朝的李亚仙和郑元和,不是开元、天宝——唐朝全盛时期的长安名妓李娃和当时全国最有名望的“五姓”之一的荥阳郑生。举个例说,《绣襦记》的曲文“弓鞋裙衬双凤头”,“金莲小,香尘无迹”之类,误以为唐朝妇女已经缠足,岂非笑话?
因此,我决定根据白行简的原作改写,完全不受《曲江池》及《绣襦记》的影响。不过,原作的结局,落于俗套,我不能不动一动“手术”。


写在前面历史·小说·历史小说(2)

原作中有许多骤看不可解的地方,要经过考证方能明白。譬如有一段描写类似现在的殡仪馆的“凶肆”的文章:
……生(按:指郑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穗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举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趋赴焉,巷无居人。
由这段叙述中,可知唐朝的葬仪相当隆重,而且出殡时,对挽歌十分重视。但也有许多疑问:第一,出殡时到底有些什么花样,居然可以像现在办商展那样拿出来展览竞争,并且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第二,天门街在什么地方?何以能容纳观众数万之多?
现在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据《唐两京城坊考》等书记载,及日本史学家足立喜六及平冈武夫的考证,唐朝的长安城,共有三个城,最北面是宫城;宫城东南西三面,围以皇城;皇城东南西三面围以外城,外城南至曲江为止,共分一百十坊,东西两市,每坊大小约略相等,成九六比例的长方形。坊与坊之间的大街,南北十一条,东西十四条。南北正中一条干道,由皇城的朱雀门直通外城的明德门,称为朱雀街;街东属万年县治,街西属长安县治,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地方长官,就是有名的所谓“京兆尹”。
长安城的街道宽度,恐怕是古今中外所无。南北十一条,一律一百步宽;东西十四条则有一百步、六十六步、四十七步三种不同的宽度。唐朝的制度,一里三百六十步,一步五尺,尺有大小,大尺合现在零点三一五七公尺,小尺合零点三○三公尺。就算它是小尺好了,一百步五百尺,就是现在的一五一点五公尺。
由皇城左后方大明宫正门的丹凤门向前延伸,贯穿光宅坊及永昌坊,却为丹凤门大街;自贞观末年起,历朝皇帝都居大明宫,所以又称为天门街。既然宽度达一五一点五公尺之多,容纳数万观众自无问题。
关于唐朝的葬仪,据刘伯骥先生所著《唐朝政教史》引《新唐书》杜佑、李吉甫、白敏中、韦挺等传,以及《通典》、《唐语林》等书,列叙如下:
……闾里庶民,每有重丧,不即发问,先造邑社,待办营具,乃始发哀……既葬,邻伍会集,相与酣醉,名曰“出教”。……王公百官,竞为厚葬,偶人像马,雕饰如生。……送葬有明器,又有墓田。开元时,三品以上,先是明器九十,减为七十,……庶人限十五枚。……送葬者每于当衢设祭,张施帏幕,有假花假果粉人粉帐之属……其后祭盘帐幕,高至九十尺,……大历中,又有祭盘,刻木为古戏,灵车过时,者皆手擘布幕,辍哭观戏。又有归葬时,沿途设祭,每半里一祭,连续相次……
唐朝的大出丧是如此地奢靡华丽,难怪“凶器”亦可陈列展览,招引游客。说路祭帐幕,高至九十尺,足见道路之宽。但这段文中,最可注意的是“者,皆……辍哭观戏”这句话,骤看好像荒唐滑稽,不近人情;但如深入地去了解唐朝中叶人民富庶的情形,就会有这样一个了解——过分优裕的生活,养成了人民异常开阔乐观的性格,以致于丧葬凶礼,亦可转化为一种娱乐。这是盛唐社会的一个特征。我改写这些小说,即希望能把握住各时代的这许多不同的社会特征,这样才能让我引领读者一起神游于唐朝的长安或明朝的虎丘之间。
话是这样说,究能做到几分?实在也没有什么把握。请亲爱的读者包涵、指教!


第一章长长的一夜(1)

1
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未停;北风渐紧,南屋纸窗整夜被吹得“噗嗤”、“噗嗤”地响着,以致于郑徽一宿都不能安枕,直到东面皇城内隐隐传来晓钟的声音,他才睡去。
一觉醒来,觉得室内特别明亮,侧身看去,新糊的窗纸,白得耀眼;定神细听,雨声风声都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静息;虽然没有阳光,却是个晴天。
郑徽陡觉精神一振。已到长安四天,一直为雨所困,想观一观光,看一看朋友,都不方便,今天可非得作个竟日之游不可了!他这样在想。
于是,他匆匆推被而起,拔闩开门;四个家僮,都穿着青布长袍,在外厢伺候,看见主人起身,一齐躬身问过早安,然后有的打扫卧室,有的伺奉盥沐,有的准备早食,静悄悄地各司所事。
“你去看看,马刷干净了没有?把鞍子配好!天晴了,我们到各处去走走。”他对正在替他栉发的贾兴说。贾兴年龄最大,是他四个家僮中的总管。
“是。”贾兴陪笑着说:“长安三内九衢,两市百坊,繁华富丽,天下第一,大家都巴不得跟主人一起去逛一逛。”
“不用都跟了去,也得留个人看家才好。”
“当然的。”贾兴说,“我留在家……。”
一句话没有完,另一个家僮杨淮悄悄进来禀报:“有客来拜。”随即把名帖递了上来。
那是他的居停,太学助教刘宏藻。郑徽还没有见过面,从门缝中窥看了一下,只见一位胡眉皆白的老者,穿着绿绫银饰的七品公服,肃然站立在院子中间,等候接待。
“快请,快请!”郑徽赶紧嘱咐杨淮:“先请到正厅待茶。”
一面,他匆匆忙忙束发戴冠,换上当时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色长袍和乌皮履,然后步入正厅见客。
宾主两人东西相对拜着见了礼,郑徽把刘宏藻引入上座,先作了照例的寒暄,接着赞美这里的房舍雅洁——他住的是刘家的西院。又说,四天以前,一到长安,就能租到这样好的住处,十分高兴。
“寒舍能蒙郑兄见顾,真是蓬毕生辉。”刘宏藻逊谢着,“只是那天贵客到门,我正好有洛阳之行,以致失迎,深为不安。”
“老前辈说哪里话?该当我先去拜见老前辈;今天多承劳步,倒是我觉得十分不安。”
“郑兄也不必过谦。既然有缘结识,以后该要像一家人才好。”刘宏藻又说:“听说郑兄自常州到此?”
“正是。”
“郑兄府上常州?”刘宏藻怀疑地说:“可是听口音却是河南一带。”
“舍间世居荥阳!”
“啊!”刘宏藻长长的寿眉一扬,“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五姓望族,天下知名,怪不得郑兄气度高华,原来出身不凡。倒真是失敬了!”
“岂敢,岂敢!”郑徽离座长揖,“末学后进,还要请老前辈多指教。”
刘宏藻慌忙又还了礼,问说:“常州郑刺史,也出自荥阳,不知与郑兄如何称呼?”
“那是家父。”
“噢——名父之子,毕竟不同。”刘宏藻深深点头,“郑兄此来,当然是赴考进士,想是‘生徒’?”
郑徽一听这话,微感不悦。大唐科举,由皇帝特下诏合,选拔非常人才,称为“制举”;由州学县学保送礼部考试的,称为“生徒”;士子不经学馆,自己报名投考,经州县考试录取,再经州县上一级的“道”重考合格,保送礼部与“生徒”一起考试的,称为“乡贡”。“乡贡”要凭真才实学,比“生徒”难得多;因此,郑徽听见刘宏藻猜想他是“生徒”,觉得被藐视了,才有些不高兴。
然而,他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淡淡地答说:“侥幸算是个秀才。”
这使得刘宏藻立即换了一副神态,“这太难得了!”他肃然起敬地赞叹着,“本朝秀才一科,异常名贵,每年进士约取二十多名,秀才只取一两名,可见其难。郑兄出类拔萃,明年正月,礼部贡院,一战而霸,是一定的了。”
郑徽报以谦逊的微笑,心中却禁不住得意。那“一战而霸”四字,在他更觉得别有意味——他父亲也说过这同样的四个字。
他父亲——常州刺史郑公延,是对他这样说的:“我觉得你的才具,应该一战而霸。现在我给你预备的费用,足够你在长安住两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他懂得父亲的用意,替他预备了华丽的行装和宽裕的费用,是要他在长安大事结交,广通声气。他曾听见好几位世交长辈谈过,赴考进士的举子,每年秋天到了长安以后,先要走门路,通关节,最通行的办法,是把自己平日所作的诗文,投向任何可能当主考官的达官贵人,希望获得赏识,为他揄扬,造成声名;如果第一次投了诗文以后,没有消息,隔一个时间再投,称为“温卷”。事实上就是一块敲门砖,非把公卿朱门敲开了不可。等到成了“名下士”,不怕主考官不另眼相看;有时一榜所取的尽是风头人物,叫做“通榜”。
这虽是相沿已久的风气,但恃才傲物的郑徽,却很鄙薄这种行为。“一战而霸,是一定的了。”他自己也这样想。
又寒暄一会儿,刘宏藻起身告辞。郑徽依照既定计划,准备出游。
他所住的地方叫布政坊,在皇城西面的最南端。这是长安外城一百十坊之一,每一坊都是东西宽于南北的长方形,纵横如棋局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坊也都有围墙,四面各开两扇门,朝开夕闭,有雄壮威武的执金吾,彻夜在坊与坊之间巡逻,担负起警卫京师的重任。
早早吃了午饭,郑徽跨一匹鞍辔鲜明的大白马,后面跟着两匹小川马,马上是他的家僮杨淮和牛五。他们从南面出坊,眼前就是一条东通春明门、西通金光门的皇城大街。布政坊西,隔一条街是醴泉坊。西市就在醴泉坊的南面,占两坊的地位,那时刚是正午,西市在三百下铜鼓声中开市;鼓声悠远,告诉西半城的人们,交易的时刻到了。
东市也是一样,遥遥相对的同样比例的位置和同样的开市时刻;所不同的是东市的货物和顾客比较高贵,因为住在属于万年县的东半城的贵族显官,远比属于长安县的西半城来得多。


第一章长长的一夜(2)

牛五出生在关中,到过长安,他建议他的主人以东市为观光京师的第一个目标。
于是一主两仆,三匹马拖逦往东而去。皇城大街跟“九衢”——贯穿南北的九条大街一样,宽有百步,夹道的高大的槐树,虽然秋深叶落,但枝干峥嵘,犹如执戟列卫的甲士,越显出皇都气象的恢宏开阔。
过了皇城南面西首的含光门、正中的丹凤门、东首的安上门、一直从崇仁坊与平康坊之间穿过,就到了东市。
一进入东市,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喧哗的人声,使马受了惊吓,长嘶直立,几乎把郑徽颠下地来。因此,他们在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下了马,把它们在石栏上系好,才随着人潮,慢慢步行着去赏玩市场风光。
郑徽初次看到了长安民间富庶繁华的一面。衣食器玩,凡是听说过的天下各物,差不多都可以在那里见到。品类繁杂,匪夷所思。让郑徽最注目的是,买卖牛马六畜的市场旁边,一处空旷中的屋子中,席地坐着十几个愁眉苦脸身穿青衣的男女;这虽不难令人意会到他们便是法所不禁买卖的奴婢,但这样公然待价而沽,在郑徽眼中,却是件凄恻的事。
因此,他的游兴减少了不少。在官署指定的店肆中,买了一把弓、一壶箭,挂在马后,准备过几天出城打猎之用;又买了支十分精致的马鞭,提在手中把玩着。
“平康坊该怎么走?”他问牛五。
牛五忽然双眉一放一敛,做了个似笑非笑的鬼脸,答说:“出东市西门,对街就是平康坊东门。”
郑徽已经觉察到了,长安的平康坊是有名的“风流薮泽”,牛五一定以为他想去看看章台的柳色,岂非小人之心?便骂道:“狗东西!你当我去做什么?我去看韦家十五郎。”说着,又转回头来问杨淮:“今年春天在杨州跟韦十五郎分手,他说的地名,我曾叫你记住——是怎么说来的?”
“韦十五郎说:他住平康坊西南,褚遂良故宅。”杨淮回答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吧?”郑徽又问牛五,“该怎么走法?”
“褚……褚什么故宅我不知道,”牛五嗫嚅着答说,“不过,到平康坊西南角,进了东门,该穿鸣珂曲走,路途最近。”
“什么叫曲?”
“曲有两个讲法,一是流水弯曲的地方,像城南的韦曲、杜曲;一是曲曲折折的巷子,鸣珂曲就是鸣珂巷。”
郑徽点点头,表示满意于他的讲法。接着,仍登上马,叫牛五在前引路,一起出了东市。
果然,称之为曲,一点不错。别处坊里道路,都是方方正正的,只平康坊有斜穿的巷子,而且比他处狭窄。怪不得说流连平康,谓之“狭斜游”,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正在郑徽这样欣然有所得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扑入他的眼中,就此粘住了他的视线,不自觉一勒手中的缰绳。大概是勒得太猛了,那匹白马扬鬃踢蹄,转了过来;而他,身子随着马转,头却回了过去,仍旧看着原处。
他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扶着个十岁左右的小侍儿,倚门而立。在那极短的片刻间,他目眩神迷于她的美,没有能力也没有想到去找什么字眼来形容她的美。他只有一个联想,联想到《武帝内传》和《游仙窟》那些小说中所描写的仙女。
可恨的是杨淮和牛五,以为他出了什么差错,一前一后,圈马过来问讯,这就不容许他多看了。情急智生,他把新买的那支马鞭从手中滑落,以毫无表情的声音说:“拾起来!”
口中这样吩咐,眼睛却朝杨淮和牛五看都不看。对于那位“仙女”,这下看得比较清楚了,她穿着紫红的绣襦,下着曳地的百摺罗裙,裙腰用金银线绣出“富贵不断头”的字,又系一条五彩文绣的锦带……。
他忽然又心魂震荡了!那“仙女”已发现了他这个凡夫俗子,凝视着他,微有笑意,然后抬起右手,按一按她的梳得十分精巧的“惊鹄髻”,仿佛有意为他整妆似地。
那小侍儿抿嘴一笑,天真的双眼,灼灼地望着他;是好像懂了些什么,又好像深感困惑的神情。
郑徽心里乱得很,几次想下马上前,找句什么话作为跟她交识的开始,终又不敢。就这踌躇间,牛五已把马鞭递到了他手里。
想起牛五在东市所显现的那种诡秘的神态,他突然惊觉;自己对自己狠一狠心,低着头轻加一鞭,白马轻巧地小跑了下去。
一口气出了鸣珂曲,看那地方,似曾相识,心里倒有些疑惑了!
“这是平康坊西门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