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中国的知识分子,以临难不苟免为人格修养上的基本要求,但真所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因为成仁常在情势极度急迫之际,一方面不暇计及其他,一方面自我为悲壮义烈的情绪所鼓舞,轻生并不难;如果时机上有容人多想一想的片刻,往往就会迟疑踌躇,贪生之念,倏焉而起,一发不可抑。明臣殉节有脱靴入水,以水冷而怯,别谋自尽之道,这一来就死不成了。
又如龚芝麓,人品是绝不坏的,但亦以未能殉节,复未能归隐,致列名《贰臣传》。当时龚芝麓常跟人说:“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指顾眉生而言。龚对外人称顾为妾,而在家人故旧门生面前,视顾俨然敌体,称“顾太太”。龚妻颇贤惠,不受清朝的诰封,措辞极蕴藉,她说:“我已受前明诰封,清朝的诰封给顾太太好了。”
按:其时,浙江总督为汉军镶黄旗人赵廷臣,顺治二年以贡生初授江苏山阳知县,迁江宁江防同知,因催征逾限罢职——即此便知是好官。顺治十年,以洪承畴之荐,随营委用;湖广既平,复定贵州,赵廷臣得为巡抚,旋擢云贵总督。康熙即位,调督浙江,张苍水被擒,为赵廷臣亲驻定海,与提督张杰所定议。《清史列传》载:
圣祖仁皇帝御极,调廷臣浙江总督,汇叙督云南荒田功,加太子少保。康熙二年,廷臣疏言,浙江逋赋不清,由征解繁杂,请以一条鞭起解之法,令各州县随征随解,布政司察明注册,至为简便;又请移海岛投诚官兵分插内地,杜贼人煽诱,定水师提镇各营设兵之制,以备水战;杭嘉湖三府毗连太湖、泖湖,易于藏奸,请增造快号兵船、援兵巡哨。部议俱从其请。时海敌郑成功死,廷臣招其党伪将军……独伪兵部张煌言率众远遁,廷臣驰赴定海,与提督哈尔库、张杰定议,檄水师由宁、台、温三府出洋搜剿,斩获六百余,降其伪副将陈栋。知煌言披缁窜伏海岛,廷臣选骁将徐元、张公午饰为僧人服,率健丁潜伏普陀山……擒获煌言。
第四章 世祖(22)
赵廷臣是能臣,如世祖不崩,不能调往浙江;移浙即表示新君的四顾命大臣决意解决郑成功的问题。顺治十八年秋天,尽迁东南沿海各地之民往内地,为坚壁清野之计。此举破家无数,清朝官书讳言其事;张苍水《奇零草》中,有一题:“辛丑秋,虏迁闽浙沿海居民;壬寅春,余舣棹海滨,来燕无巢,有感而作。”诗为五言古风:
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厦。
今年旧燕来,旧垒多败瓦。
燕语问主人,呢喃语盈把。
画梁不可望,画舰聊相傍。
肃羽恨依栖,衔泥叹飘飏。
自言昨辞秋社归,比来春社添恶况。
一片蘼芜兵燹红,朱门哪得还无恙
最怜寻常百姓家,荒烟总似乌衣巷。
君不见晋室中叶乱五胡,烟火萧条千里孤。
春燕巢林木,空山啼鹧鸪。
只今胡马复南牧,江村古木窜鼪鼯。
万户千门空四壁,燕来亦随樯上乌。
海翁顾燕三太息,风帘雨幕胡为乎
又《清史纪事本末》载:
(顺治十八年冬十月,弃降将郑芝龙于市,徙沿海居民,禁舟出海,从降将黄梧请也。郑氏在京者,无少长,皆被杀。下令迁界,禁渔船商舟出海,自是,五省商民流离荡析,而万里皆邱墟矣。
于此可知,郑成功如坚守海滨,五省商民,不致有此流离破家之祸。是故“阙名”不以为郑之取台湾为延明祚;在《张苍水传》末,下一断语:“张煌言死,明朝始亡”此真力足扛鼎的史笔。
钱牧斋《后秋兴》诗,言郑成功攻金陵,所以顿兵不进者,是因为正在接洽清军投降;今考其人,乃松江提督马逢知。世祖大渐时,尽释狱囚,唯两人不释,一为明朝最后的一个兵部尚书张缙彦,一即马逢知。董含《三冈识略》记:
马逢知起家群盗,由浙移镇云间,贪横僭侈,民殷实者,械至倒悬之,以醋灌其鼻,人不堪,无不倾其所有,死者无算。复广占民庐,纵兵四出劫掠。时海寇未靖,逢知密使往来;江上之变,先期约降,要封王爵,反形大露。科臣成公肇毅,特疏纠之;朝廷恐生他变,温旨征入,系狱,妻子发配象奴。未几,与二子俱伏法。当逢知之入觐也,珍宝二十余船,金银数百万,他物不可胜计,及死,无一存者。
《吴梅村诗集》中,有两首诗咏马逢知,一为《茸城行》,茸城即松江;一为《客请云间帅坐中事》,是一首七律。《茸城行》描马逢知的行径云:
承恩累赐华林宴,归镇高谈横海勋。
未见尺书收草泽,从夸名字得风云。
据此可知,清朝用马逢知,目的是希望他能安抚萑苻;结果一无所成,而贪黩横暴,则较土匪犹不如:
千箱布帛运轺车,百万鱼盐充邸阁。
将军一一数高赀,下令搜牢遍墟落。
非为仇家告兼并,即称盗贼通囊橐。
堂屋遥窥室内藏,算缗似责从前诺。
敢信黔娄脱网罗,早看猗顿填沟壑。
窟室飞觞传箭催,博场戏责横刀索。
贪财以外,复又好色:
将军沉湎不知止,箕踞当筵任颐指。
拔剑公收伍伯妻,鸣骲射杀良家子。
结果是:
江表争猜张敬儿,军中思缚卢从史。
枉破城南十万家,养士何无一人死
按:《南史张敬儿传》:“敬儿为雍州刺史,居官贪残,民间一物堪用,无不夺取。”此辈自唯恐天下不乱,而其时四方宁谧,苦无“用武之地”,因而造一谣言,授江湖术士传播,谣言是:“天子在何处,宅在赤谷口;天子是阿谁非猪即是狗。”敬儿所居,地名赤谷;小名狗儿,其弟小名猪儿。此言将天子自为,事闻伏诛。吴诗征此典,即董冈所谓“反形大露”之意。由张敬儿兄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北伐之前在湖南的军阀张敬尧、敬汤兄弟,真一丘之貉。马逢知是这样国人皆曰可杀的人物,而郑成功欲与通谋,即令有功,亦失民心,何况无功计谋之拙,无逾于此,此又郑成功需再评价的一端。
至于卢从史,为唐朝贞元年间昭义军节度使,与成德军节度使王士真子承宗密谋叛乱,宰相裴垍说动从史牙将王翊元,尽泄从史阴谋及可取之状,以致从史被擒。照此典故而言,马逢知部下亦必有人输诚于朝廷,郑成功既通马逢知,则义师内部情况,亦可能为清朝所悉,其败殊非偶然。吴梅村有《七夕感事》五律一绝,于郑成功颇致讥评,诗曰:
南飞鸟鹊夜,北顾鹳鹅军。
围壁钲传火,巢车剑拄云。
江从严鼓断,风向祭牙分。
眼见孙曹事,他年著异闻。
此以郑成功的“江上之役”比拟为赤壁鏖兵。首以郑成功拟曹操,实非恭维,而是讥其自大。“鹳鹅军”典出《左传》,注谓“鹳鹅皆阵名”,用于此处,谓郑成功的部下有如童嬉。“围壁”不典,乃梅村自创的新词,壁者营垒,指清军扎于金陵西北城外的少数部队,以优势兵力不攻而围,计已甚左;“钲传火”者,士卒以钲传火而造饭,军前犹如寒食,乞火而炊,这顿饭吃下来,非半天不可,何能应变?不败何待“巢车”典亦出《左传成公十六年》:“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注谓:“巢车,车上有橹。”此指郑成功的水师而言。“剑拄云”者,将星如云,但于楼船上仗剑观望而已,此与“围壁”皆言郑军不攻,而期望旦夕间有变,不战而下金陵。
第二联上句写实;下句用借东风之典,言变生不测。“孙曹”指孙权与曹操。结句调侃绝妙,其实伤心出以诙谐,正见遗老心境之沉痛。
第四章 世祖(23)
自世祖一崩,满洲亲贵大臣与汉大臣中的“北派”,立即对江南的世家士族展开镇压,顺治十八年正月廿九日上谕:
谕吏部户部:“钱粮系军国急需,经营大小各官,须加意督催,按期完解,乃为称职。近览章奏,见直隶各省钱粮拖欠甚多,完解甚少,或系前官积逋,贻累后官;或系官役侵挪,借口民欠。向来拖欠钱粮,有司则参罚停升,知府以上,虽有拖欠钱粮未完,仍得升转,以致上官不肯尽力督催,有司怠于惩比,枝梧推诿,完解愆期。今后经管钱粮各官,不论大小,凡有拖欠参罚,俱一体停其升转;必待钱粮完解无欠,方许题请开复升转。尔等即会同各部寺,酌立年限,勒令完解。如限内拖欠钱粮不完,或应革职,或应降级处分,确议具奏。如将经管钱粮未完之官升转者,拖欠官并该部俱治以作弊之罪。”
这道上谕,称为“新令”,发展为所谓“奏销案”。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官员、绅士、士子因欠完田赋,或黜革,或逮捕,或刑责,达一万数千人之多。
董含《三冈识略》记:
江南赋役,百倍他省,而苏松尤重。迩来役外之征,有兑役、里役、该年、催办、捆头等名;离派有钻夫、水夫、牛税、马豆、马革、大树、钉、麻油、铁、箭、竹、铅弹、火药、造仓等项。又有黄册、人丁、三捆、军田、壮丁、逃兵等册。大约旧赋未清,新饷已近,积逋常数十万。时司农告匮,始十年并征,民力已竭,而逋欠如故。巡抚朱国治,强愎自用,造欠册达部,悉列江南绅衿一万三千余人,号曰“抗粮”。既而尽行褫革,发本处枷责;鞭扑纷纷,衣冠扫地。如某探花欠一钱,亦被黜,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夫士夫自宜急公,乃轩冕与杂犯同科,千金与一毫等罚,仕籍学校,为之一空,至贪吏蠹胥,侵没多至千万,反置不问。吁,过矣后大司马龚公,特疏请宽奏销,有“事出创行,过在初犯”等语,天下诵之。
按:董含字阆石,董其昌的孙子,顺治十八年的进士,而就在这年因为欠赋而被斥革。所谓“某探花”,指昆山叶方蔼,顺治十八年一甲第三名及第,在欠赋册中,指他“欠折银一厘”。叶方蔼时为翰林院编修,具奏云:“所欠一厘,准今制钱一文也。”但即使只制钱一文,仍须丢官,民间因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后于康熙十二年复起,位至一品,谥文敏。
“大司马龚公”指龚芝麓。当康熙二年,方官左都御史,于八月间具奏:“请将康熙元年以前催缴不得钱粮,概行蠲免。有司既并心一事,得以毕力见征;小民亦不苦纷纭,得以专完正课。”奉旨“下部知之”,即准奏之谓。苛扰两年有余,至此告一段落,但已不知几人破家、几人毙命、几人出亡。而因果报应之中最令人感慨者,则为周寿昌《思益堂日札》所记一事:
国初江南赋重,士绅包揽,不无侵蚀。巡抚朱国治奏请穷治,凡欠数分以上者,无不黜革比追,于是两江士绅,得全者无几。有乡试中式而生员已革,且有中进士而举人已革,如董含辈者非一人。方光琛者,歙县廪生,亦中式后被黜,遂亡命至滇,入吴三桂幕。撤藩议起,三桂坐花亭,令人取所素乘马与甲来,于是贯甲骑马,旋步庭中,自顾其影叹曰:“老矣”光琛佐左厢出曰:“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笼中,烹饪由人矣”三桂默然,反遂决。军中多用光琛谋。吴世败,光琛亦就擒,磔于市。
方光琛为明朝礼部尚书方一藻之子。当吴三桂举事时,朱国治适为云南巡抚,冤家路狭,为吴三桂缚去祭旗开刀,死状甚惨。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云:
抚臣朱国治既以钱粮兴大狱,又杀吴郡诸生一二十人,知外人怨之入骨,适以丁忧罢。故事:隶旗下者例不丁忧,守丧二十七日,即出视事。公守丧毕,具疏请进止,朝议许其终制,另推新抚韩公世琦。尚未莅位,朱恐吴人为变,仓猝离位,轻舟遁去,吴中为幸。朝议以大臣擅离汛地,拟降五级,而严旨切责,革职为民。后于康熙十一二年复抚滇中,值吴三桂变,提去开膛枭示。
所谓“杀吴郡诸生一二十人”,指有名的“哭庙案”,金圣叹死于是役。自“江上之役”以后,朝中亲贵及用事大臣,以江南人心未尽帖服,因指派小酷吏朱国治抚吴,但在世祖未崩前,亲裁大政,朱国治尚未能肆逆;及世祖既崩,了无顾忌,金圣叹首当其冲。“哭庙案”及朱国治的下场,以后再谈;此处就“奏销案”中受荼毒的南方数省士绅而知名者,略志其遭遇:
一、吴梅村:顺治十年,被迫出山,授国子监祭酒。顾伊人撰《吴梅村先生行状》云:“间一岁,奉嗣母之丧南还,上亲赐丸药,抚慰甚至。先生乃勇退而坚卧,谓人曰:‘吾得见老亲,死无恨矣’未几,朱太淑人没,先生哀毁骨立。复以奏销事,几至破家。”
按:《梅村诗集》有七律一首:“注就梁丘早十年,石壕忽呼荜门前。范升免后成何用宁越鞭来绝可怜人世催科逢此地,吾生忧患在先天。从今陴上田休种,帘肆无家取百钱。”此诗共两首,题作“赠学易友人吴燕余”,而此首除起结两句与《易经》典故有关外,通首皆咏追欠赋,二句“石壕忽呼荜门前”,刻画如见;下句用后汉范升免官典,则梅村似亦在革职之列;四句则晋朝北海太守王承,不鞭犯夜的书生,而竟鞭挞,折辱斯文,故有下句“人世催科逢此地”之叹。结尾两句,感慨更深,扬雄世世种陴上之田,从今休种,则耕读传家亦不可得不如严君平卖卜,日得百钱自赡。“无家”二字绝沉痛;而他人学易,谓之为将来可资以卖卜,非赠人之体,实亦愤激使然。
又《研堂见闻杂记》云:“其革职废绅,则照民例,于本处该抚发落。吾州在籍诸绅,如吴梅村、王端士、吴宁国、黄庭表、浦圣卿、曹祖来、吴元祐、王子彦,俱拟提解刑部,其余不能悉记。”提解惨状见邵长蘅《青门麓稿尺牍》,致表兄杨廷鉴书:
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维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见吴门诸君子被逮,过毗陵,皆铛手梏,徒步赤日黄尘中。念之令人惊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渴死身。旋闻有免解来京之旨,洒然如镬汤炽火中一尺甘露雨也。
按:此为康熙元年盛夏之事。五月间有特旨:无论已到京、未到京,皆释放还乡。
又《研堂见闻杂记》云:
吴下钱粮拖欠,莫如练川,一青衿寄籍其间,即终身无半镪入县官者。至甲科孝廉之属,其所饱更不可胜计,以故数郡之内闻风蝟至,大僚以及诸生,纷纷寄冒,正供之欠数十万。会天子震怒,特差满官一员,至练川勘实。既至,危坐署中,不动声色,但阴取其名籍,造册以报。时人人惴恐,而又无少间可以窜易也。既报成事,奉旨即按籍追擒,凡欠百金以上者一百七十余人,绅衿俱在其中;其百金以下者则千计。时抚臣欲发兵擒缉,而苏松道王公纪止之,单车至练川,坐明伦堂。诸生不知其故,以次进见;既集,逐一呼名,叉手就缚,无得脱者,皆铛锁系,两隶押之,至郡悉送狱,而大僚则系之西察院公署。
此所谓一百七十余人也,其余犹未追录。原旨械送都下,抚臣令其速行清纳,代为入告,即于本处发落。于是旬日之间,完者十万。犹有八千余金,人户已绝,无从追索,抚臣仍欲械送,道臣王公及好义乡绅,各捐金补偿乃止。然额课虽完,例必褫革,视原欠之多寡,责几月,枷几月,以为等杀,今犹未从决遣也。
第四章 世祖(24)
独吾友王惟夏,实系他人影立,姓名在籍中;事既发,控之当道,许之题疏昭雪。惟夏亦谓免于大狱,不意廷议以影冒未可即信,必欲两造到都合鞫,于是同日捕到府;后其余免械送,惟夏独行。
按:练川为常熟的别称。明朝江南绅权素重,常熟以钱氏巨族,更为豪横,但亦历任地方官本乎“为政不得罪巨室”的乡愿作风积渐而成。“练川之狱”为“奏销案”的先声,易言之,“奏销案”为“练川之狱”的发展。如上所引,既捕系责令清纳,而又褫革功名,而又分别枷责,既罚又打,想见朱国治治吴之苛。
至于王惟夏一案,别有说法。王惟夏名昊,又字维夏,为王世贞之后。明朝自嘉靖末年以来,弇州名重无比,“三槐堂王”实为江南世家之最;廷议必欲“两造到都合鞫”,无非有意折辱斯文。
今日发笔,首须向读者致歉的是,昨稿着笔时,因“练川”忆及“琴川”,随即想到吴梅村的《感旧》;玉京道人卞赛赛初遇梅村于秦淮,欲以身相许,而梅村故作不解。后数年已易代,梅村做客常熟,闻玉京亦在此,偶话旧游,主人“尚书某公”(按:自然是钱牧斋,“请为必致之”,座客皆停杯,打算留着量喝喜酒。谁知玉京一到,知是梅村,回车入内宅与柳如是话旧,竟不愿见梅村一面。我一向觉得梅村的这段唯一韵事,也是恨事,令人回肠荡气,惘然不甘。因而一时错觉,竟以心中的琴川为笔底的练川;但所记常熟钱氏豪横,逋欠者众,亦为实情。
至于练川,正是王世贞“弇山堂”所在地的太仓。王为中国第一大姓,其源凡四,而以琅玡王居首。晋室南渡,王谢子弟散居各地,即在北方,亦不尽留于琅玡,其中有一支迁山东莘县,我曾作考证,其地即为《金瓶梅》的主要背景。莘县王氏,至宋真宗朝出一名相王旦;东坡《三槐堂铭》,即为莘县王氏而作。金兵入汴,王旦之后随宋室南渡,郡望特标“三槐堂王”,以别于东晋时侨寄江南的“琅玡王”。王世贞即为“三槐堂王”。
太仓王氏自王锡爵入相而愈贵,锡爵之后出丹青两名家,即其孙时敏(烟客及时敏之孙原祁(麓台。山水“四王”,太仓占其三,王烟客祖孙之外,另一王为王鉴,字元照,曾为廉州知府,故人称王廉州,他是王世贞的曾孙,而王惟夏为王元照的从兄弟。惟夏之叔子彦,为王世贞之弟世懋的孙子,与吴梅村以中表而为儿女亲家。《梅村诗集》中赠王子彦叔侄之诗甚多,类皆愁苦之音;有《送王子惟夏以牵染北行》五律四首。《梅村诗集笺注》于“牵染”条下作按语云:“惟夏北行,不知所缘何事。《集览》谓系奏销案,细味诗意,了不相似。且奏销之狱,江南不下数百人,未闻被逮入京也。”殊不知即由于节外生枝的必使两造至京“合鞫”之故。
吴诗虽号称诗史,但如《圆圆曲》等不稍宽贷;而于当世时政,则言婉而意苦,但乞于怜,至多讽示,不敢公然指斥。如送惟夏四律,即为一例,“其三”云:
客睡愁难起,霜天贯索明。
此中多将相,何事一书生
薄俗高门贱,清时颂系轻。
为文投狱吏,归去就躬耕。
按:此诗体例稍异,乃设身处地为王惟夏在解京途中抒感。“客睡”者宿于邮驿;少陵《客夜》诗:“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首句言长路漫漫,愁不成寐,因枕上所见唯“霜天贯索明”之故。《晋书天文志》:“贯索九星,贱人之牢也。一曰……九星皆明,天下狱烦。”此为触景生情、虚实相生的写法,因霜天星明而推想贯索九星皆明;既天下狱烦,则此去诚恐不免,故客睡生愁。
“此中多将相”为“狱烦”的注脚。世祖初崩,朝局大翻,将相系狱,原自有故,乃何事又牵一书生在内第一联借惟夏之自叹,寄沧桑之深慨。
第二联上句轻,下句重。“颂系”典出《汉书惠帝本纪》,“颂”者容也,谓虽被系,仍加宽容,不必锒铛就道。以此,唯夏乃得自宽自慰,计唯至狱一投“亲供”,是非自明,便可得释;释则即当归去,如三国时田畴之“躬耕以养父母”。
“其四”云:
但可宽幽系,从教察孝廉。
昔人能荐达,名士出髡钳。
世局胥靡梦,生涯季主占。
定闻收杜笃,宁止放江淹。
此末一首乃慰惟夏,兼为之向当道陈情。首言如不必以刑责为急,略宽其狱;进而察其人品,可当孝廉方正之举。“髡钳”不过城旦之刑,殊非重罪,其中亦颇出名士。《后汉书刘平传》:“数荐达名士。”第一联上下两句,皆强调王惟夏名下不虚。
第二联则颇寄感慨,“役囚徒以锁连缀”,谓之“胥靡”,见《汉书楚元王传》注上句“世局胥靡梦”,稍嫌费解,或另有本事亦未可知;下句“生涯季主占”则用《史记日者传》楚人司马季占卜于长安东市的典故,言乱世祸福无端;但从好处去想:不止如江淹在狱中上书王景,得以释放,且极可能如后汉杜笃,因在狱中作《大司马吴汉诔辞》,为光武激赏,赐帛免刑得官。
按:当时在朝的吴中大老为金之俊,吴江人,明朝万历年间进士,颇受世祖礼遇;本可领导南派,抗议苛政,但结果竟上了“认罪”一疏,孟心史先生谈奏销案,转引陆文衡《啬庵随笔》云:
抚公朱,因见协饷不前,创为绅欠衿欠之法,奏销十七年分钱粮,但分厘未完,即挂名册籍,且以“抗粮”。司农方拟驳核,而曹溪相国子侄,亦册欠有名,亟上认罪一疏,于是概不敢议宽免,照新例革职枷责者,至一万三千五百十七人云。